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诊所·第九章


文/阿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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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越下越大,雨刷几乎来不及刮去落下的雪花。挡风玻璃雾蒙蒙一片,又没有路灯,几乎看不清前方路面。

幸好车速不快。那个身影从路边蹿出时,宁宣及时踩下了刹车。那人却倒在地上。

不会吧?宁宣探身看了一眼。从车身的感觉,她确定自己没有撞到人。

刚想开门下车,只见那人迅速爬起来,踉跄着跑向马路对面。紧接着,又有两个人从路边的阴影里冲出来,穿过马路。借着车前灯,宁宣看见前面那个人已经倒在人行道上,后面两个人手里挥着棍棒之类的东西。她下意识按了一下喇叭。

挥着棍棒的两人回过头。两个粗壮的年轻男子,带着训练有素的凶狠表情,活脱脱的小混混模样。两人瞧着挡风玻璃后面的宁宣,像在等待什么。

是威胁。宁宣不由得握紧方向盘。

这城里每天都有这种事发生。现在是深夜,下着雪。这条街没有路灯。而她是一个开着跑车的单身女人。她试图拿所有这些理由说服自己踩下油门,却还是按下了喇叭。

宁宣猛按喇叭,一边把手机贴到耳边,朝他们扬了扬下巴。接连不断的喇叭声在街上鸣响,临街的房子里已经有人开窗叫骂。两个男子很快跑了。

那个人在雪地上侧躺着。屈膝弓背,脑袋枕着胳膊,看起来像是要就势小睡一会儿。雪落在他的头发和耳朵上。旁边雪地上有一些深色的斑点,像是血迹。

“你没事吧?要报警吗?”

那人摆摆手,依旧躺着。他身上似乎有什么东西让宁宣觉得熟悉。她又走近几步。

“要叫救护车吗?”

“不用。死不了。”

他一只手撑着地上,软绵绵地坐起来。接着抖了抖身上的雪,就像狗睡醒后抖松身上的毛。“唉,不该喝酒的。居然连这种货色都打不过,丢人哪。”

他背对着宁宣,一直没有回头。但宁宣知道他已经听出了是她,就像她刚刚听出了是他。

“没事就好,早点回家吧。”

宁宣转身往回走。绕过车头的时候,听见程风在后面喊了一声“再见,谢谢啦”,声音很快乐。她拉开车门准备上车,转头瞥见他又躺下了。还是刚才那个姿势,像是准备在这里好好睡一觉。她在心里叹口气,又走回去。

“起来吧。我送你回去。”

宁宣踢了踢他的鞋子。程风睁开眼睛,装出惊讶的样子,伸手抹去嘴角的血。

“咦,原来是你。” 

“起来吧。”

程风单手撑地挣扎着站起来,又重重地跌坐下来。“不好办哪。起不来呀。”他晃了晃脑袋,朝宁宣伸出手。

宁宣一时有些犹疑。程风透过不断飘落的雪花望着她,留有血迹的嘴角挂着一丝笑意。抓着他的胳膊拉起他的时候,宁宣才发现他醉得厉害。

“这年头,心理医生都开跑车了?”

程风拍了拍座椅,从椅背上转过脑袋。宁宣没理他,发动车子,问他住哪儿。得到的回答是草房地铁站旁边一个大型商住小区。

“看来你生意不错嘛。也对!这城里伤心的人太多了,有钱又伤心的尤其多。一门好生意呀。治好一颗受了伤的心,要多少钱?真能治愈吗?这世上真有痊愈这种事吗?我很怀疑啊。”

程风自顾自絮叨着。身体瘫在座椅里,脸色苍白,气息透着浓重的酒气。醉成这样,他的声音听起来却清晰且平稳。单听他说话,绝对想不到他已经醉了。

“怎么会挨揍的?”

实在受够了程风的话痨,宁宣插嘴问道。程风扫了她一眼,舒坦地靠着椅背。

“这还用问吗?不过我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也太着急了点,是吧?”

“什么意思?”

程风闭着眼睛笑了笑。“你不如去问问你那个有抑郁症的大明星。”

宁宣不由得松开油门,一转念又冷静下来。“不可能。他要想打你,肯定会自己动手。”

“真的吗?”

程风故作惊诧,接着点点头,“好吧,一个个都这么光明磊落。那我猜,那些人追着我打,大概是为了抢劫。都怪我看起来太有钱了。”

前面是东五环,宁宣减速转上匝道。程风难得没有继续聒噪。直到问他从哪个出口出去,没有得到回应,宁宣才发现他睡着了。只见他歪着脑袋,半张着嘴,发出轻微的呼噜声,睡得很沉。看来深夜在街头被人追打这种事,他早已习以为常,不以为意。

这种事也能习惯?宁宣无法理解。她看一眼他熟睡的侧脸,踩下油门。不管怎样,这不关她的事。把他送回家就行,以后应该也不会再见面了。

下车的时候,宁宣没能叫醒程风。不知是醉得太厉害,还是刚才受了伤。最后,她叫来了物业管理员和保安,费了不少周折,才弄清楚他住哪栋楼,合力把他弄回家。

刚想离开,躺在床上的程风忽然吐了。呕吐物涌出来的时候,他只是从枕头上转过脸,头都没抬一下。如果放任不管,他很可能被自己的呕吐物呛死。终于把他收拾干净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其间,他又吐了一次。宁宣担心他还会吐,只能留在他家等他醒来。

这是一套跃层的单身公寓,到处乱糟糟的。一层有个小小的客厅,似乎被程风当作工作室,扔了一堆摄影器材和画册。二层是卫生间和开放式卧室。除了床和一个小衣柜,什么家具都没有。连椅子都没有,宁宣只能坐在窗台上,强打精神不让自己睡着。那个醉酒又受伤的人,则四仰八叉躺在床上,呼噜打得震天响。

床头灯亮着。从这边望去,他脸上那道疤痕看起来触目惊心。宁宣望着他,难以想象他这些年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谁能想到他会变成这样一个人? 


大学时代,宁宣对程风一直没什么好感。当然也谈不上多么讨厌,只是那种淡漠的不以为然。宁宣认识他,也只是因为她那时的男友是程风的好友和室友。

从大一到大四,程风身边的女孩走马观灯似的换来换去,从未有空窗期。交往的大多是艺术系和啦啦队的女孩。对他来说,她们就像荣耀的战利品和炫耀身份的奢侈品,为了紧随时尚潮流,需要不断更新换代。在这些眼花缭乱的短暂关系中,他总能和每个人保持友好关系,从容自若,游刃有余。即便偶尔有女孩对他心怀不忿,舆论也总是站在他这边。似乎大家都公认,而女孩们也满怀期待地认为,像他这样的人不可能长期专属某个人。

那时,宁宣也只是偶尔在周末聚会上见到他。大学男生似乎都很享受那种被友情爱情围绕的感觉,总是喜欢把朋友和恋人约到一块儿,相熟的四个人乃至八个人一起看电影吃饭。每次在这种场合,程风都是当仁不让的主角,他也乐意迎合别人的期待,接受别人的关注。只有宁宣对他很淡漠。但也仅此而已,就像不喜欢电影里某个演技浮夸的演员。

只有一次, 她没有像平常那样小心地掩藏好对他的不以为然。那次,程风侃侃而谈,说患抑郁症的人都是极端脆弱又自我中心的人,让宁宣忍无可忍。她来不及多想就脱口而出:“你这辈子就没有过心理危机?”

程风略显错愕,但很快就恢复惯常的从容。“当然有。”他微微一笑,“上学期绩点排名出来的时候,我就怀疑自己是不是努力过头,有点偏激了。”

“总这么出类拔萃,自己不会觉得难堪吗?”

“会啊。尤其是像这样被人嘲讽的时候。”

宁宣没说什么,迅速收起表情,恢复平常那种礼貌的淡然。那之后,她渐渐不再参加那种聚会,也很少见到程风。

这样过了一年,直到大四那年秋天。在篮球场边上偶遇的时候,程风告诉宁宣,他爱上了她。

非常突然,毫无先兆,也没有任何铺垫。他就那样直接说出来。

宁宣的本能反应是转头张望四周,就好像有人正拿着摄像机对准她,等她出丑。周六傍晚,篮球场四周挤满了围观喝彩的男生女生。不远处,她的男朋友正高高跃起,向篮筐投出一个三分球。没有人留意坐在球场边石阶上的他们。

“我爱你。”

程风盯着她,又说了一遍。宁宣瞥了他一眼,短暂思量之后,判定他是想开个恶毒的玩笑。

“很好玩吗?我一点都不觉得好笑。”

她用嘲弄掩饰自己的慌乱,在石阶上伸直双腿,然后抬头朝球场那边示意,“我爱那个人。他是你的朋友。”

那之后不久,宁宣听说程风和女朋友分手了。她也没在意,以为他又准备换一个新的战利品。直到元旦前一晚在小剧场看电影的时候。

那一次,程风因为刚分手,是一个人来的。除了宁宣和男朋友,还有另一对恋人。中途,那对恋人借故离开了。不久,宁宣的男朋友接到电话,回寝室给忘带钥匙的室友开门。眼前的情景变成程风和宁宣单独坐在小剧场的最后一排。但想到男朋友还会回来,宁宣也没怎么在意,一边看电影,一边从旁边的折叠小桌上拿薯片吃。

某一刻,她伸手去拿薯片的时候,程风刚好也朝薯片袋伸出手。“啊,对不起。”他说。但他没有缩回手,宽大的手掌覆在宁宣的手背上。宁宣一时僵住,没有动。手背上的那只手慢慢张开,握住她的手。剧场顶棚幽暗的灯光,照在他骨节分明的手背上。她猛吸一口气,惊讶地看着,仿佛那两只手是正在自行进化的新兴物种。

她想缩回手,但他没有松开。握得那么紧,几乎要把她的手捏碎了。慌乱中,她凑过去,在他手上狠狠咬了一口。他叫了一声,松开手。

宁宣知道自己应该立刻起身离开,但她没有。两人就这样坐在昏暗的剧场里,茫然望着银幕,直到宁宣的男朋友回来。

那之后,宁宣发现程风看她的目光变得越来越肆无忌惮。她视而不见,一面怀着类似抵御外敌入侵的决心,继续跟男朋友交往。大四刚放完寒假,男朋友却忽然向她提出分手。没有任何解释。但宁宣可以猜到原因。

对她的质问,程风很干脆地承认了:他告诉他了。

“他来问我,是不是爱上你了,我没有理由骗他。”

“混蛋!凭什么!你凭什么就这样毁了别人的生活!”

程风却理直气壮。“如果他真的爱你,如果他是个男人,就应该把我往死里打,而不是跑去跟你分手……”

宁宣打了他一个耳光。他没有躲。

那天深夜,宁宣走出武大的凌波门,独自一人沿着东湖漫无目的地往前走。走到磨山脚下的时候,回头发现程风跟在她后面。她咬牙切齿地对他说,她再也不想见到他。

“如果你真的像你自己说的那么爱我,就为我做一件小事:永远别再让我看见你。我郑重地请求你。这不是什么爱情游戏。”她是这么说的。

她没有理由不恨他。

然而,让她难过的是,即便是那时候,她也发觉了,恨他让她觉得轻松。单纯而强烈的恨意,仿佛让她获得了赦免,让她不必面对心底某些轮廓模糊的东西。

那天清晨跟着她走回凌波门后,直到毕业,程风都没有再出现在她面前。不管她觉得他有多么自私专横,至少在这件事上,他按照她的要求去做了。

九月份,宁宣到北京继续读硕士。关于程风,她只知道毕业后他回到家乡湖南,借助家庭背景和个人能力,成功进入当地最大的电视台工作。


刚刚似乎睡着了。宁宣从窗台上坐起来。后颈和肩膀有些酸痛,大概是一直靠着窗玻璃,受了寒。

天已经亮了,阳光从背后的窗户斜照进来,室内一片迷蒙的白光。她揉着脖子,眨了眨眼睛,随即差点惊跳起来。

程风正从床上目不转睛盯着她。

他斜靠着床头,一只手枕在脑后,脸上挂着一丝笑意。似乎醒来好一会儿了。不用说,他没穿上衣服,被子掀开半边,裸露的上半身一览无余。宁宣避开视线,起身往楼梯那边走。

“醒了就没事了。我走了。”

“你脱了我的衣服?”

听他这么说,宁宣差点一脚踩空,幸好及时抓住栏杆。她在狭窄的台阶上站稳,转过身的时候确信自己已经面无表情。

“不是脱,是用剪刀剪开的。你吐了一身,又醉得跟烂泥似的,只能剪了。”

“所以你照顾了我一晚上?”

程风眼睛发亮,夸张地拍拍胸口,“天哪,太打动我了!简直把我打伤了。”

“我是怕你被自己的呕吐物噎死。那种死法也太荒唐了。”

“哦?”

程风满不在乎地笑了笑,伸了个懒腰。“我觉得不错呀。酒鬼的死法,简直是死得其所。说不定还能上娱乐新闻,标题大概是‘第一狗仔醉酒斗殴死于呕吐物窒息’。堕落的人生,罪恶的终结。”

“对自己的认识还挺清醒的。”

宁宣赞许地点头,迈步往下走,“有空不如反思一下自己堕落的人生。”

楼梯又陡又窄,简直不符合正常人类的步幅,下楼比上楼困难多了。她踩着高跟鞋,小心翼翼地向下伸脚。走到楼梯中间的转角处,听见程风叫了她一声。声音从她头顶飘下来。

“你也觉得是堕落吗?说起来,都是因为你呢。”

“我?”

宁宣抬起头。程风倚着二楼的栏杆,低头看着她。“可不是。你把我害惨了。”他盯着她,手指抚过侧脸的伤疤。宁宣一时有些踌躇。

“哈,你信了!”

程风忽然哈哈大笑,脚上的拖鞋嘲弄般在她头顶上面一晃一晃的。“别信酒鬼说的话。下次记得别同情喝醉的酒鬼,就算他感激你,也可能随时捏起拳头给你来一下子。”

宁宣瞥了他一眼。他还在笑。她以前是心理医生。她知道,有些人说了原本不打算说的话,就会这样夸张地大笑;还有些人,小心翼翼地开口问“你爱我吗?”,之后也会这样笑。但她无意探究什么,只觉得疲倦极了。也许是一整晚没睡的缘故。

“我知道了。再见。”她说。

程风只是懒洋洋抬了抬手。脸上的笑容原封不动。

“不过,被你咬过的拇指一直很疼,是真的呢。”

打开门的时候,宁宣听见他在后面喊。她用力带上门,把他的声音关在身后。


一连下了两天的雪,时断时续,没完没了。仿佛又回到了隆冬。早上起床,拉开窗帘,外面的天空总是阴沉沉的。人行道上的积雪刚刚被踩平,天空又飘起了细小的雪花。

也不知道是因为一直下雪,还是那天熬夜照顾程风的缘故,这两天宁宣觉得疲倦极了,怎么睡都睡不够。幸好诊所没有接到新的委托,也没什么事。

不是疲倦,是厌倦。

光脚踩上地板,费力站起来的时候,宁宣忽然想到。挫败让她厌倦。不断重复的挫败,如同这个工作的固有模式,也像极了她一再努力挽救的那件东西本身——婚姻。

客厅里昏暗静谧,没开灯,窗帘也拢得严严实实。明明是大清早,感觉倒像是深夜。唯一的光线来自电视荧屏,不断变幻的白光映在沙发前的地板上。不知为什么,只有画面,没有声音。

自从孙缈来了以后,电视机似乎就一直这么开着。平时也没见她按遥控器换台。播肥皂剧就看肥皂剧,播新闻就看新闻。哪怕是那种扯着嗓门吆喝的电视购物节目,孙缈也照看不误。有时,见她对着演示面膜如何拔除鼻头黑头的恶心画面,兀自岿然不动地盯着看,一边还一勺一勺往嘴里送焦糖布丁,宁宣会忍不住怀疑,她是不是通过看电视在修炼什么内功。

此刻,孙缈也像平时一样窝在沙发上,身上穿着那件看不出颜色的旧T恤,一边看哄笑个不停的综艺节目,一边从包装袋里拿饼干吃。茶几上扔着几个打开的塑料袋,都是饼干、薯片、爆米花之类的东西。宁宣走过去,顺手捡起地板上的一个空塑料瓶,扔进垃圾桶。

“早饭吃什么?好饿啊。”

孙缈头也不抬地喊了一句,伸直双腿。搁到茶几上的脚,又碰倒了一个塑料瓶。她完全视而不见。

宁宣不禁有些恼火。怎么跟养了个女儿似的?还是一个邋遢的叛逆少女。而她就像一个疲惫啰嗦的母亲,每天跟在她后面收拾,叨念着自己都厌烦的话。唉,省省吧。宁宣再次捡起塑料瓶,扔进垃圾桶。

“就吃饼干呗,再喝点可乐。好吃又省事。”

“咦?”孙缈惊诧地转过头,长睫毛忽闪忽闪着,“你怎么了?”

宁宣没回话,往她旁边一坐,伸手从她手里的塑料袋抓了一片饼干。接着瞥见她脚上的袜子破了个洞,大拇指伸在外面。本不想理会,忽又觉得袜子有点眼熟。再一看,可不就是她的袜子吗?

“孙缈!”

宁宣的声音意外的响亮,不只是孙缈,连她自己都被吓了一跳。孙缈手里的饼干啪嗒掉在地板上。

“干吗?”

“都说了,不许穿我的内衣!”

“没穿呀。”

孙缈嘟囔一声,歪过脑袋。那头乱糟糟的短发长长了不少,遮住了她的眼睛。她甩开头发,顺着宁宣的视线看了一眼,旋即讨好地笑了笑。

“袜子嘛。又不是内衣。”

宁宣一时竟找不出反驳的话来。孙缈捡起掉在地板上的饼干,毫不犹豫地扔进嘴里,嘟囔了一句“袜子越穿越少,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这裙子怎么样?”

突如其来的快乐声音,几乎让静谧的客厅震颤了一下。沙发上的两人一齐转过头。只见徐幻笑盈盈地站在卧室门口,穿着一件米色落肩长裙,像新娘一样小心翼翼地提着裙摆,脸上的神情也像新娘。人面桃花说的就是这个啊。宁宣在心里赞叹。

“好看。”她说,声音听起来却有点敷衍。

孙缈像拨开帘子一样,用手指拨开遮挡眼睛的头发,斜眼一瞟。“下雪天穿这个?也不怕冻死!”

“恋爱了?”宁宣问道。

“看着像。”孙缈回答。

说着,两人一齐回过头去,双双盯着电视荧屏。孙缈像投篮一样往嘴里扔饼干,宁宣则像吃药一样把饼干塞进嘴唇之间。

“真是受不了!”

徐幻大步穿过客厅,哗啦一记拉开窗帘。刺眼的天光倾泻进来,宁宣和孙缈同时抬起胳膊遮挡。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天空开始放晴。

“现在是早上九点!九点!”徐幻怒喊,“你们俩却像活死人一样,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吃垃圾食品。我受够了!”

“看来她又恋爱了。”孙缈放下胳膊,无动于衷地说。

“是什么人?”宁宣问。

徐幻没理她们,走到卫生间门口的穿衣镜前。她前后左右地照着,又拨下一侧的肩带,对着镜子欣赏自己白皙光洁的肩膀。然后拿出手机,对着镜头做出各种表情。时而开朗地露齿而笑;时而低下头,拨开耳边垂落的头发,温柔微笑;时而高傲地抬起下巴,一脸冷若冰霜。堪比川剧绝活变脸。

孙缈看得目瞪口呆。“她在干吗?”

“自拍发朋友圈。”宁宣回答,“不过会分组,只给男朋友一个人看。”

“发这么多?”

“就发一张。她要自拍三百张,才能挑出一张。每次刚恋爱,她都这样,因为拿不准对方比较喜欢哪一种。”

孙缈“唔”了一声,眼睛打量着徐幻,话却是对宁宣说的。“还是别笑比较好,是吧?她笑起来鼻子太大了,有点傻大姐,男人会觉得太容易得手。”

“不过她觉得自己不笑的时候嘴唇有点厚,像是故意撅着。”

“也是,那样太挑逗了。”孙缈点点头,“真是难以取舍啊。可她领口开这——么低,已经明摆着……”

“你们俩当我是死的吗?”徐幻怒喝一声,扭过头。

“干吗?我们又没说什么!都是当你的面也敢说的话。呃,让我想想有什么话是当你的面不敢说的……”

孙缈揪着头顶的乱发,眼睛向上瞟了瞟,随即气馁地两手一摊,“想不出来。一个管自己叫婊子的女人,还真是让人无从下嘴。”

徐幻得意一笑,把另一侧的肩带也拨下来,又往下扯了扯领口。“像婊子一样去战斗!”她斗志昂扬地挥着拳头,声音响亮。

宁宣不禁叹口气,揉了揉太阳穴。毕业离开武汉都快十年了,每次一听到这个词,她还是觉得头疼。从小在汉口码头街巷长大的徐幻,偏偏特别喜欢说。

外面有人敲门。

三人一时面面相觑,最终是宁宣起身去开门。

宁宣一直不知道这种现象叫什么。你没来由地想着一件事,然后这件事就真的发生了。有点像心想事成,只不过就内心期望而言,方向恰好相反。


站在门口的是程风。

宁宣握紧门把,下意识把套着拖鞋的双脚并到一起。程风神情略显怪异,像在强忍着不笑出来。

他听到了?唉,管他呢。宁宣决定无视,正想找个借口关门撵人,却听见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问:

“什么是婊子?”

门后钻出一个黑色小脑袋瓜,两只亮晶晶的眼睛骨碌碌转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宁宣一时愣住了。孙缈和徐幻也探头朝门口张望。

“声音那么响,一出电梯就听到了。”

程风好不容易才止住笑声,脸上仍旧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他伸手搓了搓小男孩的头顶,认真地说:“婊子是一种特别的说法,意思是很漂亮很有个性的女生。”

小男孩眨了眨眼睛。“是真的吗,宁宣阿姨?”

宁宣这时才回过神,一伸手把他从程风身边抢过来。

“土豆,你怎么会跟他在一起?”

她蹲下来,上下左右把叶然泊检查了一遍。除了羽绒服和球鞋有点脏,孩子一切正常,完好无缺。半年多不见,他又长高了不少。眉眼也更显俊秀,加上齐刘海,白净漂亮得如同女孩,像极了晏洁。男孩果然都像母亲。宁宣摸了摸孩子的头,问:“你爸爸呢?”

“爸爸是骗子!说要带我去坐飞机,自己却不见了。”土豆气呼呼地说。

“他一个人乱穿马路,差点被车撞了,我刚好骑着摩托车经过。”程风在一旁解释道,“他说要去找宁宣阿姨,一问果然是你,巧吧?我就带他来了。”

“这个叔叔的摩托车可好玩了。”土豆兴奋地说。

有这么巧?

宁宣狐疑地看了程风一眼。但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孩子这样跑出来,家里的几个保姆肯定乱成一团了吧。她让土豆坐到沙发上,立刻打电话给叶尧。

程风跟在土豆身后,大大咧咧走进来,一边轻松自在地跟徐幻和孙缈打招呼。徐幻慌忙把肩带拨上去,回卧室换衣服去了。孙缈则来回地打量着程风和土豆,一脸好奇和疑惑。

和以前一样,铃声一直响到自动挂断,叶尧照例没有接电话。不用说,他肯定正在什么地方谈什么生意。

儿子都被人捡走了,还管自己忙活!宁宣憋着怒火一连重拨了三次,他才终于接了电话。他果然什么都不知道,自然也丝毫没有担心。

“估计又跟保姆闹别扭了吧。”

听说土豆一个人跑出来,叶尧只是平淡地说了一句,接着请求宁宣代为照顾几天。他目前人在瑞士,参加什么财经论坛,一时半会儿回不来。随即利落地挂了电话,丝毫不给宁宣拒绝的机会。

“喂,喂,叶尧!”

电话里只有冷漠的嘟嘟声。宁宣瞪眼看着手机。显然,他确信她绝不会袖手旁观。她也不得不承认,事实的确如此。

她欠他们的。这一生都无法清偿。那天赶到楼下,看着救护车空车离开的时候,她就意识到了。

难道土豆真的不是叶尧亲生的?

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宁宣就晃了晃脑袋,忙不迭地把它抹掉。可是哪个父亲会这样随随便便把孩子扔给别人?


“不行!”

听说土豆要在这里住几天,徐幻和孙缈异口同声明确反对。徐幻的理由是有了孙缈,家里已经够乱了。孙缈白了她一眼,难得没有跟她抬杠,接着振振有词地给出自己的理由:

“小孩最麻烦最讨厌了!”

“也不知道谁最麻烦最讨厌!”宁宣针锋相对。

徐幻点头附和“就是就是”,一时忘了立场,被孙缈的胳膊肘狠狠捅了一下。她立刻住了口,快速转换表情,站到了孙缈那边。“没错没错,小孩比你更麻烦更讨厌。”

“要不让他住我那里?”

见她们吵得不可开交,程风插了一句。“反正我一个人住。我们相处得不错呢。是吧,土豆?”

“好啊好啊。”

“这样正好。”

孙缈和徐幻马上热烈赞成。孙缈还顺势把坐在沙发上的土豆,往程风那边一推,换来那孩子的怒目一瞪。

“不行!想都别想!”

宁宣一把从程风身边抢走土豆,搂住他。土豆一只手还抓着程风的袖子不放。可能是怕拽着孩子的胳膊,程风往宁宣那边挪了挪。三个人紧挨着并排坐在沙发上。

“咦——”

孙缈夸张地惊呼,转头和徐幻交换了一下眼神。“其实是他们俩的私生子?”她小声嘀咕了一句。徐幻一副笑不可抑的样子,含糊地说着“不知道啊,可能吧”。

“怎么可能!瞎想什么呢。”

宁宣怒斥孙缈,又愤愤地瞪一眼幸灾乐祸、笑个不停的徐幻:“你不知道吗!”

土豆抬头问程风私生子是什么。程风一边胡诌解释,一边使劲憋住笑。

“她对你态度这么恶劣,原来是因为这孩子?什么时候的事啊?”孙缈问。

“你也觉得她对我很过分呀?”

程风如遇知音般感激地说。他回应的只是前半句,对另外半句完全置之不理,等同于默认。

孙缈惊呼“这么说是真的?”,一边端详着土豆,一边咕哝着“长得不太像呀”。程风则故意装糊涂:“什么真的假的、像不像?”

怎么会变成这样?但宁宣已经连争辩的力气都没有了。

“反正孩子要在这里住几天。”最后,她强硬地宣布,还把带孩子的任务交给孙缈。

“凭什么!”孙缈一翻眼。

“凭我是你的老板。你就把他当作一个客户。”

责任编辑:阿芙拉 afra@wufazhuce.com

作者


阿禾
阿禾  @陆禾姑娘
写小说的,生于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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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内容


默雯蔚
伤心诊所到底是诊别人还是诊自己?有点分不清了
在渡人的过程中渡己
伊壁鸠鲁
没有铺垫的出来人物 我很无奈
星绶
可以拍成电视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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