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缈坐在树杈上,晃荡着双腿。树枝摇晃起来,昨晚残留的雨簌簌落下,几片白色花瓣飘落在潮湿的草坪上。一株巨大的广玉兰,叶子还没长出来,光秃秃的树枝上,长着一朵朵肥硕的洁白花朵。刚下过雨,花香浓烈异常,熏得孙缈都快醉了。
树下的院子里一片静谧。清晨的阳光从云层中透出来,照在二楼朝东的阳台和落地窗上。窗帘紧闭,看起来叶尧还没起床。也难怪,一晚上去土豆的房间看了四五次,可能压根就没睡着过。孙缈睡得浅,每次他轻轻推开门,她都会醒。当然,她只能装睡,搂着土豆小心翼翼地发出规律的呼吸。可能是顾虑孙缈,每次,叶尧只是站在门口看一会儿,然后关上门离开,从未进门。
一个压抑又令人不快的人。才待了一晚上,孙缈就已经有点受不了他。不只是因为他对她那种过分礼貌又暗自戒备的态度,更是因为他对自己儿子的奇怪态度。
当然不能说他不爱土豆。孙缈还是第一次见到一个男人能把鲫鱼的刺挑得那么干净,让土豆可以毫无顾忌地大口吃。让她想立刻打个电话告诉宁宣,可以给孩子吃鲫鱼,难怪这孩子说他喜欢吃鲫鱼。
然而,他对孩子又分明很疏远。除了吃饭的时候,他几乎没有跟土豆说一句话。偶然看到他经过客厅,土豆兴奋地把乐高积木搭的变形金刚举给他看,他也只是点了下头,连句夸赞的话都不说。晚上,督促土豆换衣服、刷牙洗脸的都是保姆。看到土豆对保姆过分亲昵依恋的样子,孙缈几乎要怀疑孩子其实是保姆自己的,他们只是暂时寄居在这个又大又空的房子里,被迫和这个冷酷的独身男人打交道。
临睡前,因为保姆扔掉了那只翅膀折断的猫头鹰风筝,土豆大闹脾气,不管孙缈怎么哄都没用。保姆只好跑到院子里,从垃圾桶里把脏兮兮的风筝找了回来。叶尧听到动静,走下楼的时候,土豆正在地板上打滚耍赖。看到保姆找回来的风筝,他立刻破涕为笑。不等保姆把风筝递给他,叶尧就一把夺走,揉成一团扔到门外去,转头命令土豆立刻爬起来,向保姆道歉。保姆忙不迭地说不用了,叶尧完全置之不理。
“我数到五。”他逼近一脸惊恐的孩子,语气冷酷。
“就数到三呗。一二三,数完了。”
孙缈推开他,拉起害怕得忘了哭的土豆,还跑到门外把风筝捡回来。尽管风筝已经破得不像样子,土豆还是开心地笑了。
“道歉。”叶尧依旧盯着土豆,毫不退让。
“不用道歉,跟阿姨说声谢谢吧。”
孙缈晃了晃躲在她怀里的土豆。孩子立刻对保姆说了声谢谢,声音还带着哭腔,但听得出发自肺腑。叶尧转身就走,看都没看他一眼。
“孙缈,我也要上去!”
土豆不知什么时候跑过来,朝坐在树上的她举着两只手。他还穿着睡衣,头发乱糟糟竖起来。大概是睡醒发现孙缈不在,就出来找她了。
“那你自己爬上来。我可不帮你。”
“才不用你帮。”
土豆踹了拖鞋,搂着树干往上爬。淋了雨的树干又湿又滑,他滑下去好几次,最后还是爬了上来。接着,踩着摇摇晃晃的横枝,朝孙缈走来。胆色相当不错。孙缈笑着朝他伸手,两人并排坐在树杈上。
“树上真好玩。”
土豆荡着细瘦的双腿,说他从来不知道还可以爬树。孙缈伸手拨开他额前汗湿的刘海。可怜的孩子。估计一直被叶尧严厉管控,跟圈养的猪仔差不多。
斜上方的树杈上有个木板钉成的小屋,带绿色的斜顶,看起来像鸟窝。
“那是什么?”她问土豆。
“布丁的家。”
“布丁?”
“是小燕子。它死了。”
孙缈转过头。“死了?”
“爸爸说它死了。说它翅膀受了伤,飞不到南方,肯定在路上冻死了,所以它才没有回来。”
什么人哪。冷血!孙缈在心里暗骂。
“你爸爸说错了。每只燕子都能飞到南方,书上说的。”她笃定地说,“燕子可会飞了,受点伤算什么。我猜布丁是想变身,就留在南方了。”
“变身?”土豆眨巴着大眼睛。
孙缈迅速编了个故事,说燕子飞到南方就可以变身,变成一只唱歌好听的黄莺,或者变成会捉虫子的啄木鸟。那样的话,它们就不是候鸟了,不能再飞回北方。
“布丁肯定变成黄莺了。”土豆兴奋地说,“它就喜欢叫唤。刺猬也会变身吗?”
刺猬?孙缈踌躇了一下,看了看土豆。这孩子一脸期待,带长睫毛的大眼睛亮晶晶的。难道这里还死过一只刺猬?呃,那么,刺猬可以变成什么?孙缈一时想不出来。
“不会吗?”土豆追问。
“会!刺猬会变身成松鼠。对,松鼠。刺猬最想有个大尾巴,在树上跳来跳去了。”
“原来毛球变成松鼠了。”
土豆恍然大悟,仰头在头顶的树枝间寻觅着,“难怪我认不出它了。”
孙缈摸摸孩子的头顶,接着告诉他,可以认出来,不过有秘诀。刺猬不是喜欢把果实戳在背上带回家吗?刺猬变成松鼠之后,还是改不了这习惯。可是它们已经没有刺了,于是改成把果实插到树枝上。所以,到了冬天,要是看到哪只松鼠把一个苹果插到树枝上,那它肯定是刺猬变的。
“哇,太好了!”土豆开心地喊起来。
“可以了,现在跟他说真话。”
孙缈低头望去。叶尧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树下,正抬头望着他们。他穿着宽松的白色亚麻衬衫和运动裤,脚上穿着白色乐福鞋,一副随意放松的样子。不过,脸上的表情一点都不随意放松。
“什么真话?我说假话了吗?”
孙缈扬起下巴,居高临下看着他。叶尧回望着她,浓眉下的眼睛一眨不眨,看起来丝毫不打算让步。
“告诉他。他不需要这种没多久就会让人失望的童话故事。”
“我说的不是童话,是科普故事。”
孙缈转头对土豆说,“你知道吗?住在地底下的鼹鼠也可以变身呢。只要它们够勇敢,经常抬头看太阳,就可以变成鸽子。一觉醒来打个哈欠,哗一下长出了两只翅膀,轻轻扇一下,就能飞出地洞,飞到天上。”
“哇!”土豆惊叹。
“不过,胆小的鼹鼠可变不成鸽子,因为它们不敢看太阳。”孙缈低头瞧着树下的叶尧,得意地笑了笑,“只能一辈子窝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可怜的鼹鼠先生。”
叶尧完全不为所动。“你怎么跟个巫婆似的。”
“还会下咒呢。”
孙缈伸手揪了一朵广玉兰,朝他扔去。花朵正中他的胸口,叶尧双手插在兜里,淡漠地瞧了一眼掉在脚边的花。
“下来。”他对土豆说,声音冷冰冰的,“下次不许再爬树。”
“来了!”
孙缈伸了个懒腰,转了转脖子,冷不丁纵身一跃,跳了下来。
叶尧吓一跳,本能地伸出双手,不仅没接到她,自己反倒差点摔倒了。孙缈稳稳落地,还顺势做了个原地转体半圈。动作轻盈优美,跷着兰花指,如同体操运动员亮相。她嘲弄地瞥一眼叶尧,朝欢呼的土豆挥手。
“我也来了!”土豆喊。
“好呀,我接住你。”
“不许跳!”叶尧严厉地命令孩子。但两人都没理他。孙缈举着双手,前后调整位置。土豆扶着树枝站起来。“别跳!不许跳!快叫他别跳!”
孙缈没理朝她怒喊的叶尧,笑着鼓励土豆:“没事,我会接住你的。”
土豆跳了下来。
几乎同时,孙缈感觉肩膀被猛烈一撞,巨大的力道让她横飞出去。摔得很疼。她揉着肩膀爬起来,看见叶尧侧卧在草坪旁边。
他弓着身体,屈起膝盖,整个人几乎弯成一个圆,把土豆紧紧裹在其中。双眼紧闭,眉梢青筋暴突,仿佛他们正置身于吞噬一切的大火中。
“爸爸,你抓疼我了。”
土豆嚷嚷起来,推开呆愣着的叶尧,一翻身爬起来。“孙缈,我一点都不怕!”他兴奋地喊。孙缈朝他竖起拇指,瞥见叶尧脸色有些发青。
“下次再爬树,我就把这棵树砍了。”
叶尧穿过草坪往回走。似乎哪里扭到了,看起来一瘸一拐的。
下午,土豆午睡之后,孙缈在广玉兰树下扎了个秋千。她决定趁他睡醒之前离开,心里却莫名愧疚。想起之前土豆说过想要秋千,于是立刻动手给他扎一个。往垂下的绳子上绑秋千凳的时候,叶尧穿过草坪走过来。
“喝点水吧。”
他递来一个玻璃杯。孙缈瞧了一眼,没有接。叶尧在旁边的藤椅坐下,把杯子放在小铁桌上,慢悠悠喝着自己那杯,一边看孙缈扎秋千。
“那是什么?”他问。
“秋千。不认识吗?”
“我是说你手里那木板。看着有点眼熟。”
“哦,从你的书架上拆的。”
孙缈头也不抬地说,“到处都找不到木板。这个有点长,不过还凑合。”
“你都没跟我说一声,就拆了我的书架?”
“多少钱?把账单寄给宁宣,她会从我的工资里扣的。”
孙缈绑好绳子,坐上去试了试,之后蹬着地面荡起来。绳子在广玉兰高处的横枝上吱呀吱呀响着。
“喂,推我一把。”
叶尧没理她。孙缈哼了一声,双脚站上秋千,接着弯腰又站直的落差,自己荡了起来。
绳子足够长,秋千越荡越高。秋千再一次向前荡起时,孙缈喊了声“飞咯”,蹬一脚秋千,松开双手。她张开双臂高高飞起,接着径直摔向草坪。不过落地的时候,她就后悔了。摔得比预想的狠。她试图屈膝翻滚,但还是晚了一步。
意识复苏的时候,孙缈发觉有人低头瞧着她。阳光太刺眼,看不清他的脸。短暂的一瞬,她忘了自己身在何处。恍惚间,只觉得眼前这个被阳光勾勒出来的身影有点熟悉。很多年以前,在海边那座小院里,也是在秋千架下,她见过。是母亲还是父亲?
“喂。”叶尧叫了一声。
“还真冷酷啊。眼看人摔晕了,扶都不扶一下。”
侧脸贴着被太阳晒得发热的草坪,有点疼,可能是摔倒的时候蹭到了。孙缈翻身坐起来,伸手摸了一下。“早知道不装晕了。”
“装得还挺像回事。”
话虽这么说,叶尧却一下跌坐在藤椅里,抓起玻璃杯一口喝光了,砰的一声放下杯子。
“反正没骗过你。你有什么损失?”
孙缈走过来,端起玻璃杯喝了一口。是矿泉水。她还以为是酒呢。“你早上还推我了,扯平了。”
“哦,是报复。”
“又没成功。”
孙缈撇撇嘴。杯里的水洒出来,弄湿了下巴,她毫无顾忌地撩起衣角擦了擦,“你这人太没劲了。开不起玩笑,也听不懂童话。当你儿子真可怜哪。”
“哼。”
“如果没有童话,你是怎么跟他解释他没有妈妈这件事的?”
叶尧瞪着她。孙缈毫不畏惧地回望着他。最终,是叶尧挪开视线认输。他抬头望向草坪远处的树丛,默然不语。
“可能他早就知道了。说不定你也早就知道他知道了。”孙缈说。
对此,叶尧不置可否。孙缈低头握紧手里的玻璃杯,继续说,“小孩远不像看起来那么简单。暂时没什么反应,是因为他还没法理解那意味着什么。”
可是小孩总会长大,而哀伤这种东西的杀伤力,和年龄无关。不,也不是完全无关,孙缈想说。相比哀伤的扩张速度,她总是长大得太慢,一直都是手下败将。
抬头的时候,她的视线刚好和叶尧相遇。他静静看着她,像在辨认她瞳孔里的什么东西。孙缈第一次发现他长得还挺好看的,线条刚硬,英气十足。有一双吸引人的眼睛,深沉而克制。
头顶被太阳晒得发热。孙缈伸手挠了挠,揪了一下乱糟糟的头发,冲他咧嘴一笑。
“咦,发现你跟我爸还挺像呢。”
听她这么一说,叶尧身体往前一栽,似乎差点绝倒。他笑了笑,略显尴尬,最后只是若无其事地说了句“是吗”。
“是呀。话少,脸臭,爱摆谱,一个样。”
“我有吗?”
“他也和你一样不喜欢童话,开不起玩笑。从小到大也不怎么搭理我。我都怀疑自己不是他亲生的。”
叶尧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孙缈察觉到他的眼睛在微微抽搐。
“干吗?”
“所以,你知道。”叶尧紧盯着她,目光严酷。
“知道什么?”
“你是为了试探我吗?”
叶尧冷笑一声,声音带着愤恨,“我早该想到的。她是心理医生,她一直觉得对我们负有责任,她也从不相信我说的就是实话。”
“你到底在说什么?”
孙缈不由得火冒三丈,“是说宁宣吗?我试探什么了?我到底又应该知道什么,而我居然不知道?”
“得了得了,演得还挺像回事。”
叶尧推开椅子站起来,管自己走了,大步穿过草坪,跨上后门的台阶。
“我演什么了?”
孙缈朝他的背影喊。叶尧砰的一声甩上门作为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