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波摇晃得就像一个梦。
很多夜晚,在这样的摇晃中,才能勉强入睡,又被第二日反射在水面的阳光惊醒,人在海中央漂浮的时光,一开始她还要仔细想一想现在是几月几日,后来便放弃了,年月日并无意义,肉身一天一天老去,再努力,也还是看似安稳,其实颠沛流离。
这个城,这片海,又何尝不是如此。
夏无双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自己游艇的甲板上,烈日把她带回现实世界,她努力支起身子,头剧痛。
“Maria!”
她用力喊着女船工的名字,却无人回应。
环顾四周,没有任何海岛与标志物,也没有船经过。
她不顾脑袋晕眩,踉跄地跑去控制室,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地标参数,却发现怎么也启动不了船。她猛然意识到,游艇的油箱被抽空了,电池也空了。她明白了,他们是想置她于死地。
空荡荡的船舱,没有手机,没有任何通讯工具,没有食物,船就像一截漂浮木游荡在茫茫公海,再被人发现时,或许就是一具被烤干的尸体。
她茫然坐在闷热的船舱中,当然没有空调,什么也没有,沙发上只摆着一本上次她留下的《诺桑觉寺》。
命运冥冥之间果然是牵连的,想起关子盈死在海上的下场,即使烈日当空,夏无双还是感到刻骨寒意。
东南福利会老人院。
庄院长觉得,何太太实在是她们的贵人,这不,她又大张旗鼓地前来探视,还告诉她们,这次的银禧慈善晚宴想邀请一些老人家去现场筹款。
庄院长知道何太最近在社会各界走动得多,记得以前第一次见她,那副小鸟依人战战兢兢的样子。豪门就是培养名媛的学校,眼见一个个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女人,以慈善的名义盛装降临,为的只是记者的一篇报道,巩固自己豪门媳妇的身份,一切不过是一场互利游戏。
不过庄院长知道游戏规则,她不配合,就拿不到钱,也就不能给老人更好的护理。所以她笑得一脸花,一刻不停陪在何太身边。
“庄院长,你去忙,我和朋友聊聊天。”何太太指着不远处一位物理治疗师对她说,那位新来的物理治疗师人和善,长得美,又信主,老人家都喜欢她。只是何太太为什么和她是朋友?庄院长没多想,客气地走出房间。
房间里摆满诸如魔方、算盘、亚克力拼块一类的益智玩具,一位消瘦的老太正坐在桌边专心拼着三色积木。苏敏走进房间,老太见到苏敏,似乎很是高兴,朝她挥了挥手中的积木,露出缺牙的嘴巴。
“苏姑娘……”她说的是国语,说话很费力,好像喉咙里堵着什么东西。
苏敏笑着朝她竖起拇指,“淑芬你好!”
老太太听见,便满意地继续低头玩积木。
苏敏在梁菲雅的对面坐下了。
“我联络不到夏无双,”梁菲雅压低声音,“也联络不到安安。”
苏敏看了一眼老太,她还在努力地拼着那块怎么也拼不齐全的积木。
梁菲雅继续说,“我这几天天天看新闻,还没有看到陈云生的事。”
“嘘!”听到这个名字,苏敏立马叫梁菲雅小声点,她看了看老太太,走上前用国语问她。
“淑芬,你今天有没有乖乖吃饭?”
陈淑芬点点头,像个小女孩般乖巧回答,“有乖吃饭。”
“吃了什么?”
“嗯……”陈淑芬抱着头想了很久,最后说,“西瓜。”
“那不是西瓜,你爱吃西瓜,可是姑娘不给你吃,因为你一吃就要拉肚子,知道吗?”苏敏很有耐心。
陈淑芬点点头,便不再理会苏敏,低头继续玩积木。苏敏叹了口气,坐回梁菲雅身边,“她几年前就有老年痴呆,谁也不认得。”
梁菲雅明白了,夏无双之前说的让陈淑芬上庭作证,根本不可能,她早就成了失智老人。也就是说,夏无双的计划其实根本少了一个重要的保障。
“那你说……她该不会……真的杀了陈,然后自己躲起来了?”
苏敏无奈地摇摇头。
梁菲雅有些紧张,“那,那要不要报警?”
“不行,她之前不是说过,无论如何都不要报警吗?”
梁菲雅叹了口气,“那……那个慈善晚宴还办不办了?”
“办!”苏敏抬起头,梁菲雅被她眼神中的坚定吓了一跳,“她们不在,也照办?”
“当然,这次不能退缩,你一定要弄清楚钱怎么走,怎么回到陈云生那里,这样才能救她们。”
梁菲雅深吸一口气,看着苏敏的眼睛,迟疑着点了点头。
她明白,何家和新美伦合作的慈善项目,表面上和陈云生没有关联,但只有通过这次慈善金到账,才能追踪到那些钱通过了哪些离岸公司,以怎么样的渠道去到哪里,只有掌握了这个证据链,才有可能翻盘。
她不是不怕,这事要是被何家俊发现了,她就等于和何家决裂,以后日子不好过。但她心想,大不了净身出户,她已经不在乎了,自从Martin住进了她家,她对何家的心就死了。
“老太太这边,她神智不清,一定要保护她,别让台湾那边的人找到她。”苏敏看了看陈淑芬。
梁菲雅点点头,“放心,我已经把老人院名单改了。”
苏敏捉住梁菲雅的手,“那你呢,你不怕何家的人吗?”
梁菲雅苦笑。
“……圣诞节我们不是去了二世古…..他和他那个便宜儿子滑雪,留着我的Josephine一个人滑简易道,自己为了在儿子面前逞强,带他去了黑道。”
梁菲雅的苦笑慢慢变成微笑。
“结果何家俊的雪板飞出去,膝盖韧带摔断了,嚎叫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我们就回来香港看医生。”
“严重吗?”
“北海道都是粉雪,死不了人……”梁菲雅的笑像猫一样狡黠,“弄坏雪板,原来真的好简单,可惜了……要是他滑双黑道,摔得可就不只是那样了……”
她露出一个猫吃了鱼的表情,站起身。
“那,到时见。”
“到时见。”
梁菲雅探过头去,也向陈淑芬挥了挥手,“到时见”。
老太太不明所以,也对她友好地挥了挥手,她理了理身上的香奈儿套装,踏出房间。
当夜,香港仔游艇会。
餐厅对岸就是珍宝画舫酒楼,这流光溢彩的大船倒映在海面,直把这边的人们也照亮了。
游艇会餐厅是会员制,自然是比做游客生意的画舫酒楼更加高级。陈云生是这里的多年会员,今日挽着他的手臂走进餐厅的,正是穿着一身暗红色西装的安安,她戴了长流苏耳环,口红也比平日更加艳丽,这是胜利者的姿态,她隐忍许久,就是为了今晚。
终于不用躲在暗处,可以光明正大地挽着陈云生走进游艇会,让所有在场的人们都看到,她的男人,就是他。在她的年代,蓝凤仪总是告诉她们,一个戏子,始终登不上台面,必须要挽着名流的手臂,才能给自己镀上一层金。蓝凤仪还说过,上流社会的女人千万不要怕离婚,都是越离身价越高。
红酒杯相碰,杯口粘上艳丽的唇膏。这样红的颜色,笑了会更好看。窗外流光溢彩的画舫,是他们的见证,很多年了,她都没有这样高兴过。
但想起夏无双,安安的笑容中还是闪有一丝犹疑。
“怎么了?”陈云生看到了她的表情变化。
“没,我只是在想,如果……陈淑芬出庭的话,真的没事吗?”
“出庭?告什么?”陈云生笑笑。
安安压低声音,“洗钱啊,你不怕坐十年牢?”
“洗钱?总要找到钱在哪吧?”陈云生不屑地说:“现在这个时代,谁还用纸质现金。”
安安把龙虾壳剥好,把白胖胖的虾肉放在陈云生面前的碟子上,“什么意思呀?”
陈云生有了几分醉意,低调多年,一直紧绷的弦,好像突然失去了弹性,他的妻子被他流放在公海。能做到这一步,他觉得他下手够狠了,比起傅庆林,他的父亲,也不差太远了,这一刻他觉得很累,理应敞开心扉,享受今夜。
他轻描淡写地说,“我买了Eden coin。”
安安恍然大悟。Eden coin是一种虚拟货币,这几年在台湾炒得很火。比起离境公司和其他洗钱手法,今时今日,虚拟货币更加难以追踪。
“这样啊,说不定还能赚一笔。”安安笑得开心,竟咳起嗽来,最后她举起酒杯,“Cheers。”
今晚的红酒理应比任何时候都要美味。
吃完饭,安安意犹未尽,坐上陈云生的车子,她拆了一颗手袋里总是放着的珍宝珠糖,一边吃,缠着他要去飞蛾山看夜景。
虽然穿着西装,妆容艳丽,可安安始终有股小女孩的娇憨,这也是陈云生喜欢她的原因。这女人虽然过了四十岁,还是爱吃珍宝珠,也爱在手上挂着招财猫形状的可爱钥匙扣。她对他,这十几年来,从来没有异心,甚至没有交男朋友,这让他觉得放心,无论是作为棋子,还是作为女人。
只是他有点不懂,为什么她偏偏喜欢飞蛾山的夜景,明明从太平山顶可以看到更璀璨的世界,她却偏偏要去飞蛾山,山下是平民区,那灯光密密麻麻,千篇一律,就像蚁穴,看得人头皮发麻。
他不知道,安安便来自那蚁穴。
她是童星出生,是围村里出来的小可爱,天生对着摄影机就会笑,眼睛大大,笑起来却变成弯弯的。她的可爱,全香港都知道,后来她长大了,还是那么可爱,唱甜甜的小女生歌,人人都爱她。在他眼中,她无忧无虑,一直没有真正长大过,直到现在。
安安从车后面钻出来,把头探进后尾箱,仔细看他有没有带酒。她今晚似乎很想喝醉,就像刚满了十八岁想要去便利店疯狂买酒一样雀跃。
“你后尾厢没有酒?”安安扁着嘴走回陈云生身边,两人肩并肩对着山下的夜景,前方就是山崖,他的手便不由自主地放在她的腰上,这些年他们见面不多,大多时候见面都是为了公事,她帮他做事,仅此而已。但她仍旧可爱漂亮,他也有把持不住的时候,上次在新加坡,也是喝了点酒才会那样,不然的话他能控制住自己。
但今晚,又是喝了酒,又是这样的境况,他难得放松。这些年他为那个不露面的傅庆林,做的都是脏活,所以他一直努力保证自己藏在背后,只有这样才有一线生机。
去年回到香港的真正原因,当然不完全是为了让经历火灾和流产的夏无双换一个环境,而是因为傅庆林的死。他这个私生子不能去葬礼,甚至不能有名分,他必须避一避,才能防止新上位的那只年轻老虎咬他。
但回到香港后,反而那边的人又开始联络他。旧的老虎死去,空出位置总有旁边的想要争一争,他是流放的另一只,他们说他还是有希望回到领地,踢走新老虎的。这段时间,他一直在筹谋这事。
想想都好笑,他混到现在身光颈靓,喝红酒、住别墅、出入会所,做的事情还是和街头小混混没什么两样。
陈云生用力揽紧了女人的腰。
“等一下,我给你看一样东西,”安安突然说,娇羞一笑,“你转过去。”
陈云生含笑着转身。
许久没有声音,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短促的尖叫,陈云生连忙回头,这是在崖边,他还以为穿着高跟鞋的安安可别失足了。
回头时见到安安完好地站在面前,只伸出右手手指,夜色暗,凑近才看清手指上有道很小的血痕,血珠正在慢慢渗出来。看来她是从包里拿东西的时候划伤了手指。
“怎么这么不小心。”陈云生急急走去路边车子后尾厢拿出急救盒,再仔细地帮她消毒、贴上止血贴。
陈云生突然听见,安安仿佛在夜色里叹了一口气。
“其实……”她突然说,“我也有Eden coin的账户。”
陈云生抬起头,戏谑地看着她,不知道她的鬼马脑袋在想什么。
“我是说,我的户头嘛,总是水流来水流去,留不下什么。”
他轻轻皱眉,关上急救盒,用手碰她鼻子,像逗小猫,“好啊,下礼拜送你一辆新车,喜欢什么款?”
她眼睛忽闪忽闪,“拿辆车就打发人家,我可不是那些四五线小明星。”
他想了想,把她揽入怀中,凑得更近,她的嗓子虽哑,低声说话也有几分味道,“学会要东西了?送你一层楼怎样?保证看见海景。”
“新美伦的楼吗?不要。”她小嘴里吐出这句话,“我要你账户里一半的Eden coin。”
陈云生一愣,手从她的腰部松开。
安安用另一只手从她小巧可爱的手袋里拿出录音笔,在他面前晃了晃。
“刚刚我想给看的东西。”
陈云生疑惑。
“在餐厅里,你说的话,都在这里面哦。”安安凑近他,低声说。
他像兽类一样眯起眼睛,很快,抬手想抢录音笔,却被安安灵巧地躲开。
“帮了你十几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安安变了脸色,像一只狡黠的母猫。
陈云生深深吸了口气,尝试让自己好声好气。“你乖乖的,要楼要车都没关系,反正你也没有小孩,我保证你下半辈子不用愁。”
安安大笑了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又咳了起来,“下半辈子?我们先说说上半辈子好了,诶,你还记不记得围村的那个阿良。”
陈云生一愣。
“阿良啊,那个帮你们顶罪进了监狱,出来之后被你们淹死在水塘里的阿良啊。”安安面目狰狞,抓着录音笔的手臂高高扬起。
陈云生皱眉,他仔细回想,但实在想不起来,大概是有这样一个人,但年代久远,谁记得呢?他觉得今晚烦透了,怎么最近个个女人都喜欢找他麻烦。
他的耐心开始一点一点消磨殆尽。
“我不要你们偿命,我就要钱,就要钱而已,我帮你做事做了那么多年,你把Eden coin的一半给我就行,以后我们互不相欠。”安安瞪着陈云生,圆圆的眼睛还是可爱的形状,眼中神色已变成一只想要反咬主人的野猫。
陈云生无奈又烦躁,“快把录音笔给我,我当做没事发生。”
“你信不信我现在按一个键,这段录音就能上传到到云端,你抢也没用,快点,打一通电话给经纪就能做的事,我现在给你账户,要不然你死定了,你妈上庭没用,你自己说的证词怎么说?坐十年牢和那点钱,你自己选!”安安大声嘶吼。
话音未落,陈云生就冲上前捉住安安的手臂,一把抢过录音笔,安安身型娇小,一下子被掀翻在地,手袋甩到一边。
“陈云生你不是人!”
安安踉跄地站起,彻底被激怒,冲上去咬他的手臂,想要夺回录音笔。争抢之间,陈云生用力一推,安安的身子就滚到山崖边,然后消失在黑暗。
“安安!”陈云生大惊。
他走到悬崖边,却见安安的手还死死扒着崖边的石头,另一只手挣扎着向他求救。
“陈云生!快救我!”她的声音充满恐惧,她的背后是万家灯火,底下是黑暗的山谷。
陈云生小心翼翼凑上前。
“手给我……”他犹疑良久,最后说。
安安的眼睛在黑暗中亮闪闪的,她用力伸出了手,却在快要接触到他的那一刻,却再也支撑不住,然后她的手晃了一下,白晃晃的手臂和身体,瞬间消失在黑暗中。
山谷下没有一丝声音。
陈云生吓呆了,过了许久才大喘气地站了起来,踉跄地逃离现场。
他猛然想起地上安安遗留的手袋,连忙上前查看,看见手机和录音笔都在,他松了口气,只要没有直接证据,就不需害怕,毕竟这不是第一次了。
虽然他本来不想的,他本来不想的。
他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稍微清理了两人刚才打斗的痕迹,再检查车内,确认没有安安留下的痕迹,再想了想,拿回放在崖边的急救箱。又在附近查看一番,没有监控镜头,然后驾车从另一条路离去。
回家时陈云生略微冷静了下来,他心想,也许这是好事,安安知道得太多,况且她无儿无女无丈夫,至于美容院的事,只要宣布店铺不续租,就能用邮件遣散员工,有点麻烦,但并不困难。他心想。
要怪就怪安安沉不住气,女人到了一定年龄就会贪婪,说到底还是害怕老了没人照顾,就会做蠢事,如果一直像年轻时那样温顺,就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了。
他惋惜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