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osephine得到允许今日可以吃鱼蛋。
菲佣端着盛鱼蛋的纸杯,一颗一颗从后座喂她,她则全神贯注地盯着新Ipad屏幕,只负责张开嘴接受食物。
梁菲雅仔细盯着菲佣,生怕鱼蛋的汁水滴下来沾到车子的皮座位。等到车终于停下,司机开车门让母女三人下车之后,梁菲雅不忘叮嘱司机赶快往车厢里喷洒香水掩盖咖喱味道。
车子一会儿还要接婆婆从茶楼回家的,可别让她知道儿媳妇让孙女吃了垃圾街头食物。
确认一切无误,梁菲雅昂首走向商场的香奈儿专卖店,这次她准备了足够的预算,一是为了续会员,顺便买点新季衣服。口袋里有一张信用卡,何家俊说她可以刷十五万。
十五万,其实在这买不了什么东西,但至少,这是她生活中的大日子,她能在这家店里随意支配这些钱,只要想想就让脚步轻快起来。
带上女儿,纯粹是为了充撑场面。梁菲雅身边没什么朋友,那些整天笑嘻嘻围着她转的公关们工资其实不高,不可能和她一起逛街的。真正的富家小姐又不屑于和她玩,觉得她小家子气。想来想去,她只有带着女儿出门。
可女儿的脸,臭得跟隔夜的榴莲一样,梁菲雅只能加倍呵护,她说要吃鱼蛋,她就叫司机停车,自己下车亲自买。这个女儿真像丈夫,油盐不进,难以讨好。
梁菲雅想到自己年轻时在娱乐圈如何伏低做小,为了一个演出机会全力以赴,小心翼翼的样子,再看看自己的女儿,只能叹气。Josephine就是她年轻时候讨厌的那种女孩,家里有钱,目空一切,对旁人没有恶意,而是彻底无视。那时的苏敏有点这种样子,所以直到后来苏敏家道中落嫁给普通中学老师,她才能和苏敏成为朋友。
梁菲雅终于昂首踏进店里,店员们都热情上前,知道她是谁,也知道她今天是来刷卡换季的,自然脸色也好点。热情地安排Josephine坐在沙发上,奉上茶点,还给菲佣也端了杯水,甚至没有提醒那碗鱼蛋千万要小心食用,可别滴在白色真皮沙发上。
走了一圈,梁菲雅发现,新一季的设计简直丑死了,但她知道这就是身份的象征,没有人在意她穿出来好看否,只知道她是富贵的何家媳妇就行了。
在宽敞的试衣间一套一套试衣服的时候,梁菲雅听见外面传来熟悉的声音,她没想到这种名牌店的试衣间原来隔音也这么差。
熟悉的声音来自她丈夫何家俊,而另一把女声,她听了就要发疯。
Mandy Wong也在!为什么!梁菲雅的脑袋一片失血般空白,着实失策,现在是Lunch时间,她忘了Mandy Wong的公关公司在这附近。她停下试衣,侧耳听门外。
何家俊看见了自己的女儿,大概是知道了妻子也在这,但两人都没有走,Mandy Wong好像还坐下来叫了杯喝的。
不要脸!梁菲雅愤恨,想撕烂身上的那件新衣服、想砸烂镜子、想把空气里的香水味道撕裂出一个缝,供她呼吸。但她不敢出去。听见店员热情地向Mandy Wong推荐衣服款式,羞愧得想挖个洞钻进去。那些店员心里肯定笑开了花,这么好看的场面,可真是比电视剧还精彩。
但梁菲雅终究是知道自己躲不下去,拿出包里的粉盒补了点粉和唇膏,这时她庆幸自己带了包进来,虽然包里那个Ipad有点重。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勉强恢复一丝精神,她深深吸了口气,走出更衣室。
“好巧啊,何太。”
Mandy Wong见她出来,热情地先发制人。
梁菲雅冲她露出一个尽力高傲的微笑,径直走到何家俊面前,轻声细语,像是贤惠的妻子,“老公,在附近开会?吃了中饭吗?”她的温顺是求饶,求他在别人面前给她一点面子。
“对啊,刚好在附近和Mandy她们开会,她们之后要帮忙搞event,删掉她们公司也代表我们公司的形象,所以来给点意见。”何家俊好像也没有什么慌乱的意思,但是言语上算是给了梁菲雅面子。
她已经非常感激。
“Tony,那我先去试衣服。”Mandy Wong礼貌地消失。
“怎么样,看中了哪些?”何家俊问。
“没想好啊,这几件都不错。”梁菲雅对自己外貌还是有信心的,她在身上比划着一套嫩粉色套装,一套明黄色,她知道她精心呵护的皮肤在亮色映衬下最娇艳。
“那就都要吧。”何家俊面不改色,“Josephine呢,喜欢什么?”女儿没有表情地吃着鱼蛋,指了指远处一个小巧的新款皮包。
“那个是新款,颜色真的超美!很适合小女生!”店员适时附和。
“那就那个吧。”女儿说完,天真无邪地笑了笑,俨然是一个得到心爱玩具的女孩样子。
女儿的眼神让梁菲雅心寒,她本来以为女儿至少会和自己站在同一战线,可她没有,她小小年纪就知道谁才是家里的主人。
Mandy Wong很快就从更衣室出来,“就这件吧,我要黑色就好。”她谦虚地说。
“好吧,那我一起买单。”何家俊掏出信用卡。店员忙不迭接过。“谢谢老公!”她始终是正宫,她可以买四套不同颜色,而小三只能买黑色的。梁菲雅感受到一种苍凉的胜利感。
“谢谢Tony!”Mandy Wong的结尾句也透着一丝不甘示弱。
何家俊去买单的时候,梁菲雅偷瞄店员,她们虽然一脸殷勤,但她知道她们的内心早就笑得花枝乱颤。
不知为什么,梁菲雅突然想起,和何家俊那个轰动全城的婚礼。电视台的全程直播,让她像一个真实世界里的公主,一直没有在电视剧里做成女主角的她,在这一日成为了不可撼动的唯一女主角,不是某一部剧集、电影的,而是整个城市的。
可能这些年,她都是靠回忆那一天的风光而活着的。
梁菲雅不由自主抚摸着手上的戒指,那枚戒指一直戴着在手上,那颗孤独而璀璨的钻石,就像结婚那日的她。
也许这是她在这个家得到过最贵重的东西,真正属于她的,她用力用那钻石侧边的尖角刺着自己右手中指,这是她下意识的动作,仿佛提醒自己,为了这颗钻石,她要忍。
“对了,今晚Tony可能不回家吃饭了。”
Mandy Wong突然向她说了一句,同时配上一副同情的表情,仿佛已经尽力委婉似的,“今天是Martin生日。”
今天是他们私生子的生日。
梁菲雅抬头看向何家俊,他完美地闪避了她的目光,直接把目光绕向女儿,“Josephine今晚也来吧,有很多礼物哦。”
Josephine正抱着她的新香奈儿粉红色包,她看了爸爸一眼,然后犹疑地望向妈妈。
梁菲雅的右手中指用力地按着戒指,按到仿佛要将那颗钻石嵌入肉里。她的声音却还是平静,“你功课做完了吗?”
Josephine点点头。
梁菲雅用尽全力挤出一个笑容,就像最温柔的母亲、最懂事的妻子。
“那,记得别玩太晚了哟。”
Josephine走向父亲,乖巧地站在他身旁,就像一只知道自己会讨到食物的小狗。菲佣见状,也跟了上去,她知道她真正的主子是谁,不是太太,是小姐。
何家俊对着梁菲雅赞许地点点头,“你今晚也早点休息,叫妈别等我了。”
叫妈别等他了,那她呢?她算什么?今晚是他儿子的生日,他和儿子的母亲,还有他的女儿在一起。她是不相干的人,她只配呆在家里做女仆,服侍他母亲。梁菲雅感觉自己就快站不住,还好此时店员脸上挂着谄媚的笑,将好几个巨大的购物袋放在梁菲雅面前。
“何太,有点重,需要通知您司机来拿吗?”
梁菲雅摆摆手,一手拎过几个袋子走了出去,这几个袋子算什么?她小时候在家里是姐姐,什么家务活都是她干,这点袋子算什么?况且,里面装的还是她应得的战利品。
是她牺牲自尊换来的战利品。
梁菲雅大步走出商场,逃跑似的坐上七人车。那些香奈儿袋子把车里空间全部填满,氧气变得稀薄,她命令司机开快点,她必须快点回到家,躺在她那个巨大的床上,先喝一杯再说!
但车行一半,她突然发现不对劲,怀里空荡荡的。
手袋呢?瞬时间吓得一身冷汗,强迫自己冷静之后,她想起可能是刚才从店里出来走得太急,忘了把手袋拎出来。“回头!回去商场!”她大叫起来。
司机一脸狐疑,但还是一声不吭地在前面掉了头。梁菲雅坐立不安,安全带把她的胸口勒得就要爆炸。
车在商场门口一停住,梁菲雅就自己冲了出去,不顾形象,狂奔向店铺,脚上那对华伦天奴高跟鞋,标志性的漆皮柳钉带子紧紧勒着她的脚背脚踝,她就像逃跑的囚徒。
几个兴高采烈聊着天的香奈儿店员猛然停了下来,看着这个冲进店里的女人,大家的脸色都有点难堪,估计还在讨论刚才那出好戏。
“你们看见我的手袋了吗?”梁菲雅连笑都来不及挤。
众人立刻四下搜寻,还好有个店员反应迅速,走进更衣室,很快就找到了梁菲雅遗留在那里的手袋。
“何太,在更衣室,不好意思,我们刚才忙没有发现。”店员微笑着解释,但梁菲雅已经一把抢过手袋。
“谢谢了。”她刻意加大的笑容更显出内心的慌乱。一出店门,便立刻打开手袋查看,看见那部旧Ipad还在袋子里,大大松了口气。
不,不行,还是要仔细点。她快步走去女厕,在狭小的厕格里拿出Ipad,打开email想看看那封邮件有没有被人打开过,的确是有点太神经过敏了,她知道,可是她没有办法阻止自己想到最坏的结果,隐隐约约中,她知道对方不会就这样罢休。
就在打开电邮的刹那,尘封已久的收件箱,显示收到一封新电邮。
梁菲雅的呼吸变得越来越重,在她那张永葆青春的脸上,露出和年龄相符的苍老。
该来的到底是来了啊。
电邮的第一张照片,就是那日在慈善晚宴四个女人的合影剪报,至于那晚没有去的苏敏,她的旧照片被别扭地P在四人旁边,形成奇异的五人合照。仿佛在说,她们五个人,谁也逃不了。
在卫生间,才是苏敏最放松的时候。
其实她只是坐在马桶上,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这套房子贷款还要十年,买时这里还是一片空荡荡的填海新区,浴室窗户直对着海湾,虽然隐约见到海湾那头的坟场,但好歹算是海景房。
苏敏想起爸爸出事前,她家的房子就是面对着海,不是海湾,是浩瀚无际的南中国海。不仅浴室,客厅、露台、主人房、她自己的房间,全都能看见海景。
那时候的生活,好像每天都是漫长假期,夏天不用工作的日子就下到海滩去游泳,偶尔上游艇出海玩耍。那时候很多富二代追求她,游艇上的女人们都穿着鲜艳的比基尼,她很白,怕晒黑,每次下海前都要用掉半瓶防晒霜。爸爸叫他的员工们每次去日本就给女儿买回来最新款的防晒霜,有一年日本第一次出了添加了薄荷冰凉感新产品,爸爸一口气叫人订了一箱回来。
苏敏想起那时候的自己,就像被保护在厚重的防晒霜之中,只需要享受阳光而不必承担晒伤的后果,但同时她的一切触感被浸润在油膜中。她那时可真漂亮,又蠢,蠢到不知道其他人接近她是因为什么,蠢到不知道Lyn姐为什么那么积极地捧她,她以为那时理所当然。
她不知道,自己得到的一切都是幸运,幸运是会被收回的。
就像当年看到这间房子的浴室海景令她心中激荡,而如今,原本的海景早就被密密麻麻的新楼所遮挡,只留下一线几厘米夹缝中的风景。房地产商真是狡猾,他们永远用新一期楼盘遮挡上一期,这样住客永远就会拥有海景的短暂幻觉。直到离海最近的那几栋,再加上个“永久海景”的头衔,自然有人愿意用更高价格买单。
其实这样一片陆地,都是填海而来,本来所有人都已经生活在海上,又何来什么永久呢?
电话铃声打断了苏敏的思绪。
“你好苏小姐,这里是AngelMaid美容院,请问明日礼拜六下午两点,您有时间来做疗程吗?”电话那头传来职业化的礼貌女声。
“明天中午?我没有啊……”苏敏疑惑。
“是这样的,安安姐叫我帮您预约的,请问您有空吗?”
苏敏虽然疑惑,但思忖可能是安安有事找她,“预约了什么疗程?”
“哦,和上次一样,在楼上的水疗房。”那女声说。
“明白了,好的,我会来,谢谢。”苏敏挂了电话,心中有种忐忑。
这通电话彻底让苏敏回到现实世界,她看看手机,竟然一坐就坐到十二点半,她忙站起身走出浴室。两房单位里,客厅的冷气开得轰隆作响,气温凉得像是冬天。
“你们不怕冷吗?”苏敏大声说,两个儿子的房间却毫无声响。她走过去一看,大小儿子分别斜躺在上下铺打游戏,塞着大大的耳机,刀枪不入。
“想吃什么?”。
完全没有回应,苏敏叹口气,她知道儿子们想吃什么,通常自己没时间做饭,就会去楼下的米线店买两碗牛肉米线再加一份午餐肉和海胆丸子,这是两个儿子都喜欢吃的东西,虽然不是什么新鲜食材,但偶尔吃一吃也省了她的事。于是苏敏简单换了衣服和鞋子,下了楼。
经过银行,才突然想起一笔定存差不多要到期了,得去柜台问问新的定存利率。她想了想,决定让儿子先饿肚子等等,踏进了银行。
新的定存利率果然还是低得令人心酸,但也没办法,之前学人买股票输了些,她不敢再玩高风险投资,只能把那笔存给儿子读书的存款转辗不同银行,看哪边定存利率比较好。可最近经济不好,利率一直都在低端边缘游荡,低点就低点吧,她认命,这辈子就是拼命存钱的命。
柜台小姐问苏敏,“是同样做这58万,还是把账户里的利息和钱再加进去?”
“账户里的钱?”苏敏记得这个账户纯粹只是做定存,自己并没有把任何钱打进去。
“嗯……这里有一笔7153的转账。”柜台小姐说。
“啊?”苏敏一愣。“哪里来的汇款?”
“我帮你打印出来吧。”柜台小姐面无表情,从身后打印出一张纸递给苏敏,“下面有汇款附注,你自己看吧。”
那附注资料写着“Truth :worth 2,000,000。”。
真相:价值两百万。
苏敏的目光在一瞬间涣散了,父亲临死前的照片,像冰块在脑海再次溶解,溶解到身体各处,她坠入一个深不见底的冰窟。
“小姐,要一起定存吗?”柜台小姐的声音变得遥远起来。
“不用……不用……”过了很久,她才迷迷糊糊地回答,然后像梦游一样走出银行,又像梦游一样去了米线店。
等外卖的时候,她一次又一次数2后面的零,六个零,两百万没错。
用两百万换真相吗?
真的有真相吗?是她认为的真相吗?
这一切果然还是来了啊……
当两个儿子终于肯坐上餐桌吃饭时,苏敏发现忘了给自己买中饭,但已经没有任何胃口了。她再次躲起来数了数2后面的零,她拿不出两百万。
难道要卖了这房子?
那儿子读书怎么办?
苏敏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双手紧扣做一番祷告。但此时,电视里正播着娱乐新闻,说是黎绮云参与的新戏临时换角,很多记者因为她上次吊威亚受伤事件,怀疑她疑似被“鬼上身”,所以才主动退出。
这新闻一字一句听在苏敏耳中,都像把她一点一点扯入更深的冰窟,她死死盯着电视屏幕里黎绮云一张浓艳的脸,她相信她这次没有假装,是真的遇到了事情……一定是这样,她们正在被什么控制着。那些过去的魔鬼,正慢慢从地底爬上来,重新回到人间。
苏敏猛然想起,7153,就是父亲死的日子,7月15日,下午三点。
那时那支美国白银信托基金已经爆雷,父亲一夜之间输了几乎全部身家,他们卖了别墅,搬去租住式高层公寓。她以为父亲还不会那么快被打败,至少那家高层公寓楼下还有个不错的泳池,表面还是光鲜的,当时的苏敏就是那么天真。
既然没法去海滩游泳,在泳池也不错,只要在水里她就能感觉到放松。
那天她如常游泳,因为是平日,泳池里几乎没有人,就在游到第三个来回时,不远处的水域突然发出巨大声响,伴随着巨大的震荡,她的脸都被突然而来的水波打得生疼。
随着白色水花渐渐散去,视线也渐渐清晰,她看见不远处一个穿着睡衣的男性身体慢慢沉浮在水中,那躯体就像装载了许多红色颜料的破布袋,颜料从布袋的破损处渗出,将池水慢慢染红。
但很快,那红消逝无踪,原来稀释过后血液的颜色如此稀薄。苏敏这才反应过来,本能尖叫着冲向岸边。那一刻她还不知道,那具身体属于她的父亲。
从此苏敏再也不游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