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诊所·第二十三章


文/阿禾

列表

在急诊病房见到徐雁回,宁宣和孙缈一时没有认出她。

没有理由认得出来。在她们眼前的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苍老女人,眼神疯狂,瘦得不成人形。难以想象,短短半年多,一个曾经那样艳光四射、高傲优雅的女人会变成这副模样。

可能是震惊于眼前这个女人的惨状,徐幻似乎暂时忘了一些事,慢慢走过去,在轮椅前蹲下来。

她的腿上有一片片发黑的暗红色斑痕,像是皮肤溃烂。扎着注射针头的干枯手臂上,也有一样的斑痕。亚麻裤子的膝盖位置分别破了个洞,膝盖骨突兀地戳出来,上面有未干的结痂,似乎是反复摩擦留下的伤痕。她光着脚,没穿鞋,丝质上衣也皱巴巴的,脖子上却煞有介事地系了条黑白条纹丝巾,看起来像是临出门前匆忙装点的。全身上下也只有这条丝巾,依稀残留着她往日的风采。

像是从徐幻脸上看出了什么,徐雁回的目光开始慢慢聚焦。

“你来这里干吗?谁让你来的!”

开口说话的时候,她的眼神已经恢复正常人应有的硬度,一副疾言厉色的样子。徐幻迅速清醒过来,旋即如弹簧般跳开。要不是宁宣及时扶了一把,她差点仰面跌倒。

“你以为我想来?还不是警察说,只有直系亲属才能给你办手续。”徐幻一面说,一面不耐烦地理了理手里的一沓单子,“你什么时候离婚的?我都不知道。”

徐雁回没回答。“你到底来干吗?想看我什么时候死?”

“是啊,顺便看看有什么遗产。现在我可是你唯一的法定继承人。”

“我还没死呢。”

“也快了呀。”

“你给我滚。”徐雁回一字一顿地说。

徐幻呵呵一笑,抖了抖那沓单子。“滚了可就回不来了。你自己坐着轮椅去排队交钱吧。”

徐雁回咬牙瞪着她。徐幻毫不示弱,迎着她的目光瞧着她。像是被徐幻激发出生命力似的,徐雁回的眼神更显坚硬凌厉,刚才那种恍惚的神情一扫而空。明明剑拔弩张的,两人脸上却不约而同地露出一丝笑意。一瞬间,宁宣发觉她们母女俩非常相像。

这时,护士过来催促办住院手续,总算让这场相持不下的对峙草草收尾。徐幻拿着单子去交钱,宁宣和孙缈推着徐雁回去病房。

仿佛徐幻一走,也顺便把她的活力带走了,坐在轮椅里的徐雁回立刻变得有气无力的。进电梯的时候,放在踏板上的光脚掉下来,她连抬一下的力气都没有。看来她的状况比预想的更糟。

急诊医生告诉她们,因为长期吸毒过量,徐雁回身体已经完全被摧毁了,全身脏器衰竭,皮肤大面积溃烂,双腿也早已无法站立。据警察说,被发现的时候,徐雁回和另外两个一起吸毒的女人像爬虫一样在房子里爬来爬去,地板上满是垃圾和呕吐物。因为房子在她名下,她还涉嫌容留他人吸毒。徐幻没有问罪名成立的话会怎样。医生的表情已经清楚直白地告诉她,那些事不必费心了——她活不到那时候。“就这几天了。”被徐幻追问几次后,医生回答。

“去给我倒杯水。”

在床上躺好后,徐雁回对站在床尾的孙缈说,声音有气无力的,语气却是颐指气使的。孙缈张嘴就想还以颜色,好歹还是忍住了,转开脸没理会。

宁宣连忙放下正在收拾的洗漱用品,说她来倒。“要热的。喝着热又不烫嘴的。”徐雁回吩咐了一句。宁宣来回倒了三次,加了两次凉的、一次热的,才达到她的要求。喝完水,她开始指挥宁宣调高床头的高度和角度,折腾了五六分钟才终于满意了。整个过程中,她只是一动不动地躺着,连头都不动一下,像在节省力气。

“要不雇个钟点工吧?”早就看得火冒三丈的孙缈,说了一句。

“对呀。”徐雁回立刻赞成,像是没听出她话语里的讥讽,“雇两个吧。把床单换一下,再去家里做点吃的送过来。我要洗个澡,把我的衣服收拾一些带过来,还有洗脸护肤的。”

“要不要顺便做个SPA?”

这次,徐雁回终于动了一下头,转脸看了看孙缈。那眼神就像刚刚发现房间里还有另一个大活人。然后,她笑了。尽管面容憔悴不堪,她的笑容却依旧娴熟迷人,亲切中透着精心掩藏的倨傲,跟宁宣第一次见到她时别无二致。

“好呀。”她笑眯眯地说。声音婉转如同唱歌,就像徐幻平常撒娇时一样。

毒舌如孙缈,一时竟也找不出奚落的话来。

随后,徐雁回开始埋怨床垫太硬、枕头弹性太差,朝西的窗户太晒了。接着从西晒说到房子的采光,又从阳台与花园说到人的品位与地位。越说越来精神,脸上神采飞扬的,和刚才有气无力的样子判若两人。

“就那个喜欢做菜的男演员,费劲巴拉地凑了钱买了套二手的,搬过来都没人睬他。戏子。不入流。”

“咦,你以前不也是?”一直忍着没说话的孙缈,忍不住插了一句。

“我又不靠那个讨生活。”

“那你靠什么讨生活?”

徐雁回没有继续理会孙缈。谈兴一点没被破坏,接着开始说那个男演员的妻子品位差,买包专挑那种亮眼时髦的爆款,一看就不懂行,只会听奢侈品销售忽悠。不像她,买的那些包没有一个不升值的,考验的就是眼光和品位。别人买包是花钱,她买包是投资和收藏。随后又从包包说到说买包的女人们,是不是原配、花的是谁的钱一眼就能看出来。又说到女人还是要自己赚钱,花别人的钱总有代价,像那些年纪轻轻就背着几十万包包的女人,她根本就看不起。只管自己滔滔不绝,完全不管别人想不想听。

“哎,我对有钱人买什么包不感兴趣。”孙缈终于受不了,插嘴道,“对什么钱不钱的,也不感兴趣。”

徐雁回拨了拨脖子上的丝巾,淡然一笑。明明是她躺着,孙缈站着,她却抬着下巴、垂着眼睛,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钱这种东西就像野兽,鄙视它可不管用,你只能去驯服。我有一个丈夫说过……”

“哇,你有几个丈夫?”

“三个呀。怎么了?”徐雁回说着,皱了皱眉,像是怪孙缈打岔,“刚刚说什么了?哦,对,钱这头野兽。我有一个丈夫说过,这世上99%的痛苦都是因为没钱,有钱能让人少受99%以上的痛苦。虽然他人不怎么样,话倒是说得真不赖。当然,像你这样的人现在打死都不会承认。等年纪大了,你就知道了,钱对女人尤其重要……”

接下来,她滔滔不绝地发表了一番关于女人、男人和钱的人生哲学演讲。神情和语气都像极了大学时代参加演讲时的徐幻,而且更自信更强势更不容置疑。显然,她们都是那种不管关于什么命题都有一套自己的逻辑和答案的女人,清楚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清楚知道人生是什么,让人很难从正面反驳。虚荣、势利、拜金之类的通用标签,根本无法把她们准确归类。果然是母女啊,宁宣暗自感叹。孙缈似乎也有一样的想法,和她交换了一下眼神。

“哎,肚子好饿,晚上吃什么?”孙缈大声说,盖过徐雁回的声音。

宁宣趁机转移话题,问徐雁回想吃什么。得到的回答复杂得拿张纸写下来才记得住。徐雁回语速极快,就像在餐厅对着手拿平板电脑的服务生点菜,还不忘提醒“不要番茄酱,不要番茄,一点都不要”。宁宣根本没有机会插嘴。

“只有小米粥,爱吃不吃。”

徐幻推门进来,绕过床尾,把手里的塑料袋放在床头。

她说手续都办好了,让宁宣和孙缈先回去。宁宣不放心,借口徐幻没开车过来,坚持等她一起走。见徐幻丝毫没有要给徐雁回喂饭的意思,于是宁宣打开塑料袋,拿出粥和小菜。徐雁回只瞥了一眼,说她不吃,她要雇人来照顾她。

“哦,不吃呀。”

徐幻说了一句。宁宣还来不及阻止,小桌上的餐盒和餐具已经被她一把扫进垃圾桶。

“好了,饭吃完了。”徐幻说着伸出手,“拿张卡来吧。”

徐雁回看着她。

“雇人要钱呀。还有医药费,入院付了十万,我垫的钱。拿来!”

徐雁回脸上露出片刻的茫然,随即像是终于想起什么似的,从枕头上转过头去。“你不是唯一的直系亲属吗?你不出钱谁出钱?”

“没钱呀?”徐幻不留情面地戳穿她,“钱呢?那么多钱吸毒也吸不完吧?哪儿去了?”

徐雁回难得没有还嘴,闭上眼睛装睡。

“被小情人骗光了吧?多少钱?”

徐雁回还是继续装睡。

“你不是很行吗?怎么混到这步田地了?什么时候离婚的?什么时候开始吸毒的?”

“关你屁事!”徐雁回猛地扭过头来,“你还在这里干吗?是不是想看我什么时候死?”

“是啊。就等着亲眼看看呢。你最好慢点死,好让我看清楚点。”

徐雁回看着她,发出一声冷笑。“当初生下你就应该直接掐死了,扔进长江里喂鱼。”

“后悔了吧?现在轮到我等着把你烧成灰,扔进长江里了。”

宁宣刚想劝徐幻,感觉眼角倏地蹿起一个身影。啪的一声,一个巴掌掴在徐幻脸上。宁宣惊讶地转头,看见徐雁回瞧着自己的手指,淡定地靠回枕头上。动作之狠辣敏捷,完全看不出她刚刚还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个婊子养的。”她用武汉话骂道。

“可不是?骂得对。”徐幻捂着被掴得发红的脸,回了一句。

然后,两个人带着心照不宣的笑容看着彼此,开始又一次相持不下的对峙。仿佛连空气都被她们释放的某种毒素污染了,让宁宣极度不适。


入院才两三天,徐雁回的病情就急转直下。不过相比衰弱的身体,她的精神格外振奋。仿佛是她的精神无法容忍渐渐颓败的身体,试图力挽狂澜,拼尽全力焕发出最后一股活力。

眼前恶劣的景况很快又让活力变成破坏力,摧毁她经营了一辈子的高傲优雅,让她露出粗鄙放肆的本来面目。就像徐幻从小在汉口码头街巷见识过的那些泼辣女人。

哪怕身上插着管子躺在床上,连流食也吃不下,她还是每天斗志昂扬、咄咄逼人。跟徐幻吵架,跟医院护工吵架,跟查房的医生吵架。抱怨护士态度太差,扎针太粗暴,威胁要投诉。抱怨对面病房的家属太吵,隔着走廊跟人家吵架。抱怨徐幻对她不体贴不耐烦,一激动起来就摔杯子让她滚。徐幻很快就习惯了,也不生气,只管找来扫把,把满地碎片清扫干净。

一大早,徐幻带着熬好的粥来医院,刚走出电梯就听见她又在高声叫骂。似乎是护工打扫卫生的时候不小心拽了一下输液器,把针头从她的手背上拔出来了。护士给她重新扎好了,她还是不依不饶地追着护工骂,也不管她已经走远了,听不见了。

“个板马。”见徐幻走进来,她最后用武汉话骂了一句,算是收尾。

徐幻把保温壶放在小桌上,给她舀出一碗,放了一根勺子,然后远远坐到窗边的椅子上。没有像宁宣那样喂她吃。

“你不喂,我怎么吃?”

“有力气骂人,没力气喝粥?”

“喂不喂?想我死的话,还送粥来干吗?”

看得出,她随时会一把掀翻小桌。为了不让护士又一次慌慌张张地赶来,徐幻顺从了,拖着椅子坐过去,端着碗喂她喝粥。可能是她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容,徐雁回恶狠狠地问她笑什么。

“想起了外婆。她骂我也喜欢说‘婊子养的’,好笑吧?”

徐雁回喝了一口粥,面无表情,看起来完全不感兴趣。徐幻又给她喂了一勺,管自己说:“你跟她一样,越是死到临头,越是活得兴起。也不管身边能骂的人,就只剩下一个了。她死的时候,谁也没去,是我一个人把她送走的。她一直把我当成你,临死还在骂你。”

徐雁回转开脸,望着窗户那边。

“除了骂你,还在骂老鼠。”徐幻接着说,“好像她这辈子最大的仇敌,除了你,就是在她屋顶跑来跑去的那些老鼠。偷吃她的热干面,啃坏她的袜子,连敌敌畏都毒不死,就这样赖着她,和她一起在那个破房子里过了一辈子。直到现在,只要听到‘老鼠’两个字,我总会想起她。想起她举着菜刀,从厨房追到巷口,一路追一路剁,直到把老鼠剁死在井盖上。剁完了,她还在老鼠身上把菜刀蹭干净了……” 

“你跟我说这些干吗?”

默默听了一会儿之后,徐雁回不耐烦地打断她。徐幻没理会,还是自顾自接着说:

“上小学的时候,我背上长了个疮,又肿又疼。我告诉她,她没有给我买药,反倒说我肯定是良心坏才会长这种东西,就跟你一样。”说着,她哈哈大笑,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小时候我去舅妈家,每次进门前,她都会拨开我的头发仔细瞧,怕我长虱子,过给她女儿。姨妈家的儿子会当着我同班男生的面,问我几天没洗澡了,身上怎么又有死老鼠的味道。”

“我明白了。你是想说,你这么惨都是我的错。千错万错,最错的就是生下你。”徐雁回笑着说,这次终于转过头。

徐幻还是没有理会。“上高中住校后,我就没有再回去了。哪怕他们为了讨好你,开车到学校接我,我也从来不会给他们好脸色。我为什么要回去?我在外面过得很好。刚到学校的时候,同寝室一个女孩丢了钱,指桑骂槐了一阵,意思是我偷的。所有人都在等着看我的笑话,我上去就给了她一巴掌,让她闭了嘴,还让她跟我道了歉。从小到大,那些娇生惯养的男孩女孩,从来都不是我的对手。我很感谢外婆。”

徐雁回嗤笑一声,“我也是呢。”

“你知道有钱以后,我最烦恼的事是什么吗?是见什么都想买。买了一大堆用不着的东西,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见徐雁回嘴角泛起一丝笑容,徐幻朝她点点头,“你也是吧?从小我就告诉自己出身只是起点,高点低点不算什么,反正得靠自己。现在才发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出身就像地心引力,起点越低,引力越大。不管你爬得有多高,只要脚下一次没有站稳,就会跌回去。原形毕露,丑态百出,藏都没地儿藏。”

“哦,这是在嘲笑我?”徐雁回嘿嘿笑起来,笑声听着有些刺耳,“你爱信不信,我离婚是我自己过够了。活到我这份上,早就不需要靠男人了。离了婚,我过得不知道有多么神清气爽,想干吗干吗。”

“最后呢?”

“哈,我乐意。管得着吗你!”徐雁回说着,上下瞧了瞧徐幻,“倒是你。还得靠男人吧?给那种男人当老婆可不是容易的事,一般女人根本应付不来。光有漂亮不够,光有聪明也不够。要妥协,又绝不能妥协。要看清楚利益,又不能只看利益。”

说着,她顺势发表了一番演说,关于体面婚姻背后旷日持久的争战,关于光鲜女人身后貌似芬芳扑鼻实则臭气熏天的世界。“你以为我就会买包、减肥、打玻尿酸?要是稍微放松一点,那些女人早就带着野种打上门了。”

随后,像是被勾起了回忆,她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这些年的输赢胜负。仿佛在她那里,人生就是一场场攻城略地的战役,所幸她对付男人女人的路数已经出神入化。“最重要的是头脑清醒、意志坚定,不该放手的绝不放手,不能退让的绝不退让。人生就是挺住,挺过一个又一个贱人。”

说这些话的时候,徐雁回脸上再次焕发出光彩和活力。

清晨的阳光从对面大楼的玻璃外墙发射进来,照在病床一侧的瓷砖墙壁上,映得这个狭小的白色病房亮得晃眼。徐幻不由得眯起眼睛。透过炫目的日光,生命中的千万个碎片,在她眼前拼成了一个清晰完整的画面。她在其中看见了母亲,也看见了自己,看见了过去,也看见了命运。如同一个轮回,同样的角色、同样的戏码在换了新的面具后,再度粉墨登场。

“任何时候都要记住,你是他唯一合法的妻子。这就是你的阵地。”最后,徐雁回总结道。

“我已经决定离婚了。”

话一出口,连徐幻自己都惊讶不已。但她只花了一点时间,就意识到自己确实就是这么想的。徐雁回盯着她,目光锋利堪比匕首。

“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说起来跟你差不多。怎么样?有没有觉得开心一点?”

“蠢货!现在离婚,你一毛钱都拿不到。你怎么这么没用!这么年轻漂亮,连个老男人都看不住。光长屁股忘了长脑子吗?” 

“你自己又怎样?那么行的话,倒是把自己的男人看住呀。”

徐幻刚开口就后悔了。这样和她对骂让她感到悲哀,也让她绝望。大概是被她这句话刺激到了,徐雁回开始破口大骂,发疯了一般,用词之粗鄙污秽,让从小混迹码头陋巷的徐幻都觉得作呕。然而,比令人作呕的话语更让她难以忍受的,是徐雁回脸上那副凶险怪异的表情。明明在骂人,嘴角眉梢却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令人不寒而栗。徐幻站起身,逃也似的抓起挎包。

“哎哟,有人屁股着火啦!热闹没看成,还把自己赔进去了吧?”

徐雁回在后面咯咯笑起来。徐幻在门口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她抬手拨开耳边的头发,朝她露出浅浅的微笑,几乎带着愉悦。看起来那么熟悉。徐幻愣了片刻才意识到,那笑容像极了她在镜子里看到的自己,连弯弯的丹凤眼和嘴角扬起的弧度都一模一样。她哆嗦了一下,转身逃离。


刚打开花房,徐幻就闻到植物腐烂的气味。

多肉植物都死光了。种在角落的毛茛、铃兰和矢车菊也无一幸免。她没有收拾,也没开空调,重又关上门,把死掉的植物连同湿热的空气,原封不动锁在那个玻璃房子里。

她穿过客厅,坐在落地窗前的躺椅上。才离开四天,房子已经陌生得如同别人的家。原本就过于空旷的客厅更显空荡,所有她生活过的痕迹似乎都消失了。自从结婚搬进这栋房子后,她就不遗余力地对其进行改造。换沙发,换吊灯,换窗帘,在各个角落装饰画框和小摆件。只为了让房子里的东西都明显地带有属于她的气息。

然而,仅仅离开四天,那些气息就消失无踪了。所有那些东西还在那里,只是看起来已经和她完全无关了。如同被拉长的弹簧砰的一下缩回去,这座房子毫不费力地恢复自己的本来面目,就好像她从未存在过一样。

夕阳照进这个三面玻璃的凸室,映得三角钢琴上的水晶球璀璨生辉。那光芒引诱着她,让她忍不住想把它据为己有。她走过去,把水晶球握在手心,重新躺下来。白色天然水晶球,泛着淡淡的青色,里面有云雾般的重影。在掌心轻轻转动一下,晶体内部的明暗就会急剧变化,折射出耀眼的光芒。每一次,徐幻都会看得入迷。

从小她就喜欢这些没用的物件。一颗玻璃弹珠,一个眼睛会动的洋娃娃,一只造型优美的白瓷杯子,一条珠圆玉润的翡翠项链。随着年龄增长,她渴望的东西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昂贵。她迷恋每一件到手的东西,总是花很多时间去欣赏、触摸、嗅闻,从未厌倦。恋物,通常是这么说的,但她的情况似乎稍有不同。恋物的沉迷是自娱自乐,而她只感到不堪重负的痛苦。

她始终有种饥渴。无论得到多少东西,拥有多少东西,心底那种如同饥饿感的东西始终都在,从未有丝毫缓解。那是对占有这件事本身的病态狂热。她不在乎什么值不值得、有没有用,只想把什么东西攥在手心,用活生生的肉体去占有它。完全无法想象放弃这些已经到手的东西是什么样的感觉。

离婚的话,这里所有的东西都要放弃吧。她握着水晶球,环顾四周,目光落在三角钢琴上。柔和的余晖中,光滑的烤漆面板和黑白琴键熠熠闪光。

要放弃的是这么优美、这么庞大的东西!手里的水晶球倒是可以带走,可那并没有什么用。失去的那些更大更好的东西,会让手里仅存的东西黯淡无光。她要的是全部,是完整无缺的占有,只要有一个小小的缺口,一切就都毫无意义。

她坐在那里,看着阳光在地板上慢慢移动,直到最后一道夕照从西面的落地窗消失。天色渐渐暗下来。她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或者拖延什么。

夜幕迅速降临,没有开灯的客厅沉在一片暗影中。窗外的树影斜斜地横在地板上,偌大的房子更显空荡荒凉,如同久无人住的空屋。昏暗的玻璃映出她的脸。即便只是模糊不清的影子,也能看出那是一张美丽动人的脸庞。青春已经开始褪色,但还算过得去。她心里清楚,相比青春的色泽,那张脸庞有其他更吸引人的东西。那是她和男人往来过招中磨练出来的,也是她和其他女人争夺厮杀中,作为胜利果实累积起来的。但归根结底是天生的。

没错,就是徐雁回给她的。她恨她,却一直在模仿她。和她一样信奉美貌至上,信奉征服男人。但她并不蠢,她也知道,依赖极其容易被利用,进而彼此利用。更重要的是,无论是输是赢,她心里始终有种巨大而根本的空虚,不知道该如何去驯服。

她望着玻璃上模糊的影子,不停把手里的水晶球抛起又接住。水晶球脱离掌心,短暂消失在昏暗中,又砸在手心。那么沉,那么硬,和静静握在手心时的感觉完全不同。仿佛把她向上抛出时的力道双倍奉还给她,一次又一次,砸得她手心发疼。然后,她终于明白自己在拖延什么。

要鼓起勇气放弃一些东西,难免要花一些时间。尽管她心里清楚这里从来没有什么东西真正属于她。奋力抓住所有想要的东西,一直是她的人生主题。她人生中的那点快乐都是这样得来的,而她的悲剧也根源于此。

她放下微微发热的水晶球,起身开始收拾东西。收拾了一个小时,几乎把房子每个角落都看过一遍,把每件东西都掂量过一遍。最终收拾出来的东西少得可怜,连一个可以带上飞机的新秀丽旅行箱都没有装满。她合上箱盖,把小小的旅行箱提在手里。比她想象的更轻。

就这样吧。既然要放弃那些不想放弃的,不如也顺便丢掉那些想要丢掉的。出门的时候,她把车钥匙也留在玄关鞋柜上,关上门。

不过,走出别墅区,拖着行李箱沿着马路走了一会儿,她就后悔了。远离市区的郊区马路没有出租车经过,在叫车软件上加价几十块也没有司机接单。走了许久,好不容易在一个小区门口看到一辆下客后掉头返回市区的出租车,她一边喊一边拖着行李箱追上去,那个司机却像见到鬼似的,猛踩油门跑了。她愣愣地站在马路中央,好一会儿才明白为什么。那个司机大概把她当作某种女人了。也难怪,在这片别墅区,没有哪个正常女人会像她这样拖着行李箱一个人走夜路。

她继续往前走。夜色中,一群小小的蚊蚋在她眼前聚集成一团,嗡嗡鸣响,怎么也挥之不去。她拖着行李箱跑了好一段路才把它们甩掉。回过神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哭了。不是这段时间没来由地情绪低落时的默默流泪,而是像呕吐般从喉咙深处奔涌而出的呜咽啜泣。

她告诉自己,她哭是因为那群甩不掉的讨厌蚊蚋,因为那个拒载的出租车司机,因为被高跟鞋挤得生疼的脚趾。她清醒地知道,绝不是因为后悔没把车开走,因为要放弃那些从不属于她也根本无法带走的东西——那些东西究竟是怎样引诱着她,一步步走到这里的?仿佛直到这一刻,她才发觉,人生原来是一条越走越狭窄的路。

她抬起头,等待脸上的眼泪在晚风中蒸发。晴朗的初夏夜晚,头顶的天空透着幽深的藏蓝色,中天偏南有一颗明亮的星星。她深吸一口气,连同眼泪一起吸回去,继续往前走。就像小时候一个人从汉阳郊区走回汉口的外婆家,仰望着夜空中微弱的星光,祈祷自己别走丢。

这世界,活着就像从一次次灾难中劫后余生。她知道自己生来不幸,又坚信自己终究是幸运的。她会活下来的。

责任编辑:阿芙拉 afra@wufazhuce.com

作者


阿禾
阿禾  @陆禾姑娘
写小说的,生于浙江。
关注

评论内容


小燕子
每章都看,除了毕淑敏。就阿禾的这篇让人。。。这样的文章,阿禾是个很有故事的人,也会说故事。内心迫切想和她成为朋友,但是又不忍打扰。
虫子辛苦
阿禾最讨人喜欢的,一部分是环境和短小情景的描写,渲染氛围的笔力太给力了,如同身临其境,还有就是对眼睛和眼神的描写,感觉就像有神的人像。阿禾超棒!
天真有邪。
文笔细腻也不失老辣。会继续支持的
查看更多

 

微信打开

微信打开

伤心诊所·第二十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