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宁宣还在刷牙,就听见孙缈在厨房里大呼小叫。
不用猜,母女俩又吵架了。起因可能是孙缈扔掉了一罐快过期的杨梅酱,也可能是她切完水果后没有把刀放回原位。任何鸡毛蒜皮的小事都会引发战端。来这里不到一个星期,宁宣已经安之若素了。
两人吵架的模式也千篇一律。不管一开始为了什么事争吵,到后来都会变成人身攻击。江雪霁说孙缈懒惰散漫、敷衍了事、乱七八糟、屡教不改;孙缈则反击说她对全世界的人都要求严苛,好像这世界只要有一丁点事没按照她的想法来,就会轰然崩塌。江雪霁接着挖苦孙缈,说难怪她会活成这副德行,说她从小到大不管什么事都是一拍脑袋就决定了,好像人生只是彩排,可以任意胡来,反正可以重来;孙缈则反驳说她就乐意活成这样,总好过变成一个有强迫症的囤积狂。最后一拍两散,孙缈砰地摔上门,气呼呼跑进院子里;江雪霁则慢吞吞转动轮椅去客厅,继续专心做她的拼布画。
偶尔,她们俩难得休战半天,宁宣反而会提心吊胆。相比吵吵闹闹时,如同火药在空中燃爆般的气氛,那种表面平静下的剑拔弩张,更让她焦虑不安。长时间没有人说话;两个人明明做什么都轻手轻脚的,看起来却像在摔摔打打;刻意各自看着不同的地方,神情却像一直在暗暗较劲;偌大的房子里安静得能听见海风吹过后门石阶的声音。宁宣几乎想干脆扔颗炸弹出来,好让她们俩痛痛快快吵一架。
有时候,在餐桌前对坐吃饭,她们会各自跟坐在旁边的宁宣说话,假装对方根本不存在。两人各说各的,表面上话题毫不相关,暗地里却以相当隐晦巧妙的方式针锋相对。有些话听起来像是在回答宁宣,实际上却在暗讽对方;被讽刺的一方即便听出来了,也会装作没听到,过了一会儿再以同样的方式反击回去。宁宣觉得自己就像身处隔空比试的两大高手之间,看不见的飞刀嗖嗖嗖地从耳边飞过,四处刀光剑影。太凶险太压抑了,一顿饭还没吃完,就让人想上吊自杀了。
“咦,要走了?”
孙缈的声音从另一侧的窗户传来,像在跟院子里的什么人说话。宁宣走到窗边,看见江雪霁正转动轮椅穿过院子。
“你不走我走!”她说着,把一个手提包扔在院门口,又转动轮椅回来。似乎是在搬行李。
“去哪儿呀?想逃走吗?”
宁宣跑到楼下,看见孙缈坐在门廊上咬着一个苹果,一边对转着轮椅来来回回的江雪霁冷嘲热讽,“嗯,也对,输不起的话还是趁早逃走吧。不过你走了,这房子可就归我了。你那些垃圾都不要了?我全扔了哦。”
“你闭嘴!”
宁宣喝了她一句,连忙追上江雪霁,问她要去哪儿。
“精神病院!还能去哪儿!”
江雪霁把最后一个挎包扔到地上,转过轮椅面朝院子,“我自己主动申请的。我想清楚了,天天让别人猜测我是不是神经病,太麻烦了。去了那里,我至少可以自己决定一些事,比如今天要不要发疯、明天要不要说话。”
“哎呀,怕我就怕我呗,还扯出这么一长串理由来。”孙缈咬了一口苹果,挑衅地冲她扬了扬眉毛,“承认自己神经病挺好的。不过到了那里,要早点学会穿着睡衣跳舞哦。别老那么严肃,小心被一群神经病当做真正的神经病。”
江雪霁笑了笑,好整以暇地拍了拍黑色裙摆,接着抬起头,像是跟空气说话似的慢慢说道:“从小就这么恶毒,现在还是这么恶毒。我以前怎么那么想不开?明知是一只鳄鱼蛋,还妄图从里面孵出一只天鹅来。”
院门外响起汽车喇叭声。一辆破旧的黑色车子从路口驶入门口的土路,卷起一大片尘埃,直奔门口而来,车速极快。宁宣慌忙推动轮椅,和江雪霁一起躲到旁边。
眼见要撞上门口的台阶,那车子猛地右转,车尾横甩过来,刷地一下停住。车窗滑下来,节奏强劲的摇摆舞曲飘出来,震耳的重低音蹦落在石阶上。一个戴棒球帽的年轻男子探头出来,喊了句什么。音乐太响,根本听不清。他伸手调低音量,再次高喊一声。
“谁叫的车?”
“我叫的。”江雪霁忍住怒气说,“打开后备厢。”
棒球帽男子歪起脑袋瞧了瞧她。“说是要去精神病院?”
“没错。开后备厢。”
“你自己去?”对方无所顾忌地上下打量了江雪霁一番,“早说嘛。还以为只是定位错了呢。真是活见鬼了,这年头精神病院跟宾馆差不多吗?想走就走,想进就进……”
“让你开后备厢!”
江雪霁忍无可忍。棒球帽男子不情愿地伸手按了一下,开门下车,依旧自顾自聒噪个不停。
看着江雪霁捡起一件件行李,扔进后备厢,宁宣想过去帮忙,刚伸手就被孙缈抓住了。她不动声色地扫了宁宣一眼,把她拦在身后。放好行李后,江雪霁已经累得直喘气,抓着后车门费了好一阵工夫都没有把自己弄进车里。
“能不能快点?我还没吃早饭呢。”
江雪霁对棒球帽男子的催促充耳不闻,依旧不慌不忙,借着半开的车门,终于挪进了后座。“帮我把轮椅放进后备厢。”
棒球帽男子有些不满地瞧了瞧轮椅,终于还是推走轮椅。“放不进去,东西太多,都满了。”试了几次后,他在车尾喊。
“把轮椅再往里收一下。”江雪霁头也不回地说。
“怎么收?我不会。别带算了。”
“那可不行。不带我怎么行动?”
“那我管不着。”棒球帽男子把轮椅往地上一撂,“你叫车的时候可没说有这么多东西,还有轮椅。”
“你也没说不能有轮椅。”
“哎?还讲不讲理了?”棒球帽男子把帽檐往后一转,露出额头发红的青春痘,走到车门前,“那你还没告诉我你是神经病呢。”
“骂谁呢?谁是神经病了!会不会说人话?不坐你的车了!”
一直默不吭声的孙缈忽然发话,气势汹汹地走过去。江雪霁在后座里大声抗议:“谁说不坐了?”
“走不走?到底谁说了算?”棒球帽司机都快抓狂了。
“当然我说了算。我叫的车。”江雪霁说,“赶紧把轮椅收起来,我要走了。”
“都说了放不下!”司机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不坐就下车!快点快点!”
孙缈走到车尾,迅速把后备厢里的行李搬出来。宁宣立刻过去把不情不愿的江雪霁扶下车。司机在旁边一边催促,一边埋怨“白费这么多工夫”。
“我还没说你骂人呢!”孙缈砰地合上后备厢,“赶紧把车开走,再不走我就投诉你。”
车子掉过头,一溜烟跑出土路。棒球帽司机不忿的声音远远飘过来:“真是见鬼了!一大早碰见一群神经病。”
“要重新给你叫辆车吗?不过可不能保证人家不会嫌弃神经病。”孙缈瞧一眼远去的车子,回头朝江雪霁笑了笑,“要不我送你?不然到了精神病院,人家不收可就麻烦了。现在你是那什么……不完全行为能力人,我呢,是你唯一的监护人。”
江雪霁毫不理会,径自转动轮椅穿过院子。
“要不要叫呀?”孙缈在后面喊。
“我不走了。”
江雪霁说话的时候,轮椅已经到了屋前的坡道下面,“留在这里也好,要不有人还以为谁怕谁呢。”
她转动轮椅爬上坡道。可能是刚才挪进车里让她耗尽了力气,爬到半途就没力气了,手一松,轮椅一下滑下去。宁宣要帮她,却被她生气地推开。
“不就是一道坡吗?这点事她怎么会需要人帮忙?简直是在羞辱她。这辈子她就没服过输。”
孙缈照旧在一旁冷嘲热讽。江雪霁充耳不闻,费力地转动轮椅,掉转方向绕过房子。
“去哪儿?认输了?”孙缈在后面幸灾乐祸地喊,见她往后院去,又探头出去絮絮叨叨,“去后面也没用,坡都一样陡。笨哪,也不知道要走之字形,老是两个轮子同时使劲,上得去才怪!后院门开着呢,小心别把自己给溜进海里去……”
“给我闭嘴!”江雪霁彻底被惹恼了,扭头吼道,“我是疯子,又不是白痴!我知道轮椅怎么推,也知道椅垫不能吃。你省省吧!”
孙缈笑了,转头对宁宣说:“你看,她这人就是这样。你好心帮她,反倒会招来埋怨。”
宁宣只是白了她一眼。孙缈也不在意,傻呵呵笑起来,跳下台阶,去门口搬行李。蹦蹦跳跳、欢欣雀跃的样子,就像一个刚放暑假的小学生。
江雪霁没有回卧室,厨房和客厅也不见她。宁宣怕她还在跟坡道较劲,打开后门却看见轮椅停在敞开的后院门口。江雪霁背对着她,似乎在眺望山下的海湾。
“我不需要帮忙。”
宁宣走过去的时候,她说了一句,说话的时候依旧望着海湾。宁宣没说什么,在旁边的石阶坐下。
白色的石阶蜿蜒向下,通向山坡下的一小片沙滩。潮水已经涨到最高,海浪不断卷上来,冲刷着石阶下面的长草丛,留下一团团白色泡沫。海湾不远处,几艘悬着双帆的白色渔船朝沙滩旁边的码头驶来。船头高高翘起,甲板上有巨大的绞盘,看不出是做什么用的。
“那是什么船?”宁宣问。
江雪霁没有回答,望着越来越近的渔船,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没有用。”
“什么?”
“我说,没有用。”她摇了摇头,“不管你想做什么,都是在白费工夫。”
宁宣说她没打算做什么,也做不了什么。江雪霁立刻问,她能不能尽快把孙缈带走。
“我不恨她。我早就累了。”她说,“我好不容易才跟自己讲和了。你就让她给我留点清静。”
宁宣叹口气,试图找个委婉的说法,却没有找到,最后只能直说:“骗自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江雪霁的脸上浮现一丝怒气。她望着宁宣,目光渐渐从愤怒变成嘲弄。
“我差点忘了,你是她的同学,自然也是学心理学的。你们学心理学的,是不是都自以为能洞悉人心?”她缓缓露出笑容,近乎耻笑,“不过你不觉得自己太不厚道吗?我拿你当朋友故旧,你却拿我当病人。”
“我只是想……”
“想跟我这个疯子推销镇定剂?”江雪霁打断她,“还是想说,来都来了,不如顺便扎一针?不用了,谢谢。”
她比宁宣预想的更加自尊且冷静,不是那种轻易会被打动的人。宁宣知道现在无论说什么都只会激怒她,唯有苦笑。
“就当是我请求你,帮我把她弄走。”江雪霁重新望向山下的海面,平静地说,“我早就疯够了,不想再发疯了。如果她想知道,你就帮我告诉她,我已经原谅她了,她可以走了。”
“是吗?”
“是呀。你还想怎样?”江雪霁冷笑一声,“让我抱着她痛哭流涕,说我们依旧是母女,说我们应该互相谅解?”
宁宣犹豫了一下,决定趁这个机会把想告诉她的事都告诉她。她简单说了孙缈这些年四处漂泊的生活,还有大学时的事。
“啧啧,还真有现世报呀。”江雪霁听完后惊叹一声,神情近乎愉快。
“她也这么觉得。”
宁宣又接着说了认识孙缈这些年来,亲眼目睹的她对自己的仇恨。“她一直觉得自己应该受到惩罚。”
“不会吧?弗洛伊德那一套,居然还有人当真呀。”
江雪霁说着,不以为然地笑了笑。门外的石阶尽头,一个浪头冲上来,激起一大片水雾。海风吹来,带来海水咸咸的味道。她闭着眼睛抬起下巴,像是在感觉落在脸上的海水。阳光直射下来,照出她脸上深深浅浅的沟壑,苍白的皮肤没有丝毫光泽。
许久,她转过头,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宁宣。“既然你是来出诊的心理医生,我还真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你。你觉得像我这样的老疯子应该怎么治疗?是应该继续压抑封锁,维持安宁,还是应该剜开伤口,看看里面长好了没有?你会怎么做?”
“我会先换一个比喻。”宁宣朝她露出温和的笑容,“比如,要想把一张地图收拢好,最好按照原有的折痕来。只有把地图完全摊开铺平了,才能看清楚所有的折痕。”
江雪霁哈哈一笑,双手在膝盖的裙子上摊平。枯瘦的双手骨节分明,布满斑点和褶皱,如同被冲上沙滩的珊瑚尸体。
“听起来真乐观。以前我还相信人人都长了一颗心呢,更不用说一个才满月的婴儿。三十岁,眼见丈夫出轨,还那么天真,嘴里心里只有那些未经世事的漂亮话。简直以为自己可以成佛成圣。抱着另一个女人跟自己丈夫生的孩子,还觉得自己有很多爱可以奉献。多伟大,多感人。要是有人愿意接受就好了。”
她抚摸着手背上的褶皱,慢慢摇了摇头。“不过我也不全是为了她。人总得找个方式化解痛苦,是吧?我们都喜欢复杂纠结的事,也喜欢夸大自己的痛苦。因为痛苦会让我们觉得自己正在和命运搏斗,觉得自己活得很高尚。可惜人生太长了,有时太过动荡,有时又太过乏味,你不能指望自己总能撑过去。最重要的是,知道什么时候应该放弃。”
她转过轮椅,面对宁宣。“我早就放弃了。现在我已经老得快死了,没有兴趣琢磨那么多事。她没有子宫也好,没有良心也好,都是她的事。不管她回来是为了什么,我都没有什么可以给她的。”
“她是为了你。她半辈子自暴自弃、没法安稳,都是为了惩罚自己。”
“是吗?真让人感动哪。原来我还有个这么贴心的女儿。要是真的就好了。”
江雪霁轻声笑了笑,在海面反射的波光中眯起眼睛,沉默了好一会儿。“记得刚出院回到这里的时候,我总是反复做同一个梦。梦见刮着台风,砰,屋顶一下被掀掉,一个塑料袋从屋里飞出去,飞过海面。鼓鼓囊囊的,看起来像是装了不少东西。总之是很没意思的梦,反反复复做了很多次。我想了好久才明白那是什么。那就是我这辈子失去的所有东西。我被台风洗劫一空。”
她低下头,看着空空的双手。“不过也是没办法的事,台风又不是只吹我一个人。到最后,我们每一个人都会失去身边的每一个人。”
说完,她转动轮椅掉转方向,爬上后门廊的坡道。
凌晨,宁宣去厨房喝水,穿过客厅时,迎面遇到一条蛇。
刚开始,她还以为是孙缈乱扔的一团抹布。正想去捡,那团抹布忽然动了一下,徐徐舒展开,接着像棍子般笔直立起一半。顶端是一个三角形的脑袋,光滑的表皮微微发亮。宁宣本能地屏住呼吸,花了几秒才认出那是什么。
差不多有两分钟,宁宣和蛇就这样相互对峙着。幽暗中,她能感觉到有一双冷酷的眼睛盯着自己。她站在那里,身体因本能的恐惧而动弹不得,心里却意外的平静。
一瞬间,她想到院子里及膝高的杂草、厨房开裂的墙壁和客厅四壁高高摞起的纸箱。这条蛇恐怕不是偶然闯进来的过客,而是早已在这里潜伏安居多时。她还想到,比荒凉的院落和房屋更明显的,是居住在这里的那个人内心的荒凉。因为与这个世界隔绝太久,在正常生活的边缘游离太久,她慢慢变成了一个不存在的人。如今,连蛇都当她不存在,悄悄把没有体温的冰凉身体安放在她身边。
有什么东西嗖的从旁边飞过。如棍子般立起的蛇身弹了一下,顿时萎靡下来,在地板上扭动。宁宣惊恐地往后退,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没事。跑了。”
孙缈说着,走下旁边的楼梯。宁宣回过头,看见泛绿的蛇尾蜿蜒着溜远,消失在墙角的纸箱后面。
“早就跟她说了,别在屋里堆那么多东西。”
孙缈推开纸箱,用手机照亮墙角的裂缝,一边察看一边咕哝着:“房子都快塌了,也不知道修。”
两天后,孙缈借口要去见一个高中同学,让宁宣陪江雪霁去医院做例行复查。下午,宁宣回来时看见院门口停着几台工程车,几个身穿橙色工作服的人抬着什么东西忙进忙出。乍一看,还以为是拆迁队。
“你们干什么!”
江雪霁连声大喊着,一边转动轮椅。院子里,茂盛的草丛已经被连根挖掉,地面似乎被彻底挖过一遍,有人正往凹凸不平的泥土上撒一种黄色粉末。孙缈站在厨房外面的门廊上,指挥工人用水泥修补台阶。
“你在干什么!”
听见江雪霁的怒吼,孙缈扭头看了一眼,又回头继续跟工人说话。江雪霁朝她吼了几次,她才慢吞吞走过来。
“你想干什么!这是我的房子!”
“哎呀,刚才吓死我,从草丛里挖出好几条蛇皮呢,这么长!”孙缈边说边比画着。
“谁让你挖了!我种的蔷薇和月季呢?”
“不只院子里有蛇皮,连客厅沙发后面都有呢。”
孙缈依旧答非所问。宁宣看见院子中央的空地上胡乱堆着十几个纸箱。旁边还有沙发、桌椅、电饭煲之类的杂物。看来房子被彻底清空了。
“我的布!”
江雪霁猛地转过轮椅,才往前挪动一点,就被堆在一起的桌椅拦住了去路。她愤怒地推了推,抓起两张椅子往旁边扔,又用力推了一把。桌椅堆一下坍塌了,可能是用力过猛,她整个人向前栽倒,额头咚地撞上桌子边缘。孙缈慌忙扶起她。
“你给我滚!”
江雪霁推开她,用胳膊撑地爬过去,在一堆东倒西歪的纸箱里愤怒地扒拉着。
“都发霉了你也不知道。楼下湿气那么重,最下面那些都烂了。”孙缈跟过去,在旁边说,“就扔掉了一些,还能用的我都没扔。”
“我叫你滚!”
江雪霁抓起一卷缝线扔过来。孙缈猝不及防,线卷砸中她的鼻子,鲜血立刻涌出来。“滚啊!滚出我的房子!”江雪霁一边吼一边抓起线卷和布卷朝她扔来。孙缈没有躲,只是抬起胳膊挡住脸,风衣被鼻子涌出的血染红了一片。宁宣愣在一旁,一时不知所措。
江雪霁还在吼,整个人几乎被愤怒撕成了碎片。
“谁让你扔我的东西了!这是我的房子!你到底回来干什么?还觉得我不够惨吗?”
“我是不想眼看着你被那些垃圾埋掉,被那些蛇包围了。”
“得了得了,我用不着你来告诉我自己有多惨!你还想要什么?让我当众发一场疯,给你来个余兴表演?”
江雪霁忽然不再吼叫。她用力吸了一口气,再次开口时,声音已经恢复一贯的沉着冷静。
“想知道我活得有多惨?想知道神经病是怎么活着的吗?好呀,我告诉你。就是埋在垃圾堆里无事可做,一天又一天。你怕蛇吗?我不怕。蛇也不怕我。好几次,早上我坐在那里吃饭,蛇就从我的脚背上爬过去。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的脚没有体温了,身上也没有人味了。这里每分钟大概只跳五次。”
她抬手放在胸口,冲孙缈露出微笑。
“你想知道老死是怎么回事吗?你想知道死到临头是什么感觉吗?高血压,关节炎,动脉硬化,脑梗塞,还有老年斑和身上永远洗不掉的臭味。所有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让人受不了。对了,我还是个他妈的疯子。不过早在他们把我送进精神病院之前好多年,我就疯了。还在大学里上课的时候,我就会一边在黑板上写下那些诗,一边猜想自己哪天会发疯,变成一个当街哭啼、无依无靠的女疯子,衣冠不整,不成人形。我想不通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我养大了你,原谅了你爸,安葬了你妈,我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可结果呢?你让我失去了丈夫,失去了大学职位,失去了为人的尊严和所有的一切,最后变成一个半死不活的疯婆子,孤零零留在这里,每天问自己到底造了什么孽。”
她说着,环顾四周,视线扫过呆立一旁的宁宣,又回在孙缈身上。
“还记得吗?那天你说你恨我。”
看着面露困惑的孙缈,江雪霁露出近乎心满意足的笑容。“就是知道我不是你亲妈那天。你说你从小就害怕我,还说你恨我。你不是哭喊着说出来的,而是一个字一个字清楚冷静地说出来的。现在我也告诉你——”
她停下来,缓缓深呼吸,然后盯着孙缈一字一顿地说:
“我恨你。只要我活着,就不会原谅你。”
孙缈把最后一个纸箱放上书架,在地板上坐下来。
夜晚的潮水已经退去,山下的海浪声轻得几乎听不见。寂静的午夜,耳中只有海风吹过院子外面那片竹林的飒飒声。
月光从临海的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映出窗框的形状。方形光亮中有一个发白的圆圈。仔细看,其实是两个。两个形状一样、略有错位的椭圆形,像是用什么东西磨出来的。孙缈盯着那两个圆圈看了好一会儿,才明白那是什么。
是轮椅留下的痕迹。
昏暗中,她仿佛看见母亲转动轮椅沿着那个圆圈慢慢移动。把轮椅上的布料放到沙发上,从书桌上拿起眼镜,从墙边的纸箱找出几卷布,又从电视柜上的纸箱里找出一盒针,最后回到沙发前继续拼贴她的画。轮椅的两个轮子在地板上磨出一道道发白的圆形轨迹,不断叠加,变成一个封闭的圈。她就这样在圆圈里往返来回,周而复始。
月光慢慢移动,窗框的形状随之从地板转移到墙上。一片狭小的月光爬上电视柜上方,照亮墙上画框里的几朵白色花朵。一朵朵白色铃兰缀在碧绿的细枝上,花苞饱满,带着温润的光泽,像是刚刚被雨水打湿了。那么逼真,似乎伸出手就能触摸到缀在花瓣上的雨水。美得摄人心魄,几乎令人生畏。仿佛它们不是用布料拼贴出来的,而是以什么人的心血为养料浇灌培育出来的。
孙缈理解母亲为什么喜欢做这些东西。独自一人居住在这座空房子里,比空旷冷清的时间和溃烂疼痛的心更加难以忍受的,是心里始终没有枯竭的一些东西。不管是什么,她只是迫切想把那些东西汲干了、耗尽了,让自己加速衰败,凋零萎落。
即便这样,她依旧那么用力恨着她。
她当然有理由恨她。一个令人发指的女儿。但孙缈想不起自己曾经对她说过同样的话。也许是因为她一向鲁莽又暴躁,总是轻易做出一个决定,轻易说出一些话,轻易伤害一个人,然后再用很长的时间来想清楚自己是否后悔。有时,她会后悔,但已经来不及了;更多时候,她还没想清楚,就把它忘掉了。曾经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有过的想法,就这样沿着心里的缝隙悄然溜走,消失无踪。遗憾那么多,她甚至不愿去想,很多事她原本可以换一种方式去做,很多话她原本可以选择不说,很多决定不必那么着急,很多东西不该轻易放弃。
记忆对她来说就像一块接触不良的电板,很多回路依旧完整留存在上面,却再也无法通电。时间久了,她甚至想不起那些东西原来是做什么用的。留下来的都是一些貌似毫无意义也毫无关联的片段。
站在后门的台阶上,把海星一个个扔回海里的母亲。她踮着脚,向涨潮的海面探出头,视线追随着一个个海星,像在为它们送行。海风吹起她的裙子,白色的裙摆哗哗作响。
坐在厨房窗前,吹着自制的海螺笛子的母亲。呜呜咽咽的声音如同哭泣,让孙缈想到那些越过潮水线,再也无法回到大海里的鱼。
下雨天,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弹钢琴的母亲。颀长的手指敲击着琴键,那么用力,就像要把什么东西一拳击碎了。
她还记得一场太阳雨。刚上小学的时候,六岁或者七岁的夏天,忘了是为了什么,她和母亲在海滩上寻找赤旋螺贝壳,沿着海岸线越走越远。晴朗的午后,阳光洒在她左手边的海面上,照亮每一道波浪。走到海角尽头的时候,头顶忽然飘来一朵雨云,随即下起了雨。她和母亲躲进礁石洞躲雨,意外发现了一个潮汐潭。尽管外面暴雨如注,海潮喧哗,礁石洞里却异常静谧。雨水从礁石缝隙漏下来,滴落在潮汐潭里,叮叮咚咚的,声音清亮如同乐音。
然后,像是忽然被什么东西打动了,母亲开始朗诵一首诗。什么诗孙缈不记得了,只记得她的声音和水滴声很接近,节奏也一样。那时,她坐在母亲身边,仰头看着她。透过雨水和海潮的强烈气味,她依然能闻到母亲身上的某种气息,又轻又软的。海面的波光从洞口反射进来,勾勒出她的侧脸,她看起来像是在发光,似乎连礁石洞和潮汐潭都被她照亮了,四周光芒闪耀……让此刻的孙缈都不由得在昏暗中眯起眼睛。
就是那样一个人,走过这一生,最终来到这个梦魇般的地方。用轮椅在地板上画出一个圆圈,在其间无休止地来来回回,在缝缝补补中耗尽自己。时间在这里渐行渐缓,直到彻底停滞,固定成地板上这个圆圈的形状和尺寸。那也是她生活的形状和尺寸。
这么多年,那颗一直在黑暗中静静溃烂的心,还能复原吗?
她知道,有些事无论她多么后悔,无论她愿意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已经无法挽回。此刻在这里苦思冥想自己还能做点什么,不过是在面对自己的无能为力。
孙缈在厨房门口跨出圆圈,打开水龙头,用凉水洗了把脸。下巴上滴落的水,打湿了衬衣胸口,凉凉的。水槽上方的窗外,只有寥寥几颗黯淡无光的星星。海平面尽头开始透出浅淡的橙色。天快亮了。
客厅里传来地板的嘎吱声。似乎是轮椅的声音,径直朝厨房而来。孙缈慌忙趴在餐桌上,埋头到臂弯里装睡。
轮椅在厨房门口停下来。江雪霁犹豫了片刻,转动轮椅去了水槽那边,打开水龙头往水壶里灌水。寂静的厨房里,加热的水壶开始呼呼响。过了一会儿,呼呼声渐渐平息,蒸汽嘶嘶作响,伴随着咔的一声,开关弹起,周围再次恢复寂静。
孙缈抬起头,看见母亲坐在水槽前,眺望窗外灰蒙蒙的海面。她没有拿水壶倒水,也没有动,只是默默坐着。看起来平静而耐心,像是在等待海平面尽头的一片云慢慢飘走。
“水开了,要泡茶吗?”
孙缈站起来,打开橱柜拿了一罐茶叶。江雪霁依旧一动不动地坐着,像是没有听到,过了一会儿才回过头。
“我喝水。”她说。
“啊,好……”
孙缈放下茶叶罐,手忙脚乱地打开消毒柜,拿了一个玻璃杯。端起水壶倒水的时候,还不小心烫到了手,差点把杯子摔碎了。
“我不喝了。”
江雪霁转动轮椅往外走。孙缈吮了吮烫伤的手背,自己还没有意识到,话语已经脱口而出:
“妈妈。”
轮椅撞上一把椅子,停了下来。
“对不起,妈妈……”孙缈在后面说。
轮椅慢慢转过来。江雪霁靠在椅背上,透过晦暗的晨光望着她,脸上冷若冰霜。
“现在说这种话,你不觉得太荒唐太可笑吗?”
“妈妈……”
孙缈哽咽了一声,眼泪一下涌出来。她想告诉她,这么多年她怎样被自己折磨着,用尽了怎样的手段惩罚自己;想告诉她,她觉得自己失去孩子失去子宫,是命运在替她向自己复仇;想告诉她,发生过的这一切怎样割裂她的身体、她的心,让她再也无法复原;想告诉她,即便如此,她依然觉得自己所受的惩罚太轻,所以她给自己判处了无期徒刑:永远不允许自己获得幸福,一丁点都不行。想说的还有很多很多。可她只是站在那里哭泣。
江雪霁静静看着她,面无表情,始终一言不发。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荧幕上重播了无数次的乏味连续剧。
院子外面响起一阵敲门声。
孙缈转过头,听见有人喊了一声“孙缈”。她愣了片刻才听出那声音。随即,外面又传来一声奶声奶气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