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尧终于来接土豆，是在一个月之后。

他提前一天给宁宣打电话，第二天上午径直上门。没有再打电话，十点整准时到达。敲门的时候，刚好赶上餐厅墙上那个疯狂的时钟整点报时。那是土豆和孙缈合伙弄回来的钟，每隔半小时，钟上面的小窗就砰地打开，一只弹簧布谷鸟蹿出来，发疯般叫上一阵。每当这时，阳台上那只鹦鹉也会跟着叫唤。

叶尧站在门口，看起来不打算进门。穿得像要去参加什么商务谈判，似乎只是顺路来接土豆。弹簧布谷鸟终于叫完缩了回去，小窗砰的关上。鹦鹉也收了声。客厅安静下来。

“新买的钟和鹦鹉。”

宁宣笑着解释，一边朝门里抬了抬手。叶尧视而不见。

“土豆买的吧？这孩子，被我惯坏了。”他礼貌地向宁宣道谢，递过手里的纸袋，说是在瑞士买的奶酪和巧克力，一份小礼物。“土豆呢？”随后，他问。

“跟孙缈去河边的公园玩飞盘了，一会儿就回来。”

叶尧看起来有些踌躇。宁宣没有问他是不是赶时间，而是退后一步，再次朝门里抬手。

两人在餐桌前对坐。宁宣给叶尧倒了杯水，他没有碰。

一阵沉默。有些话要说出口比宁宣预想的困难。他四十岁，资深投资人，各种财经论坛的常客，擅长那种条分缕析的商业评论。有一张冷静坚毅的脸，脊背笔挺，白衬衣领口锋利如刀，昂贵的西装永远没有一丝褶皱。生活只有工作，唯一的爱好是独自一人徒步穿越荒山野岭。妻子自杀后，他没有流一滴眼泪。认识这些年，除了客套话，他几乎没有正经跟宁宣说过话。对于妻子生前的心理医生可能知晓的事，他毫无探究的意愿。从里到外，从上到下，他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无懈可击。

“土豆没有给你添太多麻烦吧？”

“麻烦还真不少呢。”

可能是宁宣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叶尧略显尴尬。他说了声“是吗”，停顿了一下又补了一句“抱歉”。

“一直脱不开身，没想到一拖拖了一个月。两个保姆又刚好辞职了。确实给你添麻烦了。”

他再次道歉，语气礼貌诚恳，始终面带微笑。宁宣审视着他，一言不发。人总是更愿意为一些不沾边的理由道歉。以她对他的了解，以及她揣度的他对她的了解，他不可能不知道让宁宣不满的是什么。

“我以前是心理医生，不过对怎么照顾孩子一窍不通。恐怕连保姆都不如。”

对此，叶尧没有回应。他端起玻璃杯，慢吞吞喝了口水，不易察觉地瞥一眼墙上的时钟。这下，宁宣真的被惹恼了。

“你以为孩子是宠物吗？你没空就把他送去哪里寄放十天半个月。还是你真的打算就让那些不停换来换去的保姆，把孩子胡乱拉扯大？”

叶尧依旧没有反应。他专注地盯着玻璃杯里的水，像在观察水面上某种复杂的图案，或者等待坠入水中的木头浮出水面。那副充满耐心又拒人千里的样子，让宁宣很想吼他。

孩子已经没有母亲了，你想让他连父亲也形同虚设吗？宁宣费了一番气力，才把这句话忍住了。她想干什么？非得在一颗穿了盔甲的心上砸一条裂缝出来，再一剑刺穿？

又是一阵沉默。状如巨大沙漏的沉默，带着看不见的漩涡，沙沙作响。未说出口的话语从平缓的斜坡慢慢下降，流向漩涡核心，又无声无息地消失。

他是不是还在怀疑土豆不是他的孩子？

宁宣无法阻止自己这么想。晏洁怀孕三个月才告诉他。同时告诉他的，还有她曾经出轨的事实。对方是她合作的同剧组男演员，一个大明星。“但孩子是你的。”她告诉他，“如果你怀疑，我就打掉。”他不可能不怀疑，但他说他相信她。他爱她，所以选择原谅她。

宁宣不知道叶尧为什么一直坚决不肯去做DNA鉴定。真的是因为信任妻子，觉得无须鉴定？还是因为没有勇气面对难以承受的真相？甚至，他是故意不去鉴定，故意让一切悬浮于无休无止的怀疑猜忌中，以此折磨她？

难道所谓的爱和信任，到头来都不过是一场复仇吗？

宁宣不愿相信。她宁愿相信叶尧也不知道自己的本意究竟是什么。因为人在痛苦与原谅的漩涡中纠缠太久，会渐渐失去确信。不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周遭的一切。宁宣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感觉。仿佛所有的东西都失去了形状，所有的事实都失去了界限。爱与恨，信任与怀疑，理智与疯狂。这些截然相反的东西，看起来都是一回事，没什么区别。

他连自己都信不过，又怎么能让她相信他信任她？两个依然相爱的人，就这样隔着怀疑的高墙各自挣扎。直到最终，一切以最惨烈的方式结束。

时钟的小窗砰的一声打开，那只弹簧布谷鸟再次弹出来。十点半，漫长的半个小时。宁宣和叶尧一齐转过头。那只弹簧小鸟尽职地叫完，又缩了回去。阳台上的鹦鹉也不再叫唤之后，叶尧坐直身体，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宁宣看出他已经准备离开。

“你还在怀疑吗？”

开口说出这句话，比她预想的容易一些。叶尧从玻璃杯上抬眼，恍惚地看着宁宣，目光慢慢聚焦，露出怒意。

“当然没有。”

他断然说道，放下杯子，推开椅子站起来。椅腿刮过地板，发出刺耳的声音。

“等了好一会儿了，我去公园找他们吧。中午我还约了人。”

他的声音恢复惯常的平静。他没看宁宣，径直往门口走去。看起来有些怒气冲冲的，但依然在克制自己。宁宣没有起身，看着他离开。

打开门的时候，叶尧停下来，越过客厅望着宁宣。

“你知道吗，医生……最难的不是让自己相信什么，而是控制自己的痛苦。”

说完，他关上门，走了。

宁宣坐在餐桌旁，看着洒在地板上的稀薄日光。她何必这样？她明知他需要谎言。人人都需要谎言。为了避免被真相毁灭，为了把日子继续过下去。这有什么错？

她知道什么是痛苦。

痛苦会自行膨胀，脱离意志，脱离理智，乃至脱离一切。她也能想象这些年叶尧过着什么样的生活。默默承受着自己制造的悲剧，面对那些自己损坏的、已经无可挽回的东西。悔恨，愧疚，自我惩罚。不去探究什么，也不去寻求什么。就这样一个人走在什么都没有的不毛荒野上，越走越孤独。

她又何尝不是这样？

河边的空地上，孙缈跳起来，像只长腿蜘蛛一样一把接住飞盘。

“再扔高一点，再转快一点！”

“接得住吗你？看好了，厉害的来了！”

孙缈跨出一步，转体一百八十度，用力抛出飞盘。红色塑料飞盘嗖的飞出去，从土豆头顶上方掠过，旋转着飞向天空。

糟了，看来用力过头了。孙缈抬头望去。只见飞盘在空中画出一道抛物线，径直向马路那边横飞过去。人行道上刚好有个人走来，飞盘眼看就要撞上他的额头。

“喂，小心！”孙缈喊了一声。

那人抬起头，高大的身体立在原地，眼睛盯着飞盘。一抬手，飞盘已经被他捏在指间。轻盈灵巧得如同捏住一片雪花。他望向孙缈，抓着飞盘的手停在半空。

孙缈抬手碰了碰额头，带着歉意笑了笑，等他把飞盘扔回来。那人却往旁边一扬手，朝土豆扔去。飞盘稳稳地横飞，如同沿着一个水平面滑动。土豆毫不费力地接住，歪着小脑袋瞧着他。

“走吧，土豆。跟阿姨说再见。”

“我不要！”

土豆跑过来，躲到孙缈身后。“孙缈，我不要走。”

原来就是他啊。孙缈上下打量了一下叶尧。刚才模糊的好感转瞬间不翼而飞。连他身上那种过于从容镇定的气度都令她厌恶。她把土豆搂到一边，毫不客气地说：“你谁呀？”

“我是叶然泊的爸爸。”

“你说是就是啊。有户口本吗？身份证呢？”

叶尧根本不接茬。他朝土豆伸出手，再次说“走吧，土豆”，声音冷冰冰的。土豆嚷嚷着“不要不要”，双手抱着孙缈不放。孙缈哄着他，从地上捡起一个猫头鹰风筝，让他先去旁边玩。土豆立刻拖着风筝跑开了。

叶尧看着他跑远，抬手看了看腕表。毫无顾忌，连假装偷偷看一眼都懒得，让孙缈气不打一处来。 

“你要是没时间，可以明天再来接他。反正都已经一个月了，我不在乎多当一天保姆。”

说着，她还冷笑一声。把话语不足以表达的讥诮，明明白白挂在脸上。接着径自在河堤的水泥台阶坐下。叶尧站在一旁，脸上露出耐心的微笑，像在等她继续发话。

“你不赶时间了吗？”

“还好。”

叶尧声音颇为友善，像是没听出她的讽刺。孙缈朝旁边一指。“坐啊。”

“不用了。”

“裤子太贵，舍不得坐？”

叶尧笑了，在旁边坐下，把手里的黑色提包放在台阶下面。两人望着在旁边草坪上奔跑的土豆。风很轻，风筝几乎飞不起来。那孩子也不知道看风向，只会徒劳地跑来跑去，看起来却很快乐。

“往哪边跑呀，你个小笨蛋！风往这边吹呢。”

孙缈看得着急，忍不住冲他喊，一边挥舞着胳膊。土豆扭头看了看，立刻乖乖照做。

“别介意啊。”见叶尧略显讶异地看着这一幕，孙缈说。

“什么？”

“骂你儿子呀。我最讨厌笨蛋，完全受不了，看到就想骂。”

叶尧摇头。“谢谢。”停顿了一下，他说。

“谢我骂他笨？”

叶尧继续摇头，视线追随着扯着风筝线的土豆。“你怎么做到的？他平常一句话都不听别人的。谁要胆敢骂他一句，他会跟人家拼命。”

孙缈斜眼瞥了瞥他。“什么别人、人家的，就你吧。”

叶尧哑然失笑，接着点点头，望着空地那边。可能是跑对了方向，风筝摇摇晃晃地飞起来了。土豆开心得哇哇大叫，远远冲孙缈喊“看呀看呀”。孙缈大声喝彩，挥手回应。

“那是因为别人拿他当宠物。”

她淡淡说了一句。说话的时候依旧望着土豆那边，叶尧一时没反应过来。待听明白了，显然已经错过了回话的时机。

“恐怕连宠物都算不上。”孙缈无所顾忌地接着说，“不如说是游乐场赢来的毛毛熊。看着倒是挺可爱，可是没什么用啊。那么大，又占地儿。还是活的！”

叶尧一言不发，浓眉下的眼睛微微眯起，薄嘴唇抿成一条线。孙缈迎着他的目光回望着他。说不清为什么，她很想挑衅他，最好彻底把他惹毛了。

“说错了吗？你还可以当他是风筝，给他拴根绳子，就能让他飞起来。你呢，只要抓着绳子一头就可以了。省事吧？”

说完，孙缈歪着头，等着看他发火。叶尧却一声不吭，挪开视线望向草坪那边。薄薄的宣纸风筝，猫头鹰的翅膀位置透着淡淡的阳光。

“你说得没错。”许久，他静静地开口，“我妻子过世之后，我甚至有点害怕他……”

“等等……”

叶尧扭头看了孙缈一眼，似乎对她惊讶的样子略感意外。

“宁宣没跟你提过？”

说着，他会心地点点头，“是啊，她是那种会帮别人严守秘密的人，不管有没有必要。”他苦笑一声，接着说，“土豆一岁半的时候，我妻子就过世了。是自杀。土豆不知道。”

他的语气过于平静，反而让话语里包含的波涛更有冲击力。孙缈不由往后仰了仰头。她望一眼朝这边奔跑的土豆。可能是出了汗，他的额头亮晶晶的。脸上的笑容清澈透明，不见一丝阴影。看起来完全是一个健康的五岁小孩应有的模样。他真的一无所知吗？

“不见得吧。”孙缈喃喃说着。

“什么？”

“没什么……他看起来还挺快乐的，感觉跟你不太像。呃，应该说幸亏不像你。”

孙缈回过头时，叶尧已经站起身，往草坪那边走。

“喂——”

“我带他回去了。谢谢你照顾他这么久。”

叶尧头也不回，语气生硬冷淡。这人怎么说变就变？孙缈在心里嘀咕。只见他朝土豆喊了一声，走过去抓住他的胳膊，拽着就走，不管土豆怎么挣扎喊叫都不为所动。

“喂，你干吗！”孙缈忍不住喊一声，追了几步。

“我教训我儿子，不关你的事。”

这一次，叶尧的语气充满明明白白的敌意。不等孙缈说什么，拽着土豆走了。土豆还在反抗，一路对他拳打脚踢，但叶尧牢牢抓着他，毫不手软。

“野蛮人！“孙缈在后面喊，”难怪你儿子不喜欢你！”

叶尧毫无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