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晚点,回到家已经是深夜。转上走廊,宁宣看见程风坐在门口。
他垂头靠着门,穿着旧皮靴的双脚伸在走廊上,看起来像个找不到家门的醉汉。宁宣转身就走,走出几步又停下来。
“怎么不走了?”程风在后面说,“趁我还没站起来,赶紧跑吧。”
好吧,躲避没有用。宁宣转过身。
坐在地上的程风咧嘴笑了。眉毛上面贴着一块纱布,似乎受了伤。宁宣忍住没问他怎么了,慢吞吞走过去,一边斟酌着恰当的措辞和语气。程风却像早有预感似的及时避开视线。
“不过,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就打算自己开门了。”他单手在地上一撑,跳了起来,晃了晃手里的钥匙,“孙缈给我的。我想来想去还是没用。怕你丢了东西赖我。好了,现在没问题了。”
宁宣还没来得及阻止,程风已经迅速用钥匙开了门。随即说自己饿了,自顾自打开冰箱和橱柜看了看,发现没有能吃的东西,又立刻叫了外卖。宁宣依旧斟酌着想说的话,呆呆地站在厨房门口,看着他来来去去,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还背着背包,连鞋子都没换。
“咦,怎么还不换鞋?”
程风的语气听起来倒像这里是他家。他伸手接过宁宣解下的背包,催着她去门口换鞋,似乎真把这里当自己家了。宁宣犹豫着是不是应该等吃完饭再说,程风却径自推开孙缈房间的门,朝里面望了望,一副大惊失色的样子。
“我靠,骗子啊。这也叫干净舒适、采光良好、拎包入住的主卧?分明是猪圈一个。根本不值三千块。”
什么?宁宣一时没明白。
“哦,孙缈说她不回来了,要把房间租给我,租金也说好了,随时入住。”程风解释道,语气平淡得就像小区门口的中介,“我正好想换个便宜点的住处,省点钱。就是乱成这样太头疼了……”
“谁说要租给你了。”
“别这样嘛,反正空着也是空着。我现在都快穷死了,公司两个月才接了三单生意,房东还要涨租金……”
“公司?”
“你不知道?我开了个寻人公司呢。”程风说着,冲宁宣咧咧嘴,“其实是受你启发,专门找离家出走的丈夫啦赌气失踪的妻子啦。反正都是找人,找普通人比找那些明星更挑战,而且那什么,更有意义。”
真是没想到。宁宣看着他,视线扫过他眉毛上面那块纱布的时候,犹豫了一下。
“哦,这个呀。”程风满不在乎地摆摆手,“碰到一个没脑子的家伙,净爱瞎嚷嚷,一点都不配合,只好挨他一拳,让他闭嘴。”见宁宣有些迷惑,他得意一笑,“策略。然后我就可以威胁要报警,让他配合。哎,做个正经的好人真麻烦哪,束手束脚的,什么都得在法律范围内,握了拳头也只能挨揍。”
宁宣不由得笑了。“改邪归正了?”
“什么话!哪来的邪,哪来的正?只有值得做的事,和不值得做的事。”
“做一个万众瞩目的主持人为什么不值得?”
“不知道啊。”程风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大概是我不喜欢那么多等价交换,又不会那么复杂的算法。呃,听起来是不是很像一个输家的辩解?算了,输就输呗。”
说着,他摊开双手,朝宁宣露出掌心,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好吧,简单说就是一无所有、一败涂地的人生。要坦诚嘛。这样子摆明了给你看,感觉有点丢脸,不过你是为数不多几个……不,唯一一个……”
他没有说下去,笑着看着她。
宁宣避开视线,转向厨房那边,然后又重新回到他脸上。她告诉自己,最简单的话最有效,却发现越是简单的话越是难以说出口。不等她开口,程风像是忽然想起似的,伸手到皮夹克兜里,摸出什么东西。一枚戒指,看着有点眼熟。
“不是原来那个。”
像是看出了宁宣的疑惑,他解释了一句,接着愤愤不平地絮叨起来,“那天刚出五环我就后悔了,马上掉头回来找。连下水道的格栅都掀开了,最后也没找到,不知道让哪个王八蛋捡走了。只好又买了一个。这下彻底变成穷光蛋了……”
“程风……”
“没说要给你戴。”他抢先说,“你当我傻呀。到时候又给扔了,这辈子我就再也买不起了。”说着,他转头张望四周,目光落在电视机上方的紫水晶原石上。走过去,把戒指放在凹凸不平的紫色晶体中间。“我放这里了。不见了就找你。”
“程风,你不明白……”
“咦,外卖怎么还没送来?”
程风若无其事地说着,边看手机边往外走。
“程风!”
他停下来,握着手机没有回头。
“程风,你不明白。我结过婚,爱过一个人,有过一个孩子。”
“我知道。”
“你不知道!”
宁宣几乎被自己的声音吓一跳。程风转身面对她。
“他死了以后,我心里一些东西就坏掉了。”她没打算接着说,话语却自己滔滔不绝冒出来,“他还活着的时候,我就已经把他赶尽杀绝了。每天都在惩罚他折磨他。我说我不怪他,却把所有过错都推给他一个人。我说我原谅他,却硬生生把他逼上了绝路……”
她抿着嘴唇,抵住滑落的眼泪。程风迟疑着跨出一步。她抬起手,示意他别过来。
“你不知道……”她说,“我知道人一辈子可以爱上很多人,爱一个人没什么难的。我也知道不管我觉得我爱的人有多么特别,爱得有多深,终有一天我还会爱上其他人。但是婚姻不一样。婚姻是时间,是全部。我和他认识,结婚,生孩子,又失去孩子。我和他经历了争吵怀疑背叛原谅反悔……所有这些加在一起,再加上悲伤悔恨疯狂,在心里重复一千遍一万遍,那才是婚姻。那种东西永远不会消失,就在心里固定的地方。”
宁宣望着他,把手放到胸口。“就在这里。永远不会被任何东西取代。”
她走过去,绕过程风,打开门。
“你走吧。”
和以往一样,墓碑前已经各放着一束洁白的满天星。石板地面干干净净,显然前一天才清扫过。
宁宣拂去一片刚刚飘落的枫叶,把手里的两束满天星分别放在原有的花束旁边。她猜苏锐母亲大概是不喜欢看到那些鲜艳的花朵衰败褪色、在墓碑前腐烂的样子,才每次都买这种细小的白花。从第二次开始,宁宣也只买这种花。
她每年来两次,分别在苏锐和孩子生忌的第二天。只为了避免遇到苏锐父母。每次来,都能看到他们前一天扫墓留下的痕迹。洁白的花束,纤尘不染的地面,每一个字每一道笔画都仔细擦拭过的石碑。尽管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面,但宁宣依然能感觉到他们对她的无声谴责。
葬礼那天,宁宣还没走到灵堂就被苏锐母亲拦下了。“你们已经离婚了。”她说话的时候没有抬眼,目光落在宁宣的肩上,似乎有意不和她对视。宁宣哭着求她,她说:“我也求你了。”
说完,她转过身侧对着宁宣,再也不发一言。前面的灵堂外,几个宾客望着这边,相互间似乎在交换着目光和神色。宁宣转身离开,穿过空荡荡的广场往前走,步伐从容。但她听见自己内心最后那点东西正在崩塌。夏日耀眼的阳光下,不远处陵园的石碑和行道树投下一道道整齐的影子。相比她被摧毁的内心,眼前这个世界整肃得令人畏惧。走出陵园,迈下石阶的时候,她终于没有撑住,仰面摔倒。
什么地方传来一声长长的嘶鸣。宁宣抬起头,透过眼泪折射的颤动光线,看见一只灰色大鸟摇摇摆摆地飞过天空。似乎是一只离群的候鸟。她仰着头,目光追随着它,直到它融入南面的天际。秋日的天空淡蓝澄澈,空无一物。
她想起那天躺在陵园外面的台阶上,望着远处烟囱里飘出一缕细细的白烟。日光如刀刃,刺入双眼。她知道,等那缕白烟飘散了,她就彻底孤身一人了。永远像这样孤立无援地躺在晃眼的天空下,在这个什么都没有的世界里,独自服刑。
走出陵园,穿过马路回停车场的时候,宁宣被一辆车子拦住去路。没等她反应过来,程风迅速下车过来,把她塞进车里。
“你在跟踪我吗?”
宁宣伸手去拉车门,门已经锁上了。“开门。我要回家了。”
“还回家干吗?干脆把自己也埋进坟里算了。”
“那是我的事。我已经跟你说得很清楚了。”
程风抿着嘴,用力踩下油门,驾车驶入主路。“你就是一个骗子,他妈的骗子!”过了片刻,他愤恨地甩出一句,用力在方向盘上捶了一拳,“天天跟这个说什么人心可以痊愈,跟那个说什么幸福可以重生,自己呢,其实屁也不信。这样到处招摇撞骗,不会良心不安吗?”
宁宣没说话,有时她也这么觉得。车子在路口转上五环路,向南驶去。
“你要带我去哪儿?”
“去一个你早该去的地方。”
“我哪儿都不想去。”
“对,就想继续半死不活地活着。”
“不管你怎么想,我活得很好。我愿意这样活着,我就想这样活着。”
程风摇摇头,猛踩一脚油门,超过一辆厢式货车。车速迅速攀升。“我就知道我活该!我一厢情愿!”他转头瞥了瞥宁宣,又转回去,“十二年。做了整整十二年的傻子。光是在心里想啊想,都不知道自己把你虚构过头了,美化过头了。可笑!活该!”
宁宣把脸转向车窗一侧。程风也没有再开口。车子一直往南,然后往东,一路驶入二环,最后停在西四的一条胡同里。
“你带我来这里干吗?”宁宣急切地伸手开门,门依旧锁着。
“别急。他们一般快到中午才会开门。至少还有半个小时呢。”程风看一眼仪表板上显示的时间,望向胡同右侧的两扇院门。
“你都做了什么?”
“没做什么。能做什么?也就坐在这里看看。”
程风说着,抬手朝胡同两边挥了挥,“看他们洗衣做饭,浇花施肥,出门买菜遛弯,跟街坊邻居聊天。看起来就是一对普通的老头老太,日子过得挺幸福的,肯定比你好多了。”
“你怎么知道!你凭什么来这里窥探他们骚扰他们!”
“是帮你来看望他们。”程风平静地说,“说不定,他们也一直在等你来看望他们。你可能觉得不来比较好,但他们可能觉得你是不想见他们,说不定还会为此难过,觉得你太绝情。误解就这么简单,却会越来越复杂。自顾自一个劲在心里琢磨,更是一点出路都没有。”
宁宣望着紧闭的院门,没有说话。程风又看一眼时间,打开门锁,开门下车。
“我走了。”关门前,他回头说,“门没锁,钥匙也插着,你要是只想回家,就自己开车回去。”
宁宣从方向盘上抬起头。快到下班时间了,胡同里人来人往,本就狭窄的路面更显逼仄。一辆辆自行车和三轮车贴着车身而过,有人差点蹭到后视镜,回头不满地嘟囔一声。宁宣拉下遮光板,从包里摸出墨镜戴上。
某一刻,她听见右侧的院门吱呀响了一声。透过深色车窗玻璃,她看见一个穿着米色针织衫的瘦小背影缓缓走回院里。宁宣没有立刻认出她。四年不见,苏锐母亲看起来似乎变矮了,也更瘦了,仿佛整个人缩小了。挽成发髻的头发几乎全白了。只有走路时腰背挺拔、步履轻盈的样子依然如故。
只见她绕过院子一侧的晾衣架,消失在一排花架后面。花架上缠满一大片藤蔓,似乎是月季,缀着白色和粉色的花朵。旁边那棵槐树下有一片花圃,种着像是萱草的矮灌木,开着黄色的小花。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开始种花的。宁宣记得以前那里是石桌和石凳,天气好的时候,苏锐父母会在那里对坐,各自看书。苏锐父亲看的是《海洋战争和现代世界》之类的历史书,苏锐母亲则喜欢文艺评论和现代诗,偶尔还会看神话。两个人看书很认真,一边看一边做笔记,就像要写什么论文。
研二那年,第一次跟苏锐回来,看到坐在槐树下看书的他的父母,宁宣立刻就喜欢上了他们。苏锐说他从小也坐在旁边看书,还开玩笑说,高中时喜欢的女孩就是看到他坐在父母身边看书的傻样,才拒绝了他。那时,看着身材高大、手长脚长的苏锐像小学生一样坐在石凳上,费力地弯腰低头,宁宣总是忍不住想笑。
生下那样一个儿子,养大他,看着他结婚生子,然后再失去他——是什么样的感觉?
风吹起晾衣架上的白色被单,一只塑料夹子被弹开,被单滑落下来。坐在门廊前的苏锐父亲抬起头。阳光穿过稀疏的槐树枝叶,落在他脸上。他半张着嘴,久久望着这边,像在等待什么人出现在门口。明知他看不见自己,宁宣还是本能地往下滑,侧脸贴到温热的皮革座椅上。许久,她才意识到自己不由自主躲避的是什么。
是苏锐父亲脸上的神情。她认得那种面容。孩子刚死去那阵子,她在镜子里看到的自己也是那样。失焦的目光,不加掩饰的脆弱,把内心的不安和悲伤完全袒露在外。就像刚刚看完电影从漆黑的电影院里出来,踏入午后耀眼的阳光,一时无法适应这个略显陌生的世界。
花架后面探出一张脸。苏锐母亲走过来,捡起地上的被单,扭头说了什么。苏锐父亲站起来,走进屋里,过了一会儿又走出来,把一捆软管扔在台阶下面。然后把软管接到水龙头上,拖着长长的水管穿过院子,开始往花圃里浇水。苏锐母亲抱着被单站在院子中央,轻轻拍去上面的尘土。两人在说着什么,苏锐母亲笑着点头,仰头望向槐树的枝丫。可能是说冬天快到了,该给树修枝了。
宁宣摘下墨镜,双手搁在方向盘上,埋下头。眼泪沾湿了方向盘,贴在脸上,凉凉的。她理解他们为什么要拆走石桌石凳,开辟花圃,种上月季和萱草。失去苏锐后,他们大概再也没办法那样默默对坐了。相比看书,种花麻烦得多,却也容易得多。浇水,施肥,修枝,看着花开花谢,清理落叶和枯枝。有那么多事情可以忙碌。他们可以靠这些琐碎的小事支撑起自己,避免在悲伤和沉默中崩溃。
旁边传来一阵笃笃的轻响。宁宣在方向盘上转过脸,看见对侧车窗上贴着一张脸,带着温和的笑容。她一阵手忙脚乱,刚想开门下车,苏锐母亲已经自己开门坐了进来。
“我说这阵子门口怎么老停着一辆车呢。这边邻居的车我都认识。”
她笑着拨开耳边的头发,怀里还抱着那条被单。关上车门的时候,像是忽然想起似的扭头看了一眼。“糟了,弄脏了。”她扯回拖在车门外的被单一角,随手拍了拍。“算了,还是重新洗吧。”她说着,露出开朗的笑容。
她的言行举止里有种让宁宣略感陌生的东西。宁宣愣愣地看着她,一时不知所措。脸上有些细微的刺痒,她才想起刚刚趴在方向盘上哭了,慌忙抬手蹭了蹭眼泪。苏锐母亲不经意地转过脸,望向院子那边。
“看见我种的月季了吗?好看吧?”
宁宣点点头。意识到她背对着自己,看不见,又补了一句“好看”。
“等这一季的萱草枯了,我打算试着种郁金香和风信子。”
苏锐母亲继续说,她刚刚才知道郁金香每年都会死,每年都要重新埋下新的球茎,别人都嫌麻烦,她倒觉得这样挺好,“有什么事比播种更开心呀”。她一直说,一直没有回头,直到宁宣叫了一声“妈妈”。她忽然住了口,静静望着车窗外面,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头。
“你过得好吗,宁宣?”
宁宣点头又摇头,好不容易才忍住眼泪。“对不起……”最后,她说。
苏锐母亲轻轻摇头,抬手抚平怀里的棉布被单。“我一直很后悔。不知道那时自己是怎么了,明明知道苏锐也想让你再看他一眼……”
她没有说完,呼出一口气。宁宣也没有说话。狭小的车厢里一阵沉默。
“可是,我不相信。”过了一会儿,她重新开口,语气平静,“我不相信是他自己开车冲下去的。我不相信他会自杀。一定是意外。”
宁宣悲伤地望着她。如果可以,她也想这样说服自己。
“我就是这么想的。我不相信。”苏锐母亲接着说,“不是因为这么想能让心里好过一点,而是我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我养大的孩子,我知道。他是个善良的孩子。我知道这世上有很多人会把善良当成软弱,可我很骄傲自己的儿子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我花那么多心血培养他,也只是为了这个。所以我知道……”
她转过脸面对宁宣,郑重地点头。“我知道他不会用自己的死来惩罚别人,更不会忍心把你一个人抛在自责里。他不会忍心那样对你。”
宁宣垂下头,看见一颗眼泪啪嗒落在方向盘上,然后是另一颗。
“我不是为了安慰你、开解你。我是真的这么想。”苏锐母亲说,“你也要相信他。”
宁宣靠着椅背望着她。夕阳落向长长的胡同尽头。她抱着洁白的被单,静静坐着,淡淡的余晖透过挡风玻璃映在她脸上。她眺望远处渐渐褪去颜色的天空,默然不语。
“夏天的时候,我每过几天就要拔一次草。”
许久,她忽然说,见宁宣露出困惑的神情,又笑着解释:“院子里的花圃就那点土,要是不把草拔了,花就活不下去了。”
“嗯。”宁宣含糊地应了一声,不明白她想说什么。
“那些草又细又嫩,一拔就断。哪怕抓着根部拔,还是会断。我只揪下了叶子,草根还好端端留在土里。常常是拔了一上午,看着都拔光了,其实都是白忙,最后还是得用小铲子一点点把草根挖出来。觉得好麻烦,转念一想又很佩服那些草。想来人总不能连草都不如吧?哪能那么容易就被连根拔起?”
她轻轻拍着膝上洁白的被单,望着宁宣露出宽厚的笑容。“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这一年多我经常会记错一些事。比如他是哪一年上的大学,哪一年一个人去挪威旅行的,衬衫和运动鞋穿几号的。有时候,甚至想不起他走路的样子。怎么说呢……”
她抬起手,伸出的手指悬停在半空,在虚空中比划了一下。“就好像因为长期过度使用,我把记忆这件东西用旧了,磨光了。即便刻意模仿他说话的样子,也没办法把他复原出来了。不管我怎样努力记住,他的样子还是越来越模糊。然后,我也就这样慢慢适应了……”
这个再也没有他的世界。
宁宣点头。苏锐母亲缓缓吐出一口气,把那只悬停的手放下来,目光投向远处。
夕阳已经落下了,傍晚的天空呈现出北京深秋特有的幽蓝色,如同透明澄净的湖水。两人眺望天空,默然坐了很久。旁边的路灯亮了,在路边投下狭小的圆形光晕。
“啊,我得回去做饭了。”
苏锐母亲忽然坐直身体,扯了扯膝上的被单。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别走。宁宣在心里说,还来不及犹豫,她已经伸手抓住她的胳膊。苏锐母亲转过头。
“妈妈……”宁宣哽咽了一声。
话语在胸口汹涌澎湃,想开口的时候,却发现大部分都已经无声无息地在心里沉降下来。最终说出口的,只有简单至极的那一句:“对不起……”
“说什么呀,傻孩子。哪有什么对不起。”
苏锐母亲伸出手,轻轻抚摸她的头。“人啊,生而向死。没什么可说的,也是没办法的事。”她露出微笑,温暖的掌心抚过宁宣的脸,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不在就是不在了。再怎么想着他、回忆他,看照片,想让他在心里继续活下去,让他继续陪着我们,也没办法挽留。到最后总得放手,放他离开。说是冷酷,也是仁慈。”
她再次拍了拍宁宣的肩膀,开门下车,踏上台阶,穿过院子。走得很慢很慢,始终没有回头。瘦小的身影消失在院子深处。
在梦里,她第一次抓住了他。
就在他坠落悬崖的瞬间,她抓住了他的手。
一瞬间,时间如同黏稠的糖浆被拉长,变成透明的细丝,绵延无尽。梦境中的他们仿佛失去了重量,她分不清哪里是天空,哪里是深渊。明亮的月光映照出他熟悉的侧脸。她贪婪地看着他,紧紧抓着他的手,指尖掐进他的手背。
“宁宣,你抓疼我了。”
听见他这么说,她忽然就醒了,发现自己浑身冰凉地靠在摇椅上。
窗外在下雨。深秋时节常有的那种冷雨。淅淅沥沥的,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的,似乎永远也不会停。雨滴飘到窗玻璃上,一颗颗闪烁着微光。尽管关着窗,卧室里的空气还是很快就变得又冷又潮。她冻得发抖,把仅有的棉布床罩裹到身上,在摇椅里蜷缩成一团。四周沉寂,耳边只有被雨淋湿的泡桐树叶掉落在阳台上的声音。
她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回到这里的,也不记得在这里待了多久。寂静的深夜,一个人坐在这里,感觉就像在缓慢死去。她想起梦境中的苏锐,指尖依然残留着他皮肤的触觉。那张在月光中无比清晰的侧脸,又变得模糊不清。她闭上眼睛,努力复原那张脸,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是另一个完全无关的情景。
是她怀孕那年的秋天。九月底,或者十月初,树叶开始凋零的季节。他们坐在温榆河边的小公园里,透过日渐稀疏的杂树林望着河水。寒风贴着平原地表吹来,刮走空气中的水分,留下纯粹的冷意。河水被风刮着,向南而去,在河面荡起一道道长长的波纹。他们在长凳上久久拥抱,隔着风衣感觉彼此的体温,说着天真美好的梦想,幻想着仿佛触手可及的未来。给孩子取什么名字,要不要给他备好奶粉,还是要坚持母乳喂养,诸如此类。
“宝宝,不管你有多可爱,爸爸最爱的永远是妈妈。”
不知怎么开的头,苏锐抚着宁宣鼓起的肚子说。宁宣生气地在他手上拍了一下。
“说什么呀。他会伤心的!”
“啊,会吗?”苏锐担心地问,慌忙对着她的肚子解释起来,“爸爸是想告诉你,找到一个自己真正爱的人,和她在一起,有多么重要,多么幸福。”
——那么多爱,那么多幸福,为什么换不来一点点谅解?
此刻坐在这里,她看见了一切。与他生活中的每一个错误都历历在目。那些错误都曾是她的机会,只要抓住其中任何一个,就可以改变时间的流向,改变事情发展的轨迹。可她没有。错误像石板一块块铺砌,铺成一条路,带她走到了最终的结局。
她想起苏锐给她打的最后一个电话。他说他搬走时误拿了她的一件针织衫,想还给她。一个笨拙的借口。她知道他想见她。她那么用力咬紧嘴唇才没有哭出来,最后对他说的却是“不用还,扔了吧”,随即挂了电话。
那是那一年六月的最后一天。苏锐的生命仅剩三天两夜。她挂了他的电话。
她要怎么原谅自己?怎么相信他不是自杀?
雨停了,耳中能听见敲在窗户上的最后几滴雨。她睁开眼睛。窗外,泡桐树上方的那片天空透出深沉的藏蓝色。微弱的天光中,她看见空气中似乎悬浮着某种透明坚硬的晶体,带着锋利的尖角。她伸出手,感觉到寒意刺入指尖。
旁边传来一阵短促的响声。床上的手机亮起来。
是程风发来的一条消息。她犹豫片刻,在屏幕上点了一下。一张图表跳出来,像是网页的截图,看不出是什么。她正想放下手机,忽然瞥见那上面有两个熟悉的字。
苏锐。旁边还有他的手机号,似乎是他在网站上买什么东西的订单详情。
宁宣放大图片,仔细看。他买了两张演唱会门票,是她最喜欢的那个民谣摇滚乐队的全球巡演。订单日期是四年前的七月二日。苏锐坠崖的那天。
手机又响了一声。透过泪光,屏幕上那行字看起来有些变形:“那天他原本是要回去找你。他不是自杀的。”
风从山谷里升起,吹过悬崖顶端。静谧的凌晨,空气中有种撕裂般的声音。宁宣吸一口气,舌尖尝到了淡淡的霜雪味道。
就是这里。她确信苏锐就是从这里坠下山谷的。这些年,她一次又一次开车在这条山路上寻找,却始终找不到确切的地点。山路的每一个转弯处看起来都差不多,即便是她曾经坠崖的那个山谷,后来也很快无迹可寻。然而,今天凌晨开着车从家里出来,驶上八达岭高速,她却没有丝毫彷徨。仿佛心里有一张清晰详尽的地图,某个闪烁的光标指引着她径直来到这里。
“苏锐。”
她轻声呼唤。风吹散了她的声音,山谷树梢的簌簌声也慢慢平息下来。她朝山谷跨出一步,又轻轻收回来。曾经,她无数次站在这里,试图扭转时间的流向,跨越生死的界限。而今,她似乎终于开始面对为时已晚的事实。
有什么东西落在头顶,轻飘飘的。她仰起头。月光明亮,夜空中却飘起了雪。雪花旋转着,被月光照得闪闪发亮。一片雪花飞进她的眼睛。她闭上眼睛,感觉眼底有些细微的刺痛。刺痛消失时,她察觉到自己的右手抓着一只手。
她不敢睁开眼睛,手指抚过宽大的手背,摸到一道小小的疤痕。她已经完全忘了这道疤痕。所以她确定,此刻握着的这只手不是她想象出来的。
透过紧闭的眼睑,她看见他就站在她身边。细小的雪花落在他的额头和鼻尖。宁宣闭紧眼睛,极力看清他的脸。他耳边的头发比她最后一次见到时变长了不少,面容似乎也有微小的变化。仿佛已经死去的他也和她一样,在流逝的时间里变老了。
她慢慢靠近他。她知道,只要能触碰到那个温暖的身体,曾经让他们分离的那些东西就会全都烟消云散。
眼前的一切忽然消失了,眼睑里的视野一片黑暗。手里的那只手正在离她而去。她紧紧抓住,指尖用力掐入他的手背,但那只手依然在一点点脱离她的手心。
“宁宣,你抓疼我了。”他说。
她仰起头,张开双臂,让风雪穿透身体,最后一次体会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然后松开手,放他离开。
她在积雪的岩石上睁开眼睛。雪落在她的睫毛上,朦胧中,她看见茫茫大雪中有两个小小的身影。苏锐牵着一个孩子,从白色的夜空中缓缓飞过。一个四五岁的男孩,看着和土豆差不多大。是啊,她应该想到的。如果苏锐会变老,那么孩子也会长大。这让她感到宽慰。至少,他们没有被抛弃在时间之外,没有被困于时间停滞的黑暗中。
如果是这样,只要是这样……也许她就能最终接受这一切。
手机响了。
她躺着,等待铃声停止。铃声响过三四遍,停了下来,过了片刻又再次响起。她拿出手机,放到耳边。
“你去哪儿了?”电话里传来程风焦躁的声音。
哪儿?她握着手机,转头环顾四周。积雪覆盖了山谷和公路,白色的群山和白色的夜空围绕着她。她这是在哪儿?
程风说他找了她一晚上,打她的电话也一直没有信号。
“宁宣……”他的声音几近乞求,“不管你在哪儿,回来好不好?”
她躺在积雪中,呼吸着凛冽的空气,胸腔里感觉到一阵尖锐的刺痛。她想起春天在运河公园,把头靠在程风身上时感觉到的体温。就在肩窝附近的某个地方,那么温暖。
“程风……”她轻声呼唤,忽然感到安心,“我一会儿就回去。”
她听见他哽咽了一声。“我知道我不应该现在问你,可是……既然话说到这里,我想知道我可不可以……”
他停下来,呼出一口气。“可以吗?”
宁宣点头,接着才意识到他看不到。他却在电话那头轻声笑了。
“快回来吧。我在家里等你。”他说。
雪已经停了。宁宣站起来,最后一次望向下面的白色山谷,转身往公路走。积雪的悬崖几乎看不出原来的路,她谨慎地伸出脚,走过又湿又滑的岩石路面。
天色未明的拂晓,山林笼罩在一片昏暗中,但她能感觉到雪地上有一种淡淡的光。不是来自黎明的天空,而是来自脚下的大地深处。带着薄薄的橘黄色,沿着地球表面的圆弧散发出来。那么微弱,又那么强烈,仿佛能照亮拂晓的静默群山,融化空气中那些透明坚硬的东西。
再一次,她的心轻柔地膨胀起来。仿佛充盈着某种温暖软乎的东西,变得又轻又软。
她想起自己以前好像跟谁说过,人生像一副骨架,打断的骨头不可能复原如初。但即便是伤痕累累的骨骼,也依然可以支撑我们站立。只要愿意,还可以重新学习行走,甚至奔跑,现在她还想对自己这么说。不过此刻,她只想先走过这段湿滑的路面。她小心翼翼地练习迈步,走在崎岖的山路上,走在这颗蓝色星球的表面上。笨拙,缓慢,坚定。
(全文完)
宁宣和孙缈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从去年春天开始写,到今年春天连载结束,刚好一年。挺舍不得的,感觉就像要跟熟悉的朋友告别。感谢大家两个多月的陪伴,感谢每一位看到最后的读者,但愿这个故事多少能给你带来一点什么。有缘再会。
陆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