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诊所·第五章


文/阿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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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一直下个不停。

雨刷器簌簌作响,不断刮去刚刚飘落的雪花。透过湿漉漉的挡风玻璃,视野有些扭曲变形。前方绵延的红色刹车灯模糊一片。还没到下班时间,北三环路已经堵得水泄不通。

宁宣又扫一眼仪表盘:三点三十五分。从接到委托电话到现在,已经快一个小时了,那边不知道都闹成什么样了。

白色跑车横在两个车道之间,丝毫动弹不得。坐在小小的双座车厢里,宁宣不用扭头也能感觉到后车司机两道怒气冲天的目光。下次再怎么赶时间,也不能让孙缈开车了!老是这样野蛮变道,早晚得挨揍吧?

前方的信号灯又变红了。孙缈烦躁地拍一下方向盘,拉起手刹。

“啊,好饿。这样下去,天黑之前肯定赶不及回家吃饭。”

“你还有空想吃饭的事!不知道他们吵成什么样了。”

“咦,这本来就是我们的工作。天天有人吵架离婚,照你这么说,我就别想吃了?”

孙缈解开安全带,懒洋洋地动了动肩膀。“真没意思啊,这种上门找麻烦、看人吵架的工作。我能辞职吗?”

手机又响了。

“快到了吗?”

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焦躁。不等宁宣回答,又自顾自说下去,“我妈又打电话来了,说要离婚。我太困了,实在没力气劝她。她也不管纽约现在是凌晨三点,还威胁说如果我明天不回国,就别想再见到她……”

“还有四公里,马上到。”

趁着苏怡叹气的空隙,宁宣敏捷地插了一句。苏怡疲惫地说了声“那就好”,又交代了一些自己的个人信息,让宁宣千万别露馅了。

“他们都是死要面子的人,要是知道你们是心理医生,肯定不会饶了我。”苏怡不无担忧地补充道。

“我们不是心理医生。”

明知说也白说,宁宣还是认真地纠正。如她所料,苏怡压根没接茬。“反正你们就一口咬定是我的朋友。”

她再次强调,说自己要去睡觉了。这时,宁宣听见电话那头响起一阵铃声。“天哪,又来了!我再应付一下。你们快点吧。”苏怡绝望地叹口气,挂断电话。

信号灯终于变绿了,但前车只往前挪动四五米,又亮起刹车灯。

“右转进辅路,趁现在!”宁宣当机立断。

“干吗?”孙缈问了一句,手里倒是没慢下来,借着前面的一点空当成功地右转。宁宣又接着指挥她把车开上旁边的人行道。

“看不出来呀,你不是最守规矩吗?”

“我们骑车过去。”

宁宣迅速解开安全带。孙缈转过头时,她已经利落地关掉引擎,拔下钥匙。

“凭什么呀!”

看见宁宣跨上路边被雪覆盖的共享单车,孙缈在后面嚷嚷,“我现在辞职行吗?”

积雪比预想的更厚。两人骑了半个小时才到达鼓楼大街的那个老小区,双手都快冻僵了。雪下得更大了,还刮起了风,天色几乎完全暗下来了。

“这么冷的天,还有心情出轨,这个老爷子真浪漫哪。”

爬上楼梯的时候,孙缈一边哈气搓手,一边念叨。

“乱说什么!都说是苏怡母亲误会了。”

宁宣踏上楼道,把食指放在嘴唇上,朝孙缈示意。狭长的楼道里隐约传来砰砰的响声,走近还能听到争吵声。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一扇门猛地打开。

“简直不可理喻!”

一个戴眼镜的男人怒气冲冲地跨出门,一边跺了跺脚,套上皮鞋。宁宣看一眼门牌,果然没错。

“您好。”

听到宁宣的声音,苏象绪诧异地转过头,手里抓着一件黑色毛呢大衣,神情略显狼狈。宁宣权当没看见,礼貌地低头致意。

“我们是苏怡的……”

刚开口,忽听孙缈喊了一声“快闪”,接着肩膀被猛推了一下。一块厚木板嗖地从门里飞出来,擦过她的耳边,砸中对面邻居的门,哐当当落在地上。宁宣瞥了一眼,像是一个茶托盘,核桃木的,看起来很沉。这种东西也能乱扔?

“想逃?怎么路过的,给我说清楚了!”

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站在玄关里,一头浓密的短发乱糟糟地翘着。陈德飞声音清亮,表情生动,整个人透着一股蓬勃轻盈的活力。光看外表,宁宣绝对猜不到她已经五十九岁了。

对面的门开了。一个穿灰色针织衫的男人从门里探头出来。大概是被刚才的动静惊到了。他看了看邻居夫妇,又看了看地上的茶托盘,脸上露出隐晦的笑容,却什么也没说,随即敏捷地关上门。

居然也不劝一下!宁宣听苏怡说过,她父母在这里住了几十年,左右邻居都是以前的报社同事,彼此熟稔,交往密切。难道吵成这样也是司空见惯?

“你们是谁?”

陈德飞大步走过来,目光扫过宁宣,落在孙缈脸上,立刻变得尖锐警觉。即便上了年纪,女人终究是女人,对于过分美貌、充满侵略性的同性还是深怀警惕。孙缈照例一副散漫无礼的样子,无所顾忌地回望着陈德飞。宁宣慌忙把她挡到身后,简单介绍了她们俩,不过是按照苏怡的要求:“我们是她的朋友,认识好多年了。”

“哦,她让你们来劝架?”

陈德飞语带讥讽,但神情已经明显缓解了。

苏象绪则客气地说着“见笑了”“费心了”,把她们俩让进屋里。相比妻子,他显然有常识得多,看得出是一个礼貌周到、顾及他人的人。宁宣记得苏怡说过,她父亲退休前是报社的副总编,一生谨言慎行,对什么当说、什么不当说有着政治家般的复杂考量。

关门的时候,苏象绪瞥了一眼落在地上的托盘,露出短暂的踌躇。宁宣立刻跨出一步,捡起托盘,若无其事地顺手关门。


“到底怎么路过的?”

陈德飞追着苏象绪问,完全无视在沙发上落座的宁宣和孙缈。苏象绪像是没听到,从餐桌上端来茶壶,给两人各倒了一杯热茶。

“解释一下。从深圳坐火车回北京,居然能路过温州?”

苏象绪依旧没理会,喝了一口茶,笑着跟宁宣和孙缈寒暄“雪下得真大呀”。

“不能吗?”孙缈插嘴道,一脸天真,“从深圳坐高铁到温州,再从温州坐高铁到北京,就可以了呀。”

陈德飞看都没看她。“二十年前有高铁吗?那时候温州连铁路都没有。” 

“咦!”孙缈不胜惊诧。宁宣也颇感意外。这么说,所谓出轨是二十年前的事?

“我还以为是今天……”孙缈大失所望,“原来都过去二十年了,啧啧。”

“这跟过去多久有什么关系?”

陈德飞回了一句,眼睛却盯着苏象绪,“骗了我整整二十年!要不是一个老同学发朋友圈提到你去过温州,我到死都不会知道。”

“万恶的朋友圈哪!”

孙缈说着,吹开从茶杯中升腾的热气。宁宣用胳膊肘撞了她一下,她满不在乎,转头张望客厅。原木风格的客厅,装饰简洁,朴素中透着精致。最引人注目的就是整整两面墙的书架,从地板一直到天花板,里外摞了两三层。一看就是真正喜欢看书的人的书架,而非那种装腔作势的装饰品。

“你第三天才回到北京,火车上住了一晚……也就是说你跟她过了一夜?”

“你胡说什么!”

尽管怒容满面,苏象绪的语气仍然相当克制,“来者是客,你就不能给苏怡留点面子?”

“你真的在那里过了一夜?”

陈德飞忽然哽咽了一声,扭过头去抹了抹眼睛。宁宣扶她坐下来,轻声安抚。“到底有没有?你说实话。”过了一会儿,陈德飞抬头问道。语气冷静理智,几乎把宁宣骗过了。

“没有。”苏象绪坚定地说。

“骗鬼呀!”

陈德飞一下喊起来。苏象绪失望地叹口气,靠到摇椅里,过了片刻才开口,平静而疲惫。

“既然不相信,又何必问我?那时候,她刚刚离了婚,没多久又发现得了乳腺癌……”

“所以你就千里迢迢赶去安慰她了?那到底是因为她得了乳腺癌,还是因为她离了婚,恢复了自由?”

“够了!”苏象绪终于发火了,“那时她都已经病得不成人形了。你的同情心去哪儿了?”

“那天晚上你在哪儿过夜的?”

这次,苏象绪没有回答,而是转头看着旁边的地板。

一阵突如其来的沉默。客厅里静得能听见雪花落在阳台上的声音。宁宣想说点什么,却找不到话说。连一向最擅长打岔的孙缈也一言不发。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沉默愈发沉重,空气浓稠得似乎只有拿刀才能切开。

“离婚!”

许久,陈德飞冷冷地甩出一句。苏象绪依旧没有说话。

“就按上次说的办,这套房子归我,天通苑那套房子归你。”陈德飞语气更加冷静,“明天早上九点,带上结婚证去民政局门口。”她抬头看着他,目光比语气更加冷淡,“现在就收拾东西走吧。”

宁宣连忙安抚劝解。夫妻俩都没理她,苏象绪起身去卧室收拾东西,陈德飞一言不发地坐在沙发上。

“我们走吧,宁宣。”

孙缈忽然冒出一句。她不知什么时候晃到阳台上。此刻,正单手托着一盆叶子细长的植物,似乎是兰花。“反正他们又不会真离婚,就是闹着玩儿。”

“谁闹着玩儿了?” 陈德飞怒道。

“一看就知道没离过婚。真离婚哪有这么简单?肯定得把房子卖了,把东西分了,多少存款算清楚,还得签协议、白纸黑字按手印,钱货两清。就你们这样随口一说,打包走人,可不就是闹着玩儿?”

“都这样了,也不差那点钱。”

“关键就看差不差那点钱。”孙缈嘻嘻一笑,“说不差钱的,都不会离婚。”

陈德飞一时语塞,看着孙缈把兰花细长的叶片缠到手指上。“你小心一点。那是他养的翡翠兰。”话虽这么说,陈德飞看起来却漠不关心。

“啊,对不起。”孙缈松开手指,瞧着盆里的两株兰花,“很贵吗?既然要离婚,你们一人一株吧。”说着,伸手就要去拔。

“拔出来就死了。”

孙缈一听,立刻缩回手,凑近根部仔细看。“是呢,靠得太近,根须都缠到一块儿了,现在再想连根拔起已经来不及了。”

陈德飞扫了她一眼,把脸转向沙发另一侧。

孙缈得意一笑,乘胜追击。“哇,是B&O呢。我梦寐以求的音箱。”她凑近电视柜旁边的黑色音箱,夸张地惊叹,接着问:“这个要归谁?还是折算成现金,一人一半?”

“孙缈!”宁宣忍不住喝了一声。

这时,苏象绪提着一个黑色旅行箱从卧室里出来。见宁宣站起来,他抬了抬手,示意她别紧张。即便是身处这样难堪的境地,他依然不忘礼貌地向她们致歉,“招待不周”“见笑了”。宁宣若无其事地寒暄,正想着怎么劝他,陈德飞忽然指着客厅一头的书架发话:

“把你那些唱片带走。还有那些书。” 

苏象绪绷着脸站在那里,像是当众挨了一耳光。陈德飞视而不见,转头对着空气说话:“不要的话,我就全扔了。放在那里太占地儿。”

苏象绪一声不吭,又拿来一个旅行箱,把书架上一摞摞黑胶唱片装进去。孙缈一见,兴冲冲跑去帮忙。

“嗬,都是勃拉姆斯和贝多芬。还有古尔德和伯恩斯坦合奏的头版LP呢。老爷子品位不错呀。”

苏象绪还来不及谦虚,陈德飞抢先说道:“很少听的,就是装装样子,光放那儿招灰。”见苏象绪没理会,又接着说,“他呀,这辈子就是不肯承认自己不是真的喜欢那些高雅的东西。”

苏象绪拍了拍封套上的灰,把唱片放进箱子里。“也不知道是谁不让我听,天天霸占着音响放邓丽君。”

“邓丽君怎么了?你不也喜欢姜育恒、蒋大为,还有那谁……反正都是仰着脖子唱歌那种。”

苏象绪没理会,放好唱片,开始挑选书架上的书。孙缈瞅了瞅他挑出来的一本书,《开放社会及其敌人》。

“老爷子喜欢研究社会学?”

“这是政治哲学。”苏象绪微笑着说。

“啊,是吗?哦,哈哈。”

孙缈挠挠头,转头冲宁宣咧咧嘴,似乎在向她求助。坐在一旁的陈德飞慢条斯理地笑了笑,拿起一个靠垫拍松了。

“别跟他一般见识。他这人就是这样,净喜欢给人挑毛病。你要是把‘荨麻’的念成‘寻麻’,他会搬出《现代汉语词典》来纠正你。”

“听苏怡说伯父退休前是报社总编。”宁宣笑着打岔。

“副的。”

陈德飞说着,略带鄙夷地笑了笑,“说是报社,其实跟内刊差不多,都是单位订的。没人买!内容就别提了,搅拌机说明书都比那个有趣。睡不着的时候倒是能派上用场,随便翻几页,一准睡着!”

“是你自己没耐心。”

苏象绪淡淡地回了一句,从书架上抽出两本书。有什么东西掉出来,咔嗒一声落在地上。一张白色塑料卡片。他捡起来看了看。

“你的社保卡。原来塞在这里了。”

“呀,怎么会在那里?”说着,陈德飞忽然笑了,大概是想起这回事了。

“白费那么多工夫补办。你这人就是这样粗枝大叶,毛毛躁躁。”

“哦,现在知道这么说了,那时候不是说就喜欢不拘小节的?还说什么飒爽啊洒脱啊。”

陈德飞露出调侃的笑容,转头对宁宣说,“你有没发现?同一件事换个说法,就完全不一样了。人说话还真是随心所欲,正着说反着说都可以,完全看需要。随便乱说一气也没关系,大多数人都能听懂,只要你时不时给个关键词。”

宁宣不知该怎么接话,一时没吭声。

苏象绪像是看出了她的尴尬,说:“不用在意,她这人就是这样。喜欢从一件事扯到另一件事,又扯到另一件事,最后再把所有的事情混在一起说,让人不知道从哪里下嘴反驳。也不知怎么就能得出一个结论,毫无逻辑。”

陈德飞笑了笑,也对宁宣说:“看,他总觉得自己高人一等,时不时就来提醒我,我这个中学历史老师和他这个副总编之间的差距有多大。就想让我承认我是多么没逻辑、没脑子、没道理,他又是多么理智冷静,有见地。”

宁宣照例沉默。这么多年他们都是这样过日子的吗?不管什么事都能开个辩论会,相互给对方下定义,只有宣言,毫无沟通。两个人是从一开始就不对付吗?如果是,当初为什么会结婚?

“当初他就该娶那个女人。”陈德飞接着对宁宣说,“那样的话,他就有一个知书达理、温柔细心又听话的老婆,他就喜欢那种。当初他也是犹豫了几百年才一时冲动选了我。真遗憾哪,这辈子心头的白月光……”

“你跟我吵架,提人家干吗?你都不知道……” 

“看看,提都不能提!”

眼看他们夫妻俩相互打断、针锋相对,宁宣却插不上话。

“哎呀,加起来都150岁了,还像小夫妻似的吵吵吵。”一直蹲在地上翻看唱片的孙缈,喊了一声。

“哪来的150岁?谁加起来150岁了!”陈德飞气势汹汹。

“是122岁。”苏象绪想了想,纠正道。

“可真年轻哪。要不了多久就得死了吧?不是你先死,就是他先死。除非走大运,撞车了、着火了、雪崩地震了,才能一起死掉。到时候剩下那个人就知道了——哎,突然觉得好饿。”

孙缈说着,揉着肚子站起来,“有没有吃的?离婚也得先吃饭吧,天都黑了。”


没人做饭。最后是宁宣冒雪去楼下买来四碗牛肉拉面。陈德飞说不想吃,被孙缈胡搅蛮缠得烦了,还是吃了。苏象绪照例礼貌地向宁宣和孙缈道谢致歉,把一大碗拉面吃得干干净净,连汤都不剩。也不知道饿了多久了。

这时,苏怡打来电话。陈德飞对着电话发了一通脾气,末了还下了最后通牒:“反正明天不回来,就等追悼会再来见我吧。”

“像什么话!”苏象绪低声说。

陈德飞看了他一眼,接着握着话筒愣在那里。

“怎么了?”

“她居然挂了。”陈德飞喃喃说,瞪眼瞧着话筒。

“还不是你老威胁她。也难怪她这么多年一直都不回来。”

“你还好意思怪我?要不是你当初看不起她老公,非要他考公务员,他们会去美国?她会离婚?三十三岁还孤零零一个人。”

“她离婚怪我?你是不是非得找我当替罪羊?”

“你就是不肯承认是你的错。”

又来了!宁宣和孙缈对视一下,随即扶着陈德飞坐到沙发那边,孙缈则陪着苏象绪坐在餐桌旁。

“不管哪对夫妻,离婚的原因都很复杂……”

苏象绪刚开口,就被陈德飞打断了。“不离婚才复杂呢。离婚简单得很,扯不清楚就不扯了,拿剪刀一剪了事。”

“真这么想的话,不知道他们当初干吗要结婚。两个成年人,遇到一点问题就闹掰了,离婚了事。”

“咦,说得好像你们自己婚姻很幸福似的。”

孙缈忽然插了一句。夫妻俩同时愣了一下,不过都没理睬。

“他们是不想被你控制,不想活在你的阴影下。”陈德飞接着说,“她要挽救自己的婚姻,只能走得远远的,离你远远的。”

“你就是要把所有事都归咎于我。非要说的话,是她当初就不应该选那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比你好多了。我看她就是照着你的反面来找的。你都不知道她有多嫌弃你。”

苏象绪露出苦笑,靠到椅背上,沉默许久才再度开口:“她是不想成为你那样的人,所以才找了一个和我完全相反的人。可她受不了那样的人,又没法接受和你一样……是我们的婚姻让她无所适从,最后干脆放弃。”

“你现在是要反过来归咎于我?什么歪理,太卑鄙了……”

话虽这么说,陈德飞的声音却慢慢低下来,听起来有气无力的,似乎连她也对自己的话失去了确信。

一阵沉默。陈德飞呆呆望着沙发前面的地板。苏象绪合上箱子,费力地站起身,往门口走去。宁宣连忙追上去,问他要去哪儿。苏象绪说要去回龙观,他们买给苏怡的那套房子一直空着。

“外面下好大的雪呢,打不到车。天也黑了。”

宁宣说着,望向沙发上的陈德飞。陈德飞转过脸去,没说什么。苏象绪刚刚露出些微犹豫,孙缈却忽然拿出手机,热心地说:“我来帮你叫辆车吧。”

脑子缺根筋啊!宁宣不易察觉地瞪了孙缈一眼,但这个家伙完全没留意,只管盯着手机,接着开心地喊了声“有人接单了”。

等了好一会儿,车还没到。孙缈打电话给司机,说是积雪太厚、严重堵车,恐怕要二十分钟才能到。苏象绪重新在桌边坐下。

仿佛是那辆即将到来的车子替他们结束了所有的争吵。一时间,他们夫妻俩都没有说话,各自静静坐着。客厅安静下来,静谧的空气中弥漫起某种柔软的沉默。

这时,音箱里传来一阵轻盈的钢琴声。只见孙缈站在CD机旁边,手里拿着一个塑料盒。钢琴前奏过后,是一个空灵缥缈的女声。坐在桌边的苏象绪抬起头,一直望着阳台外面的陈德飞也转过头。是齐豫的《雨丝》:

“我们的恋啊,像雨丝,

在星斗与星斗间的路上,

我们的车舆是无声的。”

“哎呀,齐豫的歌里我最讨厌这首了。”孙缈说着就要换下一曲。

“别换。”陈德飞瞧了一眼听得出神的丈夫,轻声笑了笑,“我很喜欢这首歌。”

“不觉得歌词太恶心吗?”

“谁说恶心的?那是郑愁予的诗,我最喜欢了。”

说着,陈德飞跟着音乐轻声哼唱起来。一边唱,一边不时瞅一眼丈夫。苏象绪已经回过神,低头看着书架旁边,看起来有些窘迫。

齐豫这首歌的音调太高,到了高音部分,陈德飞勉强唱了上去,声音有些发抖。

“唱不上去别唱了,唱这么难听。”苏象绪略带嫌弃地说着,起身进了书房。

“我高兴唱就唱,又不是唱给你听。”

陈德飞高声回了一句,接着继续唱。一曲终了,又让孙缈重新放一遍。孙缈嘟囔着说歌词太阴柔太煽情,陈德飞立刻反驳,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开始争论起郑愁予的诗。孙缈一副无知又任性的样子,陈德飞也没跟她生气,反倒显出难得的宽容。趁这个空当,宁宣倒了杯水送去书房。

“让你们俩看笑话了。都一把年纪了,唉。”

苏象绪接过杯子,一边客气地道了谢。

“要不让司机别过来了?”宁宣试探着说,“我看得出来……”

“没用。”

苏象绪说着,把转椅转向书桌旁边的窗户。透过窗外的风雪声,能听见树枝刮擦着楼房外墙的声音。“真浪费啊。”他说,“像这样吵三十多年,都不知道在吵什么。白费那么多力气,也没吵出个结果。就这样恨来恨去的,浪费了一辈子。”

的确很浪费。宁宣也这么觉得。大多数夫妻不都是这样相互消耗掉的吗?两个人在一起,不是相互补充,而是相互抵消,最后都被消耗殆尽。就像经历过破坏性挖掘的地下矿脉,再也无法复原,却还有大半辈子要一起过。要么剑拔弩张、大动干戈地吵吵吵,要么疲倦惫懒、没精打采地过日子。

可是这一切究竟因何而起?有没有根本原因那种东西?如果能够像拔除一颗肿瘤那样,把那个根本原因一把拔除就好了。就算没有根本原因,拔掉一些直接原因也好。

宁宣看着窗外隐约晃动的树影,犹豫了一下,决定把话说出口。“那件事……是真的吗?”

苏象绪过了片刻才慢慢摇了摇头,抬手拍着转椅的扶手。一只苍老的手,手背上布满老年斑和凸起的血管。

“她就是不明白。那种事对我来说没那么重要。我还以为,等她过了一定年纪也会这么想,就不会再为那种事争吵。在我看来,人们都把那种事看得太重要了。”

那种事?宁宣琢磨着他的话。

“我是说什么爱不爱的,那点心动或者不忍。”苏象绪像是看出来了,补了一句。

宁宣不禁在心里叹口气。男人就是男人,即便是深谙政治原理、社会结构和战争法则的男人,对有些事也照样一窍不通。他们永远不会明白,那点东西对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既然觉得不重要,为什么不说出来?”

“说什么?我又没有做什么对不起她的事。”

“问心也无愧?”

苏象绪不悦地看了宁宣一眼,略作停顿。“问心有愧又怎样?那也算的话,管得未免太宽了。”

说得也没错。宁宣点头。人心那么复杂,层次多得堪比洋葱,连自己都未必能够完全了解。谁能揣摩?谁又管得着?

“我就是觉得太麻烦了,那种事。光是我们两个人自己的事,就已经让我精疲力竭了。就算没有这件事,也有一大堆旧账要翻。”

苏象绪说着,深深叹了口气,低声喃喃,“唉,浪费。都是浪费。”

沉默了片刻,苏象绪开口问车什么时候到。宁宣看出他是想静一静,不想再跟她说什么,于是借口要打电话问一下,退出书房,随手带上门。


“车怎么还没来?”

见宁宣从书房出来,陈德飞停下和孙缈的争论,问了一句。

“对哦,我打电话问一下。”

孙缈说着,一边拨号一边走到阳台那边。宁宣怎么用眼神跟她示意,她都装作没看见。“什么?还要多久?”孙缈对着手机大声嚷嚷。可能是路上太堵,司机过不来。她继续嚷嚷着,打开阳台的门走出去,似乎是去看小区外面的路况。

那么积极干吗!真傻还是装傻?宁宣干着急,恨不得通过念力把话喊进她的耳朵里。

“你们跟苏怡怎么认识的?”

陈德飞看了看阳台那边,回头问宁宣。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似乎只是为了找点话说。但宁宣不敢掉以轻心,按照苏怡之前交代的小心翼翼地复述了一遍。陈德飞似乎没有起疑,接着说起苏怡失败的婚姻,说她居然决定终身单身。像所有大龄未婚青年的母亲那样忧心忡忡,还让宁宣劝劝苏怡。

“所以,不管怎样,您还是觉得结婚比不结婚好?”宁宣笑着说。

陈德飞略微一愣,哑然失笑。宁宣正想趁这个机会说点什么,这时,阳台的门打开了。

“车马上就来了。”孙缈兴冲冲地说,一边拍了拍肩上的雪花,“快去叫老爷子。”

这个家伙是故意捣乱吧?宁宣坐着没动。这一次,连暗示都省了,直接瞪了她一眼。孙缈照旧视而不见,转而开始催促陈德飞。

“赶紧吧。让他穿厚点,外面又刮风又下雪的,刚才冻死我了!”

陈德飞看起来有些迟疑,拖拖拉拉地站起身,推开书房的门。可能是心里带着气,有点用力过头。门砰地一下撞上墙壁。

声音很响,可是坐在书桌前的苏象绪却毫无反应。陈德飞愣了愣。越过她的肩头,宁宣看见苏象绪仰头靠在椅背上,微微张着嘴,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宁宣正想退出来,陈德飞却伸手抓住门把,猛地用力把门撞到墙上。又是砰的一声。宁宣愣了两秒,才意识到她在做什么。

苏象绪依旧毫无反应。

天哪,不会吧……宁宣感觉有只冰凉的手攥住了她的心。她赶紧推开愣在那里的陈德飞,大步走过去。

书房里只亮着一盏台灯,昏黄凝重的灯光照亮房间一角。苏象绪脸色苍白,前额稀疏的灰发醒目地支棱着,一只胳膊耷拉在转椅扶手外面。宁宣小心翼翼地朝他鼻前伸出手。

指尖感觉到温暖的气息。这时宁宣才发觉自己忘了呼吸。她呼出一口气,转头朝一脸惊恐的陈德飞摆摆手,示意他没事。又叩了他的脉搏,确定一切正常。他只是睡得太沉了。可能是持续一天的争吵把他累坏了。

“明明有心脏病,还天天忘了吃药。”给他盖上毯子的时候,陈德飞愤愤地说。

“你管他呢,反正要离婚了。”

孙缈靠在门口,照例大放厥词,接着又问:“车怎么办?要不让司机等一会儿?人家好不容易才赶到这里。”

“把钱付了,让他回去。”宁宣说。

陈德飞走出来,关上书房的门。“把钱付了,让他等着。老头子最多半个小时就醒了。”

孙缈立刻应了一声“好的”,一边打电话,一边屁颠颠开门出去。应该是下楼去找司机商量。搞什么?有完没完!宁宣恨不得一把将她拎起来,扔到阳台下面去。

陈德飞坐回沙发上,慢吞吞理了理针织衫下摆,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还从茶几下面拖出一个藤篮,织起了毛衣。宁宣重新在她旁边坐下。陈德飞没看她,专注地盯着针线,手指动得飞快。

“真想离婚?”沉默片刻,宁宣问。

“不然我这是在干吗?”

“离婚没这么容易。至少没这么快,说句离婚就一拍两散。”

陈德飞停下针,抬眼瞧了瞧宁宣。“我没觉得容易。不是非得离过婚才知道离婚是怎么回事。”

“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陈德飞说着,露出宽厚的笑容,眼角聚起细长的皱纹。“说来好笑,我心里老早就觉得自己已经离婚了。”

她垂眼看着手里织了一半的米色毛衣,眼角的皱纹慢慢舒展开。“十几年前,差不多二十年,苏怡上初中的时候,我曾认真地考虑过离婚。现在想来,应该就是他从温州回来后那段时间。人心可真灵敏啊,就算什么都不知道,也还是能感觉到一些东西。”

陈德飞继续织起毛衣,手指娴熟地动着。“反正我很认真地考虑了离婚的事。苏怡的抚养权,房子的归属之类的。短短两三天,什么都想好了。还打算带着苏怡回家乡扬州,甚至还找人问了那边的学校。好像一下子就把以后几十年的生活都安排好了。没有一点担忧,也不觉得难过,甚至还有点兴奋。心态调整得那么快,那么顺利,让我自己都有点惊讶。”

一排针脚织完,陈德飞抽出竹质编织针,在乌黑的头发上蹭了蹭,抬头望向漆黑的窗外,目光渺远。随后又低下头,开始织新的一排针脚。

“后来当然没有离成婚。不过那种感觉却留了下来,很真切。老觉得自己已经离过一次婚了,时不时还会有点惊讶:唔,原来并没有。那种感觉很怪,就像——”

她停下手里的动作,稍微想了想。“就像有半个身子死掉了。不对,就像心里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一个念头?也不对。唉,我说不好。”

“可到底还是没有离婚。”确定陈德飞已经说完想说的,宁宣说道。

“有什么差别?”

“当然有。”

“你是想说我到底还是舍不得他吧?”陈德飞的语气带着奚落,“完全不是这回事。我只是半途而废。具体原因我忘了。可能是胆小、怕麻烦,或者缺钱。也可能是觉得太晚了,这辈子已经差不多被耗光了。都有可能。”

“可是离婚就能解决问题吗?”

“为什么不能?至少能过点清静日子,没有一个人天天跟我吵吵吵。”

宁宣温和地笑了。“没有了别人,还有自己呢。说不定更吵了。”

陈德飞愣了一下。

“说不定离了婚却发现,除了少了个人,什么也没变。没准换了个丈夫,也还是一样。”

“所以,就这么凑合着过算了?”

“未必是凑合。说不定恰恰是真心实意的选择。”

听宁宣这么说,陈德飞无声地笑了,完全是嘲笑。

“怎么说呢。就像我去商场买衣服,千挑万选,最后却总是把衣柜里已经有的衣服再买回来。就算乍一看不一样,仔细瞧还是同一款。”

“哈!”陈德飞笑出了声,毫无掩饰自己的不以为然和轻蔑,“当初你要是这样劝劝苏怡就好了。说不定她就不离婚了。”

“可能她和我一样,离了婚才发现问题还是没解决。”

陈德飞惊讶地抬头。宁宣点头,自嘲地笑了笑,“自己离了婚,还对别人的婚姻说三道四的。有点好笑吧?您别见怪。”

陈德飞没说什么,眼里露出些微不忍,抬手拍了拍宁宣的胳膊,又继续织起毛衣。她低着头,织得很专注,但宁宣能感觉到她的沉默和之前略有不同。

“其实,我也知道他不是那种人。就算他真的陪了她一夜,我也确信……”陈德飞没有说下去,接着又摇了摇头,“不过,心里出轨更让我不能忍。”

“如果不是出轨,只是走神,或者那么一点不忍心,您也不能忍?”

“你不了解……”陈德飞摇头。

“为什么不打个电话过去,问一问?”

“打给谁?”

宁宣静静地微笑。“苏怡说你有那个人的电话,她也没有搬过家。”

犹豫,下定决心,临时又反悔,然后又开始犹豫。反复几次之后,最终,陈德飞还是拿起了话筒。电话刚拨通,那边就接了电话。

宁宣假装要喝水,端着杯子去了厨房,还关上了门。出来的时候,陈德飞还握着话筒,却没有放在耳边。听到动静,她迟缓地转过头,茫然望着宁宣。

“怎么了?”

“是她女儿接的电话。”陈德飞说,神情呆滞,“她十五年前就过世了。乳腺癌。”

宁宣放下杯子,坐到她身边。

“她笑了。”过了片刻,陈德飞忽然冒出一句。

“啊?”

“那孩子问我是谁,我说是她的朋友,那孩子就笑了。那是她的笑声,一模一样。”

宁宣没说什么,把手放在她的手背上。手很凉,微微颤抖着。

“难怪她笑我。我太傻了,太傻了。”陈德飞喃喃说着。


外面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哎,可以走了吗?司机还等着呢。”

宁宣刚打开门,孙缈就嚷嚷起来,完全无视她递来的眼色。真是够了!宁宣恼火地把她往外推。

“不走了,不走了。你让司机回去。”

“什么?让人家等了这么久,现在又让他回去?让我怎么说?反正要走,趁早走嘛。”

明明是对宁宣说话,孙缈却探头望向客厅里的陈德飞。陈德飞显然也感觉到了,看起来有些踌躇,双手抚摩着膝盖,似乎有话要说。

嗵的一声响。似乎来自书房那边,声音沉重,像是装满什么东西的麻袋砸落下来的声音。

陈德飞扭过头,愣了几秒才飞奔过去。宁宣和孙缈面面相觑,随即慌忙跟过去。

昏暗的书房里,陈德飞气喘吁吁地扶起苏象绪,夫妻俩一起坐在地板上。宁宣要过去帮忙,却被孙缈一把拉住。

“撞车了。雪把我们给埋了。”苏象绪呆滞地喃喃说道。

“没有。是梦。你做梦了。”

陈德飞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幽暗的灯光下,他额头汗津津的,看起来像个惊恐的孩子。陈德飞轻声安慰着他,抬手擦去他额头上的汗。夫妻俩相互搀扶着,挣扎着爬起来。动作僵硬笨拙,看着都费力,仿佛两个人忽然间变得更老了。但宁宣没有过去帮忙,而是轻轻掩上门,和孙缈悄然离开。

他们俩自己能行的。

到如今,除了彼此,他们还能指望谁?到如今,除了彼此,他们又拥有谁?就算不是完全的拥有,又怎样?

踏过积雪的小路,走到楼房后面的时候,宁宣停下脚步,仰头望向楼上那扇窗户。雾蒙蒙的窗玻璃透出橘黄色灯光,照亮了飘过窗外的一朵朵雪花。今晚他们应该不会再争吵了。明天呢?大概还是要吵的吧。同样的争吵,同样的休战。年复一年,周而复始,就像一个无解的循环。

如果爱情终究会失败,会消散,那么婚姻到最后还剩下什么?

风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静谧的雪夜,隐约能听见某种轻盈缥缈的乐声。是那首《雨丝》吗?宁宣侧耳细听。雪太大,离得又太远,声音几乎低不可闻,曲调也含糊不清。宁宣拂去落在脸上的雪花,脑海里浮现出的,是陈德飞跟着音乐哼唱时脸上无法掩饰的温柔。

——到最后,剩下的就是那点东西吧?连温情也那么淡。哪怕相互拥抱,大概也感觉不到什么热度。因为漫长的时光已经让彼此的体温接近一致。

“哎,冷死了!”

站在一旁的孙缈抱起胳膊,哆嗦了一下,“怎么办?难道还要骑车回去开车?”

“坐车吧。刚好有车。”

“什么车?哪来的车?”

宁宣转过头。“你不是叫了辆车吗?”

“我没叫呀。”

什么?宁宣花了一点时间才明白过来。这家伙还真能演啊。

“那你刚才跟谁讲电话?”

“10086,中国移动。”

孙缈大步往前走,说话间已经把宁宣甩下一截。乱糟糟的短碎发被风吹向一侧,缀满了雪花。宁宣望着她得意的背影,不由得笑了,随即快步跟上去。

转上通往小区门口的大路时,她回头看了一眼。隔着漫天飞雪,还能看见那扇窗户的灯光。那么微弱,又那么清晰。如同某种特别的火焰,在冰天雪地中燃烧,在无边无际的时间里静静燃烧。

他们夫妻俩的内心深处也有类似的灯火始终没有熄灭吧?转身离开的时候,宁宣忽然想。

责任编辑:阿芙拉 afra@wufazhuce.com

作者


阿禾
阿禾  @陆禾姑娘
写小说的,生于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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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内容


斯德哥尔摩
我选了红玫瑰,白月光一直闪耀在我头上。
西几
所以说,孙缈就是,我没能拥有光明,但我希望给你光明。
豆包刘
孙缈太神了,哈哈哈哈,插科打诨的还句句有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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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心诊所·第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