1. 我是钱快乐
我的手机响了,接起电话,那边阴沉的男声说:“爷是孙大胜。”
我就像被人从头顶泼了一瓢冰水,寒意从额头直钻脚底。我问他有什么事。他说:“你在哪儿?”
我说:“这两天我一直在给你们筹钱啊。”
孙大胜说他下午要和我见个面,我要带着我筹的钱。他冰冷冷地报了时间,地点,就挂上了电话。
人们都说,只要你够横,欠债的是爷爷,被欠的是孙子。可还有句老话,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我虽然横,但我知道橘子和孙大胜这帮人做事情的风格,他们不要命,现在孙大胜就是我爷爷。
孙大胜指定的地点是一栋烂尾楼,二十年前金市首富西门萝卜吹牛逼说要花钱建一座金市最高的楼向金市献礼,结果十层楼的楼体建好了,他做生意失败赔光了。这栋楼就光着屁股在寒风里矗立了十五年。五年前金市民间借贷兴起,西门萝卜又一次成了金市首富。他买下了这栋楼,说要把它继续兴建成金市最高的楼,向金市献礼。当时十层楼在金市算是矮楼了,西门萝卜一激动,说我要在十层楼的基础上再扩建二十层,三十层楼,它要成为金市的定市神针。可惜三十层的楼体建好后,西门萝卜也歇菜了,金市变成了现在这个屌样子。这栋楼俯视着所有人,像一个笑话,如同一个孩子在不断地长个子,可永远没有衣服穿。
当我用尽全身力气,爬到十五楼,不由得哑然失笑。我的笑声非常疯狂。我想起了一个词叫“嚎啕大哭”,我不知道能不能用“嚎啕大笑”来形容我的笑声,如果可以,我当时就是在“嚎啕大笑”。
我为什么会嚎啕大笑呢,是因为这里只有一个女人,我知道那个女人,她叫周灵,是个路子很野的女人,我们曾经在几个商务场合打过交道,那时的我们西装礼服,人模狗样,是这座城市的体面阶层。可在此刻,她和我一样蓬头垢面,衣服脏乱不堪,像两个孤魂野鬼。
周灵颤抖地问我:“你筹到钱了吗?”
我问她:“孙大胜在哪里?”周灵说:“孙大胜交待了,你要是不还钱,他自然会出现。”
“那不是扯淡吗?”我不满地摆摆手:“我不能把钱交给别人。”
我转身想走,周灵拉住了我。她打开了随身带的旅行袋,一股血的气味扑来,包里装着四只人类的右耳。
周灵面无表情的看着我,她已经麻木了。孙大胜离开金市时会怎么对待这个女人?我不敢想象。我只想赶紧离开这个地方。
我掏出“活菩萨”托付给我的那块金表交给了她。“剩下的,我很快能筹措出来,别着急。”我都不敢看周灵的眼睛。她没多说什么,收下了表。
就趁着接金表的那一刻,周灵在我手里递了一张纸条,极小声地说:“你能帮我打一个电话吗?那个电话能救你我。”
我苦笑着没有说话,我不能告诉她,没有人能救我们。她的眼圈红了,泪水像一串串珍珠一样掉在地上。我转身离开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打在我的后背上,像一杯冰冷的水。
出了楼,下雪了,雪花掉在我的额头上,我停下了脚步,掏出手机,打开手机网页,搜索《金市奇人异事录——周灵篇》:
周灵,女,32岁。著名主持人,被我们金市的无赖闲汉们评为本市第一美女。本市那些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们对此说法没有明确表态,可当他们每次遇到周灵时他们眼中放出的金光足以证明他们内心深处十分赞同这个评定。
关于大美女周灵究竟有多美,在金市流传着三个小故事。
第一个故事是金市有家从香港过来的连锁珠宝行开业,老板邀请周灵做模特。当周灵身穿晚礼服走进开业典礼现场时,柜台中所有的白金黄金,钻石玛瑙,翡翠珊瑚都失去了光亮。明明是白天,明明镁光灯不停闪耀,可人们好像活在黑暗中,唯一发光发亮的就是周灵的娇美面容和性感身躯。那一晚的酒都没有了酒味,如水般寡淡。那一晚过去很多男人都去过金市人民医院精神科检查过。
第二个故事是一个我国以美貌著名的女影星来到我们金市拍戏,电视台派周灵去采访她。虽然周灵穿着牛仔裤旅游鞋,而那女影星是盛装出镜,可采访仍然没有做完就结束了。那女影星哭着离开金市,发誓此生再也不会来金市,那部电影就此停拍。据说女影星甚至提出过息影,因为金市的周灵太美了,自己太自卑了,后被影视公司的老板劝阻才罢休。
第三个故事是据说有位公安系统的大人物为了周灵,和一名来自外地的富商争风吃醋,在五星级大酒店的客房里大打出手。当时场面的惨烈程度被目击者称为“惊心动魄”,若不是酒店工作人员阻挡及时,一定会发生我们这些善良的金市市民不想看到的悲剧。据说,这场“雄狮般的决斗”过后,金市的和平鸽都不敢飞到那座酒店上空。
……
这篇文章里还有很多荒诞滑稽的描写,无非是夸赞周灵的美貌。我很难把文中的美女和楼上那个狼狈的女人画上等号。我拨了纸条上的那个号码,也许号码的主人就是文中写到的那位公安大人物吧?第一遍,没有人接。第二遍,响了一声,被对方挂断了。
我叹了口气,最起码,我对这个女人尽力了,我尝试着救过她。我对我自己也尽力了,我是一个永不向敌人低头的人,我走进了风雪中。
2.微生物
钱快乐打电话的时候,陈诺正在武向红家门前被一群人包围,有人穿着很华丽,有人神态很萎靡,他们唯一的共同点是身上都有一股饿极了的豺狼胃囊抽搐时的味道,熏得陈诺想吐,他根本不想接这个陌生电话。
“武向红犯了什么罪?”
“欠钱算犯罪吗?”
“你们能让她还钱吗?”
“你们带走她,谁给我们还钱?”
“谁要带走她,除非从我的身体上跨过去!”
面对这些问题,陈诺沉默,丁烈带人把这群豺狼轰到警戒线外面。陈诺敲门,无人应答。
“她现在深度昏迷了!”警戒线外有人喊道。
陈诺抬脚跺门,进入了武向红家。
武向红家在一栋破旧的老居民楼里,是一个简单装修的开间。地上摞着碗碟,这个家除了一个简单的煤气灶,一盏落地灯,就只剩下了一张蜡黄色的木头床和床上躺着的那位昏睡的老妇人。老妇人的呼吸里有噩梦的味道,她正处于生与死的交界线上。
丁烈说:“陈队,这就是武向红。今年七十一岁,做了几十年工人,后来下岗卖麻辣烫。七年前,一家出去旅游,丈夫和儿子不听从工作人员警戒,擅自下水,被海浪卷走,只捞回了儿子的尸体。然后一直独居。和于卫东丁淑娟一样,都是孤寡老人。”
“这怎么回事?”陈诺指指床上的人,又指指外面那群面色晦暗的人:“那又是怎么回事?”
丁烈说:“我找到了一直在照顾武向红的保姆,你听她说。”
那保姆五十来岁,脸比盘子还圆,虎背熊腰。站在陈诺面前,瞪着他,像是恨不得一口吞了他。陈诺却从她的身上闻到了一股电视里考拉睡觉时的味道,有这样味道的人不可能是坏人。
“你们来晚了。”保姆说:“无论武总犯了什么罪,欠了什么债,她都闭嘴了,她就快要死了。”
“你叫她武总?”陈诺皱眉问道。
保姆点头:“武总以前是大老板。我是她的秘书。她以前可不住这儿。她是十几家连锁牛羊肉冷鲜店的老板,住在大别墅里,还有一辆很贵的车,叫老死不死?”
陈诺看着这个身材臃肿的保姆,她神态傻乎乎的,看上去连最基本的学业都没上完。陈诺笑了:“那叫劳斯莱斯。别吹牛,我怎么什么都没见着?”
“吸储放贷。”保姆说出这句话,像是有魔法,陈诺瞬间没了笑意。保姆得意地昂起头,指指外面聚集的人群:“这些人加起来,有两个亿。”
“怎么回事?你细细地讲。”陈诺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点上,那是小叮当留给他的“亲吻”。可他顾不上遗憾,甚至都顾不上小叮当了。
“武总卖了几年麻辣烫,后来她运气好,认识一个贵人,是做房地产大生意的,利息三分。武总投了几笔钱,都连本带息收回来了。她就开始用两分五的利息朝亲戚们揽储,钱也都回来了。大家赚了钱,武总就有了名气。人们见她越来越有钱,都把钱放到她这里。武总开了牛羊肉店,有了别墅和劳斯莱斯。产业越大,给她放钱的老百姓就越多。我是她最早的客户,后来就成了她的秘书。”
“钱呢?两个亿就住在这儿?她怎么又能病成这样?”
保姆的眼神黯淡下来:“那别墅,劳斯莱斯和牛羊肉店都是镜中月水中花,她账户上数字越来越大,人越来越穷。直到有一天,那个贵人没钱了,给不了武总,武总就还不了别人。劳斯莱斯再值钱,也不值两个亿。人们都来逼她要债,她自己也竹篮打水,一着急,脑溢血,就这样了。都躺了一年多了。”
丁烈好奇地问道:“他们都逼武总,你不逼她,还来照顾她,你图啥?”
“我在武总垮台之前已经把钱撤出来了。”那保姆不好意思地挠头笑道:“我儿子在北京做保安,他说要在北京买房。我听他的,连本带利都撤了出来,在北京买了三套房……”
陈诺和丁烈看着这个面色红润如苹果的女人,不知道该说什么。
“武总对我有恩,我就心想着,我绝不能抛弃她,一定要把她照顾到最后……”
陈诺问:“武向红把钱都借给了谁?”
“一个姓黄的男人,叫什么我不知道,张总以前特别怕我们这些人越过她去和黄先生联系。后来没钱了,还没来得及说出他的名字,武总就脑溢血了。没有人知道钱究竟去了哪里。我就知道他有辆路虎车。他们每次都是走现金,我见过武总上那辆路虎车。”
“车牌号你还记得吗?”
保姆摇了摇头。
武向红的债主们和保姆一样,除了知道自己的钱最后归了一个姓黄的男人,其它的什么都不知道。陈诺花了两天时间,想找到这位开路虎车的黄先生,可在金融危机之前,金市占了路虎全国销量的百分之六十。那时有很多拆迁户虽然有钱,但每天没事可干,内心空虚。所以经常能见到开着路虎的环卫工人和保洁大妈。经警队那边也没有消息,现在严打经济犯罪,民间放贷的受害者们很少报警,他们担心罪犯被严打进去,害怕自己血本无归,甚至有不少人还在做梦,还在计算着自己又涨了多少钱利息。于是这个黄先生在金市就和空气中的微生物一样,你明明知道他是存在的,可就是抓不到摸不着,毫无线索。金市的大雪倒是越来越大,随着时间的流逝,找到他的可能性越来越小,陈诺的心被焦灼煎熬着。大雪散发着一种透明水母的忧伤味道。
这股忧伤的味道缠绕着陈诺。他经常会在梦境中看到一场大雪。暴风雪中,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走出自己家,这座城市在吞噬他的身影,他颤颤巍巍走进一处烂尾楼。陈诺看到那老人的面孔在随时变幻着,时而是武向红,时而是于卫东,甚至变成了衰老的小叮当……
警察去了银行调查于卫东和丁淑娟经济情况,两个死者的账户加起来才剩下不到一万块钱。警察问银行钱都转去了哪里,银行说他们从七八年前就不再往银行存钱了。前些年这样的人太多,根本无从查起。
没过几天,在一个晚上武向红病危。陈诺赶到武向红家时听到走廊里传来那保姆的哭声。早一步到的同事遗憾地冲他摆手,武向红死了。
陈诺砸碎了窗上的玻璃,冷风呼啸着扑到每个人的脸上。没人去阻拦他。
陈诺揉揉自己发红的鼻头,又一个夜晚已经来临,陈诺想起不接电话的小叮当,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陈队,觉得我们找到线索了!”
陈诺循声望去,丁烈和李梦站在门前,丁烈冲着他挥手。李梦的手中拎着一个明晃晃很刺眼的物件,陈诺看不清楚。在寒冷的风中,他依稀闻到了黄金的味道。
陈诺走进武向红的家,看到这个家的主人躺在床上,身体已经盖上白色的被单。这个房间不再黯淡低贱。因为死,四周的墙壁上散发着自由与平静的光,陈诺从这光中隐约闻到一股道路的味道,到处都是金光大道,通往安宁所在。
丁烈下意识地抢先一步站在陈诺和李梦之间,似乎要保护李梦。李梦很诧异,她不明白丁烈为什么这样,她的脸红了。从这女孩的红晕中陈诺闻到一股受惊的松鼠想逃入森林的味道。张
律咳嗽一声,丁烈后退半步。陈诺说:“你们发现什么了?”
李梦提起手中的证物袋,陈诺又闻到了黄金的味道。他这才看清证物袋里那块黄金是一个拴着红绳的护身符。李梦把证物袋递给陈诺。
陈诺细细端详护身符,它由纯金打造,像一块怀表,前面是龙盘着“平安”二字,后面是凤旋着“如意”一词,穿着一根纯金项链,极其考究。
“武向红把它缝进了自己的枕头里面,它对她一定很重要。”李梦说。
陈诺发现龙眼睛上红色的宝石有很多指甲的细微划痕,这证明它的主人生前经常抠动这块石头。陈诺试着抠了一下,果然是护身符的开关,护身符如盒子般打开了,里面有一张微缩照片。
陈诺看看丁烈和李梦,那是个赞许的眼神。李梦冲丁烈笑,丁烈脸微微有些发红。
照片上有四个老人,站在一座雕塑前的花海中,相拥着甜蜜微笑。于卫东,丁淑娟,武向红,警察们终于看到三个老人生前的样子,陈诺闻到同事们身上散发出一股股顶着大红金冠的公鸡屁股上的羽毛被烈日照射时的浓郁腥臊,那是愤怒的味道。照片上第四个老人,却是一个陌生人,瘦高个,一头短发全白了,皮肤黝黑,局促地笑着。
“是谁拍的照?”李梦说。
“躲在镜头后面的那个人极有可能就是凶手。”陈诺说:“我从这张照片上闻到了捕兽夹的味道。”
陈诺指着照片上那第四个陌生的老翁说:“找到他,他是破案的唯一线索了。”
“也许我们只能找到第四具僵尸。”丁烈苦笑。
陈诺指着照片,那四个老人身后有一座雕塑,穿着古代的服饰,容貌圣洁。
“这雕塑是圣母娘娘,在金市国际雕塑公园。”陈诺说:“金市的老人去那里用老人卡会免票,但会在电脑上留下记录。我们按照记录去查老人卡,就能查到他的身份信息。”
丁烈转身想走,被陈诺叫了回来。
“我们不惜任何代价,都要抓到这个凶手。” 陈诺平静地说。
丁烈叹了口气,他了解陈诺。他越是平静,越是在压抑着心中的愤怒。
陈诺在等待中煎熬,明明是夜晚,他却闻到天上的烈日在云层中灼人的味道。现在是冬天,可北国太阳光的味道猛烈丰沛,仿佛浪潮般涌来。在黑如乌金的夜幕中,陈诺觉得头晕目眩。
丁烈跑了回来,他直勾勾地看着陈诺,声音发颤:“查出来这个老头是谁了,他叫金大正。他还活着!”听闻此言,众人沸腾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