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诊所·第二十二章


文/阿禾

“还说我品位差呢,自己还不是净挑打折的买。”

走出女装店,孙缈跌坐在走廊一侧的凳子上,随手把购物纸袋往地上一扔。抬头见是一家甜品店,立刻嚷嚷着走累了、肚子饿了。

“还不是你,一件都没留,给你买了那么多,哪有多余的钱。”

尽管心有不甘,坐下来之前,宁宣还是一个个捡起被孙缈扔得东倒西歪的纸袋,自己都觉得自己太婆婆妈妈了。果真就像养了个女儿,还得带她来买换季的衣服。要不是发现她又偷偷穿自己的衣服,宁宣都没发现孙缈连一件夏季的衣服都没有。

“衣服呢?去年夏天你是裸奔的?”

“扔了。夏天过完就扔了。”孙缈理直气壮,“你看我的背包就那么大,哪有地方放。”

那倒也是……稍不留神,宁宣差点又被她带跑了。唉,这个家伙怎么过得跟流浪汉似的?不对,流浪汉还会拖个铺盖卷呢。

“哇,快看!美女呢。”孙缈忽然喊了一声。

看什么美女,有什么好看的。宁宣端起杯子,漫不经心地朝孙缈指的方向扫了一眼,一下移不开视线。

果真是美女。二十五六岁,贴身的薄纱连衣裙,十几公分高的高跟鞋,曲线玲珑、无可挑剔的身材。宁宣第一次发现,原来一个人走起路来可以这样千娇百媚,婀娜动人。只见她沿着商场天井的玻璃围栏走来,不时抬手拨开耳边的发丝。每抬一次手,手腕上一圈圈细细的手镯就滑下来,发出叮叮当当的轻响。每走一步,全身上下的曲线都要起伏变换一次,长发在飘动,腰肢在扭动,裙角在摆动,一眼望去有如舞蹈。

就这样一路袅袅婷婷妖娆生风,引来无数注目礼,似乎连裙角都带钩子。她显然早就习惯了旁人的目光,完全视若无睹,始终眼望前方,妆容精致的脸上带着一丝浅笑,仿佛远处有一个看不见的镜头。

单说容貌,她恐怕不及孙缈,但她身上那种风姿极其撩人,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堪称女人之所以为女人的楷模。别说男人了,连身为女人的宁宣都看得怦然心动。

“六个。”女子从旁边经过,走出一段距离后,孙缈得意地说。

什么?宁宣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这个家伙居然在数人家的手镯。到底在想什么哪。

“你猜她是做什么的?”孙缈视线追随着女子,直到她在不远处的咖啡馆矮桌旁落座,才回过头来。

“我怎么知道。有什么好猜的。”

“肯定不会像我们俩这样成天忙忙叨叨,还是只能买打折的衣服。”孙缈往嘴里送了一勺布丁,“不用操心生计,纯粹为美丽而生的女人。呃,也不对,人家就是以此谋生的。”

“真够刻薄的。”

“是目光如炬,善于发现潜在客户。”

孙缈说着,侧头朝咖啡馆那边示意了一下。那女子对面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男人。尽管只能看到背影,但也看得出是个年纪不轻、身家不菲的男人。只见那女子注视着面前的男人,不时点头,嘴角含笑,眉眼含情。

“一看就知道是什么关系。那男人的老婆不就是我们的潜在客户?”孙缈煞有介事地说,“就应该开发这种高端客户,像上次那种差点要上门捉奸,忙活一个星期只有五千块的活儿,压根就不应该接。”

你要是真这么有生意头脑,还会活成这样?但宁宣不想浪费唇舌,喝了口水把没用的牢骚咽下去。她的座位刚好正对咖啡馆,一抬头就能看见那女子,尽管她有意不去看,还是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为了转移注意力,于是她转而去看那个背对着她的男人。

一丝不苟的短发,合体妥帖的薄西装,棱角分明的肩膀。连背影都透着冷酷和练达。尽管身材保持得不错,但从后脖子上的肉褶子看,应该年近五十了。她接触过的很多女客户都有这样的丈夫。高智商,高情商,沉得住气,懂得管理欲望的层次和进程;年轻时一文不名,从不放过任何机会,积极上进稳扎稳打;功成名就以后只想把当初瞧不起他的一切踩在脚下,向这个从未善待过他的世界讨回公道,多找几个漂亮女人不过是最低层次的欲望。惯于从这个世界攫取想要的一切的中年男人,就像……

像是感应到了她心里的想法似的,这个念头从宁宣心里闪过的时候,那个男人站起来,朝她这边转过身。尽管只在婚礼上匆匆见过一次,尽管已经过去两三个月,宁宣还是一下认出了郑观复。她下意识抓起菜单遮住脸。

“怎么了?”

孙缈说着转过头,又一下转回来。“我靠,真是见了鬼了!一说要开发客户,就来了个最不想开发的。”

宁宣稍微挪开菜单,远远望见郑观复搂着那女子的腰踏上了下行的扶梯。她放下菜单,刚想跟孙缈交代几句,却看见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跑到了那边,随即也踏上了扶梯。这家伙想干吗?宁宣慌忙抓起散落的纸袋,追了上去。

最后在商场一楼找到了孙缈。她躲在电影布景海报后面,举着手机,对准不远处的首饰店。店很大,人很少,一探头就能看见郑观复。只见他正耐心地看着那女子往脖子上试戴项链。

“干吗呢!被他看见了怎么办!”宁宣好不容易才把孙缈揪走,推着她从商场另一侧出口离开。

“拍照留证呀。离婚的时候用得着。”

“离什么婚!谁说要离婚了。”

“咦?”孙缈瞪圆了眼睛,“这还能不离?”


“真羡慕这个家伙。好像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烦恼。”

徐幻站在一株无花果树前,看着孙缈光脚跑过草坪,仰面躺倒在花房门口。屋檐下一排降温喷雾洒下来,在午后耀眼的阳光中形成一道道小小的彩虹。

“看起来好像是呢。”

宁宣随口应了一句,抹了抹额头沁出的汗。

六月刚过,气温迅速攀升。四周空气闷热,带着植物特有的潮湿气息。虽然头顶的天窗完全敞开着,这个玻璃花房依然让她觉得窒闷。花房里遍布的碧绿肥大的热带植物,也让她觉得压抑。

宁宣不知道一向风风火火、对人类以外的物种毫无兴趣的徐幻,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种这些花花草草了。从她结婚后,宁宣和孙缈还是第一次来看她。看起来她过得不错。穿着素净的瑜伽服,尽管不像要出门,还是精心化了淡妆,头发也看得出精心捯饬过。可能是辞职后不用再熬夜加班,皮肤也变好了,似乎还长胖了一点。

看起来没什么不自然的地方。宁宣决定什么都不提。只要孙缈别乱说话就好。

“结果实了呢。”

徐幻凑近无花果树。只见覆盖着钝齿状叶子的树枝上,缀着几颗圆圆的碧绿果子。

无花果这个季节结果呀。宁宣还是第一次知道。她“唔”了一声,看着徐幻伸手揪下一颗果子。

“看得出来吗?这里面有一只死黄蜂呢。”

徐幻用指甲掐入柔嫩的果皮,把果子撕成两半,端详着里面的红色果肉。

“不会吧?”

“是真的。”徐幻接着说,因为无花果的花长在果实里面,黄蜂会钻进去,产卵之后就死在了里面,尸体慢慢被无花果吃掉。“没想到吧?没有牙齿的植物也会吃肉。”

是吗。宁宣看一眼嵌着种籽的红色果肉,感到一阵轻微的反胃。忽然,眼前有什么东西晃了一下。一抬头,那两瓣无花果已经进了孙缈嘴里。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进来的。

“好甜。”

“里面有……”

“黄蜂嘛。”

孙缈漫不经心地打断徐幻,眼睛向上瞟了瞟,舌头舔过珍珠贝般光洁的牙齿,“难怪吃起来有肉味呢。”

“有没有咬到毛茸茸的细腿呀?”

“你还别说,脆脆的……”

“行了,你们俩别恶心我了。”宁宣截住孙缈的话头,推着她们俩一起走出花房。

“哇,活像西斯廷教堂呢。”

踏进客厅,孙缈仰望着高高的天花板拱顶惊叹一声,随即自顾自四处晃荡。揪揪花瓶里的花,晃晃水晶台灯,在沙发椅上躺一躺,一副毫不见外的散漫模样。

宁宣坐在餐厅一角的吧台前,喝着徐幻泡的玉露绿茶。茶汤甘甜温润得超乎想象,没有丝毫涩味,令人赞叹。不过看到徐幻不厌其烦地试水温,小心翼翼地往白瓷水壶里浇水,宁宣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曾经那样卖力使用自己、英姿飒爽的徐幻,真的安于洗手做羹汤的生活了吗?

旁边传来一阵悠扬的钢琴声。只见孙缈站在落地窗那边的三角钢琴前,单手娴熟地敲击琴键,快速弹了一支左手练习曲。

“她还真是什么都会啊。”徐幻不无艳羡地说,“我练了两个月,连支像样的曲子都弹不了。”

“还学钢琴?”

“是不是已经晚了?一把年纪了。”徐幻冲惊讶的宁宣笑了笑,“找点事忙活。每天一个人在家,不想见人,也不想出门。时间久了连话都懒得说,电话都不想接。”说着,她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说不知道怎么回事,最近做什么都提不起劲,总觉得很累,睡多久都睡不够,一整天都觉得昏昏沉沉的,就像以前熬夜到凌晨两点时一样。“感觉这里绷得紧紧的。”她抬手摸了摸后脑勺,像在寻找某个位置。

抑郁症。心理医生的敏感告诉宁宣。但她宁愿相信徐幻只是一时的情绪低落。那么,她对郑观复的事了解多少?宁宣暗自揣度着。

突如其来的沉默中,落地窗那边传来悲伤压抑的钢琴声。沉重的和声一阵阵震动客厅,就像把一摞摞瓷盘重重地撂在桌上。孙缈已经在钢琴前坐下来,双手弓起,手指用力敲击琴键,严肃专注、牙关紧咬的样子,就像正在跟什么人搏斗。

“喂,不要在我的钢琴上弹这么难听的曲子,来点高兴的。”

徐幻喊了一声。话音刚落,那边的琴声已经变了。叮叮咚咚的,轻柔舒缓犹如泉水。一曲弹完,孙缈扭头问:

“咦,你心情不好吗?”

徐幻没理会。孙缈优雅地站起身,微抬下巴,在身前踏出一步,慢慢屈膝又倏地绷直,做起足尖旋转。宁宣不懂芭蕾,只觉得她的动作相当轻盈优美。这个家伙果真什么都会啊。可以想见她从小被寄予了怎样的厚望,最后却成了这副德行。

孙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换身姿,跳起了华尔兹。抬手牵着不存在的舞伴,在空旷的地板上一圈圈旋转着,朝她们靠近。

“住在这么大的房子里,每天像这样舒展四肢,还会心情不好呀?”

“谁说我心情不好了。”徐幻不悦地回了一句。

“我就说嘛。”孙缈笑眯眯地坐到对面,“你有这么大的房子,这么好的钢琴,还有那么多花花草草,总有得忙的。”说着抓起徐幻给她倒的茶,一口喝光了,把杯子往桌上一撂。薄薄的骨瓷杯子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小心我的杯子。鸣海的骨瓷。”

“什么海?”

孙缈斜眼瞟着杯子,一副“什么鬼玩意儿”的神情,随即咂咂嘴。“难怪味道这么好。这就是钱的魔力呢,可以改变水的味道。光是这个就值了。至于其他细枝末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这回,徐幻立刻还以颜色。“你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别阴阳怪气的。我没什么受不了的。”

趁着孙缈还没开口,宁宣伸手抓住她的胳膊。但徐幻没打算就这么算了。她慢慢放下手里的茶壶,双眼紧盯着孙缈。“说出来。”

不用说,孙缈说了。

“是不是那个走路像扭麻花的女人?”

徐幻一边说一边摆动着一只手,话没说完就咯咯笑了,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很高难度哦?无论何时何地都那么尽职尽责地扭成麻花。”

宁宣和孙缈面面相觑。

“别这么惊讶。”徐幻说着又笑起来,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我当然知道。说起来我还想谢谢她呢。要不是她,我也不会这么快就结婚。”

徐幻告诉她们,她是在认识郑观复两个月的时候无意中撞见的。很突然,很偶然,又是在非公开场合,彼此连个借口都没法找,毫无余地。情势逼人,彼此都心知肚明,接下来只能二选一,要么分手,要么结婚。徐幻当然只能提出分手,以退为进。她并没有等太久,两天后,郑观复就来向她求婚了。

“咦?”孙缈讶异,“没法理解。是我太蠢吗?”

徐幻笑而不语,看起来丝毫不打算解释什么。宁宣一时也没吭声。即便不知道细节,她也大致可以想象。对郑观复来说,反正要娶一个的话,他肯定会选一个知进退、识大体又拿得出手的。说不定还觉得娶了一个更省心,再出去找,就可以大大方方开诚布公:我有老婆了,而且不是黄脸婆。等于顺便绝了后患。自私冷酷的中年男人的逻辑。孙缈自然不可能理解。

“因为你们结婚了,所以他就能公开去找了?” 

“相比他找了个女人,我有得是更复杂的事要操心。”

徐幻淡然一笑,端起烧开的水浇了浇杯子,给孙缈倒了杯茶。“你又不懂了吧?烦恼是相对的。有复杂的事要操心,就不会为无关紧要的小事而烦恼。我本来也没指望什么忠诚不忠诚的。”

“既然这样,干吗要结婚?”

“既然这样,干吗不结婚?”

徐幻笑着反问,喝下孙缈不肯喝的茶,“结婚是一纸合约,怎么签随各人。也许有的女人需要自欺欺人的爱情吧,反正我不需要。没打算赢,就不会输。”

“听起来是不错的买卖呢。”

“买卖怎么了?这世上最平等最自由的就是买卖。付出你能付出的,得到你能得到的,很公平。”

孙缈都快把白眼翻到耳朵里了,嗖地跳下高脚凳,大步往门口走。“宁宣,我们走吧。这个女人简直无可救药……”

“因为我不像你!”徐幻忽然大喊一声。

孙缈在客厅那头停下来,没有回头。

“我不像你。天生有那么多东西,动不动就随手扔掉,从来也没有在乎过,反正你有得是。够洒脱,够豪爽。像你这样的人,不管你想不想要,所有东西都会源源不断追着你来。”

徐幻盯着孙缈的背影,接着说,“我呢?这辈子想要任何东西,都要拼命伸手、苦苦挣扎。从来没有什么东西是轻轻松松得到的。脸蛋是每天抹十几种东西保养出来的,身材是不吃晚饭饿出来的,工作是跟别人打太极装高情商拿下来的,就连男人也是用尽各种欲擒故纵以退为进抢来的。我忙活来忙活去,得到的不过是这么点安稳的生活、这么个体面的婚姻。贪心吗?过分吗?有什么可让你鄙视的?”

孙缈转身面对她。“真是情有可原啊你。说得我都惭愧死了。嗯,不贪心,不过分,是你应得的。你好好忙活吧,有得忙就好。”说完,扭头走了。

“你呢?”

徐幻回过头,直视宁宣,“要是没什么想说的,你也走吧。

想说的话太多。宁宣在心里把那些话一一摊开又折起,如同在折一件复杂的折纸,最后也没有折出什么像样的东西。于是她轻轻把手里的杯子放在桌上。细如棉签的骨瓷把手,顶端还带有立体镂空装饰。看起来那么纤细剔透,仿佛只要手指稍微用力一捏就会断掉。不只是茶杯把手,她恍惚间觉得这座房子里的一切都需要轻拿轻放,一不小心就会轰的一下崩塌溃散。

直到跨出门口的时候,宁宣才想起有句话必须得说。回过头时,徐幻已经不在吧凳上了。

别逞强,她想说。

在徐幻听来恐怕无异于废话。惯于死心的人,会惯于把心冰冻起来,还会误把僵硬当坚强。但她不知道,这种像冰块一样空有硬度、没有韧性的东西,只要有一个小小的裂口,就会沿着裂缝从上到下彻底碎裂。


再次见到徐幻是半个月后。

晴朗的周一,照例是宁宣和孙缈打扫房子的日子。为了换洗沙发布套,两人费了好大工夫才拆了沙发。正抬着沙发底座,手忙脚乱地卸下布套的时候,徐幻忽然来敲门。

宁宣喊了声“等等”,松开手去开门。塞着耳机听音乐的孙缈没听到,沙发底座猛地砸在她脚上。她哇哇大叫着跌坐在地板上,手里的布套刷地一下撕裂开来。

“你看你,沙发都给你弄坏了。”听到动静的宁宣回头看了一眼,责备道。

“什么?你心疼的居然是沙发!”孙缈捂着脚趾,愤愤不平。

打开门,见是徐幻,宁宣有些诧异。徐幻若无其事地解释说自己进城办事,顺道来看她们俩。她妆容精致,笑容满面,身上的白色礼服裙有点隆重过头,像要去哪里走红毯。

“其实是想看看我的房间被孙缈糟蹋成什么样了。”她笑着开玩笑。

“你管我呢!想要回去可没门!”

尽管疼得龇牙咧嘴,孙缈还是不忘还嘴。徐幻也毫不示弱。两人像以前一样你一句我一句地斗嘴,根本没有宁宣插嘴的份儿。往来过招了几个回合后,之前那点不快就被她们俩忘得一干二净了。

徐幻以往那种泼辣劲似乎又回来了。相比上次见到的那副略显慵懒的样子,整个人看起来精神抖擞的。但宁宣总觉得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她还来不及多想,一旁的孙缈又大呼小叫起来。看样子是扶着沙发想站起来,又一下子痛得跌坐在地板上。

“啊,断了,断了。骨头肯定断了!”

“不会吧。你骨头那么硬,哪会那么容易断。”

宁宣嘴上这么说,心里到底还是不放心,蹲下来捧起她的脚看了看。拇趾的关节位置果然肿得厉害,看着有些变形。她捏了一下,孙缈立刻大喊“好痛”。

“别叫了。我捏过了,没有骨折。”

“你怎么知道?你跟我一样就上了两个学期的解剖课,真拿自己当医生了!”

孙缈一会儿喋喋不休,一会儿哇哇乱叫。宁宣烦不过,只好拿出药箱,找了瓶紫草油给她揉揉。

“这下我受伤了,没法擦地了,也不能帮你换窗帘了。”孙缈一副喜形于色的模样,显然是好不容易逮着机会耍赖偷懒,不肯轻易放过了。“啊哦!轻一点!”

“你们俩还真恩爱啊。”站在一旁的徐幻笑着揶揄。

“是吧?”孙缈笑嘻嘻地说,露出嘴角的梨涡,一脸幸福的样子,“我也跟她说了,不如就我们俩一起过算了。可她不愿意,偏要出去找男人,爱来爱去,到最后还不是互相伤害……”

宁宣没还嘴,手上一用劲,孙缈立刻痛得哇哇叫。

徐幻笑着走开了。推开玻璃门去阳台上看了看,又进了孙缈的房间,过了好一会儿才出来,然后又去了宁宣的房间。宁宣留意到她从进门后就没有坐下来,小巧的挎包也一直挎在肩上,略显拘谨、四处瞧的样子,就像是初次登门的客人。

“等会儿一起出去吃顿好的吧。”

宁宣朝房间里喊。徐幻还没回答,孙缈立刻抢先说好,接着喜滋滋地宣布自己想吃寿司和铁板烧。

“又没有人问你。你不是受伤了吗?还走得动吗?”

这时,徐幻从宁宣房里走出来,说自己还有事,去不了。“刚刚想起来还要去三元桥交罚单。”说着,径自往门口走,听见宁宣在后面连声喊着“等等”,她也没理会,匆匆关上门走了。

宁宣迟疑了一下,推开孙缈的脚追出去。电梯已经关上门,开始下行了。

“她怎么了?这么急匆匆的。”

见宁宣茫然若失地回来,孙缈说了一句。宁宣没搭腔,重新在沙发旁坐下来,心不在焉地揉着她的脚。

“该不会是看我把她的房间弄成那样,不高兴了吧?”

孙缈话刚说完,原本被宁宣捧着的那只脚就咚的砸在地板上。宁宣猛地站起来,慌忙去孙缈的房间四处翻找了一遍。没有收获,于是又进了自己的房间翻找起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直到最终在衣柜最下面的抽屉里找到一个信封。里面是一张便签和一张银行卡。便签上有几句没头没尾的话,字迹潦草:“密码写在卡背面了。是我自己的钱。都怪我天天乱买东西,上班这么多年只存下这么点。不知道能给谁,只能便宜你了。钱不多,你就收下吧,反正你也没地方可退。”

一阵眩晕。

冲出门去的时候,宁宣听见孙缈在后面喊了句什么。明明一字一句听得清清楚楚,她却完全听不懂。仿佛整个人被装进了玻璃瓶里,周遭的一切都被隔离在意识之外。什么也无法感觉,什么也无法理解。

她来不及等电梯升上来,一口气跑下二十多层楼梯。走捷径横穿小区花园时差点摔了一跤,干脆扔了拖鞋光脚跑。徐幻的车不能进小区,应该停在外面的马路边,但愿她停得太远走得太慢,还来不及离开。宁宣怀着一线希望,沿着停满车的辅路往前跑,一边搜寻着徐幻的车。

脚底啪嗒啪嗒踩过被太阳晒热的柏油路面,震动从脚下直抵头顶。强烈的懊悔让她感觉四肢发凉,身体麻木,仿佛装着她的那个玻璃瓶被灌满了冰凉的盐水,把她整个人腌制起来。等一等,求你了。宁宣一边跑一边在心里祈祷。

然后,仿佛眼前出现了一道彩虹,一个穿着白色礼服裙的背影映入眼帘。徐幻蹲在白色车子旁,正埋头在挎包里翻找什么。地砖上散落着遮阳伞、化妆包和湿巾。似乎是在找车钥匙。她一边烦躁地翻着包,一边往外扔东西。

尽管看不到她的脸,但宁宣知道她哭了。她原地等了片刻才开口喊了一声。

徐幻转过头,又立刻扭过头去。宁宣有意放慢脚步,看见她用手背蹭了一下脸,开始往包里捡东西。

“忽然想起来,我也要去交罚单,可以顺便捎上你的。”宁宣若无其事地说着,在旁边蹲下来,帮她捡起一个皮夹。

“不用了。”徐幻接过皮夹,依旧低着头,“我还是自己去吧。”

“干吗多跑一趟,又不着急。就这么决定了,省下时间正好可以吃饭。”

宁宣不由分说地夺过她的挎包,挽住她的胳膊往回走。“别磨磨蹭蹭了,孙缈还等着呢。”


因为孙缈死缠滥打,宁宣最终叫了外卖寿司。三个人围着茶几坐在地板上,一边吃东西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孙缈像平常一样没心没肺的,不停撒娇耍赖逗弄徐幻,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也不知道是真不知道,还是故意装的。

“啊,水!”

说得正开心的时候,孙缈忽然叫起来。大概是只顾着逗乐,蘸芥末的时候也没看,蘸得太多被呛着了。

宁宣赶紧给她倒了杯水,给她挠着后脑勺,看着她把整杯水直接倒进喉咙里。“哇,爽!” 孙缈呼出一口气,随即笑起来。又一次被浪费了感情的宁宣,愤然推了她一把。两人正嬉闹着,忽然听到一声哽咽。茶几对面的徐幻在流泪。

“你也吃芥末了?”

被孙缈一问,她立刻蹭了蹭眼泪。“也不知道是不是变老了,这阵子越来越矫情了,还他妈动不动就流眼泪。”

“老什么老!我还比你大六个月呢。最讨厌比我年轻的人说自己变老,想挑事啊?”

徐幻咯地笑了一声,就势在地板上躺下来。宁宣伸手拨过她的脑袋,让她枕在自己的腿上。她抚着徐幻的头,手指捋过她的头发,指间立刻留下一缕头发。她抬起手,示意孙缈。抑郁加剧的时候会严重脱发。

“高处不胜寒吧?”孙缈躺到徐幻旁边,罕见地长叹一声,“山顶多冷呀,再贵的皮草也没用,趁着没冻僵早点下山吧。”

“什么呀这是?”徐幻睁开眼睛,“想说什么直接说,别打比方。”

“还要怎么直接?但凡智商60以上的女人都听得懂。”

“哎,说得我都觉得冷了,都怪你。我要吃面,热气腾腾那种,你去给我做一碗。”

徐幻随即换上一副撒娇的语气,开始催促孙缈。她一向有这种本事,上一秒还在哭,下一秒就能嘻嘻哈哈地开起玩笑。毫无障碍,完全无缝衔接,就像切换广告片似的。对此,宁宣一直莫名有些畏惧。

孙缈自然不会乖乖去做什么面条,就忙着跟徐幻抬杠了。宁宣由着她们俩斗嘴,起身去厨房煮面。

等着面条在沸水里变软的工夫,宁宣透过厨房的玻璃推拉门,看见徐幻悄悄进了她的卧室。过了好一会儿才走出来,看起来有些困惑,还有些不安。

宁宣正想缩回来,徐幻刚好抬头。见她目光锐利,宁宣报以一笑,拉开玻璃门走过去。刚从长裙侧兜里掏出那个信封,就被徐幻一把夺走。

“还没来得及看呢。就你那鬼画符一样的字,谁看得懂。”

话刚出口,宁宣就意识到其中的自相矛盾。徐幻对她的掩饰毫不领情,粗鲁地把信封揉成一团。嘎嘣一声,似乎是里面的银行卡被折断了。

“哇,什么什么?”孙缈一见,兴冲冲跑过来,“遗书吗?给我看看!我不管什么鬼画符都能看懂呢。”

“你滚!”

徐幻伸手去推孙缈,却被她一把抓住手腕。两人争抢着揉成一团的信封,像两只打架的小猫,嬉闹着倒在地板上。

看着徐幻咬牙攥紧拳头,额头青筋暴突的样子,宁宣忍不住笑了,忽然放下心来。她不会自杀的。可能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像她这样的人,不管人生多么无望多么乏味,总能找到活下去的理由和力量。要不她早该死掉八百回了,根本撑不到今天。

这时,徐幻的手机响了。

“啊哈。”接起电话听了片刻后,徐幻嘲弄地笑起来,“那她现在怎么样了?是要我汇钱赎她吗?不如我出五百,你帮我多揍她一顿?”

她挂断电话,哈哈大笑。“这个骗子太逗了,说我妈吸毒被他抓了。真是笑死我了!他肯定没想到,不是每个人都有妈。刚好我就没有,哈哈。”

电话再次响起,徐幻没接,只管继续冷嘲热讽。铃声持续不断,自动挂断后又响起时,宁宣接了电话。

电话那头自称是警察的人让徐幻去趟派出所,还让她准备生活用品带去医院。不用说,骗子不会让人去派出所。

责任编辑:阿芙拉 afra@wufazhuce.com

作者


阿禾
阿禾  @陆禾姑娘
写小说的,生于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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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nt崔
"不管人生多么无望多么乏味,总能找到活下去的理由和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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柚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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