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湾仔圣佛兰士街转角的店铺，一家名叫Victoria’s Party的餐酒馆开张。

开幕那日没有花篮，没有记者，侍应把小小的场中空地布置出一张餐台，落地玻璃处若隐若现错落放置着白色蜡烛，空气中弥漫着木质的清香。黄昏悄然降临，灯光亮起，在暗木墙面上打出高雅的光影。

开张这日，女主人只邀请了三位客人，但有一位客人迟迟未到。

“今天开02年的玛歌红亭。”

穿着黑裙的梁菲雅指示侍应把醒酒器里的红酒倒入酒杯。

女人们都穿着黑色衣服，因为只有她们知道，这不仅是庆祝开幕，也是怀念一位不在人世的朋友。

小小的木质餐台只能坐下四位，梁菲雅左边的是苏敏，右边的是黎绮云，而对面那张空空的凳子，是留给夏无双的。

 “Cheers.”

三只酒杯轻轻碰撞，红酒微微摇晃，散发出雪松与莓果的香气，和空气里檀香味蜡烛相融合，让人仿佛身处北欧森林般悠闲惬意。

这将会是很好的派对。

梁菲雅知道自己擅长于此，多年来身在豪门，唯一学到的本领就是喝遍了世界上最好的酒、吃遍了最好的食物。所以当她亲自选址开这家餐酒馆，亲自选酒、拟定菜单、室内设计装修，没有人会质疑这位豪门太太的品味。因此名声很容易就打响，餐厅预约早已满至半年后。

不，应该说是前豪门太太。

半年前梁菲雅与何家俊离婚，净身出户，她什么也不要，只求何家俊放她自由。她再也不想理会什么Mandy Wong、Martin，他们爱怎样便怎样，只要不少了Josephine的一份遗产就行。

她早就知道何家容不下她，自从一年前她决定以自己的黑材料转做污点证人那一刻起，便回不了头。

这半年，过了离婚期的鸡飞狗跳，做完一大轮采访，豪门的光鲜和龌龊，她爱怎么说怎么说，怎么哗众取宠怎么说，出尽了风头，也顺便给新店打了一圈广告，她知道何家婆婆气得发抖，但也没办法，谁叫他们现在管不了她。

开张的第一杯酒，2002年的玛歌红亭，虽然价格不及正牌玛歌昂贵，却有着正牌玛歌所没有的新鲜水果香气，且随着十几年的时光，那果香变得更加复杂醇厚。2002年，就是她嫁进何家的那一年，现在一口恶气都吐出去，喝进来的是甘甜美酒。

是的，她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喝酒，这是人生中所有好事情中最爽的一件。

“既然Vicky还不来，我们就先吃东西慢慢等，反正她的性格就这样，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梁菲雅看着那张空荡荡的座位。

另外两人表示赞成。

侍应开始忙碌起来，不一会儿，从厨房端出一道芝士配酿云南火腿心，两人吃了都赞不绝口。

梁菲雅非常得意，“我跟你们说，我别的什么都不行。但是，用什么东西配什么酒，谁也不要质疑我……”

一提起酒，梁菲雅就停不了，她最近的侃侃而谈都是在电视访问里训练出来的，黎绮云和苏敏以前不知道她这么爱满嘴跑火车。

“诶，”苏敏打断了梁菲雅，“这个地段开店，不便宜吧？”

梁菲雅神秘一笑。

三个女人相互对视，都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离婚之后不久，账户就收到一笔钱。”梁菲雅眼波流转，“……我用这笔钱，交了两年租，还布置了这个装修。”她顿了顿，看了看身边两位。

“黎绮云，我最近在电视里经常看见你啊。”

黎绮云喝了半杯红酒，喜形于色，“新节目嘛，混口饭吃，我这年纪难道还通宵拍戏？”

苏敏忍不住笑了出来，“等恢复期过了再拍戏嘛，不然怎么做表情？”

黎绮云白了苏敏一眼，最近她的眼尾明显上扬，有点扯着头皮，眼睛看起来像狐狸，鼻子则更加高耸，连嘴唇也肿了一圈。梁菲雅凑上去，仔细打量她的脸，把她看得发毛。

“哎呀，行了行了，埋了点线而已！至于那么大惊小怪吗！”

苏敏也凑上来，继续盯着她。

“鼻子上打了一针……嘴唇也打了。”

 “我这叫敬业，本来有个角色还被那谁谁抢了，等老娘恢复期过了，让那谁谁走开…… ” 黎绮云没好气地说。

 “听说你换了房子，怎么？最近租不起南湾豪庭了？”梁菲雅继续揶揄着。

黎绮云愣了一愣，放下酒杯，虽然她的脸上还在恢复期，不太笑得出，但眼睛里的笑意却很是明显。

“半年前，我的租约到期，你知道嘛，我们之前又协助调查又牵涉这个那个的，男人都很怕我们的，男朋友，那是找不到的……”

“是你而已。”梁菲雅笑了笑。

“Anyway，刚好那时候呢，我收到一封信，通知我去收楼，我就奇怪了，什么时候买楼了，然后我去看，是一层在新界的单位，什么欐山一号，小是小了点，远是远了点，不过，风景不错，一个人住也凑合。”黎绮云慢悠悠地说。

“什么？她送你一层楼？！”梁菲雅大感不满。

“首期而已！我要还房贷的，所以才出来拍戏嘛。”黎绮云没好气地理了理自己新植的睫毛。

“你呢，苏敏？”两人转头盯着苏敏。

苏敏化了淡妆，头发剪到中短长度，染成温柔的栗子色，比起年轻时千金小姐的娇贵气质，现在的她显得优雅又成熟，苏敏笑了笑，不紧不慢地从手袋中拿出名片分发给两人。

名片是墨绿色磨砂纸烫金字，质感十足，上面用中文和日文印着苏敏的头衔“绮丽心咖啡厅  市场经理”。

“什么？你怎么也跑去搞餐厅了？”梁菲雅睁大眼睛。

“这间咖啡厅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前段时间因为经营不善，他们打算退出香港市场，结果我收到一封邮件，是说我买下了这间咖啡厅的特许经营权。”苏敏神秘一笑。“我和他们的日本代表开了会，他们确认了我的经营权，又觉得我适合做这个职位，所以，我现在……是绮丽心的香港代理了！”她妆容精致的脸上，难掩兴奋之情。

的确，香港的游客数量已经今不如昔，Koyo这家老牌商场越来越需要靠着本地客人捧场才能经营下去，而对于苏敏这位生活在八九十年代的富家千金，只要能恢复以前的食物和服务质量，“绮丽心”还是有能力吸引旧客回头的。

“好吧，那我有空就来你们那拍拍照，打打卡，让你们蹭蹭女明星的名气。”黎绮云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

“那您可千万别在我这打卡了，现在预约到了十月，好多朋友还抱怨预约不到呢。”梁菲雅戳了黎绮云的脸一下，吓得她立马捂着脸弹开。

落地玻璃窗外的街道，已经开始热闹起来了。

隔着茶色玻璃，可以看见穿着华美的人们在下班之后三三两两走进星街月街的小巷，加入不同的聚会，寻找不同的伙伴。

经济好也罢、坏也罢，游客多也好、少也好，在港岛，无论如何下班之后都是要happy hour的，和朋友喝一杯，或是和陌生人同处一间酒吧餐厅，谈情说爱，是调剂，也是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Cheers。”

三人再次举杯，玻璃杯弧光倒映着黄昏迷离，新的夜晚要开始了。

“对了，怎么Vicky还没来？”

“可能她不会来了，她有她的party。”不知是谁最后说。

台南的海岸线，落日慢慢沉下。

微微凉意从海岸线的农田与丛林中涌来，涌向海面，最后的燥热在与它抗争的过程中一点点消退，于是便有了水雾悄然集结，飘散，眼看最后一丝夕阳也即将被乌云掩盖。

整趟环岛旅行，她们总是随便挑一个海边，下车，她看书，她画画，互不干扰。那本《诺桑觉寺》，夏无双看了一遍又一遍，这小说并不出彩，宝儿一直不明白为何夏无双总是抱着它。

这段旅行中，夏无双带她吃了夜市煎海鲜，喝了黑糖红茶，做了好多好多事情，而在海岸线的每一日，她都说要带她来看盐田的火烧云，但这几日总是阴霾天气。

也许应该放弃了，明日就要回台北，这次旅行结束后，她们就会搬到纽约生活，宝儿也会开始在艺术学院的课程，一切都会重新开始。

“是我告诉他的。”

正在看书的夏无双，突然喃喃自语。

宝儿停下了笔。

夏无双一直望着手中的书，但宝儿清楚看到，就在刚刚，她眼中有些湿润，言语能欺骗人，眼睛从来不能，这是学画画的宝儿最明白的道理。

宝儿曾经听夏无双讲过很多故事，其中一个故事，就是在这样一个幽蓝的海边：

如果没有记错，那也是一个黄昏。

当海边雾气开始弥漫，有个女孩提着整个行李袋的现金，在小船上却等不到与她一起私奔的人。

她等到的是一个叫阿龙的人。

还没开口和他说一句话，他便拿出了绳子，套住了她的脖子。

她挣扎着，望向远方，太阳很快要升起了。小船上下摇荡，她年轻的身体却静止了。

夏无双说，这个女孩名叫拉蓝。

她是那个误入诺桑觉寺的女孩，也是那个逃出诺桑觉寺的女孩，但现实不是言情小说，她没有等到好结局，那个曾经引诱她的人，最后亲手把她捕杀。

夜半来，天明去。

她死在太阳出来之前，霞光漫天里，那条船永远没有到岸。

夏无双似乎仍在喃喃自语。

“我只告诉了他一个人……”

“什么？”宝儿不解。

 “没什么……”她理了理被海风吹乱的头发，站起身收拾好书本，向着旅行房车的方向走去。

宝儿有些疑惑，但也只好站起身。

“我先去海边找水龙头把颜料洗一下！”宝儿轻快地转身跑向海边。

随着女孩背影的远去，火光仿佛在背后燃起。

夏无双回头一望。

海面上最后一缕余晖落下之前，乌云竟然尽数散去，天与地，霎时间一片火烈。

是火烧云。

女孩兴奋的尖叫声传来，那声音越来越远，与记忆里的声音叠在一起。

恍惚间眼前又出现了阳明山别墅的那场大火，火中的地下室，躺着李德龙一动不动的尸体。

那天他偷偷来阳明山找她，叫她帮他还债，帮他东山再起。而她，不想再被他打乱好不容易得来的安稳生活，他急了，说手头上有很多东西，能让她当不成少奶奶。

他说了很多很多，最后的那句话，是他能弄死关子盈，也能这样对她。

她当时就从暴怒中愣住了。

 “我一直在找他，还好你告诉了我。”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还是那样俊美，神色还是那样轻佻，只是眉目间有种浮肿，那是失去金钱后的不堪，是骨子里追逐名利的恶臭。

她突然发现他们的爱，只是动物之间，互相疗伤的短暂时刻。一旦身体康复，便会抢夺剩下的食物。

然后发生了什么，她不记得了，松节油的气味在四周弥漫着，浓烟扑鼻而来，她突然意识到那是她亲手放的火。

她本来是不想走的，可当火舌席卷了她的身体，灼痛令她惊醒，想起肚子里的孩子，于是飞奔冲出别墅，用力跑，撞到了什么也不管，只是一直跑。

直到她突然停下来，才发现已经跑到山崖边，眼前是阳明山下的台北夜景，一片璀璨如繁星，她意识到她还活着。忘了身体的疼痛，眼里只看到璀璨的光点，聚合成网，把她从黑暗中捞起。

既然活着，就要活下去，那天晚上，她对自己说。

此刻，在夏无双的眼眸里，台北盆地的灯光、维多利亚港的倒影，还有此时眼前的火烧云堆叠在一起，红色与红色、光与光，分不清彼此的来历。

但那只是一瞬间，她眨了眨眼，转身走向马路对面。

夜色将至，不知今夜，会否仍有晚香玉。

（全文完）

作者的话：

感谢大家陪伴到了派对的最后。

这个故事是一段浓缩的香港往事，我想写几个青春不再的女人，是如何走到这个华丽世界的中心，参悟所有的繁华都是灯光倒影，“命运的馈赠早在一开始就标好了价格”，香港如是，青春如是，女子如是。

谢谢你们成为最安静的看客，看它起朱楼，看它茶酒凉，最后不过一笑风云已过，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