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进入腊月。
立春后接连下了几天的雪,之后是持续了半个月的雾霾天,没有半点春天的影子。临近年关,加上外面冰天雪地的,诊所的咨询量骤减。
过年,仿佛是俗世生活的中场休息。又一年结束,即将进入新的一年,不管过去这一年过得怎么样,人们似乎都有意暂时忘了一些事,享受短暂的安宁。没人愿意在这时候去找不相干的人,解决那些横竖解决不了的烦恼。新年里到处张灯结彩,即便是遍布污痕的大门,贴上一张福字,也能照样喜气洋洋的。恍惚间还会让人觉得,自己其实过得挺像模像样的。这道理人人都懂。
连平日向来嘈杂拥挤的小酒吧都冷冷清清的。晚上十点,长长的吧台前只有寥寥几个人。宁宣拿起手机,决定最后打一次电话。
还是关机。看来是不会来了。但宁宣并未生气,也不觉得意外。作为一个病情反复的长期抑郁症患者,萧逸已经表现得相当不错。大多数时候,他都能勉强提起劲来,近乎正常人。她不能苛求过多。就像她以前劝他别苛求自己一样。
“走吧。”
宁宣收起手机。一抬头,看见孙缈又朝吧台另一头的酒保打了个手势。“还喝!你都喝了三杯了。”
“坐这么久才喝了三杯,都快无聊死了。以后这种事别叫上我。”
空等了一个小时,也难怪孙缈抱怨。之前接到萧逸的电话,宁宣还以为他在酒吧喝醉了,匆匆带上孙缈赶来,却连人影都没见着。
反正回去也没什么事,宁宣索性随孙缈去,就当犒赏她这段时间难得的靠谱和勤快。
“最后一杯。喝完这杯回家。”
“谢谢老板。”孙缈咧嘴一笑,“你不喝一杯?”
“我也喝了酒,谁开车?”
“喝酒?我是问你要不要喝杯牛奶。”
门口的铃铛叮叮当当响起来。狭长的店堂涌进一阵寒意。孙缈转过头,看见一个穿皮夹克的男子站在门口。下雪天,大晚上的,他却戴着能遮住半张脸的墨镜。只见他左右张望了一下,随后径直走过来。
“没想到你还在。”
他坐上宁宣旁边的吧凳,语气随便,毫无歉意。宁宣没搭腔,看着他摘下墨镜,揉了揉眉心。
孙缈探头从宁宣后面看了一眼。一个三十岁出头的男子,轮廓鲜明如同雕像,有着迥异于普通人的完美五官比例。相当俊美。脸上自然流露出话剧演员般的动人神采,堪称丰神俊朗。不过,孙缈对长得好看的男人一向没什么好感。
“就是你呀。至少道个歉吧。”
“你是谁?”
萧逸神情带着戏剧般的惊诧,说话字正腔圆。怎么跟演戏似的。孙缈白了他一眼,对他的反感又增加了一层。
宁宣赶紧介绍了孙缈。萧逸神情松懈下来,瞥了瞥孙缈,一边抬手跟酒保点了杯酒。
“又没让你等。腿长你自己身上,不走怪谁?”
孙缈一听,瞪起了眼睛。宁宣赶紧伸手按住她的肩膀。
“这人到底是什么人?”
“咦?”萧逸饶有兴味地瞧着孙缈,“原来你不知道呀。”
“我应该知道吗?”孙缈反唇相讥,旋即一愣,“啊,你不会是那个……萧逸!我认识你,就是现在八点档那部偶像剧的男主角。”
萧逸动用最少的肌肉,娴熟地露出一个微笑。
“你演技也太差了!”孙缈紧接着说,“对手戏根本演不过那个男配角,连那个只会瞪眼的女主角都不如。”
萧逸迅速收起笑容,就像从桌上收走一团纸巾。
“那你还看?”
“将就着看。要不坐沙发上光吃薯片太无聊了。那种东西至少不必费脑,我这人懒。”
“能看懂吗?”
“能呀。”
孙缈天真地点头,假装没听出他的刻薄语气。宁宣不经意地靠到吧台上,把她挡在身后,跟萧逸寒暄几句后,委婉地问他最近病情怎么样。
“好极了!就像从来没得过抑郁症一样。”
宁宣瞧着他。萧逸有些不悦,转开脸。
“你已经不是我的心理医生了。你也不是医生了。”
“所以我什么也没说。”
酒保把调好的酒放到吧台上。萧逸端起杯子,瞧了瞧杯里的冰块。“一直在吃药。要不是每天晚上睡觉前吃两粒药,你以为我还能对着镜头谈笑风生?”
对此,宁宣没说什么,转而问他找她有什么事。萧逸没回答,喝了口酒,又喝了一口,慢慢舔着嘴唇。然后皱了皱眉,瞪眼瞧着手里的杯子,像是等杯子向他道歉。
“这玩意儿真难喝!”他放下杯子,从口袋里掏出烟盒,点了一根。然后望着吧台里面排列整齐的酒瓶,慢悠悠喷吐烟雾。看起来好像不打算再开口了。
“喂,室内禁烟,你不知道吗?”早就不耐烦的孙缈从宁宣身后探头出来。
自己天天在家里抽烟,还有脸说别人!宁宣再次把她挡在身后。
萧逸像是没听到。“广告果然都是骗人的。不是说抽烟会致癌,喝酒会要命吗?”
“可以吃点氰化钾呀。那个比较快。”
孙缈回了一句,换来宁宣低喝一声“住口”,她照旧没理会。
“可我比较喜欢慢性的,而且在乎名声。”萧逸说话的时候没有回头。
“你的名声好像也不怎么样。”孙缈立刻接口。
这一次,萧逸回头了。他喷出一口烟,透过烟雾瞧着孙缈。“哦,你也喜欢看八卦新闻。”
“铺天盖地的,想不看都难。不过你对酒店门口偶遇女主角的解释,没什么说服力啊。”
萧逸盯着孙缈。孙缈毫不退缩地笑了笑。
“你老婆真的相信吗?官方回应是当然信任,可惜没什么说服力。”
“喂!”萧逸一拍桌子。
“怎样?”
“算了,要不是看你是女人……”
“别客气呀!我没把自己当女人,也没拿你当男人。最看不惯你这种睁眼说瞎话还净爱装深情的混蛋。”
萧逸腾地站起来。孙缈也跳下吧凳。宁宣赶紧拦在两人之间。
“她什么毛病?”萧逸问宁宣。
“他什么毛病?”孙缈也问。
“你行了!”宁宣把她拦到一边。孙缈扭头走到门口,坐到吧凳上,一副气呼呼的样子。还真少见哪。宁宣暗自纳闷,也不知道她发什么火。
“你们在说什么?”重新坐下后,宁宣问萧逸。
“你不知道?最近正上头条呢。”
萧逸露出自虐的笑容,拿出手机点了几下,放到宁宣面前。几条热门新闻,标题都差不多,除了萧逸的名字,出现频率最高的字眼是“出轨”和“离婚”。不过宁宣并不惊讶,认识萧逸这几年,她已经见惯了这种事。
“最新进展是我和严翎正在分割财产。”萧逸说着笑了笑,“我还是看了新闻才知道呢。”
“听起来和以前没什么不同。”
萧逸垂眼看着杯子,露出苦笑。“不一样。这回他们为了炒红女主角不惜玩死我。事情都是安排好的,其他人都是摆拍,除了我。”
宁宣审视着他。萧逸立刻会意了,不屑地哼了一声。
“我怎么可能对那个女人有兴趣!要不是为了配合宣传,你以为我会让她搂着胳膊对着镜头傻笑?”
“你也可以这样跟严翎解释。”
萧逸瞪着宁宣。
“我没说我不相信。”宁宣坦率一笑,“坦白是最简单也最有效的办法。”
“是吗?你什么时候这么乐观了?”
萧逸放下杯子,抚摸着凝结着水珠的玻璃杯。“坦白?拿着话筒说话说惯了,连自己都分不清真假。严翎也一样,这种话听都懒得听了。现在我连她人在哪儿都不知道。想见到她,只能等到去办离婚那天。”
“她要离婚?”
“是倒好了。至少还能见到她。可她不会轻易跟我离婚的。”
宁宣还没开口,萧逸就抬手拦了一下。“少来了!当然不是因为爱我。”
“那是为什么?”
“很多东西。名声,人气,片约,公司股价。”
萧逸说着叹口气,“有太多人想从我们身上得到太多东西。对他们来说,我和她都是昂贵的固定资产,和我们有关的一切都带着价签,我们的婚姻也不例外。有谁愿意坐视资产贬值?离婚是利空,会有人帮我拦着她。可我要的不是这个……”
萧逸忽然停下来,转过头,“你觉得我们还有得救吗?”
宁宣在心里字斟句酌,刚想张口,忽听坐在门口的孙缈大喊一声“喂,你拍谁?”。一抬头,只看见玻璃门砰地一下荡回来。孙缈已经不在吧凳上了。
酒吧外面的昏暗坡道上,孙缈和一个高个男子各自扯着一个长镜头相机的挂绳一端。僵持不下,像是在抢相机。
“别让他跑了!”
跟在宁宣后面的萧逸喊了一声,追上去。
孙缈扯着相机挂绳,猛地一转身,另一只手挥出一拳。一记左勾拳,又快又猛。宁宣惊愕。她是什么时候学会这些的?为什么能够如此驾轻就熟地对人施暴?
不过,那男子反应极快,只是稍微一闪,就轻松避开了。两人依旧扯着相机对峙。
可能是舍不得相机,男子并没有脱逃。黑色羽绒服,黑色鸭舌帽,遮住大半张脸的黑色大口罩。看起来像是偷拍者。他冷静地扯着相机,瞧一眼挥拳朝他冲来的萧逸,轻捷地闪身避开。萧逸再次挥拳扑上去。
“住手!别打了。”
宁宣喊了一声,伸手去拦萧逸,却没拦住。砰的一声,拳头击中黑衣男子的口罩中央。
居然打中了。怎么会?宁宣一愣。
只见黑衣男子捂着脸趔趄了一步,松开绳子。孙缈始料未及,绳子一头的相机重重地摔在地上。咔嚓一声,似乎是镜头撞碎了。
“我的相机!”
黑衣男子喊了一声,身体却立在原地没动。接着他扯下口罩,抹了抹鼻子里涌出的血。一副慢条斯理的样子,看起来相当镇定。一个黝黑健壮的男子,胡子拉碴的,有一张刀砍斧削般的冷酷面孔。他扫了孙缈一眼,视线落在宁宣身上。
“大庭广众,你们居然公然抢劫!”
可能是周围光线昏暗的缘故,也可能是因为太久没见面,宁宣并没有立刻认出他。她也确实没有理由认出他。和大学时代那个派头十足、自信过头的程风相比,他完全是另一个人。
“程风?”
孙缈也花了一点时间才认出他。她看了看宁宣,随即拿出大学时代经常嘲讽程风的那种语调。“哎呀,真没想到。还以为你会当上电视台的新闻主持人呢。对你来说,不是手到擒来吗?没想到居然成了一个下三滥的狗仔。”
程风只是淡漠地瞥了她一眼,转头瞧着沾在手上的血。
“靠,这么多血!我要报警验伤。我的相机要两万多呢,也够立案标准了。”他愤愤不平地说着,语气有些装腔作势。宁宣忽然意识到,刚才他是故意不躲开那一拳。
“报警好呀!我也要报警!”
萧逸扯过孙缈手里的相机,晃了晃。“跟踪偷拍的证据都在这里。你们认识?那更好,连你的身份都用不着查。”
“什么证据?我拍的都是北京的夜景,不信打开相机随便看。倒是你,抢劫打人证据确凿。”
程风故意扯着嗓子说话,不远处开始有行人驻足围观。他下巴朝相机点了点,张开沾满血的手指,脸上露出笑容。
“我再叫些记者过来,明天肯定能帮你上头条。现在我拿出手机拍照,叫留存证据。”
说着,他拿出手机朝萧逸晃了一下,作势要拍照。不等宁宣阻拦,萧逸已经夺过手机,随手往旁边一抛。
“啧啧,又多了六千。我得赶紧报警。”
程风笑了笑,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手机,“幸好,手机我有得是。”
宁宣赶紧拦住怒气冲冲的萧逸。“别上他的当,他巴不得闹大了。”随即催他赶紧走,顺手拿走他手里的相机。
“走吧,大明星。”孙缈从后面推了推萧逸,“不会在等粉丝跟你要签名吧?”
萧逸扭头对她怒目而视。孙缈满不在乎地朝酒吧那边一歪下巴。
“把照片删了,相机和手机我照价赔偿。今天的事就当没发生过。”看着萧逸和孙缈进了酒吧后面的停车场,宁宣转头对程风说。
“相机不是在你手里吗?还用得着我删?”
宁宣扬手把相机抛还给他。“见好就收吧。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他也确实不能把你怎么样。你要是想把照片发出去,说我是他的什么人,也无所谓。”
“听起来没什么人情味呀。我还以为你是在求我呢?”
程风把相机塞进双肩包,一边盯着宁宣瞧,忽然开心地咧嘴一笑,之前的冷酷表情一扫而光。“对一个这么多年不见的朋友,怎么着也应该先叙叙旧,说句别来无恙吧?虽然你说过再也不想见到我。”
宁宣只当没听见,拿出公事公办的态度。“留个账号,一会儿就转账给你。一共两万六是吧?”
“啧啧,我好像还没同意赔钱了事吧?”
宁宣从钱包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他。“那你考虑一下,决定了就给我打电话。”
“哇,给我留电话呀!真让我受宠若惊。”
程风接过名片,毫无顾忌地擤了擤鼻子,把带血的鼻涕甩到地上。似乎没甩干净,于是他伸手在裤子上蹭了蹭。借着昏暗的路灯,宁宣瞥见他耳朵旁边有片皮肤特别平滑,微微发亮。似乎是一道疤痕,从上到下穿过半张脸。仔细看,旁边还有缝针的两排疤痕,看得出原来的伤口很深。
“什么诊所?”
程风吸了吸鼻子,把名片凑到眼前,眯起眼睛,“字也太小了点。唔,居然是‘伤心’。伤心诊所吗?真矫情。而且太不吉利了,叫开心诊所不是更好?”
说着,他一脸恍然大悟,扯下挂在耳朵上的口罩,胡乱擦了擦嘴唇上的血。“这么说,萧逸是找你看抑郁症?早说他是抑郁症了!还死不承认。这家伙比我那时候还虚荣呢。”
真难以想象,眼前这个絮絮叨叨、不修边幅的人,就是大学时代那个眼高于顶、自命不凡的程风。
宁宣瞧着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和失望。“你真的是狗仔?我和孙缈一样,还以为你会成为电视台主持人或者新闻发言人。虽然你以前有点装腔作势,但至少比较光明磊落。”
“还是这么喜欢挖苦我。听起来你以前还挺喜欢我的?”
程风开心地笑着,一副受虐狂的享受表情。他拉开皮夹克把名片放到内兜里,又拉上拉链,愉快地拍了拍胸口。“好了,这是你自己给我的。不想再见到我的要求,也自动解除了吧?这些年,我可是一直严格遵守呢。”
宁宣没理他,扭头走了。
“喂。”
踏上酒吧门口的台阶时,她听见程风在后面喊了一声。转过头,只见他跨在一辆黑色摩托车上,高高举着左手。
“被你咬过的拇指,一直很疼呢。”
他朝她摇了摇拇指,咧嘴笑着。引擎吼叫起来。随即,摩托车一蹿而出,红色尾灯一晃就不见了。
小巧的双座跑车行驶在深夜的马路上。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孙缈,时不时戳向挡风玻璃,指着前方的车,念咒般唠叨着“超过去呀”“净爱挡道”“怕它什么”。宁宣没有理会,不管路上多空,始终不紧不慢地开着。
稀疏的路灯不断滑过挡风玻璃,空荡的马路毫无变化,让人昏昏欲睡。但宁宣毫无困意,异常清醒。
“真没想到哦?”孙缈忽然说。
“什么?”
宁宣没有转头,眼角余光瞥见孙缈夸张地伸了个懒腰。
“程风呀。真没想到他居然当了狗仔。以前每次看到他那副派头,总觉得这个家伙大概是想去从政,当什么发言人。”
孙缈直起身端坐着,目光诚挚地望着前方,字正腔圆地说;“我只想告诉那些把愤怒当做正义的人,我和你们不一样,也从来不属于你们口中的‘我们’。”
“这什么呀?”
“大二时他在桂园食堂前面的即兴演讲。不记得了?”
宁宣记得。
“他有这么夸张吗?”
宁宣笑了笑,转动方向盘,用力踩一脚油门,超过前面一辆厢式货车。
是挺出乎意料的。她还以为像程风这样天生的掠夺者,在这世上肯定无往不利。
大学时代的程风是引人瞩目的准成功人士,男生女生共同的偶像。帅气,开朗,有一张媲美吉列刮胡刀广告男主角的明朗笑容。习惯享受别人的关注和赞美。几乎什么都会。弹吉他,画素描,唱男中音,还会跆拳道。看得出,他身后大概有一个把他的成功奉为人生追求的狂热母亲。他也的确不负重望。每年拿一等奖学金,大二时就包揽校篮球队长和学生会主席两大头衔。能说会道,天生有种能说服别人的魅力,是校辩论队的三辩手,曾代表学校获得大学生辩论赛冠军。
他仿佛生来就行走于离地十厘米的平面上。身上似乎有一种独特的东西,能自然而然地征服所有人。不是因为他帅气耀眼,也不是因为他优秀得让所有人相形见绌。那是别的什么。是这世上大多数人不具备,又绝不肯承认自己没有的东西。
究竟是什么?那时的宁宣一直无法把握。直到大二那年在桂园食堂前面,看到程风以一当十,把那些挟道德以令天下的狂热动物保护主义者反驳得哑口无言,她才忽然明白那是什么。
——他从不害怕。
那种东西是装不出来的。有就有,没有就没有。没办法骗过任何人。因为对“害怕”这个人类物种最大的弱点,人心的感知极其敏锐,判断也极其严苛。只要你害怕了,人们会从你的眼神、表情、声音、语调、肢体动作乃至沉默中看出来。正因如此,极少数从不害怕的人,才会让人心悦诚服,俨然天生的领袖。
程风就是那种极少数的人。从不退缩,从不犹豫,从不怀疑。笃信自己的信念和自身的存在,也笃信这个世界理应如此运行的既定法则。就好像他了解已经发生的一切,而尚未发生的那些,他也可以仅凭自己的头脑推断出来。那是一种过度膨胀又恰恰能自圆其说的自我信念。宁宣能够想象,对程风来说,无论他自己,还是从他眼中看见的世界,都是铜墙铁壁般毋庸置疑的东西。反正是一个自信过头得近乎乏味的家伙。宁宣对他一直没什么好感。
“感觉挺可惜的。虚荣归虚荣吧,至少他看起来比那些人真诚一些。我还指望哪天他能成为官场一股清流呢,没想到居然变成这样。”
孙缈说着叹口气,扭头扫了宁宣一眼。“都怪你啊。”
“怪我什么?”宁宣过了片刻才嘟囔了一句。
“就这样摧毁了一个积极上进的年轻人的自信。哪怕是偏激浅薄的自信,也是自信,总好过变成一个颓废邋遢的疤脸狗仔。”
“说什么呀。跟我有什么关系?”
“被你咬过的拇指,一直很疼呢。”
孙缈摇了摇拇指,笑得很甜。宁宣瞪了她一眼,视线重新回到昏暗的柏油马路上。
“哎呀,不是故意偷听的。他喊得那么响,不想听见都难。感觉我好像错过了很多事。不过大三下学期我就看出来了。你们后来在一起了?”
“怎么可能。”
刚才加速过猛,导航仪提示前方有限速摄像头。宁宣略微松开油门,降低车速。
“这车到底能干吗?看起来倒是挺煞有介事的。”
孙缈拍了拍短胖的排挡,忽然问:“你真的觉得那个大明星的婚姻还有得救?”
“只要还愿意挽救,就有得救。”
“嗬,光是傻乐观有用吗?”
孙缈鄙夷地撇嘴。“你是不是正经到从来不看娱乐新闻?就算不看,想不知道也很难吧?”
“那种东西你也信?”
“空穴来风,事出有因。你不会天真到真的以为传言都是胡说八道吧?”
“我只知道,传言都是为了取悦传播者。没有什么能比别人的坏消息更能取悦人们。至于是非真假,没人有兴趣。”
“啧啧,听起来真是睿智又清高。不过这种话说多了,小心把自己给绕进去。”
说着,孙缈转过头,瞧着宁宣,神情透着罕见的严肃。“你为什么这么热衷挽救别人的婚姻?凭什么就认定了他们应该继续下去?你看不出来吗?那个人太会演戏了,骗起人来大概连自己也不放过。”
咦?宁宣略感意外,又有些恍然。这么说,她刚才无端冲萧逸发火,是因为这个?“你不是说他演技不好吗?”她笑着说,但孙缈没接茬。
“你怎么知道他们以后会不会幸福?”
宁宣目视前方。“你不会天真到真的以为所有感情不和的夫妻都会离婚,而所有没离婚的夫妻都生活美满吧?”
“呵呵。所以你认为好死不死都不应该离婚?”
“很多时候,婚姻就是撑下去,往前走,走过一件又一件事。说不定就真的走下去了。”
“即便有人出轨了?”
宁宣略微迟疑了一下。“事情没那么简单,出轨也不是只有一种。”
“看不出你还挺宽容。”孙缈讥讽道。
宽容?宁宣感到一阵酸楚。如果她真这么宽容的话,一切就不会演变至此。
“反正就是要不管是非对错、不顾天地良心地坚持下去?”
“谈对错对婚姻有什么用?现实一点不好吗?人生那么长,难免会出状况,夫妻应该风雨同舟。”
“哪怕船要沉了,也要一起葬身鱼腹?”
“真到那地步,他们早就弃船逃生了。也没我什么事了。”
“咦,还能弃船逃生吗?听起来好像有点自相矛盾哪。”
宁宣自己也这么觉得,但并未深究。
她已经很久不去考虑“是否应该”和“是否值得”之类的问题。细究起来,那都是假问题。看起来像模像样,其实不过是为了掩饰内心真实想法的说法。不论答案是什么,都可以随意扭曲,即便是表面上截然相反,实质上也没什么区别。
人心太复杂,也太怯懦。会躲闪,会反复,还会像螳螂一样拟态。她的工作让她每天深入人心最底层,面对一个没有丝毫光亮的迷宫,各种自相矛盾的动机层出不穷,一不小心就会迷路。到头来,成功率却低得令人沮丧。如今,她更喜欢那些具体而明确的事。比如眼下她要做的,就是找到萧逸的妻子严翎,跟她谈一谈。
可是,找到严翎谈何容易。身为明星,她有着比普通人更严密的防火墙。宁宣动用了所有有来往的调查公司,根据萧逸给的那些线索一一追踪,最终却一无所获。严翎仿佛人间蒸发了。如果她不是萧逸的妻子,宁宣几乎要怀疑她是一个只存在于银幕和舞台上的虚拟人物。
怎么办?宁宣发愁了几天,直到程风打来电话,她才豁然开朗。
程风告诉她,相机和手机不用赔了,他可以删了那天晚上拍的照片。没有任何条件,也看不出有什么企图,似乎只是单纯为了向她示好。但宁宣暂时无暇考虑这些。
“你是不是还拍了别的?”
“那就不关你的事了。”
“多少钱?”
电话那头一阵短暂的沉默。随即,程风发出一声干笑。“你什么时候能尊重一下我?我可从来不干敲诈勒索的勾当。说起来,我还有记者证呢。”
“对不起,是我失言。”宁宣诚恳认错。
“哇,真难得!你还是头一次跟我道歉。”
程风立刻开心起来。趁这个机会,宁宣紧接着问:“你是不是也在拍严翎?她现在在哪里?”
“原来在这里等我呢。我说怎么忽然态度这么好呢。”程风呵呵一笑,随即倏地收住笑声,“一句话:不知道。”
电话挂了。
宁宣立刻回拨过去。铃声响过六遍,程风才接了电话。
“我们做个交易吧。”不等他开口,宁宣直截了当地说,“你告诉我严翎在哪儿,我给你机会拍到独家新闻。”
“什么新闻?”
“现在不能告诉你。”
“那算了。”
电话又挂了。这一次,宁宣没有回拨,而是看着手机屏幕耐心等待。果然,她并没有等太久。屏幕再次亮起。
“想好了?”宁宣气定神闲地说。
“我怎么知道你给的消息值不值钱?”
“那你到底想不想要?”
“啧啧,听听你自己的语气,就跟绑匪索要赎金似的。”
程风不满地念叨着,最后甩下一句“行吧,成交”,挂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