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许多年,夏无双再来围村吃围头饭。
记得年轻时有段时间半红不红,工作不多,有次安安叫她来围村的新年宴唱歌登台,一次能收一万块利是,夏无双很是感激安安。所以当安安最近出差两日一回到香港,叫到夏无双再去围村吃水灯宴时,她一口便答应。
夏无双一下车,就被烟尘惹得咳嗽起来,她张望向不远处的工地,一栋栋高楼正在建起,在夜色里就像什么沉睡着的远古巨兽,和一条马路之隔的热闹围村形成鲜明对比。
“Vicky!”听见有人喊自己,夏无双回头,见到安安站在围村门口冲自己挥手。她总是一副灵活干练的模样,一手拉着夏无双就进了村口。
“那房子,盖得好高。”夏无双还在回头望着。
“哦,是新美伦的楼盘,最近在卖呢,白天路边一堆地产代理在站着揽客。”
“这块地也起了楼?记得以前是农田。”
“改了土地用途吧,我们村的房子可就涨价了,这里的地铁站明年也开了,现在那房子一尺要一万五,想不到吧,荒郊野岭也这么贵。”安安不置可否。
进了村子空地广场,那里已经张灯结彩,摆了几十围圆桌,宾客们以带着几分乡野的洪亮声音四处敬酒,笑声不绝。
“今天是什么节日?”明明圣诞没到,中秋也过了。
“下元节。没听说过吧,全香港没几个围村过这个节,大家都知道上元节、中元节,偏偏我们村下元节最隆重,我们拜三界公,昨晚已经开始拜了,今晚能顺便吃贡品。”
“正好,我在家里无聊死了。”夏无双由衷地感谢,“对了,你之前不是说新美容院要开张,要不要来捧场啊。”
安安脸色却有点惊慌,“不用啦,那天会有记者来,又不知道被人写成什么样。”
夏无双一头雾水,但安安犹如穿花蝴蝶,很快就把她带到桌子边,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说,“她们也来了。”夏无双便意识到,安安叫大家来,是有事要商量。
果不其然,苏敏、梁菲雅、黎绮云都在,黎绮云被人认出来了,一直有人拉着她拍照,梁菲雅和苏敏铁青着脸,夏无双知道,她们都心事重重。
“大家先别想太多,喝点茶,我一会回来。”安安交代完就走了,她在围村是个厉害角色,很多长辈拉着她说话,也有名流议员要和她打招呼,夏无双隐约听见有人恭喜安安新店要开张的事。安安脸上挂着笑,喜上眉梢。不知为何,夏无双隐隐感觉到,安安没有一刻的笑容是真心流露。
“也不知道几点结束。”梁菲雅先开口,她家里有门禁,不敢太晚回家。
苏敏静静拿着一杯红酒一口接一口地喝,夏无双有一丝不祥的感觉,这感觉让她想到自己,她也笑不出来。
黎绮云倒是最后终于坐下了,梁菲雅问黎绮云宝儿去了哪里,黎绮云轻描淡写地说,“她今天不舒服。”
其实夏无双知道,宝儿和黎绮云摊牌了,不想整天跟着她跑场子,黎绮云一下子没了助手,又要自己拎包又要自己放外套,颇有几分狼狈。
“也是,老这么使唤人家小女孩也不是办法,人家总要出去认识男孩子吧,难道天天和你那些叔叔伯伯玩。”梁菲雅一如既往的毒舌,但这毒舌里,带有些强作镇定的意味。
黎绮云瞪了梁菲雅一眼,又瞪了夏无双一眼。自从那日宝儿看见她在马场当众打了夏无双一巴掌,便不再理会自己,总推说各种理由不出来帮忙。其实黎绮云心里懂,她知道宝儿单纯,不想让她去外面被乱七八糟的男人骗,她宁愿自己把关,帮宝儿认识金龟婿,完成自己这辈子都做不到的事情。
黎绮云去拿酒的手,和苏敏的手刚好碰在了一起,苏敏缩了手,让给黎绮云。
“苏敏,”黎绮云和颜悦色,“你的钱凑齐了吗?”
苏敏摇了摇头,看着夏无双。
“你问Vicky。”梁菲雅没好气。
“不好意思啊苏敏,之前说借你钱,后来确实没办法借给你。”夏无双低声说。
“没关系……我再想办法……”苏敏的脸从一开始就是苍白的。
“苏敏,我帮你想办法,你们,你们也要想办法啊。Vicky,你不能说话不算数啊!”
“怎么了?”安安回到座位,看见众人的脸色都是一片铁青,个个狠狠地盯着夏无双,像是要把她吃掉。
“我不想离婚。”夏无双沉默许久,突然这样说。
“发生什么事了?”安安一头雾水。
“之前我说我没有收到任何威胁信息,我说谎了,那人叫我和老公离婚。”夏无双黯然。
一片沉默,梁菲雅的冷笑打破了沉默。
“难怪那张电邮的照片有我们五个人,人人有份永不落空啊。好啊,你不肯离婚,我的照片就会被放出去,到时候就是我被离婚呗。也是,人都是自私的,所以你不肯借钱给苏敏,你就等着看我死。”
“她们说的是真的吗?”安安压低声音,质问夏无双。
“我又没有任何黑材料,凭什么为了你自己做的事情放弃我的婚姻?”夏无双低下了头。
“那你想过苏敏吗?她什么都不要,只想知道她爸自杀的真相。”眼看梁菲雅声量变大,苏敏连忙拉住她。
“夏无双,我们现在在同一条船上!”
夏无双抬起头,看着一直没有出声的黎绮云,黎绮云只是皱眉沉思着,没有反应。
夏无双又看看安安,安安也没说话。
“你们早就商量好了?”夏无双恍然大悟,“今天找我来,就是个鸿门宴?”
众女都没有出声。
“ 安安,其实你要付出的代价并不大,只是复刻后冠而已。Amy,你怕出事推了剧,以后还有机会。苏敏,两百万,你愿意给,为的不是别人,是自己想要知道真相,也是你自己曾经欠的钱。Faya,至于你,我知道要接受老公的私生子很难受,但这是迟早的事,你也知道的……”夏无双的肩膀开始颤抖。“但我呢,要我离婚,我的婚姻好好的,凭什么一句话就要我离婚?”
夏无双仿佛压抑许久,继续絮絮叨叨着。
“我不能放弃这段婚姻……这些年我和先生在台北,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你们看过我身上的疤,那是在阳明山的家火灾的时候,我因为救他才这样,不仅我身上的疤……”夏无双语气哽噎,“还有我当时好不容易怀上的孩子……”
此时舞台上舞狮飘色,锣鼓喧天,只有这一台女人沉默着。
眼泪在夏无双的眼眶里闪烁,她努力抑制泪水流下来,脸部肌肉都在颤抖,安安叹了口气,轻轻揽住她的手臂。
下元节,农历十月初十五,围村气温还比市区低了几度,冷风吹透了这个村中空地,人们靠着群聚而取暖。可是她们呢,群聚只是相对无言,人和人的悲欢不可相通。每个人能守多少秘密,又能如何过好余下的人生。
“对不起,”夏无双站起身,“我想一个人静一下。”她披上风衣外套,往围村里面方向走去,安安连忙跟上。
桌上就剩下三个人,相视互望。
许久,黎绮云皱着眉头,终于忍不住出了声。
“梁菲雅,你的那些照片,你应该不会不知道是谁拍的吧?”
梁菲雅一愣,没做声。
苏敏望了梁菲雅一眼,似乎也心中有数。“都这个时候了,都说出来吧。”
梁菲雅望望四周,神色尴尬,“那些照片……我只和一个人拍过,那人你们也认识。”
苏敏和黎绮云屏息倾听,果然从她口中听到那个名字。
“是David。”梁菲雅的头低了下去。
苏敏皱眉思索,“不对啊,你和David认识,是和何家俊结婚之后吧?”她这些年一直与梁菲雅有联络,所以忍不住说了出来。
梁菲雅面色更加尴尬。
黎绮云恍然,“搞了大半天你不肯说,原来是婚内出轨!”
梁菲雅当然不能说,嫁入豪门的人妻出轨,那绝对是没法洗的人生污点,当年关子盈和何家俊还没结婚,因为和David的绯闻,都已经弄得满城风雨了。
安安追上夏无双,走得急了几步,被冷风吹得咳嗽。
夏无双停了下来,坐在水塘边风雨亭的木围栏上。
“有烟吗?”
安安忙递上烟盒。夏无双四处找打火机,看见水灯,便拿起一盏塑料莲花,用里面的烛火点着了烟。
“Vicky,我觉得现在最有嫌疑的人是李德龙……”
“为什么这么说?”夏无双看着安安。烟雾袅袅萦绕在空气里,这夜水塘漂浮着祝节的水灯,把一池黝黑之水,照得灿若星河。
“你有没有发现,那个李德龙跟我们所有人都有联系,”
“这人应该早就不在香港了吧?他后来没跟蓝凤仪,去了傲丽集团当了中层,全世界跑销售,后来傲丽不行了,但其实根本借尸还魂成了新美伦,这几年做地产做得风生水起,傲丽成了新美伦之后,我就再没在香港见过David。”梁菲雅压低声线。
“你们没联络了?”黎绮云吊着眉毛问梁菲雅。
“没有!”梁菲雅又羞又怒,“……我不过是一时意乱情迷……”
“意乱情迷会被人拍这种照片?”
梁菲雅没有说话,脸涨得通红。2005年刚嫁入何家那会儿,在婆家没地位,也突然没了演艺圈的工作,何家俊专心事业和身边的莺莺燕燕,没怎么搭理她,寂寞人妻在私人派对上重遇了David,当时他只是偶尔回香港。
李德龙还是那副慵懒风流的气派,衬衫扣子不好好扣,又因为漂泊四海,多了几分精英味道,听说在台湾做直销,做得还挺成功。梁菲雅就不知道为什么陷了进去。那一晚不知道喝多了还是抽了什么烟,迷迷糊糊中听见快门声,她竟然也忘了拒绝。
这事在她心里是个定时炸弹,直到傲丽突然宣布被新美伦收购,傲丽的旧管理层走的走留的留,李德龙倒是没在新美伦的名单里,梁菲雅这才稍微放了心。
“其实,我一直以为李德龙出事了。”苏敏突然说。
“出事?”梁菲雅一愣。
苏敏有些喝醉,脸颊红扑扑的,反倒为她苍白的脸添了几分血色。
“你们真不知道?黎绮云,你也不知道?我们之前签约给Lyn姐的时候,除了我们自己的出粮户口,她不是给我们都另外开了个账户?华亨银行的,不记得了吗?那个账户说是我们的外快账户,都是她有份一起管理。”
梁菲雅木然点点头,黎绮云也不吭声,她们知道,当然知道。
“那时候我出一个活动其实才赚几千块吧,可那个账户里总是十万十万的进,那时候我拍一部电影的片酬也才几万块,账户里却会有上百万,然后钱下个月就会被Lyn姐转出去,说是转给公司账户,但每个月还是会从那个账户再给我们出津贴。那些艺人账户,实际操作人都是李德龙。”
苏敏的眼神仿佛飘去远处,看着那个一去不复返的年代。“那时候我们不懂,现在你们还不懂吗?”
“那个李德龙,根本是白手套。”
安安说完,吐出一口烟,与夜色里的霜雾融合在一起。
“他有可能被捉了,可能被杀了,可能逃跑了……”
水灯的灿烂,竟衬托得池塘水,像一片冷却的幽冥之地
夏无双默然不语。
戏台上的人们都喝了些酒,皆在称兄道弟,这一围冷冷清清,好像全世界都忘记了三个女人的存在。
苏敏接着说,“那时候我爸叫我别碰那些东西,但没办法,这是跟着Lyn姐进娱乐圈的附加条件之一。当年我最红的时候,账户里总有流动的几千万,可大多数都不是我的。那时候我拍了很多假广告和烂片,就是为了能让户口里这些钱的存在是有理由的。”
梁菲雅和黎绮云没有做声。
“怎么,你们怎么都不说话?现在出现的这些东西,应该就是以前拿来控制我们的把柄吧?对吧?”
苏敏热切而神经质地看着另两人。
“夏无双,你到底是什么时候被烧伤的?”
夏无双一愣,这话问得突然,“那场火灾是意外,佣人粗心,走的时候忘了关抽湿机,电线短路。”
“你确定是意外?”
“保险公司也说是意外,所以才赔了钱……”
安安眉头紧锁,“你去台北之后,还和李德龙有联络吗?我记得你好像有段时间和他拍过拖。”
夏无双点点头,“是关子盈离开香港之后。”
“这个李德龙好像和Lyn姐手下的所有女孩都有关系,难道真的都是巧合?”
“对了,你认识David吗?”梁菲雅突然望向黎绮云。
黎绮云迟疑着点点头,“没有深交,我之前拍过的一些戏是傲丽有份投资的,仅此而已。”
“戏?那些三级片吗?”梁菲雅轻哼一声。
黎绮云没说话,面色铁青,半天从口里憋出一个“嗯”。
“我记得黎绮云当时有个新闻,说她拍那部三级片的时候现场假戏真做,都被拍下来了。”安安低声说。
夏无双只觉得冷风吹来一身冷汗。“所以,他们有每一个人的把柄。”
安安没出声,又点起一支烟。
“我们走吧,我有点害怕。”夏无双把外套紧紧裹在身上。
“害怕?”
“我听说这水塘有点邪门。”夏无双张望四周,风雨亭三面环水,水光与水灯烛火摇曳,夜雾飘摇,也不知道祭的是什么。
“我从小在这长大,怕什么?”安安轻轻一笑。
“我听说以前围村,民风彪悍,谁要是做了二五仔,背叛了围村的集体利益,会死得很惨。这是真的吗?”
安安吐出一团烟雾,低下了头,“可能是吧。”
“说来也奇怪,以前我老家广州围村的水塘,那是用来洗衣服的,现在很多都没留着了,这儿还留个水塘,也不知道用来干嘛……”
安安掐灭燃了一半的烟,笑了笑,声音比平时更加沙哑。
“走吧,晚上村里放天灯呢,到时候新楼盘入伙了,就不能偷放了。”
安安牵起夏无双的手,把她拉走。
水灯摇曳,在她的脸上忽明忽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