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凶手
我点燃了香,烟雾渐渐扩散,你听到我的祈祷,这令我安心。
布置这个陷阱花了我三个小时,全身的皮毛都被汗水浸湿。我才终于顺好了绳子和圈套,只要猎物踩上去,只要我轻轻一拉,就是狮子也会被倒吊。布置陷阱是每次狩猎时最重要的一步,蕴含区别好猎人和坏猎人的标准——你是否足够了解你的猎物。
我了解我的猎物,孤独让他们对身边的一切充满警惕和憎恶。同时他们很脆弱,自怨自哀,渴望着别人了解他们。给他们一点同情心,他们就会暴露共同的弱点:贪婪。你只需要挖一个坑,他们就会跳进去。
他们围着我,就在我家。就连李扬德这个老骗子,这个老奴才,都敢用恶毒的语言攻击我,用拳头伤害我。我的意识越来越模糊,看着他们嘴里长出了獠牙,脸上长出了皮毛,手变成了利爪,屁股变出了尾巴。
我坚信,这是神迹。你显灵了,是你让我认识了他们的本性。他们是披着人皮的猛兽。是狼,是熊,是豹子……
那个时候,我重新认识了我自己。我听到了我内心的声音:“你还犹豫什么?你难道忘了你是谁吗?”
我在窗户玻璃上的倒影中看到了自己的本相:好一只威风凛凛的花斑猛虎,眼若铜铃嘴似血盆。那虎对我微笑,开口对我说话:“你懂得通过水流的声响去寻找目标,你懂得藏在阳光和阴影中消弥行踪,你懂得利用风向和地形去设计陷阱。你怎么能任凭动物毁掉你的人生?”
我还记得我的第一次行动。引诱目标进陷阱,把他吊起来,用我的虎爪剖开他的腹部,用我的怒火焚烧他的肝脏,一切都完成得顺风顺水……
后来,我消灭了熊,我消灭了狼,还有狐狸与野猪。我不能直呼他们的名字,这是规矩:一,不能直呼名字。二,必须焚烧肝脏……
我似乎看到有个人影从楼下闪过,他是这次的新目标,我给他起的代号是“豹子”。我听到“豹子”的脚步声和喘息声,他似乎很痛苦,他在呻吟,真好像一条被捕兽夹夹断了腿的金钱豹,生命在时间之冰的缝隙里溜走。这让我纳闷,我的陷阱就在我眼前,除了虚无里面空无一物。他为何而痛苦?
他走上楼,我躲进浓密如蜂蜜般粘稠的棕金烟雾中。他踩进绳索,我又一次成功。他被倒吊起来。他破口大骂着,就像一头真豹子在嚎叫。可我内心没有恐惧,也没有仇恨。我做这一切是因为我知道我是谁:如果金市是一片森林,熊也好豹也好,谁也不能伤害我。你们臣服于我,你们丧命于我。
就在我准备动手的时候,我愣住了:他的右耳没有了,拿布条潦草地包着伤口,血一滴滴掉下来……
2. 手电筒
陈诺跟着丁烈回到金大正的宿舍,丁烈指着煤气罐上的气阀,示意陈诺去看,陈诺发现上面有被改锥和钳子破坏过的痕迹。
“找到金大正后,先刑事拘留吧。”陈诺虚弱地说。
监控上金大正的身影迟迟没有出现,他随时可能和凶手见面,这让每个人内心都十分不安。在那破乱的房间里,陈诺四处巡视。当经过那张双层床时,他踩着床上安装的脚踏,扫视了一眼上铺,那是金大正的床铺,和他儿子的下铺一样凌乱,回荡着一股汗臭。
“你爸爸还有一份工作,在夜里。所以他只能午休的时候躺这休息一阵。他真正的住处不在这里,应该是在一个小区巡夜,是哪个小区?”
陈诺把金永久叫回了房间,询问时他的声音低沉得像一阵寒风。
金永久脸红了,说:“没有啊,我爸一直在这里吃这里住这里工作,没有第二份工作。”
“吃着碗里的,占着锅里的。你们这是喂不熟的狗啊。”一旁的安保主管愤怒地斥责金永久。
金永久辩解道:“真的没有。”
那主管还想骂,陈诺瞪着他说:“你闭嘴。”安保主管不服气,嘴里小声嘟囔:“等他们走了我再收拾你们,赶紧给我滚蛋。”
“丁烈你给我把他轰出去,”陈诺爆发了:“他要再废话就按扰乱警方调查铐起来!”
丁烈将那安保主管劝走了。金永久低头说:谢谢。”陈诺说:“如果你还希望你爸能活下来,你就告诉我,他在哪儿守夜。”
金永久哭着说:“其实,我是凶手。煤气罐是让我给弄坏的。”
陈诺吃了一惊,他闻到空气凝固时的味道,像是透明胶水。
“他解脱了,可以再找个老伴,重新开始生活。我也解脱了,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和以前有钱的时候一样自由。”
陈诺沉默,自己点燃一根烟,上面有股小叮当的馥郁芬芳。金永久伸手跟他要,陈诺舍不得,本想拒绝,但于心不忍,也给他点了一根。
金永久说:“我不后悔,真的。我活到现在什么都试过了,荣华富贵,我那时候把茅台当水喝。”
金永久哭了,哭得撕心裂肺,那声音闻起来就像是黑夜中的野兽在森林中误入陷阱后发出的哀嚎。
陈诺不说话,抽烟。金永久说:“我爸在水晶之家小区工作,你们去那里找他吧。那个人约他在那里见面,说要还钱。你们去救他吧!告诉他,别害怕,没什么的。最难的日子我们都经历了,一切都没什么的。”
陈诺临走也没告诉金永久,他哭泣的味道闻起来就像一匹已经腐朽的丝绸。陈诺坐电梯回到了酒店大堂。王童在电梯门口等着,把手机递给了他。王童骄傲地说:“你这个手机就是换个屏幕,两分钟我就整好了。”
有人叫王童的名字,陈诺回头,竟是梁心。陈诺听到丁烈的呼吸突然乱了节奏。梁心走过陈诺,走过丁烈,走到王童面前。王童一脸茫然,而她已经从之前的悲哀中恢复了镇定,漂亮的脸蛋上焕发着少年的荣光。旁观的陈诺心想女人真是一种可怕的动物,她们说哭就哭,说笑就笑。
梁心说:“你怎么在这里?”
王童脸红了:“你是谁?”
“我在你那里修过手机,一年前,你有印象吗?”
王童摇头,脸更红了。梁心惋惜地叹口气,说:“不记得没关系。没准以后修手机还得麻烦你。”她嫣然一笑,走出了酒店。
王童松了口气,对陈诺说:“换了个零件,八十块钱。”
陈诺掏钱,问王童:“你认识她?”
王童说:“不认识,应该是修过手机。”
陈诺犹豫了一下,问王童:“你知道网贷是什么吗?”
“网贷就是你在网站上跟人贷款,利息很高。你拿你的裸照做抵押,他就会把钱借给你。一旦还不上,裸照就会传播到你生活的城市,传到你认识的每一个人手上。”
陈诺皱眉:“很麻烦吗?”
“八十块钱。”王童低下头说,没有回答陈诺的问题。
到达“水晶指甲”小区的时候,雪停了,最后一片雪花落在陈诺鼻尖上。
陈诺记得,“水晶之家”小区当年开盘的时候,宣传铺天盖地,广告塞满了金市人目力所及的每一个角落。
广告上说,水晶之家拥有无数珍稀水晶,都是开发商从世界各地收集来的。有印度瑜伽大师坐化后舍利形成的雪白水晶,有东北深山老林的虎胆练就的乌黑水晶,有美国森林公园中万年大槐树被雷劈中后烧成的碧绿水晶,有日本神秘忍者从宋代中国皇宫中盗取的皇帝用来催情的粉红水晶。广告上还说,这些水晶摆在水晶之家不是摆设,是有讲究的。开发商专门请了五行学家,星相专家,精神科医生和命运规划师,帮助每一个业主,根据他们的运势,五行和需求,制定了专门的房屋:通过专门的格局,专门的构造,用专业的器物摆放着专供的水晶,可以帮助业主调节他的五行,改变他的命运,克服他的恐惧,激发他的勇气,改善他的健康,催发他的性欲,填满他的空虚,实现他的幻想。“水晶之家,完美的家”。
如今这栋楼的顶楼已经变成一片盛大的火海,窗户里翻滚出熊熊火焰,熏黑了楼体。曾经明光闪闪,像是锋利的匕首般划开人钱包的水晶,在陈诺面前被熊熊火焰烧出了本来面目:那只是一根根钢化玻璃柱,在阳光下褪色,变得灰暗混沌。
陈诺的面容倒映在玻璃柱上,被切成了无数碎片。这层层叠叠的倒影,狰狞得像是狗牙,人在此分不出来本我面目。
陈诺抬头,火海中隐隐约约传来阵阵歌声与哭声,寒风的滋味像冰糖般掉进陈诺的眼眶里,嘴巴里。
陈诺从后备厢拎出一件军大衣,用矿泉水将它打湿后披到身上就冲进了大楼。
陈诺到达顶楼的时候,看到地上躺着一个人影,被火海与浓烟包裹。千万根火舌舔在陈诺的脸上身上,像是刀剐。顾不得多想,陈诺冲了过去,正是金大正。陈诺想把金大正拖出火场,但火势太大。陈诺冲金大正怒吼:“凶手是谁?”
金大正奄奄一息:“黄金老虎,会唱歌的老虎。”在火焰中里,他大睁着眼睛,似乎都不相信自己说的话。他轻轻摇头,然后死去。他的死发出似乎一根羽毛坠地般的味道。火焰烧焦了眼前的一切,丁烈把不甘心的陈诺拽下了楼。
四周一片焦黄,如不存在的世界。雪吞噬一切声音,吞噬一切味道。陈诺一把拽住丁烈:”抓到人了吗?”丁烈咬着牙喊:“还是晚了一步。”
火灭后,陈诺看见金大正的尸体被人用担架抬出来。这位只剩下一只耳朵的老人发出冰块的味道,双眼像是两颗烧尽的炭。
已是深夜,股股黑烟顺着窗口像乌龙般升入了夜空。寒风吹在陈诺的脑门上。丁烈说抓住了一个来工地偷钢筋的人。
那人獐头鼠目,脸色蜡黄,一看就被吓得够呛。看到陈诺过来,吓得浑身哆嗦:“不是我放的火,不是我杀的人……我就是捡点垃圾还钱……倒了大霉了……”
“知道不是你,别怕。好好说,看到什么了?”
那人疯了一样摇头,说:“我在二楼,听到楼上传来几声惨叫,大半夜吓死我了,我就吓晕过去了。”
“你再好好想想!”陈诺瞪起眼睛。
“我还听到有人唱歌,应该是凶手。”小偷尖着嗓子说,一副又快要晕过去的样子。
陈诺皱眉:“唱的是什么?”
小偷摇头:“听不清楚。不是普通话。”“
陈诺:“唱出来。”
小偷狐疑地看着陈诺,以为自己听错了。丁烈说:“赶紧的,让你唱你就唱。”
小偷战战兢兢地捏嗓子哼唧,旋律轻松简单,是首儿歌,在暗夜中回荡。
陈诺说:“确定了吗?你再唱一遍。”
小偷又唱了一遍,哭丧着脸说:“我确定,这歌挺简单的,好记。”说罢,小偷哭了:“我以后再也不来这儿偷钢筋了。”
陈诺心脏怦怦跳着,金大正的尸体就在他脚下。“之前的案子凶手并没有割下目标的右耳,为什么这次却改变了行凶方式。为什么杀人还要唱歌?”陈诺的心里全是问题,却没一个问题有答案。
回警队的路是城市的主干道,警车经过的时候,路政的工作人员正在往街边排列的路灯上挂灯笼和装饰。灯罩是水晶的,如同蛋壳般洁白平和的粉金色灯光折射下街面颇有节日气氛。这让陈诺觉得,世界被分成了两面,一面是这个人人都在呼吸氧气的世界,一面是只有他能到达的地方。
丁烈说:“你这个鬼鼻子在金大正家闻到了啥味,咋能知道金大正晚上不在宿舍住。”
“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睡在上铺,灯绳在门口,也不在床边。上下床多不方便。夜里老人起夜,什么东西是必不可少的?”
丁烈想了想说:“光。”
“那里没有光的味道。我找遍房间,就是没有手电筒。由此可以推断,他晚上不睡在那个家。”
“也许金大正用手机上的手电筒呢?”
“没这个可能。”陈诺摇头说道:“金大正是个文盲,他没法用手机。”
“陈队,你他妈就是个鬼。你说,光是什么味道。”
陈诺没有理他,他不能跟丁烈这个嗅觉正常的人说,光是一股大风的味道,大风里有山有水,有很长的路通向金色麦田。而黑暗就是被做过手脚的煤气罐味道。丁烈只会把他当做精神病。陈诺只能摸着自己又红又大的鼻子说:“那金大正每天夜里能去哪里呢?又有什么事物能让他每天夜里离开他瘫痪的儿子?只能是另一份薪水,另一份看大门的工作。本来以为这次能救到人,没想到……”
陈诺深深地叹了口气,车窗外的层层冰花像无数困兽的杏黄眼眸一样淹没了他。
3.我是李扬德
我家住在学校宿舍楼。想回家,必须穿过操场。一群学生正在那里打雪仗。他们相互攻击,用沉重的虚无和庞大的真空砸向彼此的脑袋和胸口,无数的金马金牛金鸡金鹅金羊在天上飞翔,年轻人们欢快的笑。雪在人身上撞击为无数白金般的结晶与微尘,雪代替骨与血殉难,雪纯真而残忍。
我双脚发软脑袋发飘,几天前,我在机场被一个要债的混蛋偷袭,他打伤了我的脑子,至今我看东西还重影。他蒙着面。一个人怎么能蒙面对七十岁的老人下毒手,至今我也想不明白。他打我的时候,我甚至都能感觉到他的笑意。
走在冰面上,我小心翼翼,像是少女走过流氓身边。路过篮球筐时,我听到了一阵啜泣。哭泣的人像是忍受着不想让别人所知的悲哀。
哭泣的人那精致的五官扭曲在一块,苦相格外可怜,她是梁心。好奇心是我这种古稀之人唯一表明自己还活着的证据,像一道影子。我轻轻贴在墙上。
我看到,梁心的舍友张小凤正在给梁心展示自己手机上的照片,梁心捂着脸,泪水顺着她的指缝滑落下来。
张小凤叹息道:“梁心啊梁心,你怎么能糊涂成这个样子啊?怎么能把自己的裸照拍给那些人呢?”
“我没有办法啊小凤!”
梁心哭得更大声了。张小凤说:“你不要哭了。好在他们只给我发了照片,要是发给别人,你的裸照可就满天飞喽。”
梁心一把拉住张小凤的手,说:“小凤你真好。”
张小凤的眼睛突然亮了,她拉住梁心的手,说:“晶晶你这个蒂芙尼的手链真是漂亮啊。”梁心毫不犹豫地摘下手链递给张小凤。
“你喜欢你就拿去。”
张小凤把玩着手中的金链,又说:“我觉得你的香奈儿包包也很好看……”
梁心把自己的包,身上的首饰都塞到了张小凤怀里,说:“小凤以后我的就是你的。”
张小凤冷笑,把东西都还给了梁心。说:“我不要你用过的东西。”
梁心愣住了。张小凤说:“我喜欢的男生都喜欢你,我不要用你用过的东西。”
“那你让我怎么办?”梁心哭得更伤心了。
“我要新的。你用什么就给我买更新的更好的,别糊弄我。你拍照片就能赚这么多钱,你要努力啊……”
高尔基曾经说过,“富人的穷奢极欲,导致了穷人的嫉妒和憎恨。”这一场敲诈我再无心看下去。我离开操场,离开了梁心和张小凤,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临近家门口,一个人影突然拦住了我。我定睛一看,那是一个曾经很信赖我的客户,叫林强。
“林强,你要干什么?”我问他。
林强没法回答我,他是个哑巴,长得像一头犀牛,瞪着他的牛眼睛,举着他的牛拳头,牛鼻孔里直喘粗气,把我摁在了墙上。我觉得他要是脑袋上长出两个牛犄角,非得顶在我肚子上把我开膛破肚不可。
林强是我们金市很著名的摔角手。在那篇金市网络上广为流传的帖子《金市奇闻异事录——林强篇》中,作者这样介绍林强:
林强,男,32岁,职业摔角手。他虽然是一个哑巴,但每个金市人提起他来都会竖起大拇指,夸赞他是一个大英雄,是金市男人的榜样。
作为一个摔角手,林强拿过很多国际奖项的金牌。他曾经打败过美国自由搏击锦标赛的冠军,打败过俄罗斯特种部队的擒拿格斗总教官,打败过非洲的猎狮勇士。据说金市森林里潜伏着的野生黑熊听到林强的名字都会赶紧躲进巢穴,以免被他击杀。
林强唯一的败绩,是在他的退役晚宴上遇到的对手。那天晚上他喝多了,出去撒野尿,回来时却鼻青脸肿满身污泥。人们好奇,谁能将林强打得如此狼狈。林强惊恐地说,他在酒店后门遇到一个对手,自己抓不住他,却总会被他摔得半死。人们赶去林强指示的地点,发现真相后放声大笑。原来那里是一个水坑,林强不可捉摸的对手是他自己在水中的倒影。
从那天起,人们都说:“这个世界上能打败摔角手林强的只有他自己的影子。”
林强冲我竖起一个巴掌,我急忙点点头:“我欠你五百万,这没错。可这五百万我投资了,对方的资金链断了,我也没办法啊!”
林强蹲下来,用指头在雪上写字:这五百万不是我一个人的。
“那又怎么样呢?基本上每个在我这里放钱的都是亲戚朋友四处凑才凑出来的。”
林强拉开衣服拉链,他怀里揣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像獠牙。
“你要干什么?我出了事,账可就烂了。”
林强的脸憋得通红,我看出来了,他今天来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心。
我观察林强。然后对他说:“林强,我发现你印堂发黑,面色铁青,蓝面獠牙,煞气冲天,我明白,你小子是玩真的,你敢杀人。你把匕首给我吧!”
林强瞪着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意思。我说:“多说无益,师傅给你要钱去,等着我,明天早上十点前我回不来,你不用送我上天,我和钱快乐一起上天。”
林强用匕首划了我的羽绒服两下,羽绒服绽开口子,羽毛飞舞到天上,打着旋。林强的眼神凶狠,似乎在说没有钱,下次飘到天上的就不是羽毛了。
我咬牙,我跺脚,我转身就跑。我离家本已咫尺,可林强的匕首让我越跑越远,直至我宿舍楼那黑漆漆的楼顶消失不见。我七十岁了,可有家不能回。没有办法,谁让我轻信钱快乐?谁让我在他眼里是个不需要被顾及的小人物?就像雨果说的,“大人物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小人物能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只能拖着我一身的病痛去找钱快乐还钱。
我一路狂奔,忘记了疼痛,忘记了心跳,一路小跑到钱快乐家。我怒吼:“钱快乐你个王八蛋,你给我出来!”
钱快乐不在家,他那个老爹钱奋斗佝偻着腰出来,问我有什么事。我把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这个目光浑浊,身体好像随时都会因为死亡而折断的老头,他十分紧张,我一把抱住了他,说:“大哥,你带我去找他。要是他不在,咱们就一起死。”
钱奋斗开着皮卡车,载我驶出了城。
无边的荒野中,我们的车冲入一条田间土路。路面上坑坑洼洼,摔得我内脏都要吐出嘴巴。路的尽头,是一家农场的大门。大门上面有一排大字,“草原黑精羊生产基地”。
皮卡驶进了农场,草腥味儿就扑面而来。车还没停稳,我就跳了下来。我一摔车门,大喊:“钱快乐,你这个王八蛋!你他妈在哪儿,你给老子滚出来!”
歌声从一排木屋后面传来,是一种神秘的语言,我听不懂是什么意思,应该是钱快乐家乡的土话,真是野蛮而愚昧,就和钱快乐这个人一样。他身上的西服再贵,他也永远变不成一个上等人。我迈着两条发软的腿,顺着歌声,绕到木屋后面,来到一座羊圈。
两具羊尸被开膛破肚,倒在血泊中。那羊群瑟瑟发抖,它们的绒毛黑中带金,如一片乌海中发春的萤火虫在寻欢飞翔。钱快乐在唱歌,他赤裸着上身,后背的虎头刺青上都是羊血,似乎随时都能从他身上扑下来吞食万物。钱快乐手中拿着两副羊的内脏,扔到生着火的铁盆中,焚烧,肉变成灰烬,血变成烟。
钱快乐说:“师傅你来了。”他把一颗生的羊眼珠扔进自己的嘴里,咀嚼,黑的白的红的,汁液流出嘴角。我闻到一股铁锈的味道,刺鼻。
钱快乐混身是血,背上的虎头刺青闪闪发光。他像一只恶虎,站在羊圈里,虎视眈眈地瞪着那群缩成一团的黑山羊。他刀子一样的眼神,好像砍在我脖子上,我觉得自己后脖颈子“嗖嗖”发凉。
羊“咩咩”地叫着,像是在说:“不要看我啊,不要杀我啊。”羊瞪着血红的眼珠,使劲的朝羊圈外蹦哒,羊恨不得能飞速进化,长出硕大的翅膀,飞出羊圈,飞出牢笼。
钱快乐扑倒了一只羊,还没等羊挣扎,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变出了一支匕首,寒光凛凛,他在羊的喉管上轻轻一抹,血喷了出来,连空气里都是血腥味。
钱快乐把那只羊开膛破肚,把内脏扔进了火盆里焚烧,把羊尸通过骨头和肌肉之间的缝隙巧妙地变成了一堆肉块。整个过程飞快,像是着火了一样,看得我双腿发软。
钱快乐看了我一眼,眼神和他的虎头刺青一样凶悍。我觉得强壮的钱快乐始终都是山里的猴子,野蛮人。他不爽了,手起刀落,瞬间就能把我杀了。我的怒火全消失了,瞬间就虚了。
钱快乐说:“师傅来了?”
我嘟囔道:“造孽,你总是在造孽。”
钱快乐说:“我就爱杀羊卸羊,师傅你也可以试试,比跟最漂亮的女人做爱滋味都美。”
我问他:“快乐,有人为了逼债要对我行凶,你就忍心看着你师傅被人像你宰羊一样杀死吗?你的良心不疼吗?”
“师傅你能不能别大过年的跑我们家说良心,还死呀活啊的,多不吉利。”钱快乐不满地说:“就算你死,和我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我让你去死的。天要下雨,师傅要死,我能怎么办?”
“好好好,你不仁我不义。”
我拉开了衣服拉链,露出了腰间的匕首。我看到钱快乐脸色轻轻一变,但马上又恢复正常。他冲我挥了挥手中的匕首。
“师傅,大过年的,不至于吧?”
“临危不惧,不愧是我徒弟。”我咬牙说。
“究竟怎么了,你跟我说说。”
我把林强堵在我们家门口的事跟他如实一说,钱快乐还没说话,钱奋斗倒是先急了。他叽里咕噜冒出了一句话,李扬德花了好久才听明白,意思是“你还钱吧”。
钱快乐说:“老师,我是真没钱。但我帮你想个办法,以羊抵债吧。”
我跳了起来,跺着脚骂钱快乐王八蛋。“不要脸,丧尽天良。那可是六百万啊,卖了你都不值这个价,更别提你的羊。”
“你别小看这羊。我的草原黑精羊是由九十九种珍稀山羊品种杂交而成,吃着九十九种草料配成的鲜草,喝着富含九十九种矿物质的仙水,一直改良了九十九代才推向了市场。”钱快乐给我递过来一张传单。
我把传单都撕碎了,气得头顶上都要冒青烟:“你骗得了别人你骗不了老子,老子天天还琢磨骗谁呢。什么草原黑精羊,都他妈涂的墨。”
“金子!黄黄的、发光的宝贵的金子!”我气急了,可那些草民男人的脏话我骂不出口,只能大声朗诵莎士比亚:“它可以使黑的变成白的,丑的变成美的,卑贱变成尊贵,老人变成少年,懦夫变成勇士。”
钱快乐铁青着脸说:“随便你发疯,一只一万,你愿意六百只,随时可以带走。”
“你信不信我死给你看?”
钱快乐指指我怀里的匕首:“我信,你赶紧杀了我吧。我没办法,我早就不想活了。我以死赔罪。”
我没有办法,我只能大声地念诗,一首废名写的诗:
人类的残忍,
正如人类的面孔,
彼此都是认识的。
人类的残忍,
正如人类的思想,
痛苦是不相关的。
……
钱快乐不再理我,他专注地剖羊,我们沦陷在血水里,我却感觉在他眼里我是不存在的,我的声音是不存在的,我的钱也是不存在的。我骂累了,这个无赖让我彻底绝望。我想起莎士比亚那段话的后半截:它会使冰炭化为胶漆,仇敌互相亲吻;它会说任何的方言,使每一个人惟命是从。它是一尊了不得的神明,即使它住在比猪巢还卑劣的庙宇里,也会受人膜拜顶礼。
钱快乐就比猪还卑劣,比羊还懦弱,可猪和羊能换钱,愤怒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