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诊所·第二十一章


文/阿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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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梦里,她总是来不及抓住他。

宁宣睁开眼睛,把双手捂在脸上揉了揉。明明一直在流泪,醒来后却只觉得眼睛干涩,不管怎么反复眨眼都没有丝毫缓解。天快亮了,微弱的天光透进亚麻窗帘。楼下的街道有大巴驶过,车声渐渐远去。

眼角似乎瞥见什么东西。转头看时,她差点惊叫起来。孙缈睁着亮晶晶的大眼睛,正凑近床边瞧着她。

“干吗!吓我一跳。”

“你做噩梦了。又哭又喊的。”

“是吗。”宁宣一下警醒了,坐起来,“我喊什么了?”

“‘等一等’‘回来’什么的,听不清。梦见什么了?”

“不记得了。大概是没赶上飞机吧。”

宁宣掀开被子,光脚套上拖鞋。打开门的时候,听见孙缈嘟囔了一句“叫飞机回来?你白痴,还是当我是白痴啊”。她只当没听见,径自去了卫生间。

明明没什么事可做,她却早早开车出了门。一个晴朗的暮春清晨。太阳不时从摩天大楼之间闪现。路上还没开始拥堵,畅通的车流在晨光中闪烁着微光。她稍微降下车窗玻璃,感觉着微凉的晨风拂过侧脸。

这个季节,空气中有种令人心碎的甜美。是因为漫天的飘絮和花粉,还是因为过于剔透的阳光?她不知道。

痛苦就像埋在泥土里的球茎。大多数时候,她都可以假装它不存在。可是这颗星球有那么多春天。一年又一年,雪融化,树发芽,大地被搅动。一年又一年,球茎破土而出。

车驶出北五环,向北转上八达岭高速。挡风玻璃外,笔直延伸的柏油公路反射出碎片般的光亮,令人目眩。越往北,车流越稀少。平原变成了山地,高速公路两旁的树林焕发出蓬勃的绿意。小小的旧奥拓在山路上爬行。

快到居庸关了。不时有满载着游客的大巴,从旁边的车道呼的一下超过她。近午的阳光有些刺眼。天空颜色浅淡,近乎无色。

苏锐已经死去四年了。

宁宣驶过一个又一个山路转弯处,试图从那些千篇一律的行道树中辨认出一些东西。每一年,她都会来这里寻找那天晚上他坠落的地方,却总也找不到。山路转弯处的悬崖和山谷,看起来都差不多。她也找不到那天阵痛发作时,苏锐慌忙掉头,撞坏车头灯的斜坡。

车灯碎裂的时候,她并不知道她的人生也从那一刻开始碎裂。在回忆中,一切都是预兆和象征。而那天,当他们开车驶上八达岭高速,不过是想去坝上草原郊游。

平淡无奇的春日,距离预产期还有一个月,宁宣刚刚开始休产假。他们一边期待孩子降生,一边享受最后一段两人独处的时光。一路上,宁宣时不时透过后视镜,看着车尾飘扬的彩带。那是出发前苏锐从超市门口的促销摊位上拿的赠品,原本是用来装饰儿童滑板车扶手的。五彩缤纷的绸布彩带高高飘扬,被阳光照得璀璨耀眼。真美啊,简直像在炫耀幸福。记得那时她是这么想的。就在那一刻,她开始阵痛。

后面的事发生得太快。她的记忆一直不太确切。苏锐一路猛踩油门,车开到医院急诊处的时候,她已经处于半昏迷的状态。一个小时后,他们的儿子平安出生。宁宣经过产科、血液科医生的接力抢救,输血近两万毫升,终于从生死线上侥幸生还。一星期后,他们带着孩子出院。又过了一星期,孩子突发高烧昏迷。签了死亡确认书从医院大门出来的时候,宁宣反复进出了四次,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东西。难以相信就这样失去了孩子。

这一生,她从未像那时一样觉得自己两手空空。

没多久,他们离婚。办完手续,苏锐回家收拾东西搬走。最后一次,他们一起走在那条回家的林荫路上,相互隔着一米左右的距离,一路默默无言。走到小区外面,她停下来,说:“你先上去吧。我还要去超市买东西。”他望着她,目光中透着无尽的悲伤。她视而不见,转身离开。

她在河边的长凳坐了两个小时。回到家时,他已经走了。钥匙留在餐桌上,下面压着一张黄色便签。她拿起来,反复翻看,直到确认上面什么也没写。一张空白的便签。他只是想告诉她,他留下了钥匙。

一整天,她在家里四处走,四处看,像在寻找什么。直到打开衣柜,看见原本放他的衣服的那一半隔板和抽屉都空了,她才明白自己在找什么。离婚作为事实,在那一刻终于得到不容置疑的确认。她把手放在空出来的隔板上,感觉着油漆表面冰凉坚硬的触感。

她继续找,最后在卧室的摇椅上找到一件他忘了带走的衬衫。咖啡色格子衬衫,薄法兰绒的。前襟掉了两颗扣子,她一直忘了给他缝上。从冬天到春天,她经常拿来当家里穿的薄外套。他大概已经把它当成她的衣服了吧。她拿起衬衫,凑到鼻子前闻了闻。淡淡的汗味,分不清是她的还是他的。她又怎么可能分得清?从二十二岁到二十八岁,他们相识、恋爱、结婚、生子、离婚,仿佛过完了完整的一辈子。

眼泪滑过她的脸颊。她双手攥着衬衫,攥得那么紧,仿佛以为只要把所有的力气都使出来,就可以止住眼泪。


车停下来的时候,宁宣才发觉自己踩下了刹车。车停在陡峭的山路转弯处。她开门下车,站在悬崖尽头,闭上眼睛。

风从幽深的山谷里升起,穿透她的身体,带来撕心裂肺的剧痛。她悬空跨出一步,向死亡的深谷探身。只要跨越生与死的界限,他就能听见她的声音吗?

“回来!”

她呼喊。风减弱了喊声,她的声音轻飘飘地散开。她等待着。云层透出淡淡的日光,山谷寂静,没有回声。


什么地方传来哨声。宁宣从方向盘上抬起头,发现自己刚刚睡着了。

已经是傍晚了。马路对面的围墙里,一群大学生在踢足球,身穿白色球服和蓝色球服的男孩,在夕阳余光中高高跃起,争顶头球。过了片刻,哨声和欢呼声渐渐平息。

宁宣回过头。另一侧车窗外,长长的林荫路上空无一人。夕阳余光斜照在临街的白色外墙上,给这座旧住宅楼蒙上一层凋敝的颜色。围墙里面那株泡桐树比记忆中更茂密了,开满淡紫色花朵的枝丫如巨伞般舒展开,遮天蔽日。

透过花朵和枝丫的缝隙,隐约能瞥见三楼的阳台和厨房窗户。树枝这么茂密,清晨投进厨房窗户的光线应该更加稀薄暗淡了。那也好,她想。如果被遗弃的房子有知觉,大概也只想静静沉在昏暗中,不被过于明亮的阳光打扰吧。

四年,客厅的榉木地板上应该积了厚厚一层灰了吧。

伸手去开车门的时候,左手中指上的戒指映入眼帘。宁宣迟疑着停下来。小小的钻石在照进车里的天光中微微闪光,让她觉得刺眼。她犹豫了一下,捏住指环准备取下来。仿佛碰到了什么按钮似的,放在变速器旁边的手机忽然响了。

屏幕上显示着程风的名字。宁宣本能地往后躲,屏气敛息地看着。铃声响了很久,终于停了。手机背光终于变暗的时候,又忽然亮起来。伴随着一声轻响,屏幕上出现一行字:“到哪儿了?再不来,我就去接你了。”

自从几天前他以近乎无赖的方式给她戴上戒指后,他一直有些神经兮兮的。两个人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时候,他会忽然伸手抓住她的手,直到确认戒指还在。显然,他已经感觉到了什么。她也一直心怀愧疚。

然而,此刻坐在寂静的街边,看着手机上这行语气过于亲昵的文字,她只觉得陌生,甚至畏惧。她后悔把他牵扯进来。可能是那场突如其来的车祸让她误会了什么,让她在惊慌中抓错了东西。

她拿起手机,回复说自己临时有事去不了。趁着程风还没回复,飞快地脱下戒指,连同手机一起扔进抽屉里,开门下车。

起风了,天空中有一团团厚厚的云。她沿着小区围墙往前走,望着太阳慢慢落下。夕阳没有变成绚烂的余晖,只是褪尽了光华,沉入围墙尽头的灰色云层里。茫茫暮色迅速笼罩了一切。围墙到了尽头,她走进拱门,踏上昏暗的台阶。

门无声无息地在身后关上,走廊的灯光瞬间消失。宁宣站在原地,等待眼睛适应室内的黑暗。闭上眼睛,又慢慢睁开,眼前的一切开始呈现出清晰的轮廓。沙发,地毯,台灯,墙上的画框。所有的东西都维持原样。

时间如灰尘,静静覆盖了一切。

透过窗帘缝隙漏进来的微弱光线,她看见所有东西的轮廓都有些发黑。犹如光芒耀眼的东西消失后,在这里投下了巨大的阴影。

她走到卧室的床边。幽微的光线中,棉布床罩平整如新,没有一丝褶皱。她在床沿坐下,仰面躺下来。动作带来微弱的气流,搅动静谧的空气。她能闻到空气中残留着的某种若有若无的气息。属于幸福家庭的味道和温度。她几乎忘了。

她闭上眼睛,贪婪地深吸一口气。空气灌入胸腔,眼泪奔涌而出。


孩子死后没多久,他们的生活就土崩瓦解了。

从医院回到家那天,宁宣推开婴儿房,发现所有的东西都不见了。婴儿床、摇铃、睡篮、奶瓶,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房间里只留下依稀可闻的淡淡奶味。

她呆立在门口。即便没有回头,她也能感觉到苏锐站在客厅不远处,正在观察她的反应。她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望了一会儿本应该放着婴儿床的那方榉木地板,然后关上门。

她没有怪过苏锐。她学过医,知道很多事无法预料也无法解释,孩子太小,病因有很多可能。但她知道苏锐从来没有原谅他自己。有时半夜醒来,她看见他坐在窗边的摇椅上,看不出是睡是醒,手里拿着一个不知从什么地方找出来的安抚奶嘴。有时候,他还会喃喃说,如果那天深夜发现孩子发烧就立刻去医院,可能就没事了;如果他不要睡着,一整夜守着孩子,可能就会及时发现不对劲了。这让她受不了。每次,她都会大吼着让他不要再说了。

“是我说没关系,给他降温就可以。”苏锐说,“都是我的错。”

“不是你的错。”

她只能这么告诉他。但她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安慰他。如果他继续坐在那里,不肯回到床上,她就抓起枕头去沙发上睡。

很久以后,她才明白自己当时做了多么冷酷的事。

她说她不怪他,可她的沉默分明就是无言的责备。他责怪自己的时候,其实是在向她求助,从即将吞没他的深渊朝她伸手求援。而她却视而不见,躺在沙发上装睡,把他一个人扔在空荡的卧室里,扔在孤寂的长夜里。那些悲伤、懊悔和自责在他心里慢慢发酵扩张,直到最终吞噬了他。

到后来,他们的生活只剩下了沉默。

不能提及的东西越来越多,给彼此的话语留下的余地也就越来越少。那些禁忌渐渐累积,仿佛变成一个实体,存在于他们生活的空间里。一个痛苦的核心,如同一个障碍物。有形状,有颜色,表面光滑,能反射光线和声音。每次穿过客厅去卧室,去卫生间,去厨房,他们都得小心翼翼地绕开它。每当他们开口,话语穿透空气,还没有到达对方,就撞在那个障碍物光滑坚硬的表面上,碎片四下飞溅。

随着沉默的持续,房子似乎开始在他们周围收缩。宁宣渐渐觉得透不过气来。但她不知道的是,早在她感到窒息之前,苏锐就已经崩溃了。

有一天晚上,他们躺在熄灯后漆黑的卧室里。像平常一样,每当沉默沉重到难以忍受的地步,她就会不可遏止地渴望触摸他的身体。她朝他伸出手,他却反常地背过身去。宁宣立刻意识到什么。可她还来不及犹豫要不要追问,他就坦白了。他出轨了,和一个平时关系不错的女性朋友。一个还来不及结束,就已经让他开始反悔的错误。

他说那些的时候平静而悲伤,仿佛不是在说自己出轨了,而是在说自己认识的一个人死了。可能是被他的平静传染了,宁宣也表现得意外地平静。那么平静,把他们俩都骗过了。她平静地问他为什么,是不是因为她对他太冷漠了。他说不是她的问题,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太难过了。然后,她毫无预兆地爆发了。

“因为你太难过?所以找个女人睡觉可以让你好过一点?还是因为你觉得我不够伤心?孩子死了,我居然还好端端活着没有崩溃,就你一个人痛苦太不公平了?”

第一次目睹出语如此恶毒的宁宣,苏锐只是惊恐地看着她。仿佛她忽然间长出了狼牙,变成了可怖的妖怪。

那之后,猜疑和愤怒变成了他们生活的主题,取代了原来的沉默。就像无药可医的顽疾,反复发作,愈演愈烈。每一次都以宁宣追问为什么开始,以苏锐向她乞求原谅结束,如同施加于彼此的酷刑。一次又一次,酷刑仿佛演变成一种自虐,带来快感。

仿佛悲伤和痛苦也会让人上瘾。两人沉迷其中,不知道该怎样停下来,直到彼此都心力交瘁、难以为继。

宁宣提出离婚的时候,苏锐什么都没说,平静而释然的神情更像是得到了解脱。只是当宁宣从抽屉里翻出结婚证,他才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从背后抱住她,双手握住她手里的两张结婚证。他的眼泪落在她的脖子里,她却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等着他松开手。

他一直没有松开。于是,她掰开他抓着结婚证的手,推开了他。


此刻,躺在黑暗中,她看见那些记忆在她眼前一幕幕展开,如同摊开的书页,一层层高高砌起,又齐齐坍塌。带走开头和结局,带走曾经属于她的一切,带走曾经属于她的苏锐。

只留下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这一苦涩事实。作为惩罚,她将永远留在这里,望着心底那个无法生还的深渊,悼念那些已经失去的,无可挽回的,追悔莫及的。

悔恨像一根刺,伴随着每一次心跳,扎入心底:她就那样推开他,眼看着他沉没于无底的深渊。


凌晨回到车里,宁宣看见手机上有十几个未接电话。

除了孙缈打来的两个,剩下的都是程风打的。宁宣给孙缈回了个电话,说自己马上回家。对于彻夜未归的事,她的解释是去了朋友家,手机忘在了车里。电话那头的孙缈似乎想说些什么,趁着她犹豫的时候,宁宣利落地挂了电话。

在公寓楼下,她遇到了程风。他坐在门厅一侧的台阶上,看起来已经在那里坐了很久。

“再不回电话,我就打算去报警了。” 

“对不起,临时有事忘了……”

撒谎比预想的困难。才刚开口,准备好的那些说辞就自动溃散了。她站在门厅下面,看着程风迈下台阶朝她走来。他的头发还留有摩托车头盔的压痕,咖啡色衬衫皱巴巴的,看起来奔波了一整夜。宁宣攥紧衣兜里那只戒指,坚硬的钻石硌得手心发疼。

“没吃成晚饭,吃早饭也行呀。”他笑着说。

宁宣张张嘴,想说的还是没有顺利说出口。见他在等她回答,于是她说:

“怎么坐在这里?”

“不敢上去呀。怕被孙缈笑话。”

程风说着,窘迫地挠了挠下巴,“刚收了戒指就玩失踪,还以为你反悔了呢。害我一晚上在这里转来转去,把自己弄得像个大傻瓜。不对,不是像傻瓜,分明就是傻瓜。”

他转开视线看着旁边,又转回来,望着她笑了,目光坦率直白。“啊,不感动吗?这对我来说已经是很肉麻的表白了。”

攥在手心的钻石刺入皮肤。宁宣把手从衣兜里拿出来,犹豫着摊开手掌。看到她掌心的戒指,程风依旧若无其事地笑着。

“怎么了?尺寸不合适?”

“对不起……”

“别傻了。”

程风立刻打断了她。脸上的笑容原封不动,只是略显僵硬。

“对不起。”宁宣接着说,“是我没有想清楚,又做了一些不应该的事,让你误以为,不,是我误以为……”

“什么你误以为、我误以为的。把很简单的事弄那么复杂。”

“别这样,我在跟你说实话。”

“扯淡!我是傻瓜没错,不过还没傻到连你爱不爱我都不知道。”

宁宣低下头,看着掌心的戒指。可能是在发烫的掌心攥了太久,钻石蒙上了一层雾气。抬起头的时候,她看见程风退了一步。

“程风……”

“你敢还给我!”

宁宣不再犹豫,捏起戒指,把手伸到他面前。

手背忽然被抓了一下。她还没反应过来,程风已经一把夺过戒指。一道弧线掠过围墙上空,随后什么地方传来一声金属落地的轻响。回过头时,他已经转身走了。

宁宣站在那里,望着他穿过石板甬道,消失在甬道尽头阴沉的天空下。透过拂晓微凉的空气,她发觉视野里的所有东西都微微倾斜。她伸出手,抓住楼梯下面的栏杆,耐心等待着。就像这些年,她一次又一次等待心里那个早已倾覆的世界勉强恢复平衡。

责任编辑:阿芙拉 afra@wufazhuce.com

作者


阿禾
阿禾  @陆禾姑娘
写小说的,生于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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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茶得Q
看着都不敢大喘气…
咧咧
希望受傷的人們最終都有勇氣再去找尋幸福,找到幸福。希望程風不要輕易放棄他的愛人。希望相愛的人們都勇敢一些。
平仄
其实只是不肯放过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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