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诊所·第十三章


文/阿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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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宣布要结婚,到真的结婚,徐幻只用了一个月。直到婚礼当天,宁宣都不能理解她为什么这么着急。

“不会是怀孕了吧?”

孙缈大胆猜测,惹得正在化妆的徐幻朝她掷来一支唇膏。她闪身躲过,瞥一眼落在地板上的唇膏。

“嗬,纪梵希的呢,就这么随手扔出来。果然是阔太太了。”

徐幻一反常态,没有反唇相讥。她往掌心挤了一团粉底液,对着镜子抹在脸颊和额头上。

颇让宁宣和孙缈意外的是,当新娘的徐幻决定自己化妆。为此,早上七点不到她就起床了。到现在已经忙活了快两个小时,才刚刚化好底妆。洁面,蒸脸,敷面膜,依次抹了柔肤水、精华液、乳液、隔离霜、妆前乳……工序繁复得堪比做景泰蓝花瓶。最后抹完厚厚的粉底液之后,脸庞光滑细腻得看不见一个毛孔。

“这是要开始往上面画脸谱?”

对孙缈的取笑,徐幻依旧没有接招。放下粉底液,拿起粉盒的时候,她回头瞟了瞟肩并肩盘坐在床上的宁宣和孙缈,深深叹了口气。

“你们俩打算就这副尊荣去参加我的婚礼?”

“我们怎么了?”

孙缈一歪脑袋,头顶用黑色皮筋扎的小辫跟着晃了晃。挑染的红色发丝混杂其中,尤其刺眼。“是吧?”她说着,用胳膊肘撞了一下坐在旁边的宁宣。宁宣没吭声。她们俩都是一张素脸,连眉毛都没画,穿着平常出门穿的衣服。一大早洗漱穿戴完毕后,两人就杵在徐幻的床上不肯离开,理由是帮她看看妆化得怎么样。

“就算不当伴娘,也不用这样吧。”徐幻不满地嘟囔,“好歹是我结婚啊。”

“谁让你突然要结婚,害我都没准备!下次要记得早点说。”

孙缈照例大言不惭。这回,连宁宣都听下不去了,瞪了她一眼,趁机把话题转移到她的头发上。

“你那头发就没得救了吗?至少把辫子解了吧。”

“辫子怎么了?”孙缈揪了揪冲天小辫。

“行了行了,你们俩半斤八两。”

徐幻轻轻哼了一声,拿起粉扑,专心致志地往脸上扑粉。看来是对她们俩彻底死了心。

也许应该答应做伴娘的。宁宣有点后悔。徐幻提出让她们俩当伴娘的时候,两人都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宁宣给的说辞是她离过婚,当伴娘不吉利。孙缈的借口则是,伴娘当得多了会嫁不出去——就好像她有多么想把自己嫁出去似的。

宁宣也说不清为什么要拒绝,可能是潜意识里压根无法认可这桩婚姻。由于徐幻一直守口如瓶,她们直到前几天才知道新郎是什么人。郑观复,四十五岁,行事低调的隐形富豪,到底有多富没人知道。据说出身非凡,有神秘背景,具体什么背景没人知道。职业不明,看起来是做投资的,拥有多家知名公司的股权,具体做什么没人知道。至少离过两次婚,到底结过几次婚也没人知道。总之,就是这么一位“没人知道”先生。

“不会是虚构出来的人物吧?”

听得云里雾里的孙缈,毫不客气地抛出疑问,“这你也敢嫁?想嫁有钱人想疯了吧你!”

不过那次,宁宣没有怪她口没遮拦。她知道孙缈只是习惯用刻薄挖苦来表达心里的不安。对她的不安,宁宣也深有同感。

床头的手机响了。宁宣接了电话。是婚庆公司的助理打来的,问新娘准备好了没有,婚车半个小时后准时到达。徐幻正在涂眼影,朝宁宣做了个手势,示意没问题。宁宣照她的意思说了,挂了电话。

“你母亲不来吗?”她试探着问。

“关她什么事!”

徐幻正凑近镜子察看上眼睑,说话的时候眼都不眨一下。

“结婚是一辈子的事,总得邀请亲人吧。一会儿你打算让谁挽着你的手走过地毯,把你交给新郎?”

“我自己走。谁规定一定得有人挽着我?”

宁宣不知道怎么接话。孙缈鄙夷地白了她一眼,像在说“真没用,看我的吧”。随即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嗓子,对徐幻说:

“你要是搬走了,这个房间就归我了。再想要回来可就没门了!”

什么呀,还以为有什么高见呢。宁宣大失所望。不出所料,徐幻没有任何反应。

“最后问一次:真的要嫁?我吧,虽然很想要这个房间,不过还是舍不得眼看着你走上……呃,不归路。”

什么不归路,用词不当。宁宣皱眉。

徐幻照旧没什么反应。也不知道是忙着画眼影顾不上,还是铁了心不予理会。于是孙缈又问了一次。

“够了吧,孙缈!”

徐幻终于火了,啪地合上眼影盒盖,透过镜子瞪着她。“没错,我要嫁给他。别让我发火,我好不容易才化了一半的妆。婚车马上就要来接我了。”

“你爱他吗?”

“什么爱不爱的,又不是小女生了!拜托,我都三十二岁了。你也三十二岁了,能不能有点出息?”

“你甚至都不了解他。”

“了解有屁用?我还不想了解那么多呢。要是把那些东西都看透了,我这辈子就没法结婚了。”

“咦?”

孙缈花了点时间琢磨了一下徐幻的话。“这么说,真的是图他的钱?”

“就算是,又怎样?”

徐幻拿起眉笔,又气呼呼地扔到化妆台上,来回瞪着孙缈和宁宣。

“我累了不行吗?我厌倦了每天打扮得人模狗样四处招摇,厌倦了削尖了脑袋踩着别人的脑袋往上爬,厌倦了趋炎附势臭气熏天的时尚圈,厌倦了约会恋爱试探男人,厌倦了玩暧昧耍心机,厌倦了三十二年孤苦无依的人生。我厌倦了一切,现在只想依靠一个男人过点安稳日子,不行吗?”

“咦,说得不像要结婚,倒像要葬送自己呢。”

孙缈咂咂嘴。宁宣一伸手,把她往旁边推了一把。孙缈猝不及防,差点摔下床。幸亏及时伸出脚,脚尖在化妆台的玻璃桌腿点了一下,勉强恢复平衡。刚好看到掉在地板上的唇膏,于是她张开脚趾,灵巧地夹起来,轻轻一甩。唇膏准确无误地落在化妆台上。

平时毛毛躁躁的,这种没用的地方倒是心灵手巧得很。宁宣在心里苦笑。

徐幻嫌弃地看一眼那支唇膏,用纸巾包着拈起来,随手扔进垃圾桶。毫不领情。

“别啊,也得几百块钱呢。”孙缈阴阳怪气地说,“好不容易换点钱,要省着点用啊。”

徐幻憋着一口气,瞪眼看着她,化了一半的眼妆让她看起来凶巴巴的。孙缈毫不示弱,也看着她。两个人就这样对峙着。

“你行了。有点过分了哦。”

宁宣把孙缈挡在身后,隔断她们俩的视线。徐幻没有收回视线,只不过把瞪视的对象换成了宁宣。雪白的脸绷得紧紧的,目光透着些许挑衅,像在鼓励她也把心里话说出口。 

宁宣决定说出来。“如果你真是为了钱,恐怕很快就会后悔。人生那么长,空虚那么多,很多东西到头来都会不够用的。”

“钱也是。”孙缈补了一句。

“说得真有道理啊。”徐幻讥笑一声,“你们就认定了我是图钱,是吧?”

“那你图什么?不会是使用功能吧?那样的话,不如直接租个男人更靠谱呢。就像我们找人修马桶换门锁洗抽油烟机一样,不就是换些别的功能吗……”

猜到她接下来要说些什么,宁宣用力在她的胳膊上掐了一把,及时阻止了她。孙缈“哎哟”了一声,噘了噘嘴:“干吗!我又没说什么。”

宁宣再次把她拦在身后,郑重地问徐幻:“那你图什么?”

徐幻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旋开睫毛膏,瞧着小小的黑色刷子。

“谁知道人与人之间到底图什么,又能图些什么。感情真的就比钱更可靠吗?就算是真正的爱情,到头来还不照样是一场空。”说着,她抬眼直视宁宣,“就像你。”

胸口涌起一团灼热的东西。宁宣不易察觉地吸口气,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她点点头。

“没错,就是这样。结个婚风险太大了。你那么爱一个人,都不一定能把婚姻维系下去,何况连爱都没有。”

徐幻忽然站起来,推着宁宣和孙缈往门外撵。“出去出去!你们说得太多了,把我都搅乱了。”

“本来就是乱的,是你假装没看见……”孙缈嘟囔。

“闭嘴!我要刷睫毛了,还得换衣服,没时间跟你们废话。婚车马上就到了。”

“谁让你不找个化妆师。不如我给你化妆吧。”孙缈还不死心,抓住门框不撒手。

“就你?我只信得过我自己。”

“咦,那你还放心大胆地把自己交给一个认识三个月的男人呢。”

“关你屁事!”

徐幻用力把门一甩,幸亏孙缈及时缩回手。门贴着她的鼻子,砰的一声摔上。


婚礼在顺义一个花园酒店举办。宾客大多都是新郎那边的,坐满草坪上的几百张白色塑料椅。徐幻这边的宾客只有宁宣和孙缈。没有父母,没有亲戚,没有朋友,没有同事。仿佛她要通过这场盛大的婚礼来宣告与所有人绝交。

宁宣和孙缈第一次见到郑观复。比她们想象的年轻一些,发型很有品位,体形也保持得不错,一看就是精心锻炼的成果。沉稳,热情,以及掩饰不住的骨子里的冷酷。是那种惯于从这个世界攫取想要的一切的中年男人。脸上也带着那种男人常有的自负,自以为无所不知或者无所不能,所幸还没到不可一世的地步,看起来不至于太过讨厌。

婚礼结束后,宁宣和孙缈在酒店门口送别徐幻。她从敞篷婚车的后座扭过头,朝她们俩挥手,满脸笑容。宁宣笑着送上祝福。孙缈则拉长着脸,一言不发。

车子发动的时候,孙缈像是忽然想起似的,说:“你留在家里的那些东西怎么办?我今天就要搬到你的房间去了。”

“扔了呗。”

徐幻撂下一句,回过头去。跑车发动起来,喇叭轻轻响了三声。徐幻抬手挥了挥,没有回头。

“按什么喇叭!又不是发丧。”

孙缈咕哝了一句。宁宣抬起胳膊肘,顶了她一下。车子在前面左转,她看见新郎和新娘头凑头开心地笑着,似乎在商量着什么。徐幻咧着嘴,几乎能看见白亮的牙齿。

“也许是我们想错了?”宁宣喃喃道,“也许一物降一物,一个萝卜一个坑。”

“才怪,也不看看那是什么萝卜。”孙缈说,“你看徐幻笑得那么假。”

“还好吧。她一向笑得很夸张。”

“打赌吧!赌什么都行。”

孙缈说着,举起手里作为婚宴回礼的水晶杯。小巧别致的水晶杯,装在透明盒子里,在阳光下璀璨生辉。

“要是输了,我就把这杯子嚼了吃下去。”


婚宴结束,回到冷清的家里,宁宣和孙缈都有些垂头丧气。

已经是晚饭时间,两人谁也没提吃饭的事。自从土豆被叶尧接回家,她们规律健康的生活也随即宣告终结。孙缈不再买菜,宁宣也不再淘米做饭,冰箱也迅速恢复空空如也的常态。现在,徐幻也走了,连一个嫌弃鄙夷她们的人都没有了,两人更加提不起劲。

“没想到还有点想她。”宁宣喃喃说。

“想谁?徐幻?”

孙缈话音刚落,阳台上就传来一声“我去”。两人同时转过头,却没有像平时那样笑出来。

“走就走呗,多清静。”孙缈嘟囔着,“说走就走,鹦鹉也不管了,还真绝情。”

咦?宁宣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你想土豆了?”

“才怪!哎,鹦鹉怎么办?要不卖了换点钱?”

无事可做。为了给彼此鼓劲,宁宣提议马上就把徐幻的房间收拾干净了,让孙缈搬过去。两个人懒洋洋地开始动手。打开衣柜才发现她们太过乐观了。徐幻几乎把所有东西都留下了。四门衣柜里,挂着衣服的衣架挤满金属横杆,密不透风。衣柜底板上的包包也堆了两三层。除非一股脑全扔了,要想把这些东西收拾出来,装箱打包,起码需要一整天。

“都是些什么东西啊?”

孙缈从隔板之间扯出一条纤长的丝巾,抖了抖,“真羡慕这家伙。只挑走好东西,留下一摊子破烂一走了之,太爽快了。”

宁宣也这么觉得。衣柜底板上那堆东西中有不少眼熟的标志,D&G、Chloe之类的。这家伙还真舍得。俨然羽化成仙、飘升天界的仙女了,凡间一切都不再入她法眼了。

相比结婚,徐幻可能更享受这种把过去的一切全都抛在身后的感觉吧。就好像她要脱离沉闷腻味的地球,去往火星开拓阳光新世界了,从此一去不复返。挣脱地心引力和牛顿定律的同时,也挣脱了这颗星球上一切有形无形的束缚。

“结婚还真好啊。搞得我都想结个婚试试了。”孙缈说着叹口气,“怎么觉得我们俩就像一对唯一的女儿出嫁之后的老夫妻?只剩下相看两厌的两张老脸,没精打采、苟延残喘地过日子。” 

“什么恶心的比喻!”

宁宣把包包一个个挑出来,摆在地板上。扬起的灰尘有些呛人,让两个人连打了几个喷嚏。孙缈擤了擤鼻子,手在旧T恤上蹭了蹭。

“也不对。老夫妻还能吵吵架,热闹热闹呢。不如说更像两个晚景凄凉、混吃等死的老太太,一边收拾破烂,一边回顾一败涂地的人生。” 

“谁混吃等死、一败涂地了,说你自己就好了。”

两人忙了一个小时,才把四门衣柜收拾出一半。孙缈直喊累,借口肚子饿,扔下宁宣溜去厨房。

“冰箱里只有一个面包,我吃了啊。”

客厅里传来孙缈的声音。宁宣刚想说“好”,忽地一愣。哪来的面包?她赶忙扔下衣服跑出来。只见孙缈歪坐在沙发上,正美滋滋地把一个白色奶酪面包送进嘴里。

“别吃!”

宁宣大喊一声。明明听到了,孙缈还是照吃不误,咬了一大口。也不知道是太专心了,还是太饿了。

“怎么了?”

她转过头,嘴边满是白色奶酪粉末。宁宣几步跨过去,一把夺过她手里的面包。果然,包装袋上的最迟食用日期是一个星期前。大概是徐幻买的面包。

“都过期一个星期了!吃之前不知道先看一下吗?”

“是吗?”

孙缈认真嚼了嚼嘴里的面包。“没坏呀。还很好吃呢。”说着舔了一下嘴唇,又把面包抢回去,津津有味地吃起来。看得宁宣目瞪口呆。

“干吗!”孙缈皱眉瞥了她一眼,“别这么神经质了。什么日期不日期的,随便一点啦。”

“也不用随便到吃过期面包吧!”

卧室里传来一阵铃声。是孙缈的手机。她咬着面包,跳着去接电话。

“凭什么!”

她一边冲手机嚷嚷,一边走回客厅。宁宣一时猜不出谁打来的电话。除了几个乐队的朋友,平时也没见谁给她打过电话。

“你自己跟他解释呀。”

“哦,自尊心太强,张不开嘴是吧?”

“懒得理你!我还饿着肚子呢。”

孙缈扯着嗓门大呼小叫了一番,挂断电话。随手把手机往沙发上一扔,抓着面包继续狼吞虎咽。

“谁打来的?”

“那个谁……哦,叶尧。”

“什么事?”宁宣一下认真起来。

“说是让我去他家,给他儿子当保姆。想得美!”

估计是土豆闹得太厉害,叶尧束手无策了。能让他那样的人放下面子,请求并不熟悉的孙缈,也不容易。宁宣决定帮他一把。说不定孙缈能让他们父子俩的关系缓和一点。至少叶尧对孙缈不会像对她那样满心戒备。

“肯定是土豆想你了。你不也想他吗?”

“我哪有!”

孙缈背过身去,窝到沙发角落里,“好不容易才甩掉那个烦人的马铃薯小土豆。”

嘴硬吧。宁宣坐到她旁边,对她的背影说话:

“去吧。要不土豆闹得太厉害,叶尧受不了他,又把他扔给保姆,自己找个借口走了。然后土豆又离家出走来找我们。你要是不想再当一个月保姆,最好赶紧去。”

“咦?还赖上我了。反正我不去,死也不去!”

“再说晚上我们家没吃的了,我也懒得去买。你去那边,叶尧肯定会盛情款待你,你也不用吃过期面包了。”

“不会吧!我们凄惨到这个地步了吗?”

利诱不成,只能威逼。

“不去算旷工!明天后天我也不去买菜,你就等着继续吃便利店的过期面包吧。”

孙缈正想发火,手机再次响起来。宁宣瞧一眼亮起的手机屏幕。

“快接呀。”

孙缈不情愿地接了。电话里的声音微弱含混,但宁宣还是能听出叶尧在礼貌地恳求孙缈。真是难以想象。

“行了,怕了你们了。”

默默听了片刻之后,孙缈撂下一句,挂了电话。随即扬手把面包扔进垃圾桶,站起身。

“干吗扔了?”宁宣忍着笑,明知故问。

“去那个有钱人家里吃香的喝辣的。”

孙缈拍了拍粘在手上的奶酪粉,往卧室走。大概是去收拾东西。

“你刚才不是说死也不去吗?”

“那你到底是想让我死,还是想让我去?”

宁宣忍不住哈哈大笑。

孙缈很快收拾好了背包。接着一边把鹦鹉、刺猬、松鼠和兔子都装进各自的笼子里,一边不满地嘟囔着“要求还真多”。半个小时后,叶尧开车过来,把她接走了。

责任编辑:阿芙拉 afra@wufazhuce.com

作者


阿禾
阿禾  @陆禾姑娘
写小说的,生于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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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内容


爱盛开
孙缈和小土豆他爸真的要有情况啦。
笑笑啊
不希望孙缈嫁给叶尧
同不想,虽然走向有点
星绶
不希望孙缈嫁给叶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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