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诊所·第四章


文/阿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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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箱里能吃的东西,只有一盒微波咖喱饭和几盒低脂酸奶。

“这是哪门子安稳的生活。”

孙缈撅起嘴,揪了揪额头的乱发,勉为其难地拿了一盒酸奶。关上冰箱的时候,她瞥一眼门上的储物格。一个个塞得满满的,都是面膜、眼膜之类的东西,还有装在塑料袋里的丝袜。应该是徐幻的。

“吃的没有。没用的东西倒是挺多!”

她恨恨地把吸管戳进酸奶盒,用肩膀撞上冰箱门。一边喝着酸奶,一边晃荡到客厅外面的阳台上。

天色阴沉,远处的住宅楼上方堆积着大片灰色云层。是卷层云,看来要下大雪。没有太阳,阳台上异常冷。孙缈只穿了件睡衣,喝了冷冰冰的酸奶,更觉得冷。她扯下衣架上晾晒的浴巾裹到身上,盘腿坐到阳台一角的摇椅里。

上午十点,楼下的马路堵得水泄不通,前面的十字路口一片混乱。孙缈百无聊赖地看着。坐在二十四层阳台的隔音玻璃里面,连汽车喇叭声都听不见。

好无聊。在这里才住了一个月,她却觉得像过了一年。诊所的工作不算少,但很大一部分都是那种安静的工作。倾听,分析,安慰,给出合理建议。需要的是耐心和理性。只有宁宣能胜任。而孙缈不仅不能帮忙,还常常激怒本就敏感易怒的客户。因此,宁宣给孙缈的工作主要是应对棘手的突发状况:醉酒,自残,情绪崩溃,歇斯底里。时间基本上都是深夜、凌晨、节假日,以及天气糟糕的时候。总结起来就是忙碌的城市居民有空关注自己的时候,以及热闹或冷清导致心理脆弱的时候。而大部分正常工作日的正常工作时间,孙缈都闲着。

客厅里传来湿拖鞋的啪嗒声。似乎是徐幻洗过澡,从卫生间出来了。孙缈想起自己还没洗脸,正想起身去卫生间,听见徐幻冷淡地说了句“不必了”。声音很近,就在阳台上。她探头望去,透过晾晒的衣物间隙,看见徐幻裹着浴巾站在客厅门口,耳边贴着手机,神情萧然。

“就不用解释了吧。已经够清楚了。”

徐幻的语气比刚才更冷淡。短暂的静默。她把手机举远一点,哽咽了一声,又把手机放到耳边。

“我也不是现在就非要结婚,可你连一点可能性都不想给……算了,反正我明白了。”

又是一阵静默。孙缈不由得屏住呼吸。听起来是那个送祖母绿的男人。

“不能。不要。”

“没必要。最好再也不见。”

“就这样吧。”

徐幻挂断电话,静静伫立了一会儿。然后把手机往沙发一扔,走出来,把额头抵在落地玻璃上。孙缈有些窘迫,悄悄拉起浴巾蒙到脸上。徐幻忽然转过身。

“都听见了吧?”

“听见什么?”

“装什么傻。”徐幻白了她一眼,“我又没怎么样。分手而已。”

孙缈松开手里的浴巾,笑了笑。“男人果然都是王八蛋呢,送了磨刀石也照样靠不住。不如以后就我们仨一起过吧。”

“我才不要!我还想嫁个有钱人呢。”

“绝对没问题!像你这样美得要死的妖精,肯定会嫁给福布斯排名前一百的单身汉。”

“呸,你才是美得要死的骗人精!福布斯前一百还有单身汉?”

徐幻撂下话,转身走了。孙缈跟在后面,见她进了卧室关上门,犹豫着是不是应该安慰安慰她。过了片刻,却看见徐幻精神抖擞地开门出来。穿着一件崭新的小黑裙,搭配灰色毛呢大衣。妆容精致,和平常一样光鲜漂亮、无懈可击。

“我走了。晚上要加班,要是十点没回来,就把保险栓锁上吧。”

徐幻一边说,一边穿上高跟鞋。见孙缈慢吞吞朝玄关走来,没等她开口,就瞪眼说了一句:“闭嘴!”

“我明明什么都没说……”孙缈无辜地噘嘴。

“你省省吧。”

砰的一声,门在徐幻身后关上。门外响起高跟鞋敲击瓷砖地面的清脆声音。

这个女人半辈子净爱逞强。也不知道什么材料做的。孙缈叹口气,只能随她去。

晚上,徐幻果然没有回来。

“不会去跳楼吧?”锁上保险栓的时候,孙缈犹豫着说。

“她那种人,怎么可能!”

宁宣坐在沙发上,淡定地看书。“她的偶像可是尼采。”

“咦,不是海明威吗?”

宁宣一愣,随即瞪了孙缈一眼。“这种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我又不是那个意思。”孙缈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什么,温顺地笑了笑,“尼采说什么了?”

宁宣低头看书,没理她。

——除了热爱活着,一个人不需要除此以外的任何东西,过去、未来和永远。徐幻最喜欢引用尼采这句话,孙缈记得。这话倒是真适合徐幻,简直是她人生的精辟概括。

孙缈一直无法理解,徐幻那种蓬勃的热情究竟来自哪里。对她来说,奋力抓住所有想要的东西,就是唯一的人生主题。从大学入学开始,她从未放过任何机会。自荐班长,竞选学生会干部,争取一等奖学金。对所有与利益相关的事,都极其认真,极其在乎。有时甚至到了某种病态的程度。她会在考试当天早上紧张得呕吐;看成绩排名的时候,因心跳过速而短暂晕厥。

孙缈也没有见过哪个女孩像徐幻那样,用起自己来那么狠,几乎毫不留情。上大学时,除了寝室熄灯睡觉那七个小时,她几乎没有任何空闲。选课是孙缈的两倍,课程表几乎全满。参加各种比赛,不管比的是演讲、辩论、写诗还是背单词。周末去打工,去汉堡店拖地板、扫厕所,清理别人啃过的鸡骨头。

在一向惯于自动放弃、对什么都不在乎的孙缈眼里,徐幻完全是另一个物种。“那是因为你自己是非人类!”徐幻的反击极其精准,让孙缈无言以对。作为彻底的实用现实主义者,她会奉承,会趋炎附势,会浑水摸鱼。心明眼亮,长袖善舞,打得一手好太极,能在一群自命不凡的人中间游刃有余。惯于失望,但从不死心。很不单纯,却内心清醒。偶尔受挫时,她会在寝室里挥拳鼓励自己“像婊子一样去战斗”。也只有这种时候,一贯优雅柔媚的她,才会露出武汉女孩泼辣粗野的一面。

第二天中午,徐幻意气风发地回来了。两颊发红,眼神明亮,娇艳欲滴。看起来不像失恋,倒像刚刚恋爱了。

 “怎么穿得这么少?”正在吃面的宁宣停下筷子问。

从昨天深夜开始下的雪一直没停,外面冰天雪地的,徐幻身上却只穿着针织衫和小黑裙。孙缈记得,昨天出门的时候,她明明穿着外套。

“我想起外套是他买的,就还给他了。”

徐幻踹掉高跟鞋,坐到餐桌旁。她瞧一眼宁宣的阳春面,接着虎视眈眈地盯着孙缈的牛肉面,一副垂涎欲滴的样子。

“好饿。能不能给我吃一点?”

“不会吧。哪有……”

趁着孙缈稍一犹疑,徐幻灵巧地把面碗往自己面前一拨,另一只手拔走孙缈手里的筷子。孙缈惊诧地转头,正好看见她把一块牛肉送进嘴里。

“真分手,还是闹别扭?”宁宣说,“居然还把衣服还给他。怎么跟小学生吵架闹翻了似的?”

“不只衣服,戒指和车我也都还给他了。分手就要彻底。”

宁宣握着筷子,错愕地张嘴。去年得到那辆红色BOXTER的时候,徐幻兴奋得像个小孩,没事就玩着车钥匙傻笑。花痴程度甚至超过热恋最痴迷的时候。

“真看不出来呀!”宁宣笑着说。

“哼,小看我!我可没有真把自己当婊子,拿去零售。”

“用得着说得这么难听吗?”

宁宣皱眉。徐幻迅速把牛肉吃光了,懒洋洋地用筷子挑起几根面条。一直盯着碗里的孙缈彻底死了心,从身上摸出半包烟,开始抽烟。

“怎么会弄成这样?”宁宣问,“祖母绿都送了,还以为要求婚了。”

“客观地说,就是逼婚失败,及时止损。”

徐幻说着,咬了咬嘴唇,冷笑一声,“到最后,他居然说我太在乎一些外在的东西,没那么爱他。笑死我!他指望什么?看到我痴心不改要死要活,说自己只要爱,其他什么都不在乎?”

“那可不。男人都喜欢痴情女人。最好大脑比猕猴桃还小,心比龙须面更脆弱。”孙缈慢悠悠抽着烟。

“我在他面前就是一个柔若无骨的小龙女!还想怎样?取悦也有个限度,总不能侮辱智商吧?为什么有些男人对那种伪装怎么看都看不够?让他们在自己的规则里玩吧,恕不奉陪!”

“谁叫你是装的!那就是赝品。人家要的是真正的又傻又甜。”

孙缈朝天花板喷了口烟,看着白色烟雾袅袅升起。徐幻冷不防从她手里拔走香烟,浸到面汤里。孙缈没理会,又从烟盒里抽了一根。烟还没点着,就被徐幻抢走,照样浸到面汤里。

“啧啧,你这女人也太可怕了。”

“坐那边看你的电视去!”

徐幻作势要去抢桌上那半包烟。孙缈赶紧伸手夺走,起身去了沙发那边。她没看电视,而是拿起吉他,拧动琴头给琴弦调音。

“算了,分手了就让它过去。既然东西都还了,总得发挥点实际效用吧。”宁宣说着,开始收拾碗筷。

“可我真不甘心。两年啊,前功尽弃,又得从头再来,想想就觉得麻烦。恋爱结婚而已,为什么对我就这么难?”

沙发那边的孙缈拨弦弹起一支曲子。宁宣留神听了听,似乎是Madsen乐队的经典老歌《Love Is A Killer》。

“你应该庆幸。一谈结婚就退缩,且不说他是不是真的是不婚主义者,但对你丝毫不妥协至少说明他也没那么爱你。”

“爱我……”徐幻牵动嘴角,扯出一个生硬的笑容,“我交的那些男朋友,你觉得哪一个可能爱过我?没有人真正爱过我。我也不在乎。只要谎言的成色还过得去,听听谎言也就够了。”

正说着,沙发那边换了支曲子。这回是中岛美雪的《给我一个永远的谎言》。

这是给徐幻配乐?宁宣忍俊不禁。音乐里倒是什么都有。恋慕和猜疑,嫉妒和背叛,软弱的男人和痴情的女人,以及其他诸如此类乏味的事。

徐幻转头看了一眼,孙缈立刻停下来,假装继续调弦。

“说到底,还是你自己动机不纯。”宁宣说,“谁让你找的都是抢手的有钱单身汉。”

“难道我应该找个比我穷的?我是个实际的人,清醒得很。”

“你清醒吗?”宁宣把揉成一团的纸巾扔进空碗里,“明明一直在追着所有自己没拥有的东西,也不管那些东西有什么用。更加分不清自己想要的东西和自己需要的东西。”

孙缈的吉他曲子又适时切换。这回是Sinead O’Conner的《I Do Not Want What I Haven't Got》。

咦,意思弄反了吧?宁宣正想着,只听徐幻忍无可忍地吼了一声:

“喂,你有完没完!别以为我听不出你在弹什么!”

孙缈一下用手掌按住琴弦,吉他声戛然而止。她笑了笑。“宁宣说得也太含蓄婉转了。你不就是势利眼吗?”

“没错!我也从来没否认呀。你们十八岁认识我的时候,就知道我有多么势利,多么虚荣,多么庸俗!”

“哇!”孙缈一副不胜惊喜的样子,“你还忘了自己最了不起的品质,那就是诚实。”

“还有恶毒、圆滑和冷酷呢。”

“咦?我是诚实、恶毒、自私和暴躁。”孙缈开心地说,“我们俩有一半相似度呢。宁宣,你呢?”

宁宣放下手里的碗筷,稍微想了想。“我是善良、虚伪、软弱和狭隘。谢谢你们。”

“你们俩这是安慰我吗?”徐幻苦笑。

“感动吧?”

“才怪!没见过安慰人还这么刻薄吝啬一毛不拔,跟落井下石没两样。”

徐幻倒在沙发上,双脚搁在孙缈腿上,被她一把推开。她蜷起腿,长叹一声。“人生真沮丧啊,你们就不能好好安慰一下我?”

“你可以多想想那些美好的东西。”宁宣说。

“比如?”

“比如,今天刚下的新雪,明天会有的好空气,夏天的满天繁星,雨后的田野,银行账户里比预想更多的余额。还有你可以重新开始的爱情。”

“我要吐了。”

孙缈抱着吉他,作势往地板上呕吐。“心理医生说话都这么销魂蚀骨吗?也不嫌恶心。”

徐幻瞥了她一眼,接着怜悯地点点头。“嗯,听不懂也不怪你。像你这样尚未进化完成的低等人类,只有条件反射的巴甫洛夫小狗,也只能理解最简单粗暴的人类语言。比如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没事就滚!”

孙缈浑不在意地微笑,转向宁宣。“骂起人来还这么毒哪,她是不是没事了?”

“我没事!你滚吧。”

徐幻抬脚踢了孙缈一下,孙缈“哎哟”叫了一声。宁宣由她们俩嬉闹,进厨房洗碗去了。“好嘛,滚就滚。”孙缈乖巧地笑着,蜷起身体,真的在沙发上翻了个跟头。惹得徐幻哈哈大笑。

门铃响了。

沙发上的两人忙着打闹,都没听见。宁宣放下满是泡沫的盘子,匆匆去开门,一下愣住了。

门口站着一个美极了的女人。

宁宣不由得把满是泡沫的双手藏到背后。女人瞧着她,目光冰冷锋利如剃刀。仿佛还带着刻度尺,能瞬间把宁宣里里外外都量一遍,身高、胸围、财产、地位、智商。

“你好。”

似乎是察觉到宁宣有所防卫,女人迅速收起刺探的眼神,娴熟地露出笑容。相当迷人的微笑。让宁宣想到时尚杂志封面上的女明星。

女人看起来也确实像个女明星。三十八九岁,衣着华贵,妆容精致,皮肤光洁紧致,几乎看不到毛孔。整个人透着远离烟火气的精致。宁宣以前见过,知道那是习惯了镁光灯、以美丽为毕生职业的女人,才会有的精致。

宁宣寻思着是不是什么人介绍来的客户,听见女人开口问:

“徐幻在吗?”



透过无花果树的枝叶缝隙,宁宣看见那个女人背对着她们坐着,背影挺拔优雅。离得这么远,都能感觉到她身上发射出的某种气场,仿佛美国第一夫人在探望非洲难民营的孤儿。

只见坐在对面的徐幻一边说话,一边用叉子戳着盘子里的蛋糕。脸上有种让宁宣觉得陌生的表情。冷硬,尖刻,又分明透着孩子般的脆弱和任性。难道是姐妹俩在吵架?餐馆玻璃隔间的隔音效果太好,周围的音乐声又太吵,根本听不见。

“海鲜千层面也不错呢。”坐在旁边的孙缈看着菜单,犹豫不决,“算了,还是罗勒意大利面吧。”

服务生恭顺地微笑着,记下来。

“再要一份考伯沙拉、一份烤香肠和一杯焦糖玛奇朵。”她美滋滋地补充道。

点这么多,吃得下吗?宁宣强忍着喝止她的冲动,一直等服务生鞠躬离开后才开口。

“趁火打劫呀你。没看见这里的东西都贵得要死?我才不管你,自己点的自己付钱。”

“啊?不早说。”

孙缈嘟囔着,抬手就要喊服务生。看那口形和阵势,绝对能把整个餐厅的服务生都喊来。宁宣赶紧抓住她的手。

“算了算了,我付。你别嚷嚷就行。”

孙缈得意地笑了笑,像是在说“早这样不就得了”。

“那人是徐幻的姐姐吗?长得有点像。”

“应该是吧。我也没见过。”

“不过比徐幻漂亮多了。看起来是有钱人呢。”孙缈又拿起菜单,认真翻看起来,“既然有这样一个姐姐,她干吗还把自己弄得这么惨?”

宁宣也不明白。刚上大学的时候,她们就知道徐幻是孤儿,由外婆和几个亲戚轮番抚养长大。偶尔,徐幻也会提及家里的亲戚:冷漠的外婆,刻薄的舅妈,势利的姨妈,以及被惯坏的表弟表妹。从来没提过她还有一个姐姐。

玻璃隔间里隐隐传来一阵动静。宁宣抬头望去,只见徐幻横眉怒目地嚷着什么,一边挥舞着手里的叉子,似乎随时会朝对面扔过去。看得出她嗓门不低,但坐在大堂里的宁宣依然什么也听不清。

“不会有事吧?”

宁宣担忧地说了一句,却没听见孙缈回应。一回头,只见她正凑近菜单仔细瞧着,一边喃喃自语着“早知道还是点海鲜千层面”。

“你是来吃饭的吗?”

宁宣抢过菜单,扔到一旁。

“你还说呢。那个家伙吃光了我的牛肉面,连烟都不让我抽。”

孙缈犹未死心地朝菜单伸出手,却够不着。这时,服务生刚好端来意大利面和沙拉。她立刻忘了菜单,开心地拿起叉子。

玻璃隔间里似乎又安静下来了。宁宣看见徐幻已经放下危险的叉子,懒洋洋地倚在沙发里,一副叛逆期少女的无礼模样。真罕见。在人前一向优雅稳重的徐幻,也有这么任性的时候。到底是跟亲人在一起呀。宁宣稍微放心下来。

“觉不觉得徐幻的姐姐有点眼熟?”孙缈停下叉子,说了一句。

这么一说,好像是呢。在哪儿见过呢?宁宣盯着那个优雅纤瘦的背影,努力回想。可能是感觉到了这边的视线,那个背影的主人动了动肩膀,忽然转过头。宁宣愣了一下,旋即认出了她。紧接着是疑惑。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玻璃门打开了。那个女人出来的时候,已经戴上了墨镜。她径直往门口走去,像进来的时候一样脚步匆促,毫不停顿。接着徐幻走出来。她傲慢地甩了甩手里的什么东西,慢吞吞向宁宣这边走来,看都没看那个女人一眼。

“走吧。”

徐幻停在几步之外,朝她们一扬下巴。宁宣拉起还在吃沙拉的孙缈,顺手夺走她手里的叉子。

“干吗,我还没吃完呢。”

“走啦。”

三个人走到餐馆外面的人行道上,刚好看见那辆黑色奔驰从旁边驶离。亮着远光灯,嗖的一下从她们身边经过,丝毫没有减速。后轮卷起地上的积雪。

“去死吧!”

徐幻抓起一块碎冰扔过去。砰的一声,似乎砸中了后挡风玻璃。

“嫌弃我,一早干吗不去堕胎!生下来也可以掐死了,扔到长江里。为什么要让我活着?我又不会感谢你!谁要谢你!谁想活着!”

徐幻大喊,一直喊,喊得声嘶力竭。

宁宣和孙缈惊愕地张嘴,面面相觑。那辆车没有停顿,很快消失在路口。

“刚才忘了给你们介绍。”徐幻转过头,冲她们笑了笑,“她是我妈,就是她把我生到这个世界上的。怎么样,长得像吗?”



天色渐暗,断断续续下了一整天的雪,又开始下了。零星的雪花从低垂的云层中飘落。

“是不是像长生不老的妖怪?都快五十了,看起来还那么年轻。”

徐幻说着摇摇头,“不是像妖怪,她就是妖怪。信奉美貌至上,信奉征服男人搞定一切。靠吃人心来维持漂亮的皮囊,就像画皮的妖怪一样。对了,她当上阔太太以前还是一个小明星呢。”

“我想起来了,就是那个……”孙缈恍然若悟,一时又想不起那个名字。

“徐雁回。”宁宣说。

徐幻哼了一声,慢慢往前走。“那是她自己取的艺名。真名叫徐凤凰。人如其名,果然飞上枝头变凤凰。至于我,不过是她之前失败的副产品。也是人如其名,幻梦一场。原以为是一个嫁入豪门的筹码,没想到却成了一个累赘。不过对她也没什么影响,反正生下来扔掉就行,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走过地铁站,前面是一个购物中心。三个人都没有说话,默然走过灯光明亮的临街橱窗。经过一个展示着各种挎包的橱窗,徐幻忽然说了声“等一下”,扭头进了店里。宁宣和孙缈以为她去上洗手间,就在门口等着。十分钟后,徐幻推门出来。

“花钱的感觉真爽啊!”

她晃了晃手里的一个亮橙色手提包。“十二万。刚刚好,一毛钱不剩。”

不会吧。宁宣转过头。刚才她没留意,现在才看见橱窗上有爱马仕的标志。

“你疯了吧?”

“她给的钱。”徐幻满不在乎地说,“无意义的钱就应该以无意义的方式花掉。”

“那你别要呀。”孙缈斜眼瞧着她。

“干吗便宜了她?我还嫌少呢,应该多要点,再买辆BOXTER。”徐幻一边喜滋滋地翻着手里的包,一边往前走。

“不管怎样,钱还是钱嘛。我看你挺乐在其中的,也不像假的。”孙缈说。

“他妈的说得没错!” 

徐幻头也不回地甩了一句,大步往前走。天空飘着雪,她却仰着头。宁宣知道她哭了,向孙缈示意了一下。两人一起跟在她身后。

一直走到小区的花园,徐幻才停下来。她在落满雪的长凳坐下,脸上满是泪痕。宁宣走过去,在她旁边坐下。

“你一直都知道?”

“不想知道也没门。一看到她发迹了,那些亲戚都拿我邀功呢。因为是轮流养,所以都有功。”

徐幻尖刻地笑了一声,看着积雪的地面。“初一的时候我才第一次见到她。大部分时候,她看我的眼神,就像我是一个先天弱智、低能儿。心情好的时候会好一点,看我那样子就像圣母在施舍。”

她抬头看着孙缈。“你说得对。我喜欢她的钱。小时候她给我钱,我还会生气地扔回去,后来我就自己跟她要,一边骂她一边拿她的钱。她也骂我,说我笨,给我介绍了这么多有钱人,连一个都抓不住。还说我丑,一点都不像她。好像我是一个次品,她怀疑自己和面的时候水放多了,或者发酵过头了。怎么样?听起来是不是活像两个疯子?”

徐幻忽然哭了。梗着脖子,像一个倔强的青春期男孩,强忍了片刻,最终哇哇大哭。宁宣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孙缈走过来,在长凳另一头坐下。

雪还在下。雪花轻盈干燥,从她们眼前掠过,落在冰雪覆盖的花园里。

“从小到大,我每半个月就换一家亲戚住。一共有六家,三个月一个周期,还经常有人推诿。从来没有一个人愿意花一点代价,对我表示一点善意。”徐幻止住了哭声,慢慢说道。

“不过,说起来,我得到的那点养育,都是他们给的。哪怕是当叫花子养,好歹养活我了不是?可是心理学却说,一个人如果童年糟透了,这辈子就毁了,永远没有希望。”

“去他的心理学!”孙缈踢了一脚地上的积雪。

徐幻仰起头,望着夜空中缓缓飘落的雪花。

“小时候,每次去另一个亲戚家,也没有人送我或者接我,都是我自己走路去。武汉太大了,我经常会迷路。常常一个人走到天黑,走到一片荒地上,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只能一路仰望着夜空中微弱的星光,祈祷自己别走丢,祈祷自己早点长大。长大了,就不会想要妈妈,也不再需要任何人。”

“长大了也需要。”宁宣说,“人呀,生来就需要别人,永远都需要别人。”

“我就不能独立?”

“人要相互依靠,才能真正独立。”

徐幻噘了噘嘴。“这么麻烦吗?人生真讨厌哪。” 

“可不是。”

责任编辑:阿芙拉 afra@wufazhuce.com

作者


阿禾
阿禾  @陆禾姑娘
写小说的,生于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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瓜皮鹅蛋九🍎
三个姐妹,性格有相悖也有重合,宁宣冷静稳妥,孙渺率性不羁,徐幻看似无所畏惧女强人但是内心也渴望被爱,但是她们都一样外冷内热,对朋友真诚,对生活热爱,毫不掩饰自己的拜金或者那么一点市侩,同窗时期相处也加深她们的了解加固彼此的友谊,但是我猜之后她们也会生出不少矛盾说不定还有利益冲突😄我最喜欢孙渺,但是我希望自己是徐幻,你们呢?
XJTK失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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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号三
一个人如果童年糟透了,这辈子就毁了,永远没有希望。——心理学 呵,去他妈的心理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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