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诊所·第十一章


文/阿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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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宁宣还没起床就被孙缈叫醒。说是要用车,去通州一个村里的工作室排练。

“钥匙!快点。”

尽管睡眼朦胧的,宁宣还是本能地反对。“你把车开走了,我和土豆怎么办?”

“哦,我跟程风说好了,他一会儿来接你们。”

这又是什么时候决定的?我同意了吗?不等宁宣开口,孙缈开始催促:

“快点!我还要去西三环接个人呢。”

嗓门很大。旁边熟睡的土豆挠了挠头,嘟哝了一声。宁宣怕把他吵醒了,只能把钥匙给孙缈,把她打发走。

出门的时候,孙缈回头冲宁宣笑了笑,一扬下巴。看起来很得意的样子。宁宣一时有些恍然。这家伙不会是故意的吧?可她想干吗?

大门砰的一声关上。土豆抖了一下,翻过身,朝宁宣这边伸出手,摸索着什么,眼睛还闭着。宁宣赶紧躺下来,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土豆双手捧着她的脸,又继续摸索着,直到手指捏住她的两个耳垂。

“我要捏着爸爸的耳朵睡觉。”他咕哝了一句,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宁宣一动也不敢动。贴在耳边的小手很温热,微微出汗,让她的耳朵有点痒。

这就是孩子特有的略微偏高的体温吗?她几乎忘了。

记忆唤醒记忆。她想起那个朝东的房间,窗外有一棵茂盛的泡桐树。想起清晨的阳光怎样照进窗户,照亮孩子脸上桃子绒毛般的细细汗毛。想起胖乎乎胳膊上的肉褶子,手背上四个小小的凹坑,还有那种带着淡淡甘甜味道的气息。

“我要去音乐节!”

土豆忽然一翻身跳起来,接着立刻就要出门。不管宁宣怎么解释音乐节要中午才有演出,他都不听,闹着立刻就要去。宁宣只能打电话给程风,让他早点来。颇让她意外的是,程风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马上就到!”他的声音听起来跟土豆一样兴奋。

宁宣和土豆站在小区门口等程风。

土豆头上那个红色塑料碗,引得路人频频回头。门口的保安也是一副强忍着不笑出来的样子。宁宣一概装作没看见,专心望着路口那边。她好不容易才说服土豆别带上鹦鹉、刺猬和松鼠。至于这顶丧心病狂的帽子,只能随它去。

土豆丝毫无法体会宁宣的心情,还喜滋滋地对保安说:

“我要去音乐节呢,厉害吧?”

“唔,这样啊,好厉害。”

身材高大、眼神善良的年轻保安笑着回应,求助般望向宁宣。宁宣视而不见。

旁边响起喇叭声。一辆黑色商务车停在辅路边,副驾驶座的深色玻璃滑下来,程风探头到窗边。白色连帽卫衣,白色棒球帽,看起来像个大学生。

“嘿,马铃薯小土豆!”

他快乐地喊了一声,接着纵声大笑。显然是看到土豆的帽子了。“那是什么?为什么戴着那玩意儿?太可笑了,哈哈。”

程风的嘲笑似乎让土豆很受伤,他撅着嘴没说话。宁宣趁机说:“你看,程风叔叔也觉得这帽子不好看。”

原以为他会就此摘下帽子,没想到这孩子心气非同寻常。他气鼓鼓地瞪着程风,说:“不许笑!再笑对你不客气!”

“哈,过来试试,小毛孩!看谁会屁滚尿流。”

程风一歪下巴,扬起浓眉,还勾了勾手指头。刻意做出来的挑衅神情,活像专门欺负小学生的初中生小混混。一把年纪了,还玩这个,真是的!宁宣嫌弃地看了他一眼。

“别在孩子面前说粗话。都把孩子教坏了。”

“咦?明明是他先威胁我!”

到最后也没能说服土豆摘了那个帽子。程风驾车往东,沿着东五环一路向南。音乐节在通州的运河公园,从望京这边开车过去差不多要一个小时。

乍暖还寒的初春,天气晴好,早晨的空气还透着寒意。阳光照进车窗,晒暖了外套,又焐暖了里面的针织衫,让人觉得暖洋洋的。挡风玻璃外面是闪闪发亮的柏油公路。静谧的清晨,耳中只听见车胎碾过路面的细微声音。

“感觉就像一家三口周末去郊游呢。”

旁边传来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打破了眼前怯意的宁静。程风手指轻敲着方向盘,朝宁宣转过头。脸上的笑容几乎要溢出来,似乎已经进入自我催眠的状态。宁宣没理他,转向车窗一侧。程风又扭头跟土豆说话。

“是吧,土豆?就像爸爸妈妈带你出门玩儿吧?”

“你才不是我爸爸!”

坐在后座的土豆没好气地说。他忽然烦躁起来,胡乱扯了扯安全座椅的扣带。程风不知从哪儿弄来一个安全座椅,虽然旧旧的,还有点脏,但好歹能发挥该有的功能。宁宣倒是没想到程风会这么细心。

“别这样嘛。”程风谄媚地笑了笑,“只要你喜欢我,叫爸爸还是叫哥哥都无所谓。”

还真是厚颜无耻啊。但宁宣忍住没说话。

“你不是我爸爸,我才喜欢你的。”土豆认真地说。

这孩子说话有点费解,宁宣愣了几秒才明白他的意思。程风的反应比她快,紧接着说:

“这么说,你不喜欢你爸爸?为什么?” 

“因为他不带我找妈妈。大家都有妈妈,只有我没有。”

宁宣不由得回过头。土豆咬着嘴唇,小脸绷得紧紧的,看着随时会哭出来。不知道叶尧究竟是怎么跟他解释的?她一时有些愣神,忘了应该先安慰孩子。

对这些一无所知的程风,好死不死偏偏在这时候问:“你妈妈呢?去哪儿了?”

土豆一下哇的哭了。宁宣赶紧安慰他,一边怒斥程风:“干吗拿这种事问孩子!”

程风没理会,毫无顾忌地接着说:“咦,不就是问你妈妈去哪儿了吗,有什么好哭的?亏你还好意思说自己是男人!我们男人从来不哭的。”

“谁哭了!我才没有哭!”

土豆立刻止住哭声,愤愤地说,一边用胖乎乎的小手抹掉眼泪。

尽管有些不满,但宁宣不得不承认程风的方式更有效。也许这就是男孩本应从父亲那里获取的东西吧。只有父亲能给。远不是她这个自诩代理母亲的人,所能给予的。她也发现了,吊儿郎当的程风轻而易举就赢得了土豆的喜爱和信任。

有什么东西从心里一闪而过。就像眼球上一掠而过的一朵阴翳。这其中似乎有一些略微怪异的东西。是什么?宁宣一时无从把握。

“到了!看那里,好多气球!”程风喊了一声,伸手指向挡风玻璃一侧。


宁宣不知道音乐节会这么拥挤喧闹,简直堪比过年的地坛庙会。

周围大多是大学生模样的年轻男女,穿着乐队纪念衫,举着荧光棒和充气棒,一脸无拘无束的开朗笑容。不少人脸上画着浓墨重彩的彩绘。

春日晴空下,一座座钢架搭就的舞台高高耸立,顶棚和支架闪着银光。旁边的草坪上也挤满各种颜色的帐篷。到处都是人。到处充斥着声音和色彩。

演出开始得比预想的早。程风让土豆骑在肩上,三个人好不容易才挤到舞台前排。是一个硬摇滚乐队的演出。巨大电子屏下,几个穿皮裤的年轻男子一边演奏一边嘶吼。粗粝的嗓音,失真的吉他声,高级数的沉重和音,一起摇撼着钢架舞台。似乎连草坪地面都在震动。到了硬核重复段,四周的观众都合着节奏摇摆呼喊,喧吵得几乎令人晕厥。

土豆毕竟只是个五岁孩子,没多久就有点受不了。似乎又不好意思说出来,只是烦躁不安地揪着程风的头发。宁宣趁机说草坪那边有创意市集,问他要不要去看看。

“要去要去!”土豆开心地说。

“有什么好看的。都是骗小孩的小玩意儿。”

程风压根不想离开,还在和着音乐声摇摆,像是回到了大学时代。“再等一会儿,马上就要唱T.N.T致敬伟大的AC/DC了。”

“你是来看演出的吗?”宁宣一把拽走他。

“难道不是吗?”

市集上,土豆一眼看中一个尤克里里。火红色,小小的面板上绘有火焰的纹路。程风一边嘟囔着“就是个玩具”,一边掏钱给他买了。土豆兴奋地抱着琴,模仿吉他独奏的样子,不时一甩脑袋,捏着手指朝宁宣和程风比出“魔鬼之角”。不用说,肯定是跟孙缈学的。还挺像模像样的,就是琴声有些刺耳。

“哎呀呀,牙齿都要倒了。”

程风夸张地皱了皱脸,伸出手,“来,我给你弹一个。”

“你也会弹?”

“那还用说。我以前可是电视台主持人,唱歌弹琴什么都会。”

小小的四弦琴,在程风手里如同玩具。他稍微研究了一下,大致判断了和吉他的异同,随手弹起一支曲子。简单清新的前奏,节奏舒缓,迥然不同于之前硬摇滚演出的华丽喧吵。土豆一下被吸引了,安安静静地坐在草坪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程风。

熟悉而遥远的旋律。宁宣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是《樱花树下的家》,武大的一首原创民谣。此刻听来恍如隔世。

程风拨动琴弦,唱得很慢,唱到“明年花开,你还来不来”时,转头望着她微笑。脸上有些发热,宁宣转开目光,仰起头。淡蓝的晴空里,有一朵朝北飞的云,恰如歌中所唱。原来还记得啊。她还以为自己早就忘了。

毕业离开学校那天,早上醒来,宁宣听见有人在窗外唱歌。“暖暖的阳光唤你梦中醒来,窗外的花才刚刚开。”声音很熟悉。

她推开窗户,看见程风坐在路边的樱花树下,怀里抱着一把吉他。樱园路上人来人往,已经有不少人围在四周听他唱歌。他穿着毕业生的白色纪念衫,肩上背着硕大的登山包,旁边还有一个塑料旅行箱。似乎是离校前临时起意来这里。

看到宁宣,程风咧嘴笑起来,抬起一只手。宁宣立刻缩回去,想了想,还把窗户关上了。他一直在唱,唱完一遍又唱了一遍。

宁宣坐在窗边,直到琴声和歌声消失,最终也没有再开窗。


旁边的路上有冰激凌车经过,车铃叮当响。“我要吃冰激凌!”土豆一下蹦起来。宁宣说天气还太冷,不能吃,他立刻转而去求程风。

“宁宣说了不能吃。我可不敢不听她的。”

“我要吃,我要吃!”

土豆一边去抢尤克里里,一边扯着程风的袖子使劲摇晃。程风挣扎着抓紧尤克里里,继续拨弦。

“先等我唱完!就差一点了。” 

“不行,不行!人家都走远了。”

土豆又是撒娇又是耍赖。程风很快就抵挡不住,嘟囔着“熊孩子烦死个人”,扔下尤克里里。两个人手牵手,欢欢喜喜地去追赶冰激凌车。

冰激凌车似乎开出很远。过了好一会儿,宁宣才看见他们俩沿着草坪边缘走回来。土豆骑在程风肩上,一只手搂着他的额头。看到宁宣,两人一齐挥了挥手里的冰激凌,开心地笑着。两人都有酒窝,看起来就像一对父子。

“柠檬味的。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味道,随便买了一个。”

程风递来一个冰激凌。小小的蛋筒冰激凌,浇了一层淡黄色果酱。宁宣伸手接过,说了声谢谢。程风刚想说什么,一团红色果酱啪嗒一下打在他的鼻尖。

“喂,马铃薯!”

他抹了一下鼻子,刚扭过头,土豆就把冰激凌整个糊到他脸上。趁程风忙着擦脸,那孩子一骨碌从他肩上滑下来,拔腿就跑。跑出一段距离,还不忘扭头嘲笑他。

“这就是你说的天真无邪的孩子啊。”

程风对宁宣感叹,慢吞吞抹掉脸上的果酱和奶油,随即猛地跳起来,喊着“土豆你个马铃薯”追了出去。土豆一见,哇哇大叫着跑了。

宁宣坐在草坪上,望着他们俩绕着草坪上的帐篷相互追逐。这情景很熟悉。她曾经想象过。

直到眼泪从下巴落下来,打在手背上,她才发觉自己流泪了。阳光下的草坪让她觉得有些晃眼。她从包里摸出太阳镜戴上。 

过了一会儿,程风一个人穿过草坪走回来。

“那家伙看上人家小姑娘了,非要把我撵走。”

他指了指草坪前面。不远处的一顶帐篷旁,土豆和几个小孩围坐在野餐垫上,似乎在玩沙子。

喉咙里有些酸胀,让她没法开口。宁宣点了点头,咬了一口冰激凌。

程风沿着斜坡走上来,在旁边坐下。没有和她并排坐,而是背对着她,坐在斜坡往下一点的地方。两人望着前面,目光追随着土豆。只见他正跟在一个小女孩身后,绕着野餐垫跑来跑去。

“瞧那个马铃薯小土豆!跑得屁颠屁颠的,还笑得那么贱。”程风笑着说,“你不知道,他在幼儿园还有两个女朋友呢。叫什么土豆呀,应该叫花心小萝卜。”

宁宣没吭声,眼泪怎么也止不住。程风自顾自说着,点评土豆的每一个动作,絮絮叨叨个不停,像在解说现场转播的球赛。他一直没有回头。

冷风吹过草坪,一团杨絮沿着斜坡翻滚,停在宁宣脚边。不知道是吃了太多冰激凌,还是因为流了太多眼泪,她觉得很冷。身体颤抖不止,几乎无法自控。程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沉默下来。两人默然坐着,眺望远处闪闪发亮的河面。

“把墨镜摘了吧。”过了一会儿,程风说,“晒晒太阳,眼泪很快就干了。”

宁宣摘下墨镜,抬起头。风吹散了薄薄的云层,天空晴朗而寂静。

——我有过一个孩子,也是男孩。如果还活着,应该和土豆差不多大了。

恍惚间,她还以为自己说出口了。如果可以,她还想告诉他,那个孩子只活了十六天,却带走了她的一切。

但她无法开口。一直无法开口。仿佛一旦把它说出口,就会失去其中的一小部分。不论那些痛苦已经演变成多么陌生多么可怕的东西,对她来说,它们都必须作为整体深埋于地底。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断往上面覆盖泥土,一层又一层,再用双脚踩得严严实实。有些错太过严重,任何忏悔、任何诉说都是一种轻慢。

肩上感觉到一阵温热的压力。程风坐到她身边,轻轻搂着她的胳膊。宁宣没有回头,竭力让身体的战栗停下来。

“不想说话就别说了,我也不想问你。”

像是看出了宁宣在寻找搪塞的借口,程风抢先说了一句,接着拍拍她的胳膊,轻声笑了,“我本来还想,只要背对着你坐着,就可以假装没看见,只要一心逗你开心就可以了。可惜我没那个天赋,不知道怎么才能把人逗乐。”

宁宣没说什么,歪过头,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冷风中,他的身体温暖得让她惊讶。让她想靠近他,依靠他,把脸埋在他肩窝附近某个温热的地方。她已经多久没有过这种渴望?

如胃灼热般真实而刺痛的渴望。几乎令她畏惧。她动了动肩膀,不经意地脱离程风的怀抱,假装在寻找土豆的身影。

责任编辑:阿芙拉 afra@wufazhuce.com

作者


阿禾
阿禾  @陆禾姑娘
写小说的,生于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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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内容


晨曦
你们迫切的想了解一个人,不够有足够的耐心,一个人的成长经历哪有这么简单,成年之后的一举一动,心态与精神世界和整个成长过程密不可分,好好看,别在评论区那么多负能量,作者的笔触挺细腻的,关于心理上面,应该详细描述每个人,而不是说很多自己的意见和心理历程,和在三十岁的第一年完全不同的概念
迷途忘返
我觉得作者写的还不错,没有特别狗血包括催泪的桥段,却能使人有兴趣读下去,像这样平实细腻的笔触再好不过。挺喜欢的,作者加油哦,不求快 求稳。
早安那世界
每个人背后都有一个悲伤的故事,迫切的想知道孙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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