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无双斜躺在床上睡着了，手边放着本《诺桑觉寺》。

这本书是简奥斯丁不为人熟识的早期作品，讲一个乡下少女去度假时认识了一对富贵兄妹，从此定情。那是一个灰姑娘依靠爱情跻身上流社会的故事。

这本书夏无双无数次想要读完，但总是被闷到睡着。一个女人天真烂漫地追求爱情，当你明白那爱情背后也代表了金钱和社会地位时，一切就会变得虚伪和沉闷。

她不懂关子盈为什么总捧着这本书。

夏无双是被门口电话声惊醒的。楼下保安打来，说有个清洁阿姨正在过来。

约莫过了十分钟，门口门铃响起，闭路电视里面站着一个打扮朴素，面目和善的中年女人。夏无双开了门，那女人用带有上海腔调的粤语自我介绍，她叫阿薇，是陈先生派来打扫卫生的。

夏无双点点头，请阿薇进了屋。阿薇便走去了卫生间，拿出自备的清洁工具，动作利索地开始工作。

“之前那个阿玲呢？”夏无双问。

“回老家了，公司换了我过来的。”阿薇笑容满面，气质沉稳，说话有令人舒服的上海口音。

夏无双感叹，现在就业这么困难了，以前在香港有几分傲慢的上海人也来做钟点工。“那就辛苦了。”夏无双睡意全无，去冲咖啡。

咖啡机发出尖锐声音，不一会儿，香气就充满了房间。阿薇见她往咖啡里放一块黑色的东西，便好奇地凑上来，问那是什么。

“是黑糖，我不习惯喝苦的。你要喝吗？”

“不用不用。”阿薇忙摆手。

夏无双便端着咖啡到客厅，开了电视机，换了几个频道，播到黎绮云退出剧集拍摄的新闻，说是剧集都已经开始拍摄了，她突然宣布退出。夏无双有些发愣地看着电视。

“陈太太，地下室要不要打扫？”

“啊？”夏无双从电视中移开目光。

“地下室要打扫伐？”

“这里有地下室？”

“对啊。”阿薇有点愕然。

“你怎么知道？”夏无双也瞪圆了大大的眼睛。

“我做过这一区的呀，房子户型差不多的。”阿薇说。

“地下室在哪？”夏无双歪头看着阿薇。

“啊……陈太太你不知道的呀，就在大门旁边的小门呀！”阿薇瞪大眼睛。

“那个不是通往车库吗？”夏无双一愣。

“哈哈哈哈，陈太太你好笑的呢，连自己家什么样子的都不知道。”阿薇连忙解释，“不过很多家都是放杂物的，您家那么大，我弄干净其他就够忙了的，放心陈太太。”

阿薇默默地低头打扫，不再出声。

夏无双心中一阵失落，丈夫最近总出差，回来有时睡一晚就匆匆走了，她觉得自己越来越迷糊，生活在这向海的房子里，房子大而空洞，总觉得不属于自己。她开始怀念阳明山的别墅，在那里，她至少过了几年开心日子。

虽然那别墅最后付之一炬。

还好，还好保住了命。但很多东西，也随着那场大火远去了。夏无双心里清楚。回香港也许是个好选择吧，这里至少还有这几个朋友。

“阿薇，我去洗澡，你忙。”她一口气喝完了尚余温热的咖啡，黑糖的甜混杂着苦，是她怀念的台南味道。

“好的，陈太太放心好了。”阿薇的声音从厨房传来。

浴室向海。

一边等浴缸满水，一边打给陈云生电话，没有人接听，她再打，香港和新加坡没有时差，陈云生可能在开会。她觉得现在就必须听到他的声音，窗外的海太过浩渺无边，让她感觉自己像个孤岛。

就这样过了不知道多久，她打了很多电话，浴缸早已蓄满水，水也开始凉了，手机铃声突然响起。

“Andy！”夏无双迅速接听了。手机那边传来的却是女性的声音，“我安安啊，在你屋苑外面，保安让我打电话给你。”

“你在我家门口？”夏无双一愣。“你怎么知道我家在哪？”

安安似乎有些欲言又止，只叫她赶快开门。

夏无双连忙挂了手机走出浴室。

“阿薇，今天我有点不舒服，等一会想去看看医生，要不你先走吧，今天钱照算，下次再找你。”

阿薇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把装备慢慢脱下。“你还好吗陈太太？”

“我没事，有点着凉，你先走吧，不好意思。”夏无双的语气坚定，阿薇也只好拿好东西，去玄关穿鞋子。

“对了，阿玲会回来吗？”

“啊？这个不知道，陈太太我们公司每个钟点都做得很干净的……”阿薇忙不迭地解释着。

“不是，我上次临时订了外卖，没有现金，就借了她钱，我想还给她，她要是回来了，你通知我好吗？这是我电话。”夏无双飞快在纸条上写上电话号码，递给阿薇。

等到阿薇走了，夏无双才拨通了保安的电话，“让她们进来。”她说。

不一会儿，黎绮云、安安、苏敏、梁菲雅的样貌出现在门口cctv屏幕里，宝儿也跟在黎绮云身后。夏无双开了门，看到了宝儿，冲她笑了笑。

宝儿有些不自在，低着头跟在黎绮云身后。

“进来吧，我去泡茶。”夏无双做出了女主人的姿态。

“本来约了我那里，结果……”安安瞪了黎绮云一眼，“我店门口都是记者，我赶快把她们拉走。”

“你们怎么知道我住这？”

众人都没说话，苏敏更是愣愣地站在客厅中央，看着外面的大海。

“是阿细？”夏无双一笑。

“你以为记者只关注你一个人？谁有新闻价值就帮谁呗，也不是帮不帮，大家各取所需。”黎绮云施施然坐在沙发上，宝儿也只好跟着坐下。

梁菲雅忙着左右观望着，“你这里挺不错的，这沙发我去年也看到了，想换，结果家里婆婆只要大叶黄花梨，说何家俊命里缺木，哎呀，整个客厅就像清朝电视剧，土死了。”

“宝儿，去帮个忙。”黎绮云施施然使唤着旁边的女仆，宝儿站起来，怯生生走向夏无双。

“那你帮我端过去。”夏无双拍拍宝儿的肩膀。

“这花茶挺香啊，哪买的？”梁菲雅主动活跃气氛，这是她在社交圈的本能反应。

“我自己调的， 在台北日子过得太无聊，经常去手工班，什么插花啦，茶道啦，烘焙陶艺……闲人一个。”夏无双笑笑，一边拿过水晶梨削皮。“你们吃水果，我来削。”

梁菲雅继续用恭维填充每分每秒，“哎哟，我可羡慕你了，你这房子啊，比我那可好多了，我们那里下个山路绕来绕去，头都晕了。这里房子密度多小，我们那边，出个门转弯就左邻右舍在行山烧烤……你看这客厅，多开扬，看这露台……”

“砰。”

瓷器摔碎的声音打断了一切。

众人循着声音望见站在一旁的苏敏，原来大家一直忽略了她，从她进来以后就一直没有说话。此时苏敏全身颤抖，破碎的茶杯落在脚下，紫红色的花茶水看起来就像一摊奇异的血水，飞溅四处。

“没事没事，我来收拾！”

夏无双忙去厨房拿抹布，再走出来却听见众人尖叫声，仔细一看，苏敏拿着刚才她削梨的水果刀，正指着夏无双的方向。

“苏敏……你……”夏无双被吓傻了。

苏敏眼睛通红，泪水在眼眶中颤抖，她上下颚之中似乎可以听得见牙齿的震动。

“为什么会这样！”

苏敏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这是我家，这里以前是我家！”

她的眼泪夺眶而出，手中的刀子握得更用力，刀尖死死指着夏无双。“是不是你？到底是不是你？！”

“我？”夏无双一脸迷茫。“苏敏，我真的不知道这房子以前是谁住的，这是我丈夫多年前买的物业，他也是通过中介买的，他也不认识你……”

苏敏的眼泪像断线珠子一样，梁菲雅已经吓傻了，她认识苏敏多年，从未见过她这么失态。在她心中，苏敏永远恬静，就像一口无底的布袋，将一切生活带来的苦难通通吞下，表面依旧无恙。

听见夏无双的话，苏敏拿着刀子的手便软了下来，无力地瘫坐在沙发上。安安连忙走上前安抚，苏敏也没有反抗，眼神空洞地看了看安安，然后顺从地将刀子递给安安。

“我也知道，偏偏那么巧……不好意思……”她的另一只手仿佛求救似的摸着颈间的十字架。

“没事，我理解的……”夏无双半跪下，小心翼翼握着苏敏的手。

 “苏敏收到汇款，有人说要200万，交换她父亲当年死去的真相。” 安安连忙对夏无双解释苏敏几日前遇见的事情。

“汇款？什么人汇的，查不到吗？”夏无双问。

“暂时还查不到，苏敏不想报警。”

夏无双望着苏敏，她没有看她们任何一个人，只是望着窗外。

“以前，这个角落是我看杂志的地方……”苏敏喃喃说着，仿佛身在过去时光，“Daddy每个礼拜二收工回家都会买回最齐的时装杂志，只要有空，我就坐在这里，一边看杂志，一边想要添置什么新衣服……”

“这一片那时候还没有那么多房子，下面一大片海滩都是这几家的……”

“苏敏！”梁菲雅从沙发上站起，她今天几乎没有化妆，运动帽将她的脸遮住一半，阴影覆盖着另一半的脸，“你可以选择不给那200万，你不给，最多当没这事发现，你又没有损失……我呢……我……”她又颓然坐下。

“那人叫菲雅接纳她老公的私生子……”安安解释。

“你老公有私生子……？”夏无双瞪圆眼睛。

所有人都沉默，因为所有人都知道。

“行了行了！有！怎么样？不是全世界都知道吗？别问了！”梁菲雅烦躁不已。

夏无双皱眉思索一阵。

“也就是说，所有人都收到后续的信息，都是那人提出的条件，对吧？安安，你呢？”

安安皱眉，咳了两声，用手搓了搓脸，拿出烟盒，“能不能……”见夏无双点点头，她点起烟，如饥似渴地抽了一口。

“是这样的，那人要我找回当年选美时的后冠，好笑吧？我真的找不到了，那么多年了，我打算给他弄个A货，诶，黎绮云，你不是认识电视台的人，他们现在选美后冠的赞助商是谁啊？”

黎绮云冷笑一声，“我怎么知道，我都半退出了，再接戏我怕我小命都没了。”

女人们都沉默了，看不见却巨大的阴影压在所有人头上。

“你呢？”苏敏突然问夏无双。

“我？”

“你没有收到任何信息吗？”苏敏直直盯着她。

“对啊。”梁菲雅醒悟起来，“我收到的邮件里有一张我们五个人的合影，也就是说，我们五个人都要一起满足那人的要求……里面也包括你。”

夏无双茫然摇摇头，“没有，可能还没到我……那你们打算怎么办？”

大家又沉默。

“我还差120 万。”苏敏先开了口。

众人望着苏敏，“你真的想给钱？”安安责问。

“你们谁能先借给我？我会出去工作慢慢还钱，实在不行，把家里的房子抵押出去。”苏敏的脸上恢复了平静。

“万一那是骗子呢？啊？”安安反对。

“你想想清楚，反正我肯定不会认那个贱种，想也别想！呸。”梁菲雅咬牙切齿。

“Faya，你现在手头有多少钱。”苏敏死死盯着梁菲雅。

“我……”梁菲雅开始结巴起来。“我也没钱……”

安安不可置信地看着梁菲雅。

“你们看我干吗？何家每个月给我零花钱就两万，其他要申请的，两万块，我都不够花！”梁菲雅赌气似的坐下。

“你是何家俊的老婆，你没存款的吗？新闻不是说你生了小孩之后收了三千万吗？”安安大声问。

“你信新闻？何家就给了我三百万，我全给我妈买房了，不然我住豪宅，她住公屋？”梁菲雅气急败坏。

苏敏沉默了，眼中流露出失望。

“我什么都没有，就只有Josephine这个亲生女儿，我给你们说，你们听不听摆布我不管，我是不会承认外面的野种的！”梁菲雅激动得站了起来。

 “那谁能借我钱？！”苏敏也提高声线，眼中泪水一刻也没有干枯过。

“我账户里……有十几万……”一直站在黎绮云身边观战的宝儿突然出声了。

“你少掺和。”黎绮云转头凶了一句，宝儿便不敢出声了。

苏敏用双手捂住脸，埋在膝盖之中。

夏无双走到苏敏身边，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其实我有一点可以动用的存款，也有一百多万，我不急用，可以先借给你……”

苏敏缓缓抬起头。

“你可以不用着急还，我相信你能出来工作，我看新闻说你之前考过物理治疗师牌照，其实你要是出来做兼职治疗师，收入不低的……”

苏敏捉住夏无双的手，“对！我可以做护理师，我每天都有时间做……”夏无双点点头，抚摸着苏敏的头发，不让她再说下去。

“不是，”安安烦躁地掐灭烟头，“那个人到底有什么目的？要钱还能懂，他要我的后冠干什么？”瓷器碟子上，已经放了她的五六个烟头，“那种东西，我早就没留着了。”

“后冠……所以……真的是关子盈吗？”梁菲雅突然问。

“还有什么好疑问的？绝对是她！”黎绮云胸有成竹，“有谁能那么了解我们当年的事情？安安，你当年选美，谁赢你了？是不是关子盈？”

安安沉默，点点头。

黎绮云的鼻子里发出轻微的“哼”一声。

 “那……Lyn姐呢？”

“不是她。”黎绮云斩钉截铁，夏无双也点点头，“我见过她了，她疯了。”

安安一愣，随即冷笑一声，继续抽烟。

一阵持久沉默，以窗外渺远的海为背景，六个女人以不同坐姿僵持在这宽阔的空间里，就像被裱在框里的一幅画。天色不好，海面像是埋在土里的古玉色，连带着这些女人的身影， 也似乎被封存在尘埃里。

“我要回家了。”苏敏突然神经质地站起身，向着大门走去。

“我送你出去。”夏无双很快地跟着苏敏，却被黎绮云一把拉住背后的衣服。夏无双一惊，黎绮云却扯得更紧。

“Amy姐……”宝儿惊叫。

“夏无双，你今天最好跟我说清楚，关子盈究竟躲在哪？”黎绮云死死拽着夏无双，夏无双比黎绮云瘦削，挣扎不开，惊恐万分。

“我不知道！”

“她到底要干什么？咱们是对不起她，可现在做这些算什么？啊？算什么！”黎绮云拿出手机，她的手机桌面弹出新的娱乐新闻《黎绮云养小鬼反噬再推剧，靠金主维生》，“操你妈让关子盈出来！”黎绮云大吼起来，她是市场买菜人家的女儿，逼急了就动手，对她来说再正常不过。

宝儿想要拉住黎绮云，却被甩开，夏无双趁机挣脱，扶住摔倒在地上的宝儿。

“欺负安安的女儿有意思吗？”夏无双低声说。

黎绮云睁大眼睛，下颚发抖，“你说什么？”她目光如利剑一般射向宝儿。宝儿颓然倒在夏无双怀中，不再反抗。

安安也一愣，刚才宝儿摔倒，她也没去扶，她可能根本就没有这本能。

其他人还不知道安安和宝儿的关系，这些年只是听着黎绮云“宝儿宝儿”的叫，仿佛叫一个丫鬟。

“我说，”夏无双站起来，高声对着黎绮云，“欺负小女孩有意思吗？你又没老公，又没小孩，唯一能控制的就是她，真可怜。”

黎绮云一巴掌甩出来，被夏无双躲开。

众人忙上前拉住黎绮云，在一片混乱中，站在门口的苏敏高声喝止所有人。

“其实不一定是关子盈！还有一个人。”

 众人慢慢停了下来，转身望着苏敏。

“你们记得Lyn姐的表弟吗？李德龙。”苏敏说，“李德龙啊，David，你们不记得了？那时候Lyn姐生日party的时候，把他介绍给所有人。”

“这个人你们肯定也认识吧……”苏敏冷静地用手拨了拨头发，“而且……我向他借过钱，刚好也是200万。我到现在都没还，因为他也失踪了，我以为他死了就不用还钱了……”

苏敏的脸色里，有种听天由命的绝望。

“看来不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