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看过照片,宁宣一开始并没有认出陈修。
相比照片上那个眼神温和、面容清爽的陈修,他几乎是另一个人。宁宣第一次发现,神情可以如此显著地改变一个人。他看起来倦怠且傲慢,满是胡茬的脸上有种愤怒又随便的神情。穿过拥挤的咖啡馆时,撞到了一个穿高跟鞋的女人,他连头也不转一下。幸好跟在后面的程风及时帮他道歉了。
程风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在小桌前坐下,朝宁宣一歪下巴,示意把人带到了。宁宣感激地点头致意,程风只是咧咧嘴,转身走开了。尽管早就料想他会比调查公司的人更快找到人,宁宣还是没想到他能这么快。短短一天就找到了,还能让陈修跟他走。不管怎样,她又欠他一个人情。
“文件呢?给我吧。”陈修伸出手,“还有笔。我不用看,我什么都同意,什么都签。”
“什么文件?”
显然有什么误会。宁宣立刻想到了程风,也不知道他跟陈修说什么了。
“不是签离婚协议吗?你不是律师吗?他说的,所以我才来的。”
宁宣费了不少口舌,还拿出许婕签的委托合同,好歹向陈修解释清楚了。
“她不想离婚?”
陈修略显惊讶,但脸上毫无喜色。“恐怕是不想在亲戚朋友面前丢脸。”他说着,摊开两只大手放在桌上,露出一丝讪笑。“请帖都发出去了,就算要离婚,也得硬着头皮走个过场,对付过去再说。她那人就是这样,把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如果连面子都不要了,就真是铁了心要离婚了。”
宁宣接着说,她看得出许婕只是以这些事为借口,其实还是想找他。陈修只是摇摇头,说宁宣不了解许婕是什么样的人,她不可能容忍这种事,离婚是必然的,所以他不会回去,配合她演完这场戏。
“这些年,我什么都听她的,至少离婚这件事,我总可以不听她摆布。”
说着,他拿出手机看了一眼,似乎已经打算离开。宁宣决定冒险激怒他。
“听起来你好像很想离婚。该不会你是故意要让她知道的吧?”
从进门到现在,陈修第一次正面直视宁宣。他有着排球运动员般的体格,修长健硕,即便坐着也比一般人高出一个头。尽管目光带着直白的敌意,但他依然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看得出他不是那种会轻易被情绪驱使的人,不会因为被激怒就说出原本不想说的话。
“或者你跟别人有什么承诺?”宁宣接着说。
“当然没有!”
这次,陈修终于被惹恼了。“这不关你的事。不管她找你来干什么,那是她的事。我没必要跟你坦白什么。”
他愤愤地端起宁宣给他倒的水,一口喝光了,砰的放下杯子。宁宣以为他会甩手离开,他却靠到椅背上,看起来精疲力竭。
“如果是她让你来问的,完全是多此一举。”过了片刻,他接着说,“她把我赶走之前,我已经指天发誓无数次,就差向她跪地求饶了。没用。”
他早就知道,她根本不在乎他是怎么想的,也不会原谅他。就算现在因为一时软弱原谅了他,也会很快反悔,然后慢慢折磨两个人,到头来结果还是一样。
“原谅也需要一点时间。这种事没那么容易接受。”
对此,陈修摇了摇头。“你不了解她是什么样的人。对她来说,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没什么东西是可以补救的。她是那种没法容忍一点点不如意的人。如果有一个茶杯摔坏了,她会把一整套茶杯茶壶全扔了。你去过我们家吧?有没有什么印象深刻的地方?”
宁宣明白他的意思。但她什么都没说。
“不过冷静下来想想,我不后悔。”
陈修接着说,见宁宣露出困惑,又补了一句:“我是说让她失望了,落空了,我并不后悔。”
“我不明白。”
“是挺费解的。”
陈修点点头,露出自虐的笑容,“说得好像我有预谋似的。我只是不想继续配合她。完美主义也好,神经质也好,反正那种生活我过够了。她要井井有条,就把书架弄成光谱。她要干干净净,就半夜爬起来去卫生间捡头发。她说我们早就约定了丁克,就一声不响地把孩子打掉。至于我,不过是她完美人生的附属品,她管我怎么想!”
“她打掉了孩子?”
对宁宣的惊愕,陈修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她没说吧?跟她的完美人生相比,一个尚未成型的孩子不算什么。所以她觉得我为了这事跟她吵架,是人生观跟她不一致,一点都不理解她。说服不了我,她干脆把我撵走,就好像有我这么个人在那里,都是在破坏她的完美……”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宁宣已经猜到了,事情应该就发生在那次争吵后。
片刻的沉默。陈修垂下眼睛,盯着桌上的空杯子,眼里流露出复杂的悲伤。一瞬间,他让宁宣感到熟悉。她很想问他,他是不是觉得如果跟一个女人的问题没法解决,最好的办法就是另外找个女人,制造新的问题?但她知道,这种问题毫无用处,即便她真的这么问了,大半也是出自私心。就像她此刻暗自决定倾尽全力说服许婕原谅他,也有一半是出自私心。
“你想离婚吗?”最后,她问。
陈修似乎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慢慢摇了摇头。“不是想不想的问题。我能选的不过是离得快一点还是慢一点,可笑一些还是可悲一些。”
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屏幕,没有接,随即推开椅子站起来。“抱歉,我该走了,我还约了人。”
“她会原谅你的。”
宁宣在他身后说。他没有回头。
“唉,真可怜。”
程风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望着陈修匆匆离开的背影,长叹一声。
“他要去见谁?这么急。”
“有个搞艺术品拍卖的人想挖他,说是能给他新加坡PR什么的……”程风忽然住了口,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没想偷听,是无意中听到的。”
“他要去新加坡?”宁宣愕然。
“我查到他买了周四去香港的机票。”
这么快?看来他是想借这件事让自己痛下决心离婚。留给她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宁宣迅速收拾了东西,站起身。程风跟她一起走出咖啡馆。两人沿着傍晚的人行道往前走。马路对面,陈修低着头,双手插在口袋里,行色匆匆地穿过人流。
“要是能移民去月球,他肯定也会去。”
目送着陈修消失在路口,程风慢悠悠地说,“瞧他老婆都把他折磨成什么样了。女人真可怕,明明是自己把男人逼到无路可走,还要怪他有路不走偏要上天……”
“是他出轨了!为什么男人出轨了,反倒要女人来反思自己的问题?就好像只要他老婆温柔一点宽容一点随和一点,他就不会出轨了。”
怒火突如其来,但宁宣没法克制自己,“他当然会说自己是一时冲动。可事情又不是一瞬间发生的,从冒出想法到真的发生,总需要时间吧。在那之前他有很多机会可以犹豫,可以中止,可以回头。可他没有!”
宁宣的语气激烈得让自己都有些惊讶,程风更是诧异。
“就算是这样,又怎样?有那么十恶不赦吗?该判死刑吗?”
说着,他宽容地笑了笑,举起双手示意休战认输,“我只是想说,就算他一时冲动一时软弱,哪怕真的爱上别人,也不是要天打雷劈的事吧?我不是为男人辩护,而是为人辩护。人都一样,各有各的软弱。有人戒不了酒,有人离不了烟,有人半夜起来捡头发,有人半夜无家可归睡了不该睡的人。还有人一向冷静中立不偏不倚,现在却气急败坏大动肝火。”
宁宣不由得笑了,慢慢平静下来。
“反正在我看来,都一样。既然都是生而为人的弱点,为什么就不能稍微宽容一点,给人留一条回头路?”
是生而为人的弱点,不是天打雷劈的事。是吗?胸腔里似乎有什么地方旧伤复发。宁宣放慢脚步,踩着高跟鞋勉强站稳。
“怎么了?”程风像是察觉到什么。
“没什么。”
看见停在路边的黑色摩托车,宁宣转头对他说了声“谢谢”。
“谢谢我精彩的人生策论?”
“谢谢你帮我找到他。真的谢谢,我……”
“得了得了,少来了。”程风没好气地打断他,“我看我干脆改行,专门帮你找人算了。什么离家出走的丈夫啦呼天抢地的妻子啦无家可归的猫猫狗狗啦。也算是从良的狗仔找到了人生价值,是吧?”
宁宣呵呵笑起来,几乎要忍不住伸手搭在他的肩上,好让自己站稳。但她还是忍住了。
“干脆好人做到底,再顺便送你回家吧?”
宁宣没开车,但她借口要去附近的商场买东西,婉拒了。程风跨上摩托车,拧动离合器转把。引擎突突响着。他冲宁宣笑了笑,掩饰着轻微的沮丧。
“又欠我一碗热干面。打算什么时候还呀你?”
“下次吧。”
宁宣站在路边,看着他戴上头盔,从透明塑料罩里面望着自己。摩托车慢慢向前滑行,程风抬手在头顶挥了挥。
“下次就下次吧。别想赖账啊。”
他的声音飘过来的时候,摩托车已经驶入主路,朝路口疾驰而去。浓重的暮色中,他的身影在一片红色尾灯中渐渐模糊,仿佛要就此消失不见。宁宣忽然有些后悔。也许她应该试着朝他伸出手,也许她可以从欠下的两碗热干面开始。她踹了踹歪歪扭扭的高跟鞋,低头往前走。
下一瞬间,她就听见一声巨响。抬头时,程风已经不见了。一辆双节公交车横在路口,车头撞上路中间的隔离栏杆,旁边还有一辆白色厢式货车冲上了马路牙子。宁宣愣了片刻,才踉踉跄跄地跑过去。
黑色摩托车横躺在路中央。柏油路面有一道长长的摩擦痕迹,似乎是摩托车滑过地面留下的。地上散落着一些金属碎片,不远处还有一摊深色的水迹,看不出是不是血。宁宣没有勇气去看。远远地,她看见有人走下公交车,凑近地上的什么物体,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周围迅速聚集起人群,遮挡了她的视线。
“程风!”许久,她才喊出声。
“这儿呢!”
声音来自她身后。她转过身,看见破裂的黑色头盔在他手上轻巧地转动着。程风站在路边的花坛里,灰色风衣上满是泥土。随即他拍了拍身上的泥,跳下花坛,自顾自絮絮叨叨起来。
“幸好我跳得快,差点成肉夹馍了。我真的帅得天怒人怨了吗?昨天还有个家伙不怀好意地跟我说,知道为什么骑摩托车的人都像你这么帅吗?因为那些人都没有机会变老变丑就撞死了。我靠,准得就跟下咒似的,明天我得找他算账去。不对,应该找你!果然不能跟着你当什么好人,一充好人准触霉头。我就说嘛,这世道就是混蛋逍遥……”
没死还是这么讨人嫌。但宁宣什么也没说,静静望着完好无损的他。他没事。还来得及。欣慰的感觉直抵肋骨深处。自己还没意识到,她已经伸手抓住他的胳膊。
程风低头看着她的手,仿佛看着某种稀奇陌生的生物。宁宣犹疑地伸出另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身体不由得趔趄一下,重心落在他的手上。她倚靠着他,勉强保持平衡,忽然感到从未有过的疲惫——还有安心。仿佛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自己原来一直仅靠一根早已断折的骨头苦苦支撑着。她想对他说点什么,吸一口气,又忽然忘了要说什么。她把那口气原样呼出来,双手抱紧他。
程风有些不知所措,过了片刻才把手放在她的背上,轻轻搂着她。那么轻,仿佛稍微一用力,她就会像漏气的气球一样倏忽间消失不见。
“差点吃不成热干面了。”他说,“不如别下次了,就今天吧。”
“选什么婚纱!你们有空不去找人,还在这儿浪费时间。”
被孙缈生拉硬拽着弄下了车,许婕仍旧磨蹭着不肯走。孙缈一点没跟她客气,抓着她的肩膀推着她走。
“你管我们怎么找!反正到时候把人给你带来就行了。你只管选你的婚纱。”
“用不着选,我随便。”
“你随便也是随你的便,所以还是只能找你随便是不是?”
许婕被绕晕乎了,稍一迟疑,就被孙缈推进了影楼。穿着白色纱裙的迎宾女孩立刻围了上来。结果证明许婕可一点都不随便,选来选去最后加价选了最贵的婚纱。
从影楼出来,孙缈说肚子饿了,要去前面商场的一家甜品店吃烤奶酪蛋糕。宁宣借口一会儿送她回家后还有事要商量,拉着不情愿的许婕跟在后面。
经过商场一楼的家居店,许婕径自走进去,说要买旅行箱。
“买箱子干吗?去度蜜月?”
孙缈也跟进来,推了推许婕选中的一款特大号旅行箱。许婕没理她,抬手叫来店员。
“喂,说了你要有问必答。”
“给他打包东西,周六办完婚礼让他带走。”
孙缈故技重施,嚷嚷着这样违反合同。许婕没有接茬,跟店员要了两个同款旅行箱,迅速付了款。听孙缈说后备厢放不下,她立刻预约了送货上门,填好了单子。
等店员去库房取货的时间里,许婕被旁边的进口厨具吸引,一件件欣赏起平底锅和长柄锅,还拔出水果刀和面包刀,颇有兴味地把玩了一番。
“不错哦?买一把?”
孙缈也拔出一把剔骨刀,凑近刃口瞧着。许婕装作没听到,放下手里的面包刀。
“啊,不买吗?”孙缈说,“还是买一把吧,有备无患,到时候吵起来说不定用得着呢。”
“说什么哪。”宁宣吼了她一句。
“哪有离婚不吵架的?不过吵吵吵太累了,关键还没用,弄把刀多简单。是吧?就这把吧?”孙缈说着,追着许婕问,直到她甩下。
三个人坐在甜品店吃蛋糕。孙缈三口两口把一整个烤奶酪蛋糕吃完后,又要了布丁和冰激凌,看起来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为了等她,宁宣给自己和许婕各要了一个小小的奶油蛋糕。许婕接过她递来的叉子,仔细撇掉奶油,费了不少工夫才把一小块蛋糕送进嘴里。一副嫌弃的样子,似乎纯粹是出于礼貌才勉强吃一口。
“不吃给我吧。神经质到这个地步,也不容易啊你。”
孙缈一伸手,把盘子拨了过去。许婕捏着叉子,看着她叉起一整块蛋糕送进嘴里,又把撇在一边的奶油也塞进嘴里。
“她这人吃不胖,最喜欢吃奶油啦布丁啦薯片啦。”宁宣笑着向目瞪口呆的许婕解释。
许婕露出微笑,给孙缈递了一张纸巾,喃喃说了一句“他也是”。尽管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正在狼吞虎咽的孙缈却立刻接口问:“谁?”许婕扭过头去,装作没听见。
“哦,你老公呀。”孙缈恍然大悟,胡乱抹了抹嘴角,“那他肯定喜欢这里的烤奶酪蛋糕。给他带一个吧。我请他,我最喜欢爱吃甜的人了。”随即不顾许婕反对,叫来店员要了一份蛋糕,打包带走。
“像我们这样爱吃甜的人都是温柔又心软的好人。”用手机付款的时候,孙缈笑嘻嘻地说。
你哪里温柔了?宁宣在心里嘀咕。孙缈像是感应到似的,隔着桌子斜了她一眼,接着对许婕说:“你也就是嫁了这么个温柔又心软的男人,才能这么任性自在地矫情吧?”
“谁矫情了!”
话是这么说,许婕看起来倒是没有一点不悦,低头假装在看餐垫上的小字。
“可惜,对你心软,对别人也一样心软。”孙缈又接着说,“我们心软的人都这样,不知道的还当我们是软弱呢。”
许婕没有抬头,盯着餐垫看,神情专注。
“我们已经找到他了。”宁宣说,“不过,如果你只是想让他陪你过个场,我不知道拿什么来说服他。”
许婕依旧没有抬头,像是没听到。宁宣静静等待着。口袋里的手机轻轻震动了一下。应该是程风通知她,已经把陈修带来了。
“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为什么。”许久,许婕终于开口说了一句,声音低得像在自言自语。
“每次想出来的理由都不太一样。因为我有强迫症,因为我太苛刻,因为他太软弱,因为我们认识得太早……这些理由都说得通,又什么都说明不了。心情好的时候,我觉得应该是我的问题。心情不好的时候,又觉得肯定是他的问题。”
“想一想也不是坏事。人总是需要理由的。不过理由也就是理由,没什么实际意义。”
宁宣还想告诉她,整个过程比她以为的漫长得多,也比她想象的复杂得多。悲伤有很多层次,也有很多阶段。
从最初的震惊和崩溃开始,她会一个不落地经历所有那些层次和阶段,同时轮番把他出轨的问题归咎于不同的原因。一种又一种解释,一套又一套说法,以种种不同的角度来解释事情的原委。全都言之成理,又全都毫无道理。
直到走到悲伤的尽头,直到终于死心。放弃追问为什么,接受不需要理由也没有逻辑关系的事实:
你们相爱。他出轨了。
“想得多了,我也知道理由不重要。”许婕点点头,手指摩挲着餐垫,“我还会想,至少他跟她没感情,只是身体出轨,总好过……”
“什么身体不身体的,这么骗自己有什么用!”
终于吃完布丁和冰激凌的孙缈插了一句,完全无视宁宣递来的眼色,管自己说下去,“真是蠢得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活生生的肉体都出轨了,没影儿的精神你还管得住?分得清吗?又不是去……”
早就猜到她要说什么,宁宣及时往她嘴里塞了团奶油,没让她把那两个字说出口。许婕冲宁宣点点头。
“她说得对。怎么可能分得清,又能骗谁?坏掉就是坏掉了。”
“我就说嘛。”孙缈笑着说,“坏掉一点又没全坏掉最麻烦了,就像蛋糕。扔掉吧,有点可惜。吃了吧,又有点恶心。这种事完全看人。我吧,一点都不在乎……”
可能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眼泪,许婕忽然站起来,径自往店外走。宁宣赶紧跟上去。孙缈一边喊着“等一等”,一边催着店员给她打包蛋糕。
快到下班时间了,路上的人渐渐多起来。人行道尽头,春日的夕阳又大又圆,让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可能是蛋糕还没出炉,孙缈一直没跟上来。
宁宣和许婕在路口红灯前停下脚步。垂直方向等候的人群啪嗒啪嗒从她们面前穿过马路。提着超市购物袋的主妇,推着婴儿车的年轻母亲,牵着宠物狗的老太太。这座城市繁忙而安逸的傍晚,一如既往。
“我就是觉得脏。”等了片刻,许婕忽然说。
“什么脏?”
宁宣问了一句,抬头看了看天,“今天天气挺好的,也没有雾霾。”
“我不是说这个。”
“都一样。”宁宣说着,朝四周挥挥手,“空气啊马路啊人啊,都很脏。”
许婕瞥了瞥她,看起来有些不耐烦。“你们俩比喻够了没?我不想听这些。”
宁宣没理会,自顾自继续说,“人都很脏,只是脏得不太一样。比如孙缈不喜欢洗澡,也不喜欢换衣服。比如我不喜欢收纳东西,也不喜欢清理衣柜。有的人只是在心里幻想一些事,有的人会忍不住做些什么。看起来差别很大,其实可能只是因为刚好有一个很小的机会……”
“可我忍不了。”许婕打断宁宣,望着地上褪色的白色斑马线,“想起来就觉得恶心。平常他不洗脚,我都不能忍,更何况……我都不用想象,只要看见他的脸就觉得脏。”
宁宣笑了。“那什么,看得出来吗?”
见许婕转头瞪着她,宁宣赶紧抬手道歉。“你不是嫌弃他脏不脏的,你介意的是自己手里的一些东西不那么完美了吧?”
“所以怪来怪去,还是只能怪我自己有强迫症?”
“要是你有强迫症的话,应该更清楚,有些东西越是想要完美,就越容易破碎。”
许婕轻轻哼了一声,没说话。
“如果你非要用你的干净来对照他的脏,那他只能去死。这不是什么比喻。”
宁宣停顿了一下,等待心里涌起的一阵剧痛慢慢过去,“你干净,你上天堂。他龌龊,他下地狱。反正你们俩别想在这人间做对普通的夫妻。”
许婕依旧没说话。红灯变绿,她大步穿过路口。
“不是强迫症的事。”
默默走过很长一段路之后,许婕放慢脚步,说了一句。“我还没有神经质到那个地步。你没法理解我那种感觉,那种感觉就像……”她眯起眼角弯弯的双眼,仿佛在回想某种特别的花香,“就像有一天早上,我醒来睁开眼睛,看见床尾的地毯上有一只蝴蝶。阳光刚好照在那一块,把蝴蝶的翅膀照得透亮,很美很美。我就想,哪儿来的蝴蝶呢?窗户明明关着。坐起来才发现原来是地毯上的花,根本没有什么蝴蝶。”
宁宣明白她的意思。
“太逼真了。只要不坐起来,根本看不出来是假的。”许婕喃喃自语,“我以前一直那样躺着吧,把地毯上的花当作蝴蝶,还自以为很幸福。”
“幸福哪有什么真假。”
宁宣笑了,冲扬头瞧着她的许捷点点头,“顶多是你以为是蝴蝶,坐起来一看,哦,原来是朵花。有些地方你以为是翅膀,原来是花瓣。有什么好计较的。”
许婕没说什么,转头望向远处。夕阳即将落下,最后一道光芒穿过火红的云层,犹如天空裂开了一道伤口。宁宣不由得眯起眼睛,眼角瞥见许婕直视着落日,眼睛一眨不眨,仿佛要竭力看清楚什么。
后面传来孙缈的喊声。宁宣回头看见她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白色纸盒,走路也小心翼翼的。还真少见啊。
“回去放冰箱里,可以放三天。”
赶上来后,孙缈把蛋糕盒子往许婕怀里一塞,弯腰去系散开的鞋带。许婕不情愿地接住蛋糕,随手提在手里晃了晃,立刻引来孙缈的怒斥:
“小心点!我捧了一路了。你要敢弄坏了,我跟你没完。”
手机又震动了一次。宁宣不由得加快脚步。这时,许婕停下脚步,转头看了看四周,说她们走错路了,她记得车不是停在这边。
“哎呀,糟了,居然忘了!”孙缈忽然喊起来,一副懊恼不已的样子。
“忘了什么?”宁宣问。
“买刀呀。”
“买什么刀!”
“干吗不买?早晚得买!不信,跟你赌什么都行!”孙缈嚷嚷着,“今天要买刀,结果买了蛋糕,可是没准回去高高兴兴一吃完,明天早上起来一想,我靠,不行,妈的还是得买刀。”
宁宣忍着笑,望向许婕。许婕谁也没看,扭头就走。孙缈可没那么容易放过她,追着她问“到底买不买呀”。
被孙缈一追赶,许婕也没再留意方向。三个人又走过一个路口,不远处可以望见那座咖啡馆的招牌灯。
看见程风走出咖啡馆,朝她们抬手示意,宁宣和孙缈停下脚步。许婕没有发觉,依旧低着头往前走,回过神的时候,已经走出十多米。她疑惑地望着宁宣和孙缈。宁宣迟疑了一下,走过去。还有几句话,她必须得跟她说。
“他就在前面那家咖啡馆里。”
许婕扭头看了看,没有动。宁宣接着告诉她,明天他就要去香港了,然后去新加坡,如果顺利的话,至少有一段时间不会回来了。
“他也想离婚……”许婕脸上露出片刻的惊惧。
“不是他想不想,而是你想不想。”
许婕没说话,也没有动。宁宣深吸一口气,又走近几步,
“刚才我说的不是比喻……这世上到处都是伤痕累累的爱情。有人破镜难圆,有人覆水难收,还有人生离死别……”
眼泪涌出来的时候,宁宣没有眨眼,也没有伸手去擦。许婕愕然看着她。宁宣点点头,勉强平静下来。
“你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犹豫。不过如果明天他走了,你会有很多时间来后悔。”
望着许婕推开咖啡馆玻璃门的时候,宁宣才想起还有一句话她忘了说:家人不该被放弃,家不该被毁掉。
半个月后再次见到许婕,完全是偶然。但宁宣总觉得不是偶然。毋宁说是她心里那团分不清是担忧还是期望的东西,积累到一定程度后变成了某种力量,促成了她们的偶遇。
四月底,天气温暖,黄昏时分忽然下起了雨。暮春时节的绵软细雨。才下了一会儿,昏黄路灯下的街道就变得油腻腻的。经过严重拥堵的三里屯时,宁宣偶然瞥见许婕在路边拦车。就她一个人,双手提着大大小小的购物袋,应该是刚从旁边的商场买完东西。下雨天,没有空出租车。
“碰到你太好了。”
坐进副驾驶座,来不及关门,许婕开心地说。她化着精致的淡妆,身上的风衣和针织衫显然也精心搭配过,看起来心情不错。宁宣笑着和她寒暄,接过她手里被雨淋湿的纸袋放到后座上,又给她递了一包纸巾。
“把我放到前面的地铁站就行。”
“还是送你回去吧。”
宁宣说自己没什么事,她带着这么多东西也不方便。许婕稍微客气了一下,没再坚持。车子慢慢爬行在拥堵的路上。寒暄的话都说完后,狭小的车厢渐渐安静得令人压抑。宁宣双手搭着方向盘,看着若有若无的雨丝飘落在挡风玻璃上,一时找不到话说。
“婚纱照拿到了吗?孙缈一直说想看看呢。”终于找到话题的时候,她暗自松口气。
“还是别了。我都能猜到她会说什么。”许婕笑着拨了拨被雨淋湿的头发,“肯定会说‘这是你吗?’‘好像有一点像呢’。是吧?”
那倒是。宁宣也笑了。想让那家伙说点好听的,比登天还难。不过见到许婕能跟她开玩笑,宁宣觉得很开心,心里不由得放松下来。
“连我自己都不想看。”
听到许婕这么说的时候,宁宣一下握紧方向盘。不过她早就知道,不管怎么绕圈子都没用,绕来绕去也是围绕着同一个核心。
“总觉得太假了。”许婕说,眼望着前面拥堵的车流,“每天都觉得很累。我也努力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跟他说话,跟他开玩笑,像以前一样一起做饭、一起洗碗,晚饭后一起去散步。可是越想装得自然,就越觉得不自然。”
她能感觉到陈修也和她一样。两个人就这样小心翼翼、相敬如宾地相处。就像走在陌生的冰面上,每一步都迈得胆战心惊。开口说一句话,仿佛得先推开一堆石块。好不容易说出口,那话语也要经过一层层过滤才能到达对方那里。
“一开始总是难免的,慢慢会好的。”
连宁宣自己都觉得这话听起来就像敷衍。
但她不知道要不要告诉她,她了解这种感觉,因为她也经历过。原谅会毁坏很多东西。从决定原谅开始,两个人的世界会越来越逼仄。彼此客气见外,深怀不安。一个怕失去耐心,一个怕说出真话。生怕那些被温情脉脉掩饰起来的东西,会在哪怕最微小的龃龉中露出真面目。明明是最亲密的人,却无论怎么拥抱都无法靠近彼此。隔着餐桌对坐,相互之间仿佛隔着整个银河系。
“我不知道原来会这么辛苦。好像从决定原谅他那一天开始,所有的东西都不一样了。”
许婕盯着挡风玻璃上歪歪扭扭滑下的雨水,皱着眉头,像在费力分辨某种图形。“想起大学时和他在一起的事,也觉得完全不一样了。那种感觉就像……就像把我们俩积攒了半辈子的钱都拿去买了又贵又没用的保险。”
“而且明知没法理赔。”
宁宣笑着说。许婕转过头,没有笑。车流开始挪动,宁宣小心翼翼地踩下油门,跟着前面的厢式货车亦步亦趋。
“就像骨折,总有后遗症。”趁着闪烁的绿灯闯过路口之后,她说,“越是复杂的骨折,后遗症越多。骨质增生啦风湿啦,每逢阴雨天还会痛一痛。”
“然后我只能去怪天气?”
“只能去习惯。”宁宣说,“习惯不那么完好的身体,不那么理想的天气,还有很多不怎么样的东西和不怎么样的事。”
绕过东直门的立交桥往北,前面的高速公路一路畅通。她用力踩下油门,车胎嗖嗖地碾过潮湿的路面。
“你以前接触的那些夫妻,他们后来都怎么样了?”许婕望着路边不断后退的路灯,问了一句。
“不清楚啊。”宁宣略微想了想,确实没有什么特别的事,“至少有一半过得好好的。至少表面看起来挺好的,实际上就不知道了,本来就不是可以一望而知的事。即便是白头偕老的恩爱夫妻也不像一眼望去那么简单吧?”
车在小区门外停下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天也彻底暗下来了。许婕慢吞吞解开安全带,坐着没动。
“骨头断了,还能恢复原样吗?”沉默了一会儿,她问。
“不能。” 宁宣说。
“不管过多久?”
“不管过多久。要说痊愈,这世上本来就没有彻底的痊愈。”
“是吗。”许婕的笑容带着轻微的揶揄,“还以为你会跟我说,时间会帮我消化一切,不用我操心也不必我同意之类的呢。”
我从不信任时间。非要说的话,宁宣会这么说。但她什么也没说。
许婕开门下车。宁宣拿起放在后座的纸袋,一个一个递到她手上。
“会好起来的。”道别的时候,她说,“顺利的话,能好到让你感觉一切正常。其他的,至少看不见也感觉不到,是吧?”
对此,许婕未置可否。她郑重地向宁宣道谢,抬起一只手,笑着说了声再见。宁宣也笑着说再见,看着她消失在后视镜里。
驶出机场高速,转入五环内的京密路,雨又下了起来,越下越大。挡风玻璃前面漆黑一片,似乎连路灯都被大雨吞没。宁宣听着车顶的簌簌雨声,不知为什么,忽然想起许婕种在阳台上的那些多肉植物。
很久以前,她也种过。大大小小的陶瓷花器,摆满在那个朝东的阳台一侧。热爱生活的人,和许婕一样。初春的时候,她会掰下长势强壮的叶片插到泥土里,等它们生根发芽。带着白色粉霜的肥厚叶片慢慢变干变瘪,如果一切顺利,就会在顶端长出细小的根须。叶插,好像是这么说。
然而,不知是北京的初春太冷,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插下的那些叶片从来就没有发芽。无论她怎么等,都没等来一棵植物长出来。总是颗粒无收。可是她从未介意,到了来年,还是会摘下叶子,一片片插到泥土里,给它们浇水。依然愿意相信它们会发芽,就像她一直以来愿意相信的。
算是乐观吗?或者,刻薄一点,干脆就是傻气?那时的她没有去琢磨。她早已过了热衷给发生的事情总结寓言般含意的年龄了。
更何况,那时的她根本没空去想这些没用的事,没空怀疑,也没空失望。那时的她会毫不犹豫地拥抱别人,也理所当然地相信很多简单自然的事。比如爱意味着无条件的信任;比如只要相互拥抱,就可以彼此理解;比如只要牢牢抓住不松手,就可以不放手。还喜欢计划很多事,去哪里生活,住什么样的房子,生几个孩子——所有那些无法预料也无从把握的人生大事。
而时间终会带走所有的感觉和想法。
宁宣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踩下了刹车。车越过路边柔软的土坡,在一片白杨树林里停下来。四周寂静,只有雨声。黑夜紧贴着两侧的车窗,如同某种陌生的庞然大物,睁着两只绿莹莹的眼睛窥视着。她靠着椅背,静静等待。
“苏锐。”
撕心裂肺的剧痛从心底席卷而至的时候,她轻声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