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多利亚的派对·第十九章:维港的夜


文/吴沚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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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噩梦中惊醒时,夏无双意识到自己身在银鹭湾的卧房里,身边多了一个熟悉的背影,是陈云生回来了。

她立刻从后面紧紧抱住了他。

“怎么了?”

陈云生醒了,转过身来面对着她。

“提前回来怎么不和我说一声?”她轻声埋怨。

“事情结束了就回来了。”

“新加坡怎么样?”

“就那样。”

她便不出声了,两人黑暗中看不清彼此的脸。

“睡吧,明天陪你吃饭。”他结束了对话,很快又睡去。

夏无双睡不着,深吸一口空气,同样是海边的气候,香港和台南有着孑然不同的气味。

她又突然想起那句诗“夜半来,天明去”……下一句是什么来着?

第二天下午,陈云生发来短信,夜晚七点半,在尖沙咀吃饭,那家餐厅在商场高层,是新进驻香港的米芝莲餐厅。

既然是高级餐厅,那总不能太过随意。她坐在梳妆台边,用力往黑眼圈上遮瑕,昨晚睡得不好,只能粉再涂厚一点。面对镜子,夏无双越来越力不从心,以前年轻时,三分钟就能化完妆,只要画眉毛,加一条眼线就神采飞扬。现在,每晚睡前都要往脸上糊各种霜水,她甚至想过,要不就去安安的美容院,像梁菲雅一样往面皮里面植入几十根金线好了。

但什么都不能一劳永逸,看看现在黎绮云的脸,总是挖东墙补西墙,总觉得比什么都不弄还要更憔悴。

夏无双换上白色西装外套,里面是黑色丝绒长裙,领口若隐若现,因此必须更加仔细地进行遮瑕,一点一点修补自己,就像修补一尊破碎的娃娃,化妆是一种黏合,也是一种镇静,尽管薄薄的衣料下尽是蜿蜒的疤痕,但至少在露出来的地方,她很完美,就像一尊寺庙里被精心打扮过的神像。

她告诉自己,她能容忍丈夫出轨,因为她已经近乎一无所有,也是因为当年是陈云生把她从绝望里捡起来……

当年和李德龙分开后,夏无双在台北贵妇圈子里成了一个大笑话。流言纷纷:某某女企业家以前也是李德龙的“恩客”,还有某名媛,更是每次去香港都会在游艇“临幸”他。夏无双终于明白,李德龙根本不是蓝凤仪的表弟,他是蓝凤仪的情人,更是她的马前卒。

好看的女人可以用来笼络人心,好看的男人也一样。蓝凤仪深谙此道,所以她从不阻挠李德龙四处留情。  

再往后,就是更糟糕的事情,“李医生”代理的直销产品严重滞销,挤压了几百万台币的货在仓库,连仓库租金都拿不出来。下面的代理们手里积了货散不掉,都来找他算账。他卖了那辆BMW,和她躲去台北市郊三重县的小宾馆,每日中午出门,凌晨才回来。直到有一天,债主和她都再也联络不到李德龙。

怪只怪当初以为自己安全了,幸福得太高调,以为一切痛苦都过去了,殊不知有更大的痛苦等在后头。

怀孕当然只是空欢喜一场,她因为打多了破卵针,体内激素紊乱,所以验出了错误结果,但她该庆幸那是一个误会,一个人在台北一无所有,总好过肚子里还带一个。

当时有电视台的人找夏无双上通告,她心里清楚,上了通告就要自揭伤疤,把悲惨故事巨细靡遗换成收视率,像那些豪门怨妇,一边哭一边呼唤老公回家。“前港星嫁错郎沦落成弃妇”,这样的标题她承受不了。她想了一夜,统统回绝了。

那段时间夏无双也想过回香港,但香港已经没有她的家了,她铩羽而归,要从曾经那些赶她走的人手里讨生活,她更做不到。

而事情就是那一夜发生的。

当时她躲在三重县的出租房里,平日出门只是下楼买食物,她不该那么随意的,忘了自己还在躲李德龙的债主,她也不该一边听歌一边逛夜市。等她打开家门时,才意识到有人跟着上了黑漆漆的楼道。

那晚,全程都无法看清那几人的样子,窗外的路灯和偶尔经过的摩托车是这个世界唯一光亮,可光亮有什么意义,这整个世界又有什么意义?到最后她甚至都感觉不到痛了,屈辱太大,很多感知也就不那么敏锐。

等那些人走了,夜却还是无止境。她彻底变成残破的、罪孽深重的女人,她被丈夫和整个世界丢弃在三重县的旧楼里,自生自灭。

可能本来死了就死了,但偏偏没有。

太阳还是出来了,第二日地球照样运转,偏偏她肚子饿了,从地板上爬起来,捉起昨晚买的食物把自己填饱了。

肚子饱了之后就不想死了,凭什么不想死呢?她到现在还是没有想清楚,可能就是因为,她太贪恋人间,没胆子去死。

那一整天,夏无双只是呆坐着,在想要不要报警,但她想既然都没有答应上节目,又何必引来苍蝇一样的记者为自己写更多血泪故事呢?然后她开始打电话,一个一个电话打,打给所有她认识的台湾朋友,只要有工作空缺,她就愿意去做。

刚好有个台中的大姐,说有个服装店需要人帮忙看,月薪两万台币,再算销售提成,她当下就决定第二天搬去台中。

她租了一辆面包车把所有家当放进去,车子却在半路抛锚,她下车查看,被雨滑倒在地,膝盖磕破,狼狈得真想冲到路中间一了百了。这时候有辆黑色路虎停了下来,有人下车用粤语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仔细辨认,认出那人是在慈善晚宴上认识的香港商人陈云生。

陈云生见到她,一声不吭,从车尾箱拿出急救盒,给她处理伤口,贴上止血贴。她万念俱灰,连“谢谢”也无力说出口。

他得知她的境况,便把她带回台北,让她暂时住在他阳明山的别墅里,她才知道他多么有钱。

2010年夏无双嫁给陈云生,没有婚宴,连陈云生的父母都没有出现,他说他父母早已断绝关系。两人只是吃了餐饭,他给她选了枚戒指。

她觉得很好,因为她没脸再面对什么亲情,并且她和失踪的李德龙还没有正式离婚,她自觉名不正言不顺,也从不敢要求什么。

所谓结婚典礼是在北海道的水之教堂,没有观众,夜色中,他们对着水池另一端影影绰绰的十字架,他套在她手指上的,是两克拉精光闪烁的钻戒,那是北海道夜里比星还亮的光。这一刻她知道自己终于被净化,被妥善保管,从此不再颠沛流离。

陈云生从未提起自己的父母,她也只是在他的书柜里看见过一张裱起的相片,里面是黑白色的一对母子,那男孩瞪着圆圆大眼,女人垂着眼坐着,半搂着男孩。她猜想那是陈云生的母亲,但当她问起,他就说她死了。某种方面来说,她和陈云生是同类,他们都不曾从家庭中感受过温暖,因此互相谅解对方在婚姻关系中的淡漠和凉薄。

她和陈云生在一起之后,便决定和过去的夏无双、叶萍萍说再见,现在她是陈太太。陈云生年龄也不小,她希望能为他生一个孩子,从此好好抚养,这样大家都便有了家。他也不反对,只说随缘就好。

那几年打了无数催产针,试过三个月都只能在床上躺着,她在2016年又去了一趟台南,陈云生去那出差,她要跟着去。自由活动那日,她忍不住又去了那间临水夫人庙,庙里已经换了个年轻点的女主理人,据说之前的老妇去世了。

这个新主理人倒是循规蹈矩,不多嘴也不漫天要价,一切都是正常流程,奉上多子水果,求子烧香化功德。主理人问她要不要供一个小型长明灯,香火常旺盛,儿女缘分更好。她翻着供奉的本子,看看价格也能接受,便供了一年。

那晚陈云生和她没回台北,留宿在台南香格里拉。

回去台北后便发现经期迟迟不来,她躲在浴室里用验孕棒,看着上面出现的两条杠,她还是不信,自己去了医院化验。

结果是真的,是真的。她当时想,那个庙是真的有用,但她不敢说,连对陈云生都不敢说,她怕说出来福分就没了。

再然后就是那场阳明山别墅的大火,那是2016年底,她冒着生命危险上楼去找陈云生,他却不在房间,她的半个身体被烧伤,流产,医生说今后再也不能生孩子。

2017年底她才出院,陈云生便再也没有碰过她。但他对她说,会照顾她一辈子。

 

米芝莲餐厅进驻香港果然砸了血本。

整面对着维港的落地玻璃,还有一个开阔的露台,供客人去喝杯餐前餐后酒。陈云生专门订了窗边座位,随便怎么望,背景都是一片璀璨的维港灯火。

因为新开业,餐厅有一个全品项taste set,要价不菲,所有菜色都能品尝到,光是前菜就有七八种,碟子被布置得精致不可方物:八爪鱼来自南美,海胆来自北海道,生蚝来自法国,每样一口,每口都不同,一餐饭就能环游世界。

夫妻俩因为少有这样独处时刻,食物吃得很慢,酒喝了一杯又一杯,主菜姗姗来迟,是红酒牛脸颊配梨子鹅肝,陈云生知道夏无双的口味,因此每次订餐厅时总是帮她决定主菜,夏无双一开始有反抗过,后来发现陈云生确实选得很好,就再没出过声。

牛脸颊的酱汁是深红色,像一团模糊的血肉,夏无双突然觉得恶心,便放下了刀叉。

“不合胃口?”陈云生看了看她。

她点点头。

陈云生举手示意侍应过来。“我太太对这道主菜不太满意。”他温和地说。

侍应连忙礼貌问哪里做得不好,夏无双满脸窘迫,其实菜肴没有问题,她说不出所以然,最后只能尴尬地说:“其实还好,没事的。”

“实在抱歉,或者我们可以再为你重新准备一份。”侍应弯着腰,柔声致歉。

“真的没事。”夏无双连忙摆手,并立刻吃下一口表示自己没有意见。侍应反复确认之后才离开。

夏无双看了一眼丈夫,她不敢放下刀叉,只好一口接一口地勉强吃下面前那团汁水淋漓的肉类。

“鹅肝不喜欢吗?我记得你以前很爱吃。”陈云生看着她剩在一旁的鹅肝,关切询问。

“有点油腻。”夏无双实在吃不下,一团牛肉加一块鹅肝,这搭配是谁想的。她犹疑着要不要放下刀叉。

“也对,肝脏胆固醇高,对身体不好。”陈云生这样说,夏无双松了口气。陈云生又突然笑了笑, 扬手叫来侍应,她的身体又立马紧缩起来。

“可以上甜品了。”他说。

其实她再也吃不下了,一点点也吃不下。

甜品上来了,是一个造型可爱的粉红色蛋糕,上面插着三根蜡烛。夏无双的眼泪瞬间涌上眼睛。

为什么,又要这样,已经第三年了,可以不用这样了吧?

“如果小月顺利出生,这是她三岁生日。”陈云生柔声说。

夏无双的身体颤抖起来,她差点忘了,不,她是故意忘记的,可陈云生总要提起来,每一年那个丧生在火灾里的胎儿,都要出来提醒她,是她把她弄没的,是她的疏忽,都是她的错。

“不要哭,很多人看着。”陈云生小声提醒夏无双,她连忙用餐巾抹了抹眼角,勉强笑了笑。

“小月生日快乐。”她说,迅速一口气吹熄蜡烛。

“好了,”她举手示意侍应,“可以拿去切了,谢谢。”侍应撤走蛋糕,她终于松了一口气。

陈云生拿出一个黑丝绒的精致小盒子,递给她。她接过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只镶满碎钻的手镯,上面有一朵立体钻石玫瑰,旁边的银质小牌上写着一位新加坡知名珠宝设计师的名字。她把手镯戴在手上,确实分外闪耀,和窗外维港灯光是一种绝配。

她想她应该是幸福的。她很庆幸自己回到了香港,从那破旧的三重唐楼的深处,回到这繁华顶端,是陈云生带她回来的。

去年,台湾黑帮老大傅庆林去世,虽不至于树倒猢狲散,但警方还是开始动手了,那时候刚好陈云生的慈善基金在台湾出了点小事故,被人发现在海外购买了房产。他回到香港,大概也有点躲风头的意思。

生意还是照做,他这年也是到处飞,在香港却更加低调,从不参加社交晚宴,也不鼓励妻子去。他之前看到安安美容院剪彩的新闻,还叫妻子别上报纸。

其实经过上次安安那件事情,她们有一段时间没有见面,夏无双最近每日都在家里,烹调看书健身。

“最近没去游泳?”陈云生突然问。

夏无双的心脏又一阵紧缩,她想起那个海滩上总是远远盯着她看的救生员。

“……太冷了,没有。”

“那都做了些什么?”

“我上礼拜,又去了一趟台南……”夏无双怯生生地说。

“我知道啊。”陈云生依旧没有看她,只是低头吃蛋糕,他吃得很小心,毕竟蛋糕是高糖食物,但这是他们女儿的生祭蛋糕,他无论如何也要吃下去。

“我是去拜菩萨的……为小月能快点投胎转世进好人家……”

陈云生没作声。

她知道陈云生也伤心,他当然伤心,那是他唯一的孩子,她也知道陈云生在外面再怎么乱来,也总是注意不要留下麻烦。他的小心翼翼,让她更明白他的伤心。

“我在想,当时我能保住命,可能也是小月帮我挡了灾。”

 “别说了。”陈云生皱起眉头。

 

夜晚十点半,港岛半山区,马己仙峡道,一架车急停在别墅区门口。

苏敏下了车,急急拍梁菲雅家的院子大门。摄像头打开,她对着摄像头大喊,“我是苏敏,麻烦找梁菲雅!”

过了许久,大门才打开,穿着睡衣的梁菲雅尴尬地走出来迎接。

“我有事和你说!”苏敏面色苍白,她从未主动找过梁菲雅,更何况是直接冲到她家,梁菲雅心知不妙。

“别在这说,我明天来找你。”

“不行!必须现在说!”苏敏坚持。

梁菲雅的手机响了,她接了电话,无奈地望望别墅二楼开着灯的房间,婆婆在那里盯着她。

“妈,没事,我朋友有事找我而已……她和老公吵架了……”

电话里又说了几句,梁菲雅才挂了电话,“来我房间吧。”

梁菲雅和丈夫的房间在三楼,何家俊看了一眼苏敏,苏敏的愁苦脸色,看起来的确像和丈夫吵架的人妻,他便没多问,叫佣人收拾了客房。梁菲雅搀着苏敏进了客房,一进去就把门关上,压低嗓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不好意思,有些事一定要和你说……”

梁菲雅坐在床上,看着苏敏。

“其实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找李德龙的下落……”

听见这个名字,梁菲雅迅速地开门看了看,然后又关上。

“……那次安安美容院剪彩,有个报社的摄影师和我交换了电话,以前我们关系不错,他后来去了台湾工作差不多十年,跟社会新闻,我拜托他动用在台湾的关系找李德龙的下落,然后今天他和我联络了……”

苏敏深吸一口气,“他说,李德龙已经死了,他给我发来一篇新闻,2016年阳明山豪宅发生火灾,里面的一具焦尸应该就是李德龙,当时新闻说是豪宅女主人的前夫复仇纵火,差点害死了女主人,结果把自己烧死了。只是,当时刚刚发生高雄美浓地震,死了很多人,这新闻就完全默默无闻地被掩盖过去了。”

梁菲雅许久才憋出一句话,“所以……”

“还记得夏无双身上的疤痕吗?”

“你说……夏无双就是李德龙的前妻?夏无双就是那个阳明山豪宅的女主人?”梁菲雅睁大眼睛。

“对。”

“那她之前为什么不和我们说啊?”

苏敏摇摇头。

“所以李德龙真的已经死了?”梁菲雅似是松了口气,自言自语。她一想起她的那些照片,便恨不得李德龙早点死去,但是,但是既然他已经死了,那是谁发的照片呢……想到这,冷汗又冒了出来。

“应该是他,好像说他在台湾做直销欠了钱,债主都在找他,他死了很多人也不信,但也找不到破绽,因为当时就是夏无双现在的丈夫报的警。”苏敏说。

而梁菲雅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就觉得奇怪了,这个勒索太奇怪了,所以其实是夏无双从她前夫那里拿到了我们的黑材料,然后来勒索我们?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苏敏皱着眉头,仔细回想,“对,她一开始说要借我钱,后来又不肯借,还不让我把钱汇去那个账户,她应该是手头没有真正的录像带,所以怕穿帮。”

“那她到底要什么啊?要钱?她又不让你汇钱,她要报复?对,唯一的解释就是她要替关子盈报复我们!哎呀,真的想不明白……”梁菲雅苦恼地抓着头发。

“我今天来就是想和你说这些,其实我也没想清楚,明天再去找安安她们吧……”苏敏停了停,“但是,我觉得安安也有点奇怪……所以我还没想好要不要和她说,总感觉她有事情瞒着我们。”

苏敏匆匆站起身,“我得走了。”

“别走!”梁菲雅拉住苏敏,“我说了你会留宿一夜的,他们才不会怀疑。”

看着梁菲雅请求的样子,苏敏点点头,拿出电话。

“你干吗?”梁菲雅有些神经紧张。

“打给我老公啊,告诉他我今晚不回……”

叮,手机却收到一条短信。

见那短信来自夏无双,苏敏屏住了呼吸。

“好久不见,我老公出差了,明天来我家开生日派对?”

苏敏一愣,抬头看着梁菲雅。

很快,梁菲雅的手机也传来短信声音。

责任编辑:梅头脑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维多利亚的派对》于每周一、三、五更新。编辑部微信:oneapp2020。定期发布活动,赠送签名书和周边,欢迎添加。

作者


吴沚默
吴沚默  @吳沚默momo
编剧,TVB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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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趣
这个派对就是开头吧?
洛洛
维多利亚的派对终于要开始了
Raito
节奏把握得太好了吧,超期待下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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