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诊所·第八章


文/阿禾

列表

除夕傍晚,雨无声无息地下着。

宁宣拿着海绵,慢悠悠地擦着落地窗。北京这个季节很少下雨。难道春天真的到了?

海绵擦去白色泡沫,留下洁净透亮的玻璃。似乎连纤细的雨丝都清晰可见。就算只有三个无聊的单身女人一起过年,也要有个窗明几净的样子吧。宁宣满意地停下来,一面留神不让额头碰到玻璃,一面贴近落地窗,眺望阳台外面。

街上空无一人。湿漉漉的黑色柏油路面,映着提前亮起的街灯。这时她才想起,已经好一会儿不见一辆车经过。这就是北京的除夕啊。没有节日的喧闹,反倒有平时绝对难觅的宁静和寂寥。

“晚上吃什么?”

孙缈从客厅的沙发上喊了一声。从早上起床后,她就一直保持软体动物的形态,瘫在沙发上看无聊的电视剧。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对忙着擦地板、换窗帘的宁宣和徐幻完全熟视无睹。

“麦当劳和汉堡王,你自己挑。”宁宣说。

“不会吧!好歹今天是除夕啊。”

孙缈终于恢复脊椎动物的坐姿,伸了个懒腰,身上仍旧穿着那件充当睡衣的旧T恤。只要不出门,她就一整天穿着这件T恤。有时能连续穿三五天,也没想过要换。宁宣相信,如果一直不受干扰,孙缈很可能一辈子只穿这么一件衣服,直到有一天被人送去火葬场,和这件衣服一起化为灰烬。

“年夜饭吃汉堡,不觉得太惨了吗?是吧?”

孙缈用脚尖戳了戳坐在旁边的徐幻,寻求声援。徐幻只随口说了声“我随便啊”,头也不抬,继续往小腿上抹一种绿色液体。她刚刚泡了一个漫长的澡,然后从头发往下,依次在身体各个部位,涂抹不同的乳液和精华液。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挤满茶几。相比窗户和地板,她对自己身体的清洁程度要求严苛得多。

“有空擦窗户,就不能正经做顿饭吗?”

“你还好意思说!”

宁宣走进来,脱下干活用的手套和围裙,“前天明明叫你去超市买菜的,我还以为你买了呢。今天超市的货架都空了,只剩下二十块钱三个的青椒。餐厅关门,外卖停送,生鲜网站歇业。不吃汉堡,你喝西北风吧。”

晚上,三个人坐在阳台上吃着汉堡,眺望窗外。

雨还在下着。远处的夜空中偶有零星的烟花绽放。离得太远,听不见声音,只能看到黯淡的白光不断闪现又沉落下去。难得下雨,空气湿润,宁宣特意开了一扇窗户。细雨从敞开的窗户飘进来。冰冷的空气中,能闻到淡淡的硝烟味道。

“有烟花的气味呢,总算像过年。”

孙缈嗅了嗅空气,问:“去年你们也是这样过年的?”

“怎么可能!”徐幻说,“去年我有男朋友的,一起去了京都和奈良。”

“我回南京跟爸妈一起过的。”宁宣说。

“今年怎么不回去了?”

宁宣费力咽下嘴里的汉堡,淡淡地回了一句:“会被逼婚。”

孙缈仰天长叹。“三十一岁,啊不,三十二岁的女人,活成我们这样,是不是太失败了?”

没有人回答。宁宣把纸杯凑到嘴边,喝了一口变凉的咖啡。徐幻嫌弃地捏起一根薯条,送进嘴里。

正月初一清晨,宁宣还没起床就被孙缈吵醒了。

“快来看,宁宣!大明星进局子了。开年大戏啊!”

宁宣睡眼蒙眬地翻过身。客厅里传来电视的嘈杂声音,似乎在播新闻。也不知道孙缈什么时候起来的。再怎么着,正月初一一大早就爬起来看电视,也太无聊太可怜了吧。脑子似乎还没开始运转,她一时没明白孙缈说什么。

“萧逸被警察抓走了!”

孙缈又喊了一声。这回,身体比脑子反应更敏捷,宁宣腾地坐起来。

切换到主播之前,镜头捕捉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萧逸坐进警车,一个警察也弯腰坐进去,关上车门。“因为涉嫌故意伤人,演员萧某目前已被警方带走。”主播简洁地补上结语,随即进入下一条新闻。

“怎么回事?”

“把人揍得进了医院。”

孙缈的回答没头没脑的。宁宣好不容易才问清楚是怎么回事。

被打的人是程风的同事,萧逸原本是要去打程风的。前两天,他们工作室发文爆料萧逸和严翎已经协议离婚了,配图就是萧逸在酒店地下停车场里的照片,以及后来严翎离开酒店的照片。萧逸不仅打了人,还把他们工作室的电脑都砸了,甚至试图拿打火机烧一堆照片。因为春节放假,工作室里只有那个被打的值班者,要不是隔壁公司的人一起帮忙阻止萧逸,后果不堪设想。

事情完全出乎意料。没想到让程风拍几张照片,能引起这样的轩然大波。

宁宣怒不可遏,立刻打电话给程风。一开始,程风没接电话。后来大概是受不了宁宣锲而不舍的狂轰滥炸,最终还是认输了。

“太卑鄙了!让你拍几张照片,你居然能这样造谣!”电话一接通,宁宣劈头就说。

“怎么造谣了?觉得是造谣,就去告我们诽谤呀。”

程风的声音非常镇定,带着新闻发言人般的官方口吻,“我们所做的一切都在合法范围内,公共场所拍照,采访可靠信源……”

“这种冠冕堂皇的话就省省吧。你就不会良心不安吗?”

没有回答。虽然看不见,但宁宣觉得电话那头的程风似乎在笑。显然,他毫不在乎,胜券在握。她越是怒气冲天,他就越是从容不迫。

“看来我误会了。原来你要跟我谈的不是法律,而是道德。那我没什么可说的。”程风语气更加冷静,“我的良心五十块钱一斤,要得多的话可以打八折。不过现在不行,我正忙着料理和法律有关的事呢。”

“什么意思?”

“还能是什么意思?当然是拿到验伤报告,起诉故意伤害。只要鉴定轻伤以上,他就跑不了。还没说他打算纵火呢。”

宁宣一时语塞。随即,程风说了声“我还忙着呢”,挂了电话。宁宣没有再打过去。


孙缈走进餐厅的玻璃门。

一家新式中餐厅,入口的门厅宽敞得可以打篮球。也不知道宁宣怎么想的,居然约在这样的地方。眼下正是风口浪尖,在这种地方见面,不怕萧逸被人认出来吗?要不是被打的人伤势轻微,萧逸连保释的机会都没有。不过孙缈也听说了,程风工作室那边已经准备起诉他。

想归想,一看见萧逸,孙缈本就少得可怜的担心,立刻自动变成了幸灾乐祸。只见萧逸坐在一张宽木桌旁边,全副武装,鸭舌帽、墨镜、口罩一件不落。孙缈能认出他,完全是凭借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某种东西。

明明坐在明亮洁净的昂贵餐厅里,却把自己弄得跟传染病人似的,也不容易啊。孙缈发觉自己心底居然生出些许怜悯。不过和这点怜悯一线之隔的是鄙薄。现在她知道他身上散发出的东西是什么了。是虚荣,无可救药的虚荣。混合着自恋、怯懦,以及对旁人没来由的敌意。

“怎么是你?”

见到孙缈,萧逸像是受了轻微的惊吓,抬头看了看门口,“宁宣呢?”

“谁知道。你以为我想来?”

孙缈拉开沙发椅,一屁股坐下来。动静不小。旁边一个在三角钢琴前弹莫扎特的男子,朝她投来不满的一瞥。孙缈没看见,瞧了瞧萧逸,忍俊不禁。

“早知道给你带个好东西。就是那种橡皮眼镜,你见过吧?”她一边说一边在鼻子上比画,“带个大鼻子,还有八字胡,胡子两头翘起来。和领结特别配,就像魔术师。”

萧逸转过脸,大墨镜和防霾口罩对着孙缈。孙缈毫不畏缩地回望他,露出笑容。

“要瞪我的话,至少要摘掉墨镜吧,要不我也感觉不到。还是你刚从局子里出来,嫌丢人?”

萧逸一声不吭地摘下口罩和帽子,最后摘下墨镜,往桌上一扔。墨镜砸中了玻璃杯,杯子打翻了,水洒出来。弹钢琴的男子再次朝这边投来视线。萧逸视而不见,只是瞪着孙缈。

“唔,收到。”

孙缈眨了眨眼,笑眯眯地扶起杯子,顺便给自己倒了水,“其实我对你的印象大为改观呢。至少你没我想的那么虚伪,打人还亲自动手。我还以为混到你这份儿上,杀人放火都有人乐意代劳。”

“你是只有挖苦别人的时候才会开口说话,还是一开口说话就忍不住挖苦别人?”

“不知道呀,我也弄不明白。”

孙缈做出迷惑的样子,随即笑起来,“别这样,我是真心实意地夸你。你本可以找人揍他,再出来说点风凉话。可你光明磊落,玩不来那种下三路的招数。”

“是说我太蠢吗?哈,你挖苦人的方式还挺新颖的。”

萧逸靠到沙发里,懒洋洋地跷起腿,开始玩手机。孙缈瞧了一眼,似乎在玩游戏,打打杀杀的。

“还开着手机呢。我还以为电话早就被打爆了。”

“一个电话都没有。我也挺意外。我还以为自己很受欢迎呢,至少有一千万粉丝和五百个朋友,外加一百万仇敌。结果谁也没理我。”

孙缈笑得乐不可支,第一次对他有了些许好感,没有继续挖苦他。萧逸头也不抬地玩着游戏。各种枪炮的音效生动逼真,声音很响。

弹钢琴的男子终于忍无可忍,推开琴凳走过来。他面对萧逸,站得笔直。黑礼服,白衬衣,黑领结。

“抱歉先生,您这样,我没办法弹琴。”

“那就别弹了,听着心烦。我最讨厌古典音乐,尤其是萧邦。”

“是莫扎特。”

男子居高临下瞧着萧逸,嘴角扯出一个矜持的笑容,简直是皮笑肉不笑。萧逸不为所动,低下头盯着手机屏幕,直到男子走开。

餐厅里再次响起莫扎特的小夜曲。萧逸从手机上抬起头,瞥一眼坐回钢琴前的男子。只见他腰背挺直,侧脸的神情庄重而沉静。喜欢莫扎特?看得出来。

“真可怕啊,这个地方。饭还没吃呢,我就已经输了一场战役。”

“还不是你自找的。”孙缈忍不住哈哈笑。

萧逸掐着手机屏幕,愤愤不平。“越来越不想出门。一个个都有刀子一样的眼睛,刀子一样的笑脸,藏都懒得藏一下。有必要这么直白吗?”

“是你习惯了假惺惺吧。”

“虚伪才是对别人的尊重呀。这不是成年人之间该有的礼数吗?”

“啊,有这回事?”

孙缈天真无邪地眨眨眼睛,接着问:“你这辈子说过真话吗?”

“刚刚差点就说了,幸好你提醒我了。”

萧逸说着,脸上绽出迷人的笑容,漫不经心地转头环顾四周。视线过门口的时候,脸上的笑容陡然消失。孙缈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推开椅子冲过去。


程风站在门口,远远看着握拳朝他冲来的萧逸。一脸的气定神闲,似乎还带着些微嘲弄。孙缈也没着急,不慌不忙地跟在后面。不用说,就萧逸那副轻飘飘慢吞吞的拳头,连程风的皮毛都伤不着。

他们都不急,带程风过来的宁宣却急了。眼看萧逸挥起拳头,来不及多想,横跨一步把程风挡在身后。要不是萧逸动作本来就慢,没费什么劲就及时收住了,这一拳就正中她的左眼了。

虽然没打中,但似乎把两个男人都吓了一跳。孙缈都没见程风抬手,就看见萧逸被推得往后一仰,踉跄着退了几步才没摔倒。

“傻呀你!要你帮我挡!”

程风抓过宁宣瞧了瞧,见她没事,又毫不客气地一把推开了。“不会吧,原来是约架。我还以为他真打算道歉呢。”

“道歉?见你一次打一次!”萧逸说着,又握起拳头。

真要在这里打架呀,那边还在弹莫扎特呢。孙缈慢吞吞晃悠过去,幸灾乐祸地静观其变。一抬眼,刚好迎上宁宣的视线。只见她目光凌厉,像在冲孙缈无声大吼:你到底在干什么呢!

好嘛,知道了。孙缈在心里嘟囔着,几步跨过去,挡在萧逸前面。看来宁宣不只拿她当男人使,还拿她当超人!指望她给两个像愤怒的小公鸡一样的大男人拉架呢。

虽然花了一点工夫,但宁宣好歹还是让两个男人在餐桌旁坐下来。

孙缈按照宁宣的示意,坐在萧逸旁边,以防他再次挑衅程风。扔个烟灰缸或者砸个杯子什么的。宁宣无视两个暗自较劲的男人,不紧不慢地拿出早就想好的解决方案:萧逸公开道歉,赔偿伤者;程风工作室撤销指控。

“休想!”

“凭什么!”

萧逸和程风同时开口,相互怒目而视。

“咦,很像小学生吵架呢。”

孙缈嬉笑着说。另外三个人都权当没听见。

“说吧。收了多少钱?”萧逸说。

“什么钱?”程风反问。

“装什么蒜!没钱拿,你这么卖命抓着我不放?闲着没事干?”

程风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你是说有人雇我来抹黑你?你也知道自己招人恨呀。倒是有人找过我,可惜我要价过高,谈不拢。”

“多少钱?”

“都说了谈不拢。”

“我出双倍。”

“嗬,真阔气!”

程风夸张地惊叹,随即嘿嘿一笑,“可惜还是谈、不、拢。”

萧逸瞪着他,眼神恨不得生吞了他。程风也毫不示弱地迎视他的目光。两人盯着对方,过了几个相互掂量的瞬间。

“哎,都快瞪成斗鸡眼了,还是出去单挑吧。”

孙缈兴奋得像在过节,换来宁宣的斜眼一瞪。

“干吗?你还想让他们讲道理?你见过男人之间靠讲道理分胜负吗?他们才没那么娘,他们只会打架,一个把另一个灭了。”

宁宣没理她,只管对那两人说话:“你们当然可以继续抖。一个告另一个伤人,另一个反过来告对方诽谤。引来一群幸灾乐祸的围观者和等着落井下石的人,弄得两败俱伤。”

萧逸和程风充耳不闻,依旧相互瞪视着。

“跟你说了,没用!”孙缈不耐烦地插嘴,“单挑算了。要不了多久的,疤脸狗仔几下就能把大明星给料理了,然后我们报个警就能回家了。”

这一次,话似乎进了萧逸和程风的耳朵,两人同时转开视线。萧逸愤愤不平地扫了孙缈一眼,程风则假装饶有兴味地看着弹钢琴的男子。

宁宣接着说:“然后你们继续互相报复,比谁更声名狼藉。当明星的不用说了。就算是狗仔,多少也需要一些冠冕堂皇的东西来装点门面吧?要不怎么理直气壮地揭发所谓真相?”

察觉到宁宣正看着他,程风端起玻璃杯,慢悠悠喝了口水。“你真会为我着想呀。我谢谢你!”

“不客气。你答应了就行。”

宁宣敏捷地接腔,无视一脸错愕的程风,转向萧逸:“你打人是事实。不道歉的话,事情没法过去。”

萧逸依旧一脸不忿的表情,但没说什么。

“要不握个手吧。小学生和好不是都会握手吗?来嘛来嘛,握一下。”

孙缈兴冲冲地撺掇着。另外三个人再次当作没听见。

“也不知道怎么就成了我答应你了。”

程风站起来,把手里的纸巾往桌上一扔。“就这样了。走了。”说着,径自往外走。宁宣赶紧起身,向孙缈匆匆示意了一下,快步追出去。

“这家伙到底什么人?”看着宁宣跑过窗外的人行道,去追赶远处的程风,萧逸问了一句。

“你以为呢?你什么时候见过狗仔这么好说话?”

孙缈没好气地说,听见肚子里咕地一声响,才想起自己还什么都没吃。既然不请吃饭,为什么要约在餐厅!她甩开菜单,打算点几个贵的,让这个讨人嫌的大明星买单。

“是吗……”萧逸喃喃说着,“就那个混蛋?”

“还不是为了你这个混蛋。这下欠了无名债,让那个混蛋逮着机会了。你肯定花了一大笔钱来雇她吧?”

对此,萧逸只是淡漠地转开脸。

“那个家伙怎么还在弹莫扎特。还没完了。”


出乎宁宣和孙缈意料的是,萧逸的公开道歉相当隆重。

特意开了一个记者会。萧逸和严翎携手现身,诚恳致歉之后,还澄清了近段时间以来的各种传闻。没有离婚。没有出轨。只是“工作太忙,聚少离多,引来不必要的揣测”“一些工作需要让人误会了”。不过彼此也积极反思,决定“以后少拍戏,少赚钱,多花时间在一起”。

电脑屏幕上,萧逸和严翎十指紧扣。“经历了这段异常艰难的时间,我才明白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萧逸说着,抿着嘴唇,眼泛泪光,似乎强忍着不在镜头前哭泣。身边的严翎垂着眼,泪水滑过洁白的双颊。

“真的假的?要是演戏的话,这演技也太好了吧。”

靠在沙发里的孙缈一边说,一边从塑料袋里拿薯片。塑料袋咔嚓咔嚓响。

“吃你该死的薯片!”

宁宣忍不住吼了她一句。孙缈张张嘴,乖乖往嘴里塞了片薯片。宁宣一腔怒火喷出一半,无处可去,只能硬生生咽下去,望着电脑屏幕发呆。

为什么就不能是真的?他们是夫妻,是亲人,是手牵手共同面对人生的拍档。十二年,他们一起经历过很多事,已经深深扎根于彼此的人生。他们相互拥有对方的某一部分,这世上再没有其他人能够了解。为什么就不能是真的?宁宣愿意用整颗心去相信。

几天后,萧逸打来了电话。宁宣紧张地握着手机,满心期待他跟她说些无关紧要的客套话,却听见他长吁一口气。

沉默良久,末了,萧逸说:“你不是说,可以听我说点废话吗?”


萧逸趴在临窗的吧台上。脸埋在臂弯里,一只手耷拉在腿上,看起来像是喝醉了。

宁宣穿过拥挤的圆桌和矮凳走过去。春节假期刚刚结束,这家咖啡馆已经恢复平日的热闹,挤满了刚下班的年轻男女,个个神采飞扬、谈笑风生。

“你喝酒了?”

宁宣说着,坐上高脚凳。萧逸还是没有反应,似乎真的睡着了。宁宣抬手戳了戳他的胳膊。他动了一下,但也只是略微缩了缩肩膀。

“我没睡着,也没喝醉,就是有点累。”

他依旧趴着,声音像是肩膀发出的,不过听起来还算正常。

“喝什么?我去买。”

“什么都不喝。”

“喝杯热的吧。外面好冷。”

端着托盘回来的时候,宁宣远远望见萧逸已经坐起来,正用手背蹭着眼睛。她绕到自助餐台那边,拿了几包用不着的砂糖和奶精,又拖延了一会儿才回去。

“美式和拿铁,你要哪个?”

“美式吧。”

萧逸端起杯子的时候,宁宣瞥见他脸上有两个红印子。不是伤痕,看起来像是粗毛呢大衣的袖扣留下的印痕。也不知道他在这里趴了多久。他的眼睛是肿的。宁宣从来没见过男人哭肿了眼睛。她本能地避开视线,转向落地玻璃。

“那个程风是你的男朋友?”萧逸忽然说。

“不是。一个熟人,上大学的时候认识的。”

“这么说,是单恋。这年头,还有这种男人呀。你不感动吗?”

宁宣冷淡地看了他一眼。“你心情不好的时候都是这样解气的?通过让别人难受?”

“通过惹人讨厌。”

萧逸竖起一根手指,像在纠正一个语法错误,“为了让别人帮我厌恶我自己。那样的话,厌恶会比较真诚。”

“好吧,你达到目的了。”

萧逸脸上掠过一丝笑容,抬头望向窗外。寒冷的夜晚,僻静的小街上几乎不见什么人,也没有车驶过。昏暗的路面只有咖啡馆窗户投下的几块方形亮光。

“这条街居然没有路灯。”萧逸忽然说,“也没有树。我一路走过来,连一根电线杆子都没找到。”

宁宣双手捧着温热的马克杯,没有说话。

“你怎么不问我找电线杆子干吗?还是你以前也抱着电线杆子哭过?” 

萧逸别过头去,飞快蹭了一下眼睛。

宁宣看见旁边有个穿粉色卡通卫衣的女孩,怯生生地盯着他瞧。萧逸也察觉到了。他毫不客气地瞪了那女孩一眼。

“看什么!没见过帅成这样的也会失恋吗?”

女孩惊讶地看着他,眼睛睁得溜圆。萧逸显然对此习以为常。他迅速转换表情,扯动嘴角露出一个塑料面具般的假笑,伸出手。

“好了,拿来吧。” 

“什么呀?”女孩茫然。

“随便什么。你不是要签名吗?”

“有病吧你。”

女孩抓起杯子,起身去了咖啡馆另一侧,中途还回头看了一眼。那眼神仿佛萧逸是一头化作人形的怪兽,忽然间露出了长长的獠牙。

“原来她不认识我。”

萧逸略显失望,笑着对宁宣说,“我还以为每个人都认识我呢。抛开自尊心,我到底还是想成为别人追逐的对象。是不是虚荣得无可救药?”

宁宣没接茬,放下杯子,犹豫片刻才开口:“这么说,新闻发布会说的那些都是假的?”

“是真的。不过真相至少有三个,看你想要什么样的。哪有什么单纯的真假呀,在这个花样百出的世界。”

萧逸喝了一口咖啡,接着把马克杯举远一点,怒目瞪着。仿佛马克杯刚刚出乎意料地咬了他一口。“这里的咖啡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难喝?喝起来就像熔化了的柏油。”

“到底怎么回事?”

萧逸又喝了一口咖啡,才放下杯子,手指在吧台上敲了敲。“两件事。一是我离婚已成定局。二是我可以继续当我的明星,继续过我早就习惯的纸醉金迷两面三刀的生活。”

宁宣叹口气。“就没有一点余地?”

“有呀。至少三年内不会离婚。是双方的公司一致要求的,我们都没有异议。”

说着,萧逸忽然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拍着吧台。笑容爽朗,虽然略显夸张,但不知情的人绝对看不出破绽。可能是察觉到宁宣不无担忧地看着他,萧逸满不在乎地摆摆手。

“放心,我试过了,没问题。只要把该吃的药都吃了,该笑的时候就能笑出来。”

他还在笑。

“行了,别笑了。”宁宣低声说。

“那我的药不是白吃了?”

宁宣斟酌着想说的话,最终只是叹口气。

萧逸抬起手,手指轻轻掠过侧脸,仿佛在触摸自己的笑容。那层薄薄的笑容倏然消失,如同蜥蜴背上的拟态颜色。他转头望着外面,神情慢慢黯淡下来。

“我不怪她,也不知道该去怪谁。我们都别无选择。”

“选择总是有的。”

“是吗?以前我也这么觉得。可是事情并不是按照因果关系直线发展的。比你想象的复杂得多。刚开始,你浑然不觉,等意识到的时候,事情已经反过来控制了你。”

萧逸停顿了一下,眯起眼睛,像在努力看清会发光的什么东西,“我以为是我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却是别人通过我得到了他们想要的。”

“那是因为你想要的东西,恰恰就是他们想让你欲罢不能的。”

尽管已经尽力克制自己,宁宣听见自己的声音还是带着无法掩饰的轻蔑。萧逸皱眉看着她。消化这句话似乎让他花了一点时间。

“所以,是我活该?”

“我只想说,选择总是有的,只要你愿意不计代价。”

“也许吧。可我们身上都挂着太多东西,各种瓶瓶罐罐,多得数不过来,就算想相互拥抱,也没法抱紧。”

萧逸说着,缓缓摇头,“如果明天是世界末日那多好,我就去找她。所有其他的东西都不存在了,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了,她总能相信了我吧?”

宁宣喝着杯里变冷的咖啡,一言不发。

她还能说什么?他们无所不知,什么都懂,包括爱情的虚妄和人生的无奈。他们不缺什么,他们只是什么都想要。可是,人生最荒诞也最滑稽之处,恰恰在于——你未必真的了解自己究竟想要什么。最终,他们失去了自己想拥有的,得到了自己不想要的。

萧逸没有再开口。宁宣喝光了咖啡,站起身。两人一起走出咖啡馆,走进冷清萧索的初春夜晚。萧逸的司机开车来接他,黑色捷豹静静停在路边。宁宣的车停在前面一个路口,方向相反。

两人站在路边。天冷得像要下雪。萧逸朝宁宣伸出手,脸上露出微笑。宁宣伸手和他握了一下。他看出她欲言又止。

“你是在酝酿临别赠言吗?”

对他的揶揄,宁宣报以苦笑。“对不起,什么忙都帮不上。”

萧逸抬头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似乎在品尝夜晚空气的味道。

“好冷,感觉要下雪了。”

他缓缓吐气,睁开眼睛,看着白色的气息飘散在寒冷的空气中。“有些事你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就这样发生,对吧?就像目睹一场意外的降雪。你在等花开,却等来了下雪。你说明明已经是春天了,可是下雪又不归春天管。”

他声音悠扬悦耳,抑扬顿挫,就像在朗诵诗歌。随即转身朝车子走去,一面抬手在头顶挥了挥。等在车旁的司机打开车门,让他坐进去。车灯亮起,黑色捷豹缓缓开动,驶向路口。

宁宣刚想离开,远远看见车尾亮起刹车灯。车慢慢倒回来,在她旁边停下。后车窗的深色玻璃滑下来,萧逸探头到窗前。

“啊,萧先生,能请到您真是太好了。”

他卷着舌头发出浑浊的声音,活像嘴里含着一个鸡蛋,双手夸张地比画着,“这部戏绝对是大卡司、大制作。分四组拍,四个替身,你签两个月,拿三千万。”

什么?宁宣一时摸不着头脑,默然看着。

萧逸清了清嗓子,恢复平常的声音,语气冷淡,毫无起伏。“附加条件,我的狗不能空运,让人开车送到横店。远吗?北京过去有多远?”

接着,他捏着嗓子用尖细的声音说:“哇,萧逸,是萧逸呢!天啊,你好帅!能不能跟我拍张照?啊,真的吗?我太激动了。”

萧逸歪起脑袋,对着不存在的镜头比出剪刀手,挂出招牌式笑脸。继而,他眨了眨眼,放下手,笑容随之荡然无存。他重新靠到椅背上,目视前方。车窗玻璃慢慢升起,直到完全关闭。司机把车开走了。

宁宣站在那里,看着黑色捷豹转过路口,消失不见。往回走的时候,她感觉有什么东西从头顶飘落下来。她抬起头,借着路边酒吧透出的微光,看见夜空中有一些形状模糊的东西。小小的,轻飘飘的。

是雪花。

她继续往前走,踩过新下的雪。寂静的街上,她能听见某种细微的声音,来自鞋底,也来自空中,以及某个遥远的地方。她一边走,一边想着那些悬停在城市上空的卷层云,想象着云层中慢慢积聚的洁白晶体。带着锋利的尖角,形状完美,飘落时会在冷冽的空气中翩翩旋转。

打开车门的时候,她还在想,究竟有没有一场雪是意外的降雪。

责任编辑:阿芙拉 afra@wufazhuce.com

作者


阿禾
阿禾  @陆禾姑娘
写小说的,生于浙江。
关注

评论内容


Luna
你在等花开,却等来了下雪。你说明明已经是春天了,可是下雪又不归春天管。
虫子辛苦
说到雪,让我想起“暴雪将至”这部电影。 不知道作者有意还是无意,在延展,积蓄着情绪,不愠不火,甚至略微有点拖沓,如同卷积云越积越厚,但并没有什么实际进展。描的越多,越看不清萧逸这个人,到底是骗子,还是痴情,是精神分裂,还是陷得太深。甚至连孙渺和宁宣也模糊起来。 云积的太厚,期待中就会混杂惶恐和不安。
Leo
最终,他们失去了自己想拥有的,得到了自己不想要的。
查看更多

 

微信打开

微信打开

伤心诊所·第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