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铃响过四遍,依旧无人应答。
宁宣又按了一次,听着叮咚声在房子某处响起又消失。四周恢复寂静。十一月阴沉的天空下,白色独栋别墅静静伫立,只听见冷风从凋零了一半的白杨树梢呼啸而过。
不在家?忘了预约?不会吧,又不是预约洗衣或保洁。宁宣拿出手机拨号。
铃声响过六遍,当她准备挂断的时候,手机接通了。里面传来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密码是1510。”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说。
什么?宁宣错愕。
“我是伤心诊所……”
“我知道。”
对方不耐烦地打断她。有什么东西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接着是低声的咒骂。“我正忙。你自己进来,我在院子里。门锁密码是1510。”
电话挂了。宁宣皱眉瞧着手机。好吧,又不是手机的错。她收起手机,凑近大门瞧了瞧。金属门把下面有个不显眼的按钮。轻轻一按,白色面板无声地滑下去,露出一个数字按键盘。宁宣按了密码,咔哒一声,大门向里打开。
房子里冷飕飕的。宁宣穿过玄关和客厅。巴洛克风格的豪华客厅,到处都是水晶、雕花和拱形窗。天花板很高,地板很凉。透过敞开的双扇拱门,可以望见一座下沉式庭院。枯萎发黄的草坪,黑色的花园椅,还有花架和盆栽。刚才在电话里听到的金属摩擦声,伴随着沉重的击打声,在空荡的客厅里听起来愈发尖锐刺耳。
是什么声音?宁宣踏上拱门外的阳台。
声音来自阳台下面。那里停着一辆黑色保时捷卡宴,或者看起来应该是。车已经面目全非。引擎盖像折纸一样褶皱变形,挡风玻璃和窗玻璃全碎成了蛛网状。钟明珠穿着一身宽松的米色苎麻衣服,挥舞着一根高尔夫球杆,正在击打汽车尾灯。专心致志、全力以赴的样子,像是在高尔夫球场上练习挥杆。
下颌一阵酸痛,胃里也隐隐作痛。宁宣暗自吸口气,走下阳台一侧的台阶。
见到她,钟明珠只是略微抬头示意了一下,手里的动作丝毫未停顿。宁宣坐在冰凉的铁艺花园椅上,静静等着。
初冬的冷风掠过围绕院子的白杨树丛,在这座下沉式院子里回旋。四周有一种来自风中的空洞声音,就像把海螺放在耳边听到的回声。在这样空旷的地方,球杆击打的声音听起来微弱乏力,奄奄一息。
许久,钟明珠终于停下来,一边扶腰喘气,一边审视着自己的劳动成果。随后把球杆往地上一扔,跌坐在宁宣旁边的椅子里。微胖的身体裹在薄薄的苎麻衣服里,软绵绵地瘫着,胸口剧烈起伏。
“没吓着你吧。”
缓缓深呼吸几次后,她又补了一句:“这车脏。婊子坐过。”
宁宣望着卡宴如碎裂的冰糖般的挡风玻璃。“您要找的恐怕不是我,而是有经验的离婚律师。”
钟明珠笑了,抬手拨了拨被风吹乱的卷发,仰头靠到椅背上。“有点失望啊。我还以为你是专业劝人别离婚的。”她伸展双臂,长舒一口气。白色的气息旋即被冷风吹散。“外头风真大。在屋里窝得久了,是该出来吹一吹、清醒清醒了。动一动出出汗,对我挺有好处。这么冷的天,越缩头缩脑就越冷。”
“你怎么收费?”她冷不丁问了一句。
“我得先确认你想不想离婚。”宁宣说。
哪怕凑得这么近,钟明珠脸上的皱纹也不太明显,看得出一直在精心保湿防晒。唇边的表情略显僵硬,很可能打过肉毒杆菌。相比皮肤,她的眼神尤显苍老,难掩疲态。属于一个五十五岁女人的眼神。尤其是不幸福的那种。
“原来这是第一个问题。”
钟明珠露出自嘲的笑容,“我还以为你的第一个问题,是我还爱不爱他。我果然还是太多愁善感了。”
“那是第二个问题。”
“是吗。那我心里好过多了。还有吗?”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钟明珠轻轻点头,伸手摸了摸脖子上的钻石吊坠。宁宣瞥见她脖子上有几道横纹,皮肤干燥松弛。再怎么精心保养,总有些地方是无能为力的吧。
“收费高低取决于回答吗?如果是难度系数最高那种,收费多少?”
“十二万。”
“唔。十二万挽回一桩婚姻,倒是真不贵。”
“不一定能挽回。”
宁宣冷淡地说。这个女人的语气中有种东西令人不悦,让她不禁有些动怒。“我只是暂时割掉肿瘤,未必能根治。婚姻说到底是两个人的事。另一个人介入,不是感情破裂的原因,只不过是感情变质的结果。”
钟明珠捏起钻石吊坠,仔细瞧了瞧,松开手指。她无声无息地笑了。
“你这么诚实,还有生意吗?再说,这种实话有什么用?你是不是还要告诉我,大象不会飞,蝴蝶活不过冬天,人不会长生不老,镜子破了就该扔?”
宁宣笑了。“说得没错,除了镜子那个。”
“哦?如果镜子破了,你一般教别人怎么处理?”
“拼起来。不过会有裂纹,还会缺几片,可能还会再碎掉。”
“那还拼起来干吗。”
钟明珠摇头,饶有兴味地看着宁宣,“这世上有那么多背叛,你的生意应该不错吧?成功率有多少?”
“不到30%。其中有一半还会再破裂。”
“这么低啊。”钟明珠皱眉,“也就是说,只有不到15%的爱可以重来?”
宁宣苦笑。“严格来说,这世上可以从头再来的爱情几乎是零。”
钟明珠也笑了,笑容有些刻薄。“真讨厌啊,你这人。我还以为心理医生都谈得一手好人生,随时能给我喝点鸡汤呢。哪怕没营养,我也想喝一点,好歹能暖暖胃。人生多沮丧啊。我很好奇,像你这样生活幸福美满的人,是不是偶尔也会觉得沮丧?”
“我不是心理医生。我的生活既不幸福也不美满。我离婚了。”
趁着钟明珠露出一脸惊诧的表情,宁宣利落地打开挎包,拿出平板电脑,双手放在虚拟键盘上。“说一下那个女人的情况。”
“听说很漂亮呢,漂亮得惊人那种。二十四五岁,比我们的女儿还小一点。”
“有照片吗?”
“没有。倒是有人拍到了,我没要。不想看。说实话,我受不了,尤其是看到自己现在这模样。”
钟明珠抬起手,朝自己比画了一下,“瞧瞧这张脸,这肚子,这腿,明显得不用谁来说。我怎么能要求他爱我如初?怎么可能相信那些鬼话?什么最浪漫的事是和你一起变老。事实是,当你老了,很多美好的事都会变得可悲。而你什么错也没有,仅仅因为变老了。好吧,是我的错。我居然敢变老!”
宁宣从电脑屏幕上抬起头。“他也老了。”
“可他是男人,还他妈的非常有钱。”
“有钱男人老了,也就是老了。”
钟明珠慢慢摇了摇头。“不一样。就算你是女权主义者,也得承认那不一样。男人有钱,就是自带春药,跟女人有大胸长腿一样。很俗气吧?听起来就像一出十足恶俗的社会伦理剧。可悲的是,到头来,我们都无力反抗人生的低俗闹剧。”
她叹口气,抬眼瞧着宁宣,“医生,你为什么离婚?”
宁宣双手握拳,放在电脑屏幕上。“我不想说。”
钟明珠挑了挑眉毛,扯动一侧的嘴角,露出半个笑容。“我也想过离婚。事实上,结婚的时候我就骄傲地宣布过,如果有一天他对不起我,哪怕我已经变成一个四五十岁的胖太太,也会毫不犹豫地离婚。没想到,一语成谶。年轻的时候,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可是真到这时候,才发现事情比预想的复杂得多,原则也没那么严格了。一不留神就会想,呃,这种事也是难免的,好像也没那么严重吧。”
宁宣点头。因为人会老,想法会变。当你年纪大了,发觉人生中的大部分东西都已经离你而去的时候,能够选择的就所剩无几了。不是选择得到什么,而是选择失去什么。
“这么想也未必是坏事。年轻的时候本来就是靠幻觉活着。可惜,谁也不可能在假想的情况中做出现实的选择。选择是很现实的事,婚姻也很现实。”
“是吗?你真会安慰人啊,医生。”钟明珠这次露出了完整的笑容。是她擅长的刻薄笑容。“那你为什么要离婚?”
“大概是因为我还没过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年纪。”
“这么说,我算是已经挺过了一个阶段?”钟明珠愉悦地微笑,“抱歉啊。像我这么讨厌的人,你应该也不多见吧?”
宁宣没回答,等她继续说下去。显然,她需要的是诉说,而非答案。她什么都懂。
“但我还是不明白。不管怎样,我还算嫁得不错吧,有那么多女人嫁得不怎么样,到头来也没好到哪里去。可又能怎么办?离婚?”
钟明珠皱眉嗤笑一声,抬头望着眼前的白色别墅。“我的整个人生都和这个男人建在一起,就像这房子。”
宁宣点头。而且,房子每一年都在沉降,修修补补、添砖加瓦,一层又一层,地基也越扎越深。
“离婚就像抱着炸药同归于尽。轰!一切在你眼前灰飞烟灭。”
钟明珠说着,慢慢仰起头,目光掠过二楼阳光房的斜坡屋顶,望向天空。
宁宣也仰起头。风刮得更猛烈了,厚厚的云层剧烈翻涌。天空是灰烬般的颜色,中天偏南有一小片白亮的区域,那是太阳。阳光稀薄如纸,落在脸上没有丝毫温度。
“你说得没错,医生。婚姻很现实,选择也很现实。一个富太太最现实的选择是什么,显而易见。离不离婚都不过是个形式。到最后,我能选择的也只有这么个形式,可笑吧?”
宁宣了解这种事,也能够想象。结婚三十年,积累的可能不是感情,而是恩怨。人生也只有到了这样悲凉的时刻,才会发现所谓婚姻的真相。所有的东西都会不可避免地慢慢磨损,最终只剩下一点点边沿。一个大致的形状。如果不小心,一个浪头打来,恐怕连这点仅剩的形状也会分崩离析。区别只在于,你怎么看待这个形状。
“至少你还能保持这个形状。只要形状还在,就有办法填满。”
“这是比喻吗,医生?”
宁宣没理会钟明珠的嘲弄。“有些东西消失了,会有其他东西来填补空缺,总能填满的。原来那个东西可能会变成另外一个东西。不过,兴许你会喜欢新的这个。谁知道?至少你还有机会,到时候再看看自己喜不喜欢。”
“你果然很会安慰人,医生。”
“不是谁都有这种机会。”宁宣说。
钟明珠瞧着她,接着露出少女般天真狡黠的笑容。“那你觉得我还有多少胜算?”
宁宣转过头,朝那辆卡宴示意了一下。“你得先把这辆车处理掉,再编个合理的理由。还要忍耐。以后要想动一动,可以拿球杆打球,别打其他东西。”
钟明珠不好意思地望着已经变成一堆废铁的车子。“哎呀,不该砸的,七十多万呢。让你见笑了。不过你放心,我不常发疯。”
“那好。”宁宣再次把双手放在平板电脑上,“我得知道一些基本资料。”
风很大,吹得人睁不开眼睛。棉布围巾一角被撩起来,横扫过脸颊。宁宣拨开围巾,眯眼望向旁边一栋楼。
似乎走过头了。这些联排别墅的编号简直毫无规律可言。三号楼的旁边不是四号楼,而是六号楼。楼与楼之间又隔着一大片树丛,不凑近根本看不清是几号。傍晚的别墅区安静极了,路上空无一人,也没法找个人问一下。
宁宣转身往回走。一抬头,看见不远处有个人。一个穿皮夹克的短发女子,推开花园的木栅栏,正踏上前廊的台阶。终于见到一个大活人。
“喂,等一等!”
宁宣喊了一声。一着急,连礼貌都没顾上。“你好,请问——”她一边说一边跑过去。短发女子在台阶上转过头。
“请问四号楼……”
话刚说到一半,宁宣不由得屏住呼吸。不只是因为眼前这张脸美得令人窒息。短发女子也愣住了,接着慢慢眯起眼睛。
“孙缈?”
宁宣走进木栅栏。
十年,她的容貌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依然是二十一岁那年的样子。仿佛这张美得超凡脱俗的脸庞,在超越现实世界的同时,也顺便超越了时间。孙缈从台阶上静静望着她。
“几号楼?”她很快回过神,问道。
“呃,四号。”
宁宣说着,一抬眼,瞥见门廊前面的门牌。就是四号楼没错。这么说——她看向孙缈。
“这里不好找吧?”
孙缈脸上浮起浅淡的笑容,“我也是好不容易才找到。不过南生好像不在,我刚才来过。”
“你认识她?”
对于丈夫的这个外遇对象,钟明珠了解得很有限。要是孙缈认识她,那太好了。但宁宣发觉,偶遇孙缈的兴奋对她而言,已经远远超过寻找南生的初衷。
“也不是很熟。在青海旅行的时候认识的。”
孙缈垂下手,放下挎在肩上的硕大背包。一个旧旧的登山包,侧面网兜里塞着一个脏兮兮的水壶。
“你找南生干吗?”
“哦,有人托我来找她,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宁宣熟练地搪塞过去,打量着孙缈。这张明艳动人的脸庞却顶着一头乱蓬蓬的短发,发梢东翘西翘的,乱得过分。身上的皮夹克比那个登山包更旧,门襟拉链两边磨得掉皮。脚上的茶色短靴鞋头也磨损得厉害,满是泥点。什么样的女人会这副模样出门?宁宣仿佛从中窥见了她这些年的生活。
“你还好吗,孙缈?”
孙缈对此置若罔闻,径直跨上门廊,按响门铃。清脆的铃声响过几遍,房子里没有一点动静。她往旁边走,贴到门廊的窗户上,透过窗帘缝隙朝里张望。
“恐怕是出远门了。玻璃茶几上都是灰,门口也没有拖鞋。”
这样窥探别人不太好吧。宁宣正犹豫着要不要把话说出口,孙缈已经转身抓起登山包,迈下台阶,走了。宁宣赶紧追上去。
“孙缈!”
“干吗?”
孙缈背着登山包走得飞快,说话的时候没有回头也没有停顿。仿佛宁宣只是一个偶遇的路人。有谁会这样对待曾经朝夕相处三年的大学室友?何况她们已经阔别十年了。
“你等等,我们难得……”
“我没空。”
孙缈利落地截住宁宣的话头,脚步更加迅疾。也不知道是不是练过什么轻功,转眼间就把宁宣远远甩下。
“你要去哪儿?”
眼看追不上,宁宣喊了一声。没有回答。孙缈绕过远处一片树丛,消失了。
宁宣一直追到别墅区外面的路上。空旷的郊区马路上不见一个人影,也没有汽车驶过。只有三只乌鸦在寒风中飞过暮色笼罩的天际。那个家伙也走得太快了吧。宁宣死了心,朝停在前面路边的车子走去。
没找到南生。如果她有意躲起来,事情就棘手了。宁宣给调查公司打了个电话,对方回复会尽快找到南生,一有消息就通知她。那副笃定的语气,仿佛每个人都可以被GPS迅速定位。怎么办到的?宁宣没有多想。她的工作每天都在直面人心的秘密和隐疾,好奇心早就接近枯竭了。她收起手机,发动引擎,驾车驶上主路。
转过路口,途径别墅区的侧门时,宁宣发现了孙缈。她背着包,沿着马路牙子飞快地走着。原来这个家伙故意不按常理出牌,舍近求远从这边走。
就为了躲开我?至于吗?宁宣有些难过,透过挡风玻璃望着孙缈决绝的背影。她迎着凛冽的冷风,在暮色中昂首阔步。难道是想靠双腿走回城区?
宁宣稍稍犹豫,随即降低车速,轻按喇叭。孙缈转过头,往车里瞄了一眼,旋即往后跳开。
“你去哪里?我送你吧。”
“不用。”
孙缈干脆地拒绝。看着宁宣的目光中,透着冷冰冰的警觉和敌意。
“这边没有出租车过来,地铁站也远着呢。天马上就黑了,这边又这么偏僻。”
“没事。劫财劫色我都不怕。有劳费心了。”
孙缈语气冷淡,大步往前走。凌乱的碎发被风吹得竖起来,活像一只炸了毛的猫。
这么多年过去,这个家伙还是和以前一样又臭又硬,没有半点长进。都三十一岁了,还像叛逆期的少女似的。这青春期也太长了点。宁宣忍着满腹牢骚,慢慢开车跟着。可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你是不是很怕见到我?”
她决定冒险刺激一下孙缈,“怕我提起什么你不想提起的事?这些年你去哪儿了?”
孙缈咬着嘴唇,狠狠盯着她看。宁宣暗自吸口气,顶住她的目光,还略带挑衅地笑了笑。怎么跟不欢而散的旧情人重逢似的?她在心里苦笑。
“既然这么热心,那就送我去地铁站吧。”
孙缈忽然一把拉开车门。宁宣赶紧踩下刹车。孙缈解下登山包,扔进副驾驶座,略带鄙夷地打量着这辆白色双座跑车。
“嗬,宝马Z4!真阔气。开着这种车四处招摇,才要担心被劫财劫色呢。”
“不是我的车,我连车牌都……”
不过,孙缈对宁宣的解释毫无兴趣。“开后备厢。”她直截了当地打断宁宣,转身往后面走。
既然提起话头,就听人把话说完!宁宣恼火地在方向盘上拍了一下,打开后备厢。
透过后视镜,她看见孙缈从地上提起一个黑色吉他盒。看来这些年她一直靠弹吉他唱歌谋生。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如果那时她没有因那件事退学,而是和乐队其他人一样签约娱乐公司,说不定早就成为明星了。
孙缈放好吉他,拉开车门坐进来。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宁宣隐隐觉得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重要的事,一时又想不明白。
“你现在做什么?”
车驶上通往城区的主干道后,孙缈开口问道。
“心理咨询之类的。”
宁宣避重就轻。真要细说起来可就没完了。“我们学心理学的还会什么?”
“不错啊。都开上跑车了。”
“都说了不是我的车!一个朋友出国了,车闲着也是闲着……”
“唉,太挤了这车。缺氧!”
孙缈照例没理会宁宣的解释,自顾自滑下车窗玻璃,夸张地深呼吸。然后推动移杆,把椅背放平了一些,舒坦地斜躺着。宁宣憋着没说完的话,恨恨地踩下油门。
“你找南生,也是做心理咨询?”孙缈忽然问。
“……算是吧。”
“哪种?我没觉得她有什么心理问题。看起来健康得不得了呢。”
宁宣扭头瞥了她一眼。孙缈从椅背上转过脸,露出谨慎而礼貌的微笑,看起来颇有耐心。显然,对于南生的事,她并非一无所知。她们的关系恐怕也不像她说的那样简单。宁宣知道,如果她不说清楚,或者企图隐瞒什么,孙缈绝不会轻易罢休,更不可能透露南生的任何事。她伸手到仪表板下面的抽屉里,摸出一张名片递给孙缈。
“伤心诊所。”
孙缈大声念出名片正面仅有的四个小字,又翻到背面。背面只有宁宣的名字和联系方式。
“这上面什么都没写呀。”
“就是字面的意思。”
“唔。”孙缈把名片举到眼前,眯眼端详着,“这么说,你专门治疗受了伤的心。很高尚的职业嘛。不过,我很怀疑呢。听起来就跟失传的屠龙术差不多。就算你会屠龙术,可这世上有龙吗?”
宁宣任由孙缈喋喋不休,专注地望着挡风玻璃前面。
“而且,南生明明好端端的,我没觉得她心碎了需要治疗。”
“她人在哪儿?”
孙缈没回答,随手把名片扔到仪表板上,嘴角浮起笑意。“看来心碎的另有其人。是周绍明的老婆雇了你吧?”
有什么东西从脑海里一闪而过。宁宣一脚踩下刹车。孙缈猛地往前冲,额头差点撞上挡风玻璃。车在空荡荡的马路中央停下来。
那个吉他盒。
在别墅门前遇到她的时候,孙缈没有背着吉他。那么,哪来的?唯一合理的解释是,她后来又回去了,去拿吉他。宁宣一直没有察觉,可能是因为她太熟悉孙缈,没有什么比孙缈背着吉他更让她觉得理所当然的。
宁宣双手握着方向盘,慢慢转过头。
“你就是南生。”
孙缈轻巧地一歪脑袋,甩了甩一头乱发。“没见过这么不敬业的小三吧?”她笑着说,伸手从皮夹克口袋里摸出烟,点了一根,“他老婆雇你花了多少钱?如果我主动离开周绍明,你能不能分一半给我?”
宁宣没回答,看着孙缈悠闲地朝挡风玻璃喷出一口烟。
“开玩笑啦。”孙缈冲她咧嘴一笑,“不过,你要是能给我买张机票,我可以离开得快一点。我的钱只够买火车票。”
“你跟周绍明是怎么回事!既然明知他有老婆……”
“听听这语气!你是我妈吗?”
孙缈不耐烦地指了指前面,示意她开车。宁宣迟疑地踩下油门。车子再次动起来。
“刚才我没说谎。”孙缈毫不顾忌地在仪表板上弹了弹烟灰,慢悠悠地开口,“我在青海湖当导游的时候认识他的。那时候他开着皮卡,四处旅行登山,帅得像匹黑马,一点不像五十多岁的人。没想到一回到北京,他就变得乏味透顶,还那么庸俗。你说,魅力这东西难道跟海拔有关?”
宁宣没回答。显然,孙缈也不需要回答。
“总之,我们已经分手了。你不来,我也该走了。怎么样?帮了你的大忙吧?不过,我猜我不是他第一个小女友,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所以,你还得再接再厉哦。”
一大堆念头从宁宣心里飞驰而过,最后她开口说的却是:“你要去哪儿?”
“不知道,还没想好呢。你把我送到随便哪个地铁站就行。”
孙缈靠到椅背上,一脸淡漠地望着前面。
天已经彻底黑了。昏暗的街灯如鬼火般从车窗外流过,映在孙缈的脸上和乱蓬蓬的头发上。她的样子让宁宣想到某种身披麟甲的野生动物,独来独往,自我放逐于人迹罕至的旷野。
这么多年过去了,那颗支离破碎的心,她修好了吗?
“这些年你一直这样到处瞎跑?”
回过神的时候,宁宣听见自己把心里的疑问说出口了。
“是啊。好听的说法叫流浪,不好听的说法叫流窜。”
“没有回过家?”
对此,孙缈报以冰冷的沉默。
远远的,已经可以望见地铁站的标志灯。宁宣松开油门。
“你走了之后,我去过你家。”
“哈,你可真热心。这种朋友不可多得哪。”
宁宣没有理会孙缈的嘲讽。“我不去的话,辅导员就会给你母亲打电话。不过,最后我也没有告诉她你退学的事。”
“徇私啊?不过没必要。要是你告诉她,没准她会很开心呢。”
孙缈尖酸地笑了一声,指了指地铁站前面的路口,示意她停车。宁宣踩下刹车。孙缈抓起登山包,伸手去开车门。车门锁着。
“不是我不想说,而是你母亲已经听不懂了。我去的那天,她刚好发病,很快就被送进精神病院了。”
“哦,她经常发疯,没什么新鲜的。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再见。”
孙缈再次去开车门。车门依旧锁着。她转头瞪着宁宣。宁宣迟疑了一下,打开锁。
后备厢砰地关上。孙缈背上登山包和吉他盒。绕过车头的时候,抬手在头顶挥了挥,没有回头。宁宣坐在方向盘后面,望着她走上地铁站前的广场,在夜色中渐行渐远。
某种失落感汹涌而来,带着尖锐的刺痛。
她知道,如果这一次再任由孙缈离开,她恐怕会就此彻底消失。不管去哪儿,她都将永远在无边的夜色里游荡,永远漂泊于正常生活的边缘地带。哪怕只是暂时留下她,暂时把她的心拴在一个地方,也好过眼睁睁看着她沉没在黑夜里。这是唯一的最后的机会。宁宣打开车门,追上去。
“喂。”
听到喊声,孙缈停下脚步,犹疑地转过身。宁宣冲她笑了笑,迈着轻快的步子走过去。
“干吗?”孙缈嬉笑着,“不会想跟我吻别吧?”
“你不是想要机票吗?我给你买吧。”
孙缈打量着她,目光警觉。“无事献殷勤。有什么企图?”
“一张机票而已。好歹朋友一场嘛。”
“是怕我反悔,去找周绍明吧?买张机票好让我滚得快一点?”
“算是吧。”
宁宣说着,不经意地伸手接过孙缈的吉他盒,“不过,今天来不及了。先跟我回家吧,吃个饭,睡一觉,顺便想想要去哪里。”
“不会有什么阴谋吧?”被宁宣推着走回车子的时候,孙缈还在念叨着,“要敢骗我,有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