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
门一打开,土豆开心地喊了一声。
什么?孙缈本能地退了一步。土豆却像只小狗一样欢快地扑上来,她只能伸手抱起他。
“妈妈,我好想你呢!”他亲昵地搂住孙缈的脖子。
“谁是你妈妈!不许乱叫。”
“爸爸说的,说你要当我妈妈了。”
一旁的叶尧朝横眉怒目的孙缈露出笑容,伸手摘下土豆头上的白色棒球帽。一副随意自然的样子,仿佛他们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家三口。他戴着和土豆一样的棒球帽,背着硕大的登山包,看起来就像要去沙滩露营的游客。
“你怎么来了!”见叶尧跨进院门,孙缈立刻挡在前面。
“昨天晚上到宁波的。早上天还没亮,土豆就闹着要来找你。”
叶尧答非所问,绕开她自顾自走进院子,一面抬手朝二楼挥了挥。孙缈回头看见从窗户探头出来的宁宣,一下就明白了。这个家伙什么时候才能别这么喜欢多管闲事!
门廊上,江雪霁坐在轮椅里,远远望着他们走近。孙缈想放下土豆,他却搂着她的脖子不撒手。
“你什么时候生的孩子?”江雪霁问了一句,说话的时候看着土豆。
“不是……”
孙缈扳开土豆的手,把他放下来。土豆立刻转而拉住她的手。
“妈妈,我刚刚学会了California Dreaming,我弹给你听吧。”
“谁是你妈妈!跟你说了别乱叫。”
“可是……”
“叫孙缈!要不不理你。”
江雪霁扫了孙缈一眼,又看了看叶尧,似乎很快就明白了。“我就说嘛。你怎么生得出这么可爱的孩子。你几岁了?叫什么名字?”
她转而对土豆说话,语气温柔,脸上难得露出笑容。土豆立刻欢快地回答了,还告诉她,他上幼儿园大班,很快就要升入学前班了,喜欢弹吉他、踢足球、画画,喜欢吃鲫鱼和薯条。
“又没有人问你。”叶尧笑着截住他的话头,一边向江雪霁低头致意。
江雪霁压根没看他,只是盯着土豆。目光贪婪,像要把他吞进眼睛里。孙缈见过这种眼神。当她还是个喜欢在人前唱歌跳舞的小女孩,母亲也用这种眼神看她,仿佛她是这颗星球上最神奇的造物。
围坐在厨房的餐桌旁吃早餐的工夫,土豆迅速和江雪霁熟悉起来,都不用她问,就滔滔不绝地说起自己会弹的曲子、喜欢玩的游戏、爱吃的东西。最后宁宣说院子里有秋千,才把他吸引过来,带着他去外面玩。
“所以,你想娶她?”
看着土豆跑过院子,江雪霁回过头,像是忽然想起似的问了叶尧一句。叶尧点头,认真地回答说他爱孙缈、打算和她结婚,完全无视她在一旁对他怒目而视。
“嗯,长成她这样,是男人都会动心。”江雪霁漠不关心地笑了笑,给自己倒了杯茶,“光是一张漂亮脸蛋就能占尽便宜。她还上初中的时候,喜欢她的小男孩就能绕操场排两圈。”
“是吗?我怎么没觉得她有多漂亮。”
叶尧说得随意自然,诚恳得让人没法不相信。说着转头端详孙缈,像是从来没有仔细看过她的脸。孙缈瞪了他一眼。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哦,我是说我都没太注意你漂不漂亮。”叶尧还是随意又诚恳的语气,“细看确实挺好看的,不过也还好吧,没到漂亮得不像话的地步。”
对此,江雪霁嗤之以鼻,毫不掩饰自己的不以为然。“反正看着倒是人模人样的。至于她到底是人是妖,你肯定就不在乎了吧?”
见叶尧一脸错愕,不知该作何反应,孙缈冲他咧嘴一笑。“都说了你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她是帮你了解我呢,怕你被我剥皮抽筋,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江雪霁也朝叶尧露出微笑。“她从小就这样,恶毒得要命。”
“我知道,她就是嘴巴毒,有时候确实让人受不了。”叶尧若无其事地笑着点头,试图补救。
“嘴巴毒,心更毒。”
江雪霁丝毫不留情面。见叶尧略显尴尬,她满意地点头,瞧着杯里的茶,慢悠悠吹开浮上水面的茶叶。“有时候我觉得她压根就没有心,天生没长。不过,有时候我又觉得她应该还是长了的。连眼镜蛇也长了一颗心呢,不管是人是妖,哪能没长。”
“您真会说笑。孙缈也是这样。你们真像。”叶尧礼貌地接茬,看起来如同一个手忙脚乱的排球队接应,竭尽全力想把即将落地的球救起来。
“像吗?怎么可能!她又不是我生的。”
江雪霁一拳打飞他辛苦传出的球,冷笑一声,接着说,“你肯定会说你爱她,了解她,是吧?可惜人这东西最擅长伪装。她道行更高,专门反着来,净爱装出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让人防不胜防。不过,你都不在乎,我在乎个什么劲,就让你娶条眼镜蛇呗。”
这次,叶尧彻底死了心。不再说什么,尴尬地挤出一个笑容,把一块煎饼塞进嘴里。
“你就盼着我一辈子嫁不出去,是吧?”眼见没人说话,孙缈笑眯眯地开口,“我还以为人老了都想要儿孙满堂呢。”
江雪霁微微一笑。“说什么儿孙呀,我没打算活那么久。再说,你也生不出了。”
“不用等也不用生,已经有了呀。”
孙缈说着,朝院子里喊了一声“土豆”。远远传来一声清脆的回答,接着,土豆跳上厨房外的门廊,浑身脏兮兮的。
“孙缈,刚才我看见……”
“叫妈妈。”
土豆眨了眨大眼睛,立刻甜甜地叫了声“妈妈”。反应极快,都不用叶尧示意。随即开心地跑过来,一下蹿到孙缈怀里。“妈妈,刚才我看见一只好大好大的鸟,绿色的,可漂亮了。”
“那不是鸟,是山鸡。”
孙缈擦掉他脸上的泥土,又拍了拍他身上的泥土和树叶。土豆问山鸡是什么,孙缈即兴编了一个故事,讲述一只不会飞的丑鸟怎样变成了一只漂亮又自由的七彩山鸡。土豆不停地追问“后来呢”,孙缈不停地接着编故事,直到七彩山鸡变成会呼风唤雨的仙女,还打败了邪恶的黑龙,拯救了东海龙宫和宁波百姓。土豆听得心驰神往,连孙缈都被自己逗乐了,两个人沉浸在神话故事里,一时间几乎忘了其他人。
“你就是这么把孩子哄到手的?”
江雪霁似笑非笑地扫一眼孙缈,慢吞吞摘下针织衫袖子上的纤维球,“可惜,没用。孩子也只有小时候可爱,很快就会长大了。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给别人的孩子当妈太难了,花这番精力太不值当了……”
“说的什么话呀!当着孩子的面。”孙缈忍不住打断她。
江雪霁罕见地没有还嘴,反倒呵呵笑起来,看起来略有愧色。“就知道瞎编,欺负人家年纪小呀?”她温和地嗔怪一句,接着说,“羽毛彩色的不是雄鸟吗?怎么会是仙女?”
“啊,是吗?”孙缈立刻换了一副天真的语气。
江雪霁没理她,对土豆露出慈爱的笑容,说:“其实七彩山鸡是东海龙王的三太子……”她的故事比孙缈的更加荒诞离奇。叶尧咬着煎饼,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
“笑什么!”孙缈和江雪霁同时扭过头,语气和神情都一模一样。
几天后,宁宣要回北京,说是临时有客户委托,必须赶回去。
“那我怎么办?”孙缈脱口而出。
宁宣没说话,目光越过她的肩膀投向院子尽头的门廊。土豆坐在江雪霁旁边,正缠着她给他讲故事。
“什么意思……”
孙缈话说到一半,就忍不住笑了。只见她母亲伸着下巴、皱眉眯眼,一边煞有介事地捋着不存在的胡须,似乎又在扮演东海龙王。
直到宁宣坐上车,孙缈还是恋恋不舍,拉着车门,好一会儿没有松开。
“怕以后跟你妈吵架的时候,没人拉架?”宁宣笑着说,“别担心,我告诉叶尧怎么拉偏架了。”
孙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揪了揪耳边的头发,迟疑片刻。她知道宁宣为什么急着回北京。春天的时候,她偷偷跟踪宁宣去过香山的墓地,也知道那两个墓碑下埋葬着谁。但她不知道该怎么帮她。
“那什么……”孙缈说着,清了清喉咙,“我觉得吧,有时候人觉得绝望,可能只是梦见自己很绝望。只不过梦太逼真了,很难分清楚。可是如果你老是纵容自己这么做梦,不肯醒过来,总有一天会被自己的梦给吞了。”
“说什么呀?要说就说清楚点。”
“反正你明白。还有,如果一个人一辈子只能爱一个人,而且是爱着一个已经不存在的人,那根本就不是爱。”
“是什么?”
“是病。得治。”
宁宣像是没听到,伸手拉开背包的拉链,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差不多了,我得走了,要不赶不上飞机了。”说着,她伸手要关门。
孙缈抓着车门,没有松手。“总之,根本没有情有独钟、曾经沧海这回事。根据权威研究,这世上有六十万人,你一见到就会爱上。”
“有那么多?怎么算出来的?”
“你管它呢。反正人家算过了。”
宁宣苦笑。“好吧,我知道了。有六十万人是吧?我会试着乐观一点的。”
“可问题是你不一定能遇到。”孙缈随即话锋一转,“对方又刚好喜欢你就更难了。所以,要是难得遇到一个,不要轻易放过了。会后悔的。”
“听起来有点自相矛盾吧?那到底要不要乐观了?”
孙缈笑而不语,关上车门。车子发动的时候,她抬手朝宁宣挥了挥。“帮我告诉程风,他不那么成功的时候,我更欣赏他。”
十月的最后一天是江雪霁的生日。中午,孙缈和叶尧做了一桌子的菜,还买了一个小小的生日蛋糕。
江雪霁似乎早就忘了自己的生日,见到点着蜡烛的奶油蛋糕,还以为是土豆过生日。还没回过神,孙缈已经给她戴上了一个纸帽。一个红色卡纸做的小尖帽,帽檐装饰着一圈闪亮的银色细丝。江雪霁一把揪下来。
“不要给我戴这种玩意儿。”
“那就许个愿吧。”孙缈说。
“许什么愿。我也就剩下死了吧。”
“别这么说嘛,每一天都是余生的第一天呢。”孙缈笑着捡起小尖帽,套在指尖转动着,“非要那么着急死的话,那就许愿死后上天堂吧。”
“说什么天堂呀。”江雪霁看着颤动的小小烛焰,哼了一声,“这辈子活着都没有什么好下场,还指望死后有什么好归宿?”
“下场还好吧。六十二岁还有人陪你过生日吃蛋糕。”
孙缈说着,拍了一下土豆的后背。土豆立刻大声喊:“奶奶,生日快乐!”
吹蜡烛前,土豆说要给她唱首歌,拿来程风给他买的那把尤克里里,塞给孙缈,自己拿了一把扫帚。“忘了戴帽子吧?”孙缈朝水槽那边一歪下巴,土豆立刻会意,抓起洗菜盆扣到头上,惹得江雪霁扑哧一声笑出来。然后孙缈弹琴,土豆边唱歌边配合着琴声在扫帚上扫和弦,两人合唱了一首摇滚版《生日快乐》。
“好听吗?”唱完一遍,土豆睁着两只又圆又亮的眼睛问道。
“好听!唱得真好。”江雪霁笑着鼓掌。
“那我呢?”孙缈问。
“难听死了!你光弹琴就好了,唱什么歌!害我都听不见土豆的声音。”
“就爱唱,管得着吗!还要再唱一遍,啦啦啦。”
“就不能闭上你的臭嘴?”
撤下蛋糕盘子的时候,孙缈帮土豆擦去嘴角的奶油,一抬头,瞥见母亲的衬衫领口也沾了一小团奶油。她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想帮她擦掉,江雪霁却猛地往后一缩,警惕地盯着她。
“奶油。”孙缈说着,朝自己的领口示意了一下,“这里。”
江雪霁低头看了看,没有看见,反倒让奶油沾到下巴上,惹得土豆哈哈笑。孙缈轻声呵斥孩子,伸手擦掉母亲领口的奶油,顺手帮她擦了擦下巴。
江雪霁别过头去,手里的筷子滚落到地上。她艰难地弯下腰,竭力伸出手,却够不着。孙缈若无其事地探身过去捡起筷子,给她换了一双。抬头的时候,瞥见她眼圈有些发红。
“奶奶,你怎么了?”坐在对面的土豆关切地问。
“谁想喝蛤蜊墨鱼汤?”孙缈大声转移话题。
土豆马上兴奋地说他想喝,又问什么是蛤蜊、什么是墨鱼。孙缈照例以讲神话故事的方式解释了一番,一边端来热气腾腾的汤锅,给他盛了一碗。
“不好吃。”土豆喝了一口就放下勺子。
“怎么会不好吃?再尝尝。”
孙缈从碗里舀了一勺,送到他的嘴边。土豆皱起眉头,瞧着勺子里一团白色半透明的东西。
“那是什么东西?”
“这是墨鱼的卵。可好吃了。”
“好恶心。我不要吃。”
“小孩子不能挑食。要听话。”
可能是一向习惯了对孙缈言听计从,土豆不敢说什么,只是用双手捂住小嘴。孙缈举着勺子,没有退让。
“欺负小孩啊你。”江雪霁看不过眼,抢走孙缈手里的勺子,“刚刚当了妈就摆起架子了。”说着一口吃了那块墨鱼卵,笑眯眯地对土豆说:
“没关系,不想吃就不吃,外婆帮你吃掉。”
“外婆你真好!”
土豆立刻开心地欢呼起来,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对于口中的“奶奶”忽然变成“外婆”的事毫不在意。
“谁是你外婆呀。人家说你就跟着叫。”
孙缈嘟囔着,看见叶尧在一旁低头窃笑。“笑什么呀你!”她呛了他一句,拿起汤勺往碗里舀汤。汤很烫,水汽蒸腾的。她感觉视野有些模糊,于是转开脸,免得热气熏得眼睛流泪,让他们误会。她转向窗外的海面,等待视野重新变得清晰,却发觉远处的海岸线看起来有些扭曲变形。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流泪。是因为母亲承认了土豆,等于间接承认了她?还是因为想到母亲掉在地上却够不着的筷子,抑或她衣领上那团奶油?——如果她不在身边,母亲很可能不会发现那团奶油,听凭奶油慢慢变干变硬,变成一片污迹,直到晚上睡觉前脱下衬衫才会发现。她想象着母亲深夜坐在昏暗寂静的卧室里,独自一人面对那片污迹,感觉胸口绽开一阵痛楚。对于一生清高的母亲来说,这种事对她的羞辱和打击,一点也不逊于其他那些死到临头、让人受不了的事。
手背感觉到一阵温暖。孙缈低下头,看见叶尧在桌下握住她的手。
“土豆,要不要跟外婆去后院看海鸥?”
“好啊,好啊。”土豆欢呼着,马上帮江雪霁推着轮椅走了。
孙缈看着他们俩穿过客厅,消失在后廊的坡道上。忍了许久的眼泪忽然奔涌而出,滑过下巴,打在手背上。叶尧握着她的手靠近她,把她搂到怀里。
“你不知道……”孙缈哽咽着说,“她说的都是真的。我是一个令人发指的女儿。”
“我知道。我都知道。”
叶尧轻轻抚摸着她的肩膀。孙缈依偎着他,小心翼翼地把下巴搁在他的肩上。他身上有种洁净干燥的气息,淡淡的,仿佛带着秋日阳光的味道,闻起来略显陌生,却令她安心。让她想闭上眼睛,就这样靠着他流泪,把这么多年滞留在心里的那些水分全都挥发掉。再把那颗久不见天日的心翻出来,在后院的海风中晾干了,晒暖了。
“你是不是为了给孩子找个妈?”眼泪终于止住后,她嘟囔着说。
叶尧在她耳边轻声笑了。“你要是不嫌肉麻,我就说一百遍我爱你。”
傍晚,孙缈在二楼卫生间洗头时,听见外面传来一种奇异的乐声。她匆匆在湿头发上裹了条毛巾,去露台上张望,发现是母亲在吹海螺。
她坐在后院临海的院门前,双手捧着一只白色的螺号。夕阳从院子后面的竹林斜照过来,落在她脸上。她侧着头,微微眯起眼睛,像在聆听某种遥远的声音。土豆坐在旁边的台阶上,双手托着下巴,专注地看着她。
海螺声带着空洞的腔音,如同海风吹过空心的礁石,伴随着台阶尽头轻柔的退潮声,和山谷竹林的隐隐风声。缥缈而悠长,有种平静如水的哀婉,近乎欣喜。孙缈趴在露台的栏杆上,望着母亲微驼的背影。恍惚间,她觉得自己仿佛听见了她灵魂深处的某种声音。
“妈妈,外婆在教我吹海螺呢。”
土豆看见了孙缈,立刻骄傲地向她宣布。江雪霁也转过头,手里捧着螺号。
“真好听!”孙缈笑着鼓掌,“我也想学呢。”
江雪霁瞧着她,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随即嫌弃地皱了皱眉。“头上戴的什么呀?顶着这么丑的帽子到处跑,像什么样子!”
“哦,毛巾。忘了。”
孙缈一把扯下毛巾,谄媚地冲她咧嘴一笑,提议一起去沙滩捡贝壳,看能不能给土豆捡个大海螺。
夕阳即将落下,晚风拂过退潮后的沙滩,给天空染上薄薄一层红色。孙缈推着轮椅,沿着长长的防波堤往前走。
不远处的沙滩上,土豆不时举起一只贝壳,扭头问:“这个可以吗?”见江雪霁摇头,他就把贝壳扔进海里。江雪霁一点头,他立刻开心地蹦起来。叶尧手里的网兜很快就装满白色、米色的贝壳。
走过山谷下的风口时,江雪霁的披肩被风吹起来,飘到了防波堤内侧的斜坡上。孙缈爬下坡去捡。斜坡很陡,坡下就是积水的盐田。她手脚并用地往下挪,差点滑下去。
“别捡了。我不要了。”江雪霁在堤上喊,“反正破了一个洞了。”
“你不早说!”孙缈在坡下喊回去,“我好不容易才爬下来。”
但她还是捡回来了。展开披肩、对折起来的时候,孙缈特意仔细看了,没发现哪里破了洞。她不动声色地笑了,把披肩披到母亲的肩上。
“都说不要了。”裹上披肩的江雪霁,还不忘嗔怪一句。
“这么好看的披肩,破个洞就不要了?还真是绝情啊。”
“管得着吗你!”
江雪霁扯了扯披肩,自己转动轮椅往前走。海风吹起她耳边的头发,长长的发丝在她眼前飞舞,她也没有停下来。孙缈猜她正在窃笑,没有追上去,只是远远跟在她身后。
夕阳勾勒出母亲纤瘦的背影,把她的发髻染成金色。孙缈想起小时候在海滩上奔跑时,母亲也是这样跟在她的身后。时间犹如一场轮回。现在换成她跟在她的身后,给她捡起被风吹落的披肩,给她擦去脸上的奶油。她是她的女儿。她也只有这个母亲,此外再没有别的母亲,从来没有。她早就选择了。
至于她是否已经原谅了自己,孙缈不知道。恐怕很难吧。她知道恨是爱的反面,只隔着薄薄一枚硬币,但她也知道那枚硬币从来不是那么容易能翻过来的。更何况她们之间还有那么多无从修补的裂痕。不管是她,还是她,唯一能做的,只能是静静等它们消失。或者它们不消失,而是静静悄悄沉入心底,就像一个封锁的箱子沉入寂静的海底。没有答案,也没有结果,就这样带着这些东西活着,直到生命尽头。
“外婆,这是什么?”
远处,土豆举起一只浅褐色的大贝壳。
“是赤旋螺。”江雪霁眯眼看了看,回答道,“你妈妈小的时候最喜欢赤旋螺了。”
土豆一听,立刻捧着贝壳跑过来,在防波堤下面高高举起,要递给孙缈。最后是叶尧跑过来,才把贝壳递到孙缈手里。孙缈夸赞贝壳,说自己从没见过这么完整的赤旋螺。土豆开心地笑了,用沾满沙子的小手擦了擦额头的汗,说要再去捡一个送给她,不等孙缈说不用了就转头跑了。叶尧赶紧去追他。
“这孩子!”江雪霁望着很快跑远的小小背影,露出微笑,“他好像比叶尧更喜欢你。你很幸运。”
孙缈捧着赤旋螺贝壳,手指抚过海水冲刷出来的一层层细小螺纹。是啊,她多么幸运。她抬头望向沙滩远处,夕阳下,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沿着潮水线越走越远。命运似乎以一种特别的方式来检阅她。一个轮回,更是一份馈赠。而她仿佛直到此刻才发现,血缘和亲情之间的那条沟壑原来很窄很窄。
她举起手中的赤旋螺,似乎有沙子从螺塔顶端的小小裂口漏下来。她伸出手,感觉着细细的沙子落在掌心,均匀而缓慢,轻柔得如同抚摸。此刻,时间如此绵长,让她想祈祷这温柔的秋日时光就此停下。她想,就像这些沙子,爱很小很小,可以在赤旋螺里面曲曲折折的螺旋纹里找到出路;爱也很宽很宽,那么多沙子,填满礁石海岸的每一道缺口,从她脚下的防波堤外面一直延伸到海角尽头。
海风带来微微的凉意。她靠近母亲,把手放在她的肩上。淡淡的余晖从身后斜照过来,像一条轻盈柔软的旧披肩,用记忆中令人安心的一面包裹着她们。
她站在那里,手心触摸到母亲肩膀的体温,想起小时候那个下雨的午后,她和母亲一起躲雨的那个礁石洞。海潮日复一日侵蚀着岩面,一点点掏空礁石,留下了那么巨大的空洞——如同生活从她们这里夺走那么多东西。但她知道,地壳会缓慢移动,潮汐也会不断涌起,或早或晚,那个礁石洞终会灌满清澈的海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