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叶尧怀疑土豆不是他的儿子。”
宁宣点头,又立刻摇头。当然没这么简单。但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那么复杂纠结、盘根错节的状况,一旦化作语言,竟只剩下这么简单粗暴的一句话吗?所有那些犹豫、彷徨、痛苦和挣扎,就这样被略过,轻若鸿毛,毫无容身之地。时过境迁,到头来能够向其他人述说的,只剩下这么一个句话吗?所谓人生真是虚无啊,宁宣默默在心里叹口气。
“难怪他对孩子是那种态度。”孙缈的惊讶很快变成了愤怒。
“也不能这么说。你没法想象他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你干吗不早说?”
孙缈压根没听宁宣说什么,只管自己嚷嚷,“早知道我才不会对他那么客气。还说我试探他呢,我要是知道,才没空跟他绕圈子说废话……”
听着孙缈怒气冲天的声音,宁宣只觉得浑身乏力。午后斜射的阳光照进客厅,四周亮得晃眼。她靠着沙发闭上眼睛。脑袋晕沉沉的,也不知道是睡得太久,还是淋了雨的缘故。
昨天夜里从程风家出来,地铁已经停运了,手机上也叫不到车。她冒雨沿着朝阳北路往回走,一直走到黄渠才拦到一辆出租车。回到家已经是凌晨三点。她脱了湿衣服,倒在床上,还没等身体暖和起来就睡着了。一觉睡了十二个小时,依然觉得疲惫不堪。
醒来的时候,她看见手机上有三个未接电话,都是程风打来的。还有一条语音信息。她没点开就删了。他的辩解她已经听得够多了。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会做。不会放弃,不会让步,不会为了她而手下留情。她没有那么多精力可以浪费在跟他争论上。
尤其让宁宣备受打击的是,程风偷偷拿土豆和郭旭的头发去做了亲子鉴定,干脆利落地把怀疑变成了事实。不过,因为是违法鉴定,他还不至于公开鉴定结果。即便如此,他手中掌握的其他东西也足以在娱乐圈扔下一颗重磅炸弹。真到那一步的话,她该怎么帮叶尧应付?可是这种事怎么可能应付得了?该死的程风!
宁宣犹豫许久,最终还把程风预谋已久的事告诉了孙缈。孙缈的反应却出乎她的意料。
“就让事情曝光呗。程风说得对,不能便宜了那个郭旭,晏洁都被他害死了,他还跟没事人一样,天天跟他老婆扮演娱乐圈模范夫妻。”
“那叶尧和土豆呢?他们怎么办?”
“谁管叶尧!说不定他早就想摆脱那个孩子了。现在怀疑变成了事实,他更加没压力了。”
“胡说什么!他要是那样的人,早就直接去做鉴定了,也不用等现在。”
对此,孙缈嗤之以鼻。她低头坐着,皱着眉头握紧拳头,愤愤不平地喃喃自语:“都是混蛋,自私又懦弱!只有孩子最可怜。不过早点知道也好,省得好不容易接受了事实,长大以后又得推翻了,重新去接受另一个。真相就是真相,再怎么掩盖都没有用,还不如早点知道。”
“可他还是个孩子,才五岁……”
“孩子就活该被欺骗、被玩弄、被拎来拎去?”
孙缈一下吼起来,猛地抓起一个靠垫用力甩出去,“不想养就别养啊,没人求他养!都没人要的话,就送孤儿院去,总好过被一个恨自己的人养大!”
“你说的这叫什么话!”
这下,宁宣终于察觉到不对劲。至于这么激愤吗?不等她说什么,孙缈已经噌地跳下沙发,抓起进门时扔在地板上的背包。
“你去哪儿?”
宁宣喊了一声,但孙缈已经摔上门走了。
孙缈一直没有回来。
给她打电话,已经关机了。宁宣晕晕沉沉地靠着沙发,琢磨她到底生什么气。为土豆不平吗?似乎有点偏激过头了。隐隐觉得可能跟孙缈自己有点关系,又想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头疼得厉害,感冒好像加重了,感觉整个人都在发热。天彻底黑下来的时候,宁宣想起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一直没吃过东西。居然也不觉得饿。可能是要操心的事太多,大脑过于忙碌,自动屏蔽了身体感官吧。好不容易打起精神来,想给自己煮碗面条,站在厨房里等水烧开的时候,又颓然作罢。于是把面条放回冰箱,决定洗个澡继续睡觉。
站在水汽蒸腾的淋浴房里,觉得头更晕了,洗到一半差点晕倒。虽然滑倒的时候及时抓住了毛巾架,还是狠狠摔了一跤。她躺在瓷砖地板上,望着不断洒下热水的淋浴喷头,想着孙缈到底怎么了,不知为什么忽然想起那次去她家,她母亲那张难以言喻的脸。疯狂,悲伤,又那么平静,看人的眼神就像看着一口深不见底的井。
再次醒来的时候,天似乎还没亮。也不知道过去多久了。头疼欲裂,头发还是湿的,凉凉地贴着脖子。宁宣裹紧被子,一转头,一下惊叫起来。
昏暗中,孙缈像个妖怪似的坐在床边。也不知道这样子坐了多久了。
“小孩都是白眼狼对吗?”
“什么?”
宁宣刚开口就忍不住咳起来。喉咙又干又疼,浑身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气。
“你怎么了?”
“有点感冒,没事。你刚刚说什么白眼狼?”
“没什么。”
孙缈咕哝了一声,伸手摸了摸宁宣的额头,“好烫!发烧了呢。要不要吃药?”
“不吃,躺会儿就好了。你昨天去哪儿了?”
“不吃药行吗?”孙缈说着,迟疑了一下,又问:“那要不吃个冰激凌?”
“吃什么冰激凌!”
“降温呀。不是发烧了吗?”
看着孙缈一脸认真的样子,宁宣连嘲笑她的兴趣都没有。算了,省点力气吧。她重新躺下来,又问了一次:“你昨天上哪儿去了?”
孙缈没回答,忽地凑近她,一副大惊小怪的语气:“哇,才发现!啧啧!”
“什么?”
“你鼻孔好大!”
我就知道……宁宣闭上眼睛,在心里叹口气。唉,跟这个家伙在一起,总觉得自己在浪费什么东西。话语,表情,力气,精神,乃至某种类似人生通货的东西。全都毫无意义地浪费掉。感觉两个人仿佛已经这样百无聊赖地一起生活了很久很久,还会这样生活很久很久,直到变成两个百无聊赖的老太婆。可是明明才一起住了四个月而已。
“喂,起来吧,我做饭给你吃。感冒不会死,饿肚子才会死人。”
孙缈一边喋喋不休,一边把宁宣从被子里拽出来,顺手拉开窗帘。宁宣不由得抬手遮挡光线。原来不是清晨,而是傍晚了。西斜的太阳照在对面大楼一侧,玻璃外墙折射出炫目的光芒。
孙缈在厨房里翻箱倒柜,只找到宁宣之前找出来的那半包面条,于是决定煮面条。说是煮面条,完全是乱来。水还没烧开,她就把面条扔了进去。等水开的时候,面条都快化了,水也快烧干了。她关了火,然后手忙脚乱地往锅里撒盐倒酱油。宁宣靠在餐桌旁,看得目瞪口呆。
“等等,面条不用捞起来吗?”
“要捞起来吗?”孙缈一边倒酱油,一边问。
“那个黏糊糊的汤怎么吃!汤得另外做吧。”
“咦,还有这种规矩?”
孙缈抓着酱油瓶子,吃惊地说。那副由衷不可思议的样子,让宁宣果断决定妥协。
最终摆上桌的是两碗类似刷墙糨糊的黄色糊状物。宁宣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有点咸,有点黏,还有股烧煳味。味道一言难尽,简直该遭天谴。但她两天没吃东西,饿得顾不上这些。说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享受孙缈为她下厨的待遇。
坐在对面的孙缈倒是吃得津津有味。宁宣猜,就算那半包面条没扔锅里煮,她没准也能咔嚓咔嚓嚼了吃掉。
托这碗面糊的福,宁宣好歹恢复了一点力气,这时才留意到孙缈脸色糟糕,还有黑眼圈,似乎一晚上没睡。隐隐想起孙缈方才似乎说了什么让她很在意的话,一时之间又想不明白。
“你昨天去哪儿了?”她又问了一次。
“去机场了。”
这次,孙缈干脆地回答,“没买到机票,说是没有当天的。”
“买机票?你要去哪儿?”
孙缈没回答,专心致志地吃着面糊,过了好一会儿才放下筷子。
“没买到机票是借口。”她说着,用手背擦了擦嘴角,“其实是没脸。当天没有经济舱,还有头等舱,立刻就能走,我就骗自己说太贵了,算了。骗自己花了不少时间,最后又错过买头等舱的机会。唉,也不是。说白了都是借口。”
说话怎么颠三倒四的?宁宣听得一头雾水。
“你到底要去哪儿?”
“回宁波。”
宁宣一愣。这么多年,她还是第一次听孙缈提起家乡。上大学那几年,孙缈从未回过家,也从未说起家人。宁宣还是那次去她家,才知道她父亲已经过世了,母亲有间歇性精神病。
“叶尧恨土豆吗?”
孙缈忽然问。话题转换得太突然,让宁宣措手不及。没等她回答,孙缈又说,“我妈恨我。”
看着宁宣惊讶的样子,她缓缓点头。“我和土豆一样,都是本不应该出生的孩子。养我的那个人爱我又恨我,一辈子都在摇摆不定,到头来还被我这个女儿往心窝里扎了一刀。她说得没错,孩子都是白眼狼。我还假装生气,觉得自己是受害者。”
话说得没头没尾的。宁宣一时没明白。“你母亲……”
“不是我的亲生母亲。”
孙缈低下头,摊开双手放在桌上,静静看了片刻,“说起来真好笑,一开始我还怀疑我不是我爸亲生的。”
孙缈说,从小到大,父亲对她特别冷淡,几乎当她不存在。偶尔跟她说话,态度也很奇怪。客气又生分,宽容过头,完全随她的便,就好像她是哪个亲戚家或者隔壁邻居家的小孩。有时,孙缈趁母亲没留意,偷偷溜出门玩,刚好被他发现,他也从不制止,连一句“你要去哪儿”都懒得问。让孙缈忍不住怀疑自己是母亲带过来的拖油瓶。直到初二那年寒假,她终于拿这个问题去质问父亲。
一开始,她只是为了泄愤。让她意外的是,母亲的反应比父亲更加强烈,近乎歇斯底里。连傻子都能看出有问题。孙缈本能地退缩了,试图安抚母亲,可是抛出去的质疑再也收不回来。事情很快就失控了。结果却很讽刺,父亲确实是她的亲生父亲,母亲却不是她的亲生母亲。她的亲生母亲是父亲的外遇对象,生下她不久就跳海自杀了。
突如其来的真相让孙缈猝不及防,也让一个原本相安无事的家庭迅速崩塌。愤怒又茫然的孙缈把矛头对准了父亲。母亲则把矛头同时对准了他们俩,像要把压抑了十几年的怨愤一口气发泄光似的。
父母很快离了婚。孙缈的抚养权自然归了父亲。一年后,刚从大学辞职的父亲就因胃癌过世了。从发现肿瘤到不治而亡,只用了短短几个月。就好像他是因为再也受不了自己制造的这一切,自己给自己下了毒。孙缈连他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就不得不接受他已经不在世的事实。
之后没多久,孙缈发现母亲精神状况有些异常。刚开始,她只是偶尔自言自语。后来开始对时常回家看她的孙缈说些奇怪的话,把她当作她死去的亲生母亲,当作她刚刚过世的父亲,乃至当作正在跟孙缈说话的她自己。很快,她就走向了彻底的疯狂。一个教先秦文学的中文系教授,一个一生清高的才女,变成了一个会当街抢别人的孩子、翻垃圾桶捡汽水喝的疯子。
孙缈最后一次见到母亲,是去武汉上大学前。她去医院看她,神志还算清醒的母亲大喊大叫着让她滚,说她是来找她报仇的。用椅子砸她,用饭盒扔她,用拖鞋打她。什么都没有了,就用手指抓她,用牙齿咬她。咬得那么狠,几乎从她身上撕下一块皮肉来。孙缈没反抗,也没吭声,任由她发泄。
是她应得的。
是她辜负了她。仿佛她是那个跳海的女人留在这世上的一颗毒牙,生来就是为了把命运变成一场复仇。
她能理解父亲为什么对她那么冷漠,因为她有一张和亲生母亲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她也能理解母亲有多么害怕她那张脸。一张漂亮得像是专门来炫耀来复仇的脸。但她无法理解母亲为什么能够忍下这一切,容许她留在身边。她要凭着怎样的意志,才能克制自己,若无其事地做一个普通的母亲?
除了严厉得过分,从小到大,母亲对孙缈的照顾无可挑剔。关注她的学习,关注她的想法,关注她的衣着和口味,几乎有点关注过头。像这世上所有对子女寄托了各种期望的普通母亲那样,从小敦促她练钢琴学芭蕾背诗歌读名著。为她安排各种计划,为她规划遥远的未来,还为她写了十几年的成长日记。仿佛要把整个人生都倾注在她这个女儿身上。
为什么?孙缈无法理解。只是觉得有些东西沉重得让她喘不过气来,让她恨不得把自己撕成了碎片,全都偿还给她。
当她在医院里看到母亲那样歇斯底里地发泄仇恨,孙缈反而感到一丝轻松。她知道,早在发疯之前,母亲恐怕就一直恨着她。一边恨她,一边和她自己对抗、和她自己撕扯。痛苦和疯狂都默不作声、无声无息。而今,彻底疯了之后,她至少可以恨得轻松自在一些。
那也好。孙缈告诉自己,至少自己可以让她这样用力恨着。要是没有人可以恨的话,她就只能自己一个人默默承受痛苦了。
“我是一个令人发指的女儿……”
孙缈闭上眼睛,把脸埋到双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