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天气晴朗。
一大早,宁宣就忙碌起来。收拾衣柜,换洗床单和窗帘,把棉被收起来,换上薄毯子。进入四月,寒冷一去不返,温暖的春天倏忽而至。趁着空闲,她想打起精神,一鼓作气为换季做好准备。
星期一向来是诊所最清闲的时候,尤其是白天。原因不明。也许是星期一类似某种新的开始,让人多少怀有一些勇气和希望,还不至于想向谁求助。宁宣也喜欢星期一,尤其是清晨。尽管已经很多年没有一大早坐地铁去上班,她还是会经常想起那些匆忙的早晨,想起星期一早晨曾是她最喜爱的时光。又是崭新的一周;太阳刚刚出来,淡淡的晨光照在住宅楼的一侧,一扇扇窗户映出一个个小小的太阳;空气清新洁净,依稀残留着夜晚的寒冷,带着未被搅扰的静谧气息。那时候,在那些不断重复、普通得近乎乏味的清晨,她一刻也没有想到过,人生原来是一个不断毁坏的过程。只有崭新的清晨。崭新得如同刚刚翻开人生的第一篇章,所有的东西都角对角折叠得整整齐齐。
当然也有人不喜欢星期一早晨。对孙缈来说,清晨是只能用于睡觉的无意义时间,不论星期一还是星期几,都是无意义人生的又一次无意义开场。不过,今天宁宣没有纵容她。早上一起来,就到隔壁卧室把她轰下床,把被子和床单收走。
“你这女人也太可怕了!”穿着睡衣的孙缈站在一旁,看着她拆下被芯,“这是我的房间、我的被子!”
“是霉菌的房间和螨虫的被子。”
宁宣闻了闻拆下的被芯,一股陈旧的汗味。也难怪,一整个冬天就没见孙缈换洗过。自从徐幻搬走,孙缈搬进来,这个原本整洁簇新的房间迅速蜕变堕落,如今已经拥挤凌乱得堪比储物间,地板几乎无处下脚。宁宣勒令她在一个小时内收拾干净,要不就搬出去单过。
让她意外的是,威胁居然奏了效。眼下,孙缈已经收拾完衣柜,好歹在房间中央清理出一条通道来。
“怎么样?不错吧?”
她的语气就像一个等待表扬的幼儿园小朋友,宁宣也只好以表扬小朋友的语气说“嗯,不错”。居然这么顺利?几乎有点不适应,宁宣不由得上下打量起她,想想还有什么可夸的。
之前她没留意——孙缈新剪了头发。刚起床,发型还有点乱,但看得出经过精心修剪了,短而利落,很衬她的脸形。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回想起来,孙缈最近确实有点不一样。到底哪里不一样呢?宁宣一时说不上来。至少不会一整天穿着那件旧T恤了,以前一两个月也不洗一次的牛仔裤也经常换洗了。
难道恋爱了?
“最近怎么没去看土豆?”
宁宣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一边拨开衣柜里的衣架看了看。孙缈一见,立刻拨开她的手,拉上柜门。
“去什么去!我还真成特约保姆了?”她气呼呼地说,忽然话锋一转,“对了,忘了问你呢。程风为什么忽然答应了?”
“还能为什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宁宣转身要走,却被她挡住去路。
“是不是答应他什么了?什么条件?说说。”
这时,客厅里的手机响了。宁宣仿佛获得特赦,理直气壮地推开孙缈。
“你们能找人吗?”
电话刚接通,手机里传来一个女人哽咽的声音。紧接着,女人开始嚎啕大哭。
“干吗我也去?不怕我跟她说干脆离婚算了?”
伸手开车门的时候,孙缈还不死心地拖延着,斜眼瞅着满是凹坑的车门。
自从两个星期前,把那辆宝马Z4还给它从英国回来的主人后,宁宣一直四处找车子,直到前两天才借来了这辆破旧得接近报废的蓝色铃木奥拓。
“哭成那样,恐怕有点麻烦。反正你就站在一边,管好你的嘴。”
宁宣开门上车,拧动车钥匙。如孙缈所料,引擎发出一声不祥的呻吟,软塌塌地响了几次,没有发动起来。宁宣探头过来喊:
“去后面推一下。”
“不会吧!这也叫车?”
幸好车子小,孙缈力气也够大,沿着辅路推上小河的桥顶后,车子终于在下坡的时候成功发动起来。
“你就不能弄辆正常又普通的车?”
孙缈揉着上车时撞到仪表板的膝盖,皱眉嗅了嗅。随即张着鼻孔想打喷嚏,抬头试了一下又没有打成。“什么味儿?天哪,是风油精!你从哪儿弄来的车?就不能买辆车?”
“你去弄个车牌,我就买。这车还好吧。我前年还开过一辆用来送鱼的金杯,后排座椅全拆了,怎么洗都有一股鱼腥味。”
“真是判断失误啊。还以为你天天开跑车呢。”孙缈靠着椅背,在狭小的车座里伸直双腿,“你原来有车吧?哪儿去了?”
宁宣装作没听见,抬头望了望前面。“糟了,有点堵车,要是熄火就糟了。”
车坠崖后就报废了。等她勉强从满目疮痍的心境中恢复过来的时候,已经过了期限,来不及去办一些手续。但也无所谓了,对她来说不过是又一件来不及的事。
原来连已经毁坏的东西也是有期限的,她那时才发觉。所有的东西,重要的、不重要的,想要的、不想要的,全都有期限。就连那种能哭出声的悲伤也有期限。
“看来要迟到了,不知道她会不会等我们。”宁宣望着远处路口的红灯,小心翼翼地降低车速,避免让车子完全停下来,一边自言自语着,“哭成那样,还真不放心……”
“别又是要跳楼的吧?”孙缈心有余悸地说,“要不干脆报警吧?”
不过,无需她们报警。她们匆匆赶到的时候,许婕正在跟派出所的片警通电话。听语气,她已经不是第一次报警了。
“你们是警察,想抓一个人还不容易?”
“他没犯法?通奸不犯法吗?”
许婕冲着电话嚷嚷,嗓门很大。孙缈嘀咕了一句“确实不犯法呀”,换来宁宣的斜眼一瞥。
“我不跟你争这个。现在他失踪两天了,我要离婚也找不着人,你说怎么办?”
“手机打得通就不算失踪?这是哪门子规定?那我现在要告他通奸,你们也不抓人?”
毫无进展的车轱辘话不断重复着。许捷一边说,一边挥舞着胳膊,焦躁地在客厅里绕着圈走来走去。
她比宁宣想象的年轻一些,有一张让人判断不出年龄的标致耐看的鹅蛋脸。看起来不到三十岁,实际上可能不止。皮肤光洁白净,体态优美堪比舞蹈演员。宁宣猜她经常做瑜伽,喜欢花花草草,在超市买食品会仔细看成分和卡路里,精通怎么挑选白衬衫和茶具。热爱生活的人——通常是这么说的。不过宁宣也留意到了,她身上的米色家居服前后穿反了。
“你们总可以找人吧?”
对着手机嚷嚷了五六分钟后,许婕终于挂了电话,转向宁宣和孙缈。可能是刚刚冲接电话的片警发泄完了怒气,她看起来比刚才在电话里冷静得多。
“先说要不要离婚呀。刚刚说要离婚?”
孙缈靠着门口的鞋柜,懒洋洋说了一句。不等宁宣发话阻止,抢先反问:“离婚的单子我们也接?”
说得倒也是。宁宣没说什么,和孙缈一起转向许婕。“要离吗?”孙缈问。许婕看看孙缈,又看看宁宣,一脸茫然,仿佛无法理解这话的意思。
毫无征兆地,她忽然放声大哭。
宁宣和孙缈坐在沙发上,静静等待。坐在茶几对面的许婕一直在哭,一边抱着纸巾盒,一刻不停地消耗纸巾。看得出,她不是那种能好好听人说安慰话的人,如果不让她尽情哭个够,她没法平静下来。宁宣猜,她打电话报警也仅仅为了在她们到来之前稍微转移一下注意力。
宁宣低着头耐心等待,视线扫过铺着亚麻垫子的榉木茶几,上面有一套青色陶瓷茶具。一个造型朴拙的日式侧把壶,两个小巧的斗笠杯。比她预想的更加精致。
不管怎么看,客厅都洁净得无可挑剔。棉布沙发洁白簇新,地板上也看不见一根头发。餐桌上除了一个插满白玫瑰的花瓶,没有一点杂物。透过客厅的玻璃门,可以看见阳台上的花架。一层层隔板上整齐排列着小巧的花器,种满色彩鲜艳的多肉植物。
最令人惊叹是客厅一角的书架。宁宣从来没见过有人会按照书脊颜色来排列书。从左往右颜色逐渐变深,由上而下则是冷暖色调的渐变。放眼望去,色彩协调得堪比光谱。
“呃,能用一下卫生间吗?”
趁着许婕停下来擤鼻涕,孙缈问了一句,举着一只手,像在路上跟人问路。许婕抬起头,拿着纸巾的手还捂在鼻子上,迟疑地指了指客厅一头。
“不离的话,要不先把合同签了?”起身跨出两步后,孙缈回头说,“要不我们就先走了,你自己慢慢哭。离吗?”
“你管我离不离!”
许婕用力吸了吸鼻子,接着抽噎着问要签什么合同、怎么收费。
“要发票吗?不要的话可以打九折。”
许婕一时有些茫然,望向宁宣。“她开玩笑呢。”宁宣无奈地笑了笑。
“找人另算,歇斯底里、有自残倾向的加收……”
孙缈还在喋喋不休。宁宣伸手一拍她的后背,说“你不是要借卫生间吗”,才把她打发走。许婕忍不住笑了,放下纸巾盒,抽了张纸巾,仔细拭去脸上的泪痕。宁宣知道,她已经平静下来了。
事情的起因是陈修手机上的一条消息。
“谁呀?大半夜发消息。”收到消息时,手机被陈修忘在了沙发上,许婕随手拿起看了一眼。一开始,她完全没有当回事,还把那条消息大声念出来:“我都忘了,你也别在意,要不下周六我都不敢去了。”
陈修一把抢走手机,质问她为什么看他的手机。一反常态,大发脾气。许婕一下火了。结婚十年,她知道他的所有密码,没事就开他的邮箱、玩他的手机,早就习惯了。从来没想过他在自己面前会有什么秘密。
消息是陈修的一个女性朋友发来的,一个插画家,许婕也认识,彼此私交不错。所以她也没在意。
“你不会跟她有什么事吧?”看他那么紧张,她半开玩笑地说。
陈修说当然没有,说话的时候却转过头去。
“是真的?”
即便嘴上这么说,许婕心里依然没有当真。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陈修没有回头。一直没有回头。
“那种感觉就像你没事数着手指玩儿,一不留神却数出了六个。”许婕对宁宣说,“再数,还是六个。又数,还是。千真万确。让你觉得自己以前不是瞎子,就是白痴。”
许婕几乎没怎么追问,陈修就坦白了。简直就像早就等着要告诉她。他说,是一个月前的事,纯粹是一个意外。要不是半夜吵架被许婕赶出门,他就不会遇到她,后来也不会去她的工作室借宿。事后,他很后悔,也没有再跟对方见面。许婕整理了一些时间点,随后记起他那时是第三天才回到家,她还跟他道了歉。
“因为我把你赶出门,所以你就另外找个人睡觉了?然后再跟没事人一样回来,用你那双脏手来抱我?天哪,我要吐了。”
她真的吐了。不是因为悲伤或愤怒,纯粹是生理原因。她双手撑着洗脸池,把整个胃倾倒一空,然后哭着倒在卫生间的地板上。因为精疲力竭,她并没有立刻赶走他。晚上,两人还穿着衣服睡了一晚上。她紧紧抱着他,一整夜惊惶不安。直到天亮的时候,她稍微恢复了一些,有气力哭喊着叫他滚。陈修没说什么,简单收拾了东西,走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许婕反复自言自语着,“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十八年,在一起十八年,我从来没想过他是这样的人。砰的一下就变了,比孙悟空变成牛魔王还快。”
“有什么办法,你也没有照妖镜呀。”
靠着卫生间门口的孙缈嘀咕了一句。见许婕抬起头,用红肿的泪眼瞪着她,宁宣连忙插嘴转移话题:
“先把人找到再说。你想想他有可能去哪些地方?”
“不会吧?上门捉奸啊。这我们可不擅长。”
听说路边的二层小楼就是那个女插画家李郁的工作室,孙缈嚷嚷起来,“再说也没有带家伙呀……”
宁宣猛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让她闭嘴,没有停车,而是继续往前开。许婕立刻焦躁地问她要去哪里。宁宣没回话,在路口掉头,把车停在稍远一点的马路对面。
“你真的觉得他会在这里?”
宁宣熄了火,转向后座。许婕没看她,双眼盯着马路对面的红砖小楼,随口说了句“去问问就知道了”。
“问了可就没法后悔了。”
“后悔什么?还有什么可后悔的?”许婕扭过头,气势汹汹地说。
宁宣没在意,朝她露出温和的微笑。“从她发的那条消息看,他们应该还没到你想的那个程度。现在要是去了,可就把事情摊开了。你想好了?”
“我有什么好想的?她能跟他上床,我还不能来问问?怎么这么脏……”
许婕皱眉瞧着满是污痕的椅垫,一脸嫌弃地往座椅中央挪了挪。孙缈一见,递上扔在仪表板上的半包纸巾,说“要不垫张纸?”。尽管听出了她话语里的讥讽,许婕还是接过纸巾,把半包纸巾都铺在椅垫上。
“你们不去,我就自己去。”铺好纸巾重新坐定后,她冷淡地说了一句。
“去啊去啊。”孙缈立刻接口,“合同都签了,现在说不去也晚了。不过先说好了,我只能保证不让她打你,可不会帮你打她哦。”
许婕恨恨地瞪着她,正想说什么,忽然伸手往车前一指。“就是她。”
只见一个穿米色连帽卫衣的女子推开玻璃门,走下台阶。三十六七岁,黑皮肤,小眼睛,长跑运动员般健壮有力的体形。跟珠圆玉润、白净秀气的许婕相比,简直不像同一个性别。就是她吗?宁宣没说什么,小心地掩饰自己的惊讶。
“哎呀,看她那样子,你肯定打不过她,我也不一定能帮上忙哦。”
孙缈咂咂嘴。许婕没理会,见李郁一边打电话一边行色匆匆地往前走,立刻指挥宁宣开车跟上。
“真是去约会呢。”孙缈说。
不会吧?宁宣拧动车钥匙,暗自祈祷引擎适时出现故障,车子却立刻发动起来。
幸好,李郁只是去路口的便利店买午餐。从便利店出来后,她没有回工作室,而是穿过广场,坐在草坪边的长椅上吃起了午餐。宁宣绕到在广场另一侧稍远的路边,停了车,没熄火。
“你老公品位真别致呀。没想到哦?”
孙缈透过车窗望着正在大口吃三明治的李郁。可能是碎屑掉在了衣服上,只见她毫无顾忌地掸了掸胸口,顺便把手伸进领口扯了扯内衣。“居然输给这样的女人,不服气吧?”
许婕没吭声,脸色阴沉地望着草坪那边。
“不服气也不行啊。”孙缈接着絮叨,“不管他喜欢白骨精,还是孙二娘,该出轨时就出轨。出轨可是世纪难题,简直比中午吃什么这个宇宙难题更难。”
“看来不在这里。”宁宣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我们走吧。再想想他会去哪里?”
许婕说她不走,还让宁宣熄火,说要在这里看一会儿。宁宣本想劝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顺从了她。
将近中午,阳光强烈,才四月,天气还不算热,在狭小的车厢里坐了一会儿还是觉得闷热。没多久,孙缈就开始埋怨,嚷嚷着肚子饿,要去吃饭。
“真好笑吧?谁想得到?”
一直默不吭声的许婕忽然开口,从草坪那边收回视线,靠到椅背上。“他们都认识五六年了。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还经常跟她一起吃饭逛街。暗地里,我还嘲笑过她不会穿衣服,一个画插画的,连基本的搭配都不懂。不过她人很好,脾气就像男人,我一直信得过她。就算他周末一整天待在她的工作室加班,我也很放心。他研究艺术史的,整天埋在一堆古画里研究来研究去,难得有一个聊得来的朋友,我有这个器量。没想到,居然真的……”
“看走眼了吧?以为人家不是白骨精,没想到自己拿的是假的照妖镜。”
孙缈毫不客气地接了一句。见许婕哽咽了一声,张望左右,她歪了歪下巴朝椅垫示意。许婕瞥一眼被充作坐垫的纸巾,转开脸。她又哭了,不过这次没有出声。
“不用哭啊。其实是好事呀。”
孙缈挠挠脸颊,换了一副语气,像是要安慰她,“这种红颜知己最麻烦了。根除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让他睡了她。”
“说什么哪!”宁宣忍不住喊了一句。
“实话呀。话糙理不糙,长痛不如短痛嘛。既然不离婚,忍过去就算赢。”
许婕哭得更厉害了,也顾不上洁癖了,扯出椅垫上的纸巾擦眼泪。宁宣照例没有安慰她,静静坐着,让她哭个够。
“我忍不了……”
过了一会儿,许婕抽噎着说。说她从没有想过,一个能为她而死的男人,居然也会背叛自己。她一直以为自己的婚姻稳固得像一棵大树,树根扎得深入骨髓。
他们十八岁就认识了。上大学时随登山社团徒步穿越秦岭的时候,她差点滑下积雪的狭小石径。意外发生的那一瞬间,是陈修奋不顾身地往前一扑,把她挡了回来。而他自己则头朝下挂在岩壁上,差一点就掉下去。那时他们刚刚恋爱,她觉得,就是他了。有什么感情比经历过生死考验更可靠?从十八岁到三十六岁,他们一起度过了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所有的事顺理成章,一点也不折腾。她一直觉得自己很幸运,嫁给自己爱上的第一个男人,她也是他的初恋。完美的爱情,完美的人生。
“什么生死考验,纯属扯淡!给他一个红颜知己,那才叫真刀真枪刀刀见血。”孙缈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反正都靠不住。人都这样,通得过这个考验,不见得就通得过那个考验……”
“你行了吧。”宁宣忍无可忍。
“我不甘心。我怎么也想不明白 ……”终于忍住眼泪后,许婕哽咽着对宁宣说,“你帮我去问她,为什么要这样……”
草坪那边,李郁已经吃完了三明治,正坐在那里发呆。即便离得这么远,也能看出她脸上的悲伤和落寞。
“不用问,也不能问。”
见许婕抬起泪眼,欲言又止,宁宣接着解释,看得出李郁应该是那种有幻想、没勇气、感情单纯的插足者。对这样自尊较强又被动的人,什么都不做就是最好的做法。从她发的那条消息的措辞看,她也正在试探中退缩。现在去刺激她,反倒会起反作用。
“什么反作用?我不怕。”许婕说。
宁宣说,被她一刺激,出于自尊或者为了自己辩护,李郁就不得不正视自己的感情,说不定反而决定放手一搏。“根据我以往的经验,被自己的感情感动、认定自己是真爱的女人最难说服。”
“哈!跟别人的老公谈真爱?”
“咦,真爱无敌呀。结没结婚算什么。”孙缈插嘴。
“这是什么逻辑?”
“爱情的逻辑。我以前碰巧也喜欢过别人的老公,我知道。”
许婕略显惊讶。孙缈满不在乎地笑着点头,“混蛋爱情的逻辑。听起来很混蛋吧?可是你拿它没辙呀。觉得自己才是真爱的女人,都把自己当自由女神,要炸掉婚姻的墓穴解救被囚禁的男人。多悲壮,多浪漫,简直能感动死自己。关键是还没什么代价,容易得不得了。是吧?”
许婕说:“哼。”
“哼也得承认,你几乎没有半点还手之力。这世道,搞破坏的人都肆无忌惮所向披靡,而不管你想捍卫什么,都捉襟见肘无能为力。”
“听起来,你炸了不少墓穴?”
“别提了!”孙缈摆摆手,“我没那么傻,今天炸别人的,指不定哪天被谁炸。关键是我有底线,还没有无耻到会给一个男人当帮凶,去消遣另一个女人的痛苦。”
“听起来挺高尚的。”
“是不傻。”孙缈纠正道,狡黠地笑了笑,“可不是每个小三都像我这么冰雪聪明呢。比如她。”
草坪边缘,李郁已经站起来,穿过广场朝她们这边走来。看样子势必经过旁边的人行道。这辆旧奥拓的车窗没贴膜,车里的一切都一览无遗。宁宣转头示意许婕。许婕没动,眼睛紧盯着越走越近的李郁。
“要不就豁出去,跟她撕一场?”孙缈兴冲冲地撺掇着,“离就离呗。无非离得丑陋猥琐一点。”
许婕依旧没动。李郁把手里的纸袋扔进广场边的垃圾桶,沿着人行道走来。
“给彼此留一点余地,方便进退吧。”
宁宣看着许婕,随即语气变得异常严肃,“除非你找我们来,就是为了帮你羞辱她。”
许婕垂下眼睛。尽管不情愿,当李郁经过车旁的时候,她还是猫下腰,把头埋到膝盖上。
三个人坐在汉堡店里吃午饭的时候,许婕的手机响起来。
“都退掉。都不要了。”
“定金我不要了,总可以了吧?要离婚了,用不着了。”
许婕怒气冲冲地说着,挂断电话。不一会儿,手机又响了,她没接。
“用不着什么?退掉什么?”宁宣问。
许婕没回答,咬了一大口汉堡,塞满嘴巴。
“喂,这样可违反合同哦。”孙缈插嘴,“根据合同,你得有问必答。”
合同有这条吗?但宁宣还是严肃地朝抬头看向她的许婕点点头,随即如法炮制,加上一句:“没错。否则合同自动解除,我们立刻就走,预付金不退。”
许婕当真了,不情不愿地说了。打电话来的是婚纱影楼,跟她确认拍照的行程和细节。本周六是他们结婚十周年纪念日。因为当年结婚的时候还在读书,没有办婚礼,他们两个月前就筹备好了,要补拍婚纱照,补办一个隆重的婚礼。影楼和酒店都已经预定好了,亲朋好友也都邀请了。
“所以你急着找他,是为了周六的婚礼?”宁宣问。
许婕没有回答,苦笑一声。“说要办婚礼的时候,怎么也没想到是在给自己下套。弄得越隆重,死得越难看。讽刺吧?”
“哦,原来找人是怕丢人!”孙缈插了一句,“所以,还是要离?”
“你管我离不离!反正你们找到人就行了。”
“那可违反合同哦。合同第一条就是以不想离婚为前提。”孙缈难得认真起来,“要不我们这边拼命补救,你那边拼命使坏,这活儿可没法干。”
“可你刚才还说,让我豁出去,离就离呢。”许婕也较起劲来。
“我说你就信呀。结果不也没豁出去吗?”
孙缈得意一笑,接着理直气壮地说,“反正你得遵守合同,不能临时变卦,该拍照就拍照,该摆酒就摆酒。就算想离婚,也得等合同期满,尾款付清。要不我们现在就解约,各走各的。”
许婕愤愤地翻了个白眼,嘟囔了一句什么。
“你找他,也不全是为了婚礼吧?”宁宣说,“真要离婚的话,还怕别人知道?就怕弄得尽人皆知,结果不想离也得离。”
许婕没做声。这时,手机再次响起。她看着屏幕,还是没接。宁宣正想劝她,坐在对面的孙缈一把抓起手机。许婕伸手想抢回来,见孙缈对着电话那头连声说好,又讷讷地缩回手。
“都说定了。我帮你选了那什么复古唯美风格。”挂了电话后,孙缈来汇报,“时间没得选。周五上午九点。那之前必须找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