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诊所·第十章


文/阿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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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睡觉前,土豆哭闹得厉害。洗完澡,原本已经依偎着宁宣准备睡觉,不知为什么忽然闹起脾气。不说原因,也不让宁宣抱,只是蹬着腿在床上打滚。宁宣猜他大概是想爸爸了,给叶尧打了个电话,照例没人接。

宁宣束手无策。房间另一侧,孙缈只管把自己裹在被子里装睡,被吵得烦了,干脆抱着被子去了沙发。宁宣正想骂她冷酷无情,一抬头,看见徐幻站在门口。她穿着睡衣,卸了妆的脸上毫无表情。远远看着哭闹不止的土豆,目光冷漠得近乎空洞,好像那双眼睛是画上去的。

“你就不能想想办法,让他别闹腾了?”她的声音比表情更冷酷。

“孩子哭闹不是很正常吗?他想爸爸了。”

“我才没有想爸爸!”

正在打滚的土豆哭喊起来。哭得喘不过气,还不忘还嘴,看来是真的想爸爸了。

“别哭了!”

徐幻喊了一声,声音恶狠狠的,“再哭就把你扔到窗外去。”

可能是被吓蒙了,土豆从床单上抬起满是泪痕的小脸。他呆呆看着徐幻,接着像是忽然回过神,放声大哭起来。声音前所未有地响亮。

徐幻猛地退了一步,紧贴着门,一副惊恐又戒备的样子。仿佛土豆变成一只凶猛的小野兽,随时会扑上去咬她一口。

“干吗吓唬孩子!”宁宣忍不住吼她一句,一边把土豆搂到怀里,轻声安慰他。

“反正赶紧把这东西给我弄走。要不他走,要不我走!”

“什么话!什么这东西那东西!”

徐幻说走就走。迅速换了衣服,简单收拾了个背包,径自走了。门砰的一声重重摔上。

“生什么气嘛。”宁宣嘟囔一声。

这不是实话。她当然知道徐幻为什么生气。不是生气,而是恐惧。从小就没有得到过温柔呵护的小孩,长大以后大抵都厌恶小孩吧。可能是因为不愿再度面对一些东西,也可能是因为始终摆脱不掉心里那个悲伤的小孩。不管怎样,反正很难以成人的心态对待孩子。不过,眼下宁宣暂时顾不上徐幻。

客厅里传来吉他声。熟悉的旋律,声音清澈,如晚风般宁静。是孙缈大学时代经常弹的《风的诗》。土豆也被琴声吸引,抬起小脑袋,一时忘了哭。大概是之前哭得太厉害,吸入太多空气,忽然停下来之后开始打嗝。宁宣看他一边认真听一边打嗝,脸上泪痕未干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想不想去看一看?”

土豆立刻就迷恋上吉他。和宁宣坐在沙发上,听孙缈弹了两首曲子就睡着了。第二天一醒来就开始缠着孙缈教他弹吉他,一副死心塌地的小跟班模样,很快就博得了孙缈的欢心。于是宁宣高高兴兴地告知徐幻,孩子已经被一把吉他驯服,让她安心回家。

一晃眼,土豆已经在这里住了半个月。宁宣给叶尧打电话,不是没人接,就是关机。偶尔打通,得到的也都是千篇一律的回答,“过几天就回来”。似乎丝毫不担心寄放在这里的儿子。可能连自己有儿子这回事,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孩子来了之后,她们三个人的生活不知不觉变得规律起来。宁宣每天一忙完就回家做饭。不是之前那种随便拿点微波炉食品对付一下,而是淘米洗菜正经做饭。每天买新鲜食材,注重荤素搭配、营养均衡,还研究起食谱。连一向不吃晚饭的徐幻都被吸引了,每天下班按时回家吃饭。


晚上,在地下车库停好车,宁宣拿起仪表盘搁架上的手机,照例打了个电话。铃声响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自动挂断。叶尧不是没带手机,就是开了静音。

宁宣死了心,收起手机,开门下车。今天回来晚了,孩子说不定早就饿坏了。虽然有孙缈陪他,但宁宣对她也不抱什么希望。

不知道是不是天天在一起的缘故,这段时间,孙缈的言行举止越来越有点向五岁的土豆看齐的趋势。也难怪,说到底,她本来就是那样。宁宣不得不承认,把孩子交给她带,本身就是一个严重的错误。

不过让宁宣意外的是,他们俩倒是相处得非常融洽。相比严肃的宁宣,不正经的孙缈显然后来居上,更得土豆的欢心。也不知道是不是孙缈要求的,那孩子从不管她叫阿姨,直接叫她的大名。

门刚打开,一个什么东西径直飞来。

宁宣侧身一闪,堪堪躲开。那东西蹭着她的头发飞出门去。躲得太急,胳膊肘撞上了玄关的鞋柜,好痛。宁宣揉着胳膊,扭头看一眼落在地上的东西。一个黄色的金属小圆筒,看不出是什么。

“谁扔的?”

可能是被她的喊声吓了一跳,客厅里的音乐声戛然而止。随即,阳台上传来一声怪声怪气的“谁扔的”。是那只红冠绿毛大鹦鹉。

土豆在这里住下后,就开始往家里带各种小动物。鹦鹉、刺猬、松鼠、兔子,各自占据阳台一角。都是出门的时候,孙缈给他买的。每次宁宣数落她乱买东西,孙缈就理直气壮地说:“叶然泊小朋友非要买的,我能怎样?他可是客户!”

还故意把“客户”两个字说得咬牙切齿的,好像自己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有一次还买了一只精力旺盛的哈士奇幼犬。最终在徐幻的强硬反对下,退还给了宠物店。作为交换条件,阳台上那四只小动物被允许留下。不过,徐幻一直对它们虎视眈眈,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你扔了什么?”

孙缈探头朝门口望了望,又缩回去,向土豆发话。

“我没扔呀。”

“扔了吧?咦,琴头呢?看哪儿呢,扫把上面!盖子哪儿去了?”

“扔了……”

宁宣听着他们俩的对话,一边穿过餐厅。地板上扔着各种杂物,几乎无处下脚。玩具小火车,半截胡萝卜,乐队伴奏用的沙锤,卷成一团的小男孩帽衫。看不出有任何关联的这些东西,一起摆在地板上。

“他扔的。”孙缈抱着吉他,伸手一指站在茶几上的土豆。那样子活像一个揭发同桌作弊的小学生。

“我不是故意的。”

土豆摸了摸头上的红色帽子,怀里不知为什么抱着一只扫把。“对不起。”他抬手碰了碰额头,简洁地道了个歉。一副随意老练的样子,也不知道谁教他的。

但宁宣一时顾不上计较这个,她的注意力都在土豆头顶的帽子上。一个愚蠢透顶的红色塑料帽,形状像头盔,又有点像倒扣的碗。碗?可不就是一个碗,碗装方便面的塑料碗!

“孙缈!”

“干吗?都说了,他扔的嘛。”

“为什么给他戴这种东西?”

“咳,你说帽子呀。因为我们俩是组合嘛。瞧,我也是红色。是不是很炫酷?”

孙缈得意地甩了甩头发。宁宣这时才留意到她染了发。一头蓬乱的碎发中间,夹杂着几缕鲜红色的发丝,似乎是做了挑染。

头发本来就够乱的,还染成这样。这副尊容出现在客户家里,怎么可能赢得人家的信任!不过这些话还没出口,怒气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宁宣再度感到熟悉的无力感。她在心里叹口气,最后开口说的是:“菜买了吗?”

“买了买了。”

孙缈不耐烦地指了指厨房,随即朝土豆一扬下巴,“走一个?让她瞧瞧。”

“好哇。”

土豆推了推头顶那个塑料碗,抱着扫把转过身去。

孙缈拨弦弹了一段前奏。土豆侧耳聆听,小脑袋合着吉他的节奏轻轻晃动。接着,像摇滚歌手那样把脑袋往后一仰,刷地转过身来,煞有介事在扫把上快速拨动。他又唱又跳,孙缈则在一旁快速拨弦,为他伴奏。

说是伴奏,其实是配音。演奏的是LED ZEPPLIN的经典歌曲STAIRWAY TO HEAVEN,当然只是一小段副歌。两人配合完美,光看土豆那副一本正经地扫弦的样子,恍惚间,宁宣差点以为扫把真能当吉他使呢。

“怎么样?”

唱完后,土豆满怀期待地问宁宣。旁边的孙缈也睁着两只亮晶晶的大眼睛,活像捡回飞盘、等待表扬的宠物狗。

“嗯,不错。”宁宣说,见那孩子略显失望,又振奋精神补充道:“很棒,太厉害了!”

土豆一下蹦起来,伸手跟孙缈击掌庆祝。动作相当老练,跟刚才道歉的时候一样。

都是孙缈教的吗?宁宣哭笑不得。照这样下去,这两个人估计会各取所长,一起变成两个散漫的摇滚少年。

“那我明天能跟你去演出吗?”土豆问孙缈。

“明天不行。下次吧。”

“什么演出?”宁宣问。

“云朵音乐节呀。明天开幕,你不知道?”孙缈说,“几个玩乐队的朋友找我组个临时的乐队,明天跟他们一起去演出。”

“说去就去。那土豆怎么办?”宁宣气不打一处来。

“哦,我跟程风说了。他明天正好没事,可以带土豆去音乐节玩。”

什么?这又是什么时候决定的!

“不行!哪能把孩子交给他那种人!”

“他哪种人了?不放心,那你自己带孩子吧。反正我没空。”

孙缈一副没得商量的样子。宁宣干脆地认输,懒得再费神跟她说什么。幸好明天只有一个老客户预约了咨询,打个电话跟她说改期,应该没什么问题。“好吧,就一天。”她说。

“我不要!”土豆大声反对,双手抓着扫把,态度强硬,“我要去音乐节!我要跟程风一起玩儿!”

得得,管程风也不叫叔叔了。宁宣刚想纠正孩子,一旁的孙缈间不容发地说:

“那就你们三个人一起去。”

“好耶!”

土豆欢呼起来,随即扔了扫把,开始缠着孙缈给他讲故事。孙缈被他推着,嘴里不耐烦地嘟囔着,看起来倒是没有丝毫不乐意。两个人就地坐在地板上,在散落一地的故事书里挑来挑去,一边说着明天的音乐节,亲昵得如同一对年龄相仿的姐弟俩。两人都没再理会宁宣。

就这么决定了吗?我还没同意呢。宁宣愤愤然在心里嘀咕。不用说,孙缈不可能听到。就算听到了,也不会理会。

厨房的流离台上扔着两个超市购物袋。宁宣翻了翻,不禁在心里呻吟一声。里面都是薯片和汽水,外加一只没削皮的大菠萝。可以用来做菜的只有一条鲫鱼和三个番茄。鲫鱼还是活的!

“孙缈,你这也叫买菜?”

“怎么了?都是土豆喜欢吃的。”

孙缈漫不经心地说着,一边晃了晃坐在她怀里的土豆,说“是吧”。土豆“嗯嗯”地使劲点头,一脸谄媚。

“有给孩子吃鲫鱼的吗?”

“不行吗?” 

“都是刺呀。卡到了怎么办?”

“会吗?”孙缈扭头问土豆。

“当然不会!”土豆断然说道,在故事书上翻过一页,“我又不是小孩。”

“是是是,你是大男人,比我还成熟呢。”

孙缈说着,朝宁宣扬了扬眉毛,像在说“你看,我就说嘛”。算了,白费唇舌。宁宣对着她用力拉上厨房的玻璃门。她打开冰箱,找到几个鸡蛋,又在冷冻柜里找到一些冷冻的培根和虾仁。加上那三个番茄,勉强可以对付一餐。

切好番茄,等待培根和虾仁解冻的时间里,宁宣听见几声“啊哦啊哦”的怪叫,走到玻璃门前往外看。从这边只能看见孙缈的背影。只见她举着两只手,像在模仿老虎扑食,一边嘶哑着嗓子说话:“我是住在摩天轮上的不爱刷牙的巫婆。小朋友,你的小脑袋瓜看起来很好吃呢。啊哦!”说着,伸出手使劲搓了搓土豆的头顶。

“头发!不用弄乱我的头发!”土豆双手抱着脑袋,生气地说,“哼,老巫婆,我才不怕你呢。”

“巫婆就巫婆,什么老不老的?纯属多余!”

宁宣贴着玻璃门,看着他们俩打闹。一个念头突如其来:如果那孩子活着,也差不多这么大了吧。心底一阵熟悉的钝痛。这么多年,原来自己一直在原地打转,一步都不曾往前走吗? 

孙缈呢?是不是也把土豆当作别的什么人?曾经失去的,以及永远不可能再有的孩子。

宁宣望着孙缈坐在地板上的背影。她正搂着土豆的脖子,使劲搓他的头发。一副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样子,看起来比土豆大不了几岁。察觉到眼泪涌上眼眶的时候,宁宣仰头吸口气,等待眼泪重新被眼眶吸收。


晚饭刚刚做好,徐幻正好回来。宁宣宣布开饭,孙缈和土豆立刻扔了故事书,齐齐奔到餐桌前抓起筷子。

“还没给孩子洗手呢!”

听了宁宣的埋怨,孙缈用胳膊肘推一下土豆,说:“去!你不是大男人吗?自己去!”颇令宁宣惊讶的是,土豆居然也不还嘴,乖乖去了。

吃饭的时候,土豆突发奇想,抓着兔子给它喂饭。

“天哪!还有完没完了!”徐幻撂下筷子,往后一躲,“我才不要跟兔子一起吃饭。”

“兔子不咬人。”

土豆天真地忽闪着大眼睛,喂兔子吃了一块番茄。

“上次你还说刺猬不咬人呢。结果呢?上来就是一口。害我打了三针狂犬疫苗。”

徐幻心有余悸地摸了摸手背上的细小疤痕,愤然说,“反正快点给我弄走!要不我就把它烤了吃掉!”

土豆连忙把兔子搂到怀里。小脸绷得紧紧的,看起来快哭了。到底是五岁的孩子,分不清话语里的虚实真假。宁宣赶紧安慰他,一边埋怨徐幻:

“你不会吧?当真跟孩子生气呀。”

“你还说呢。”徐幻拿起筷子,依旧愤愤不平,“弄了一屋子的活物!兔子到处拉屎,刺猬四处刨洞,松鼠满屋乱窜。最可恨的是那只鹦鹉,天天骂我。”

“鹦鹉会骂人?”宁宣惊奇。

“不信你喊一声徐幻试试。”

没等宁宣喊,阳台上传来一声阴阳怪气的“傻×”。估计是捕捉到关键词了。

“你看,你看!”

宁宣使劲忍着笑。坐在对面的孙缈和土豆一起放声大笑。

“你教的?”宁宣板起脸,把矛头对准孙缈,“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别在孩子面前说脏话。结果连鹦鹉都学会了。”

“我哪有!”孙缈乐不可支,“买来的时候就这样了。谁知道这只鹦鹉怎么回事。”

“还不是你买的。”

宁宣顶了她一句,转而对土豆说:“可不能跟鹦鹉学哦。那是不对的。你是它的主人,要好好教它,先代它向徐幻阿姨道个歉吧。”

土豆认真地点头,还没来得及开口,阳台上又传来一声干脆利落的“我靠”。

就不能提徐幻吗?简直比声控开关还灵敏。土豆和孙缈再次笑得东倒西歪。

徐幻哼了一声,举起筷子夹了一颗虾仁,慢悠悠地开口:“随便啦。反正我马上就要结婚搬出去了。”

“结婚?”宁宣和孙缈同时开口,“跟谁?”

“当然是跟男朋友。”

“你们才认识不到两个月!”

“那又怎样?”徐幻满不在乎地说,“我以前还跟别人在一起两年,也不见得就有什么用。”

“那也不用这么着急吧。”孙缈说,“为了钱?”

“说什么呀!”

宁宣忍不住喝了一声。孙缈置若罔闻,盯着徐幻瞧,等她回答。对此,徐幻只是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关你什么事”。

“难不成真的为了一只饶舌的鹦鹉?”举起筷子的时候,孙缈喃喃自语。

责任编辑:阿芙拉 afra@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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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禾
阿禾  @陆禾姑娘
写小说的,生于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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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一枚姑娘
我对小孩没有喜恶 只是和任何人都亲不起来 总有距离感 如果要说小孩 我一直有强烈的感受 不想要孩子 假如有了孩子一定要给他足够多的爱 但我不想给他责任 我只想要他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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