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多利亚的派对·第十三章:马场之花


文/吴沚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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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菲佣端上来那盘蒸熟的日本香箱蟹,梁菲雅实在没有胃口。

她真的搞不懂何家的口味,不,她搞不懂有钱人的口味。这样一只小蟹,到底有什么特别?当她知道这小蟹运来香港后的价格,默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这个价格,明明可以买帝王蟹,叫佣人用剪刀剪一剪全家都能吃饱,不用她举着水晶甲的手,用手术器材一样的银剪刀银剔刀,为婆婆一根一根剔出完整腿肉。

婆婆和何家俊吃得很高兴,这蟹每年只有一个月当造,还要一定是金泽产的,他们家年年订一箱,婆婆说这蟹膏的味道最高雅,她吃不出什么高雅,只觉得手累。

Josephine也很乖巧,吃得煞有介事,腿肉是要搭配柚子醋,身子肉要配香草奶油,蟹膏用来拌饭,每一样都吃得恰如其分。这小女孩从五岁开始,就每年依照时节吃香箱蟹、松叶蟹、白海胆、鳕鱼子、松露……尽管香港四季不分明,但这就是有钱人家的四季,以食物划分,以滑雪、潜水与悉尼的反季节度假屋划分。

梁菲雅苦笑,她小时候,家里开屋邨茶餐厅,一大早妈妈去进货,但也不过都是出前一丁方便面、多士、鸡蛋、冻猪扒薯饼。食物对梁菲雅来说,只是有限种类的不同组合而已,比如今天吃五香肉丁出前一丁,明天就吃雪菜肉丝河粉,后天便吃五香肉丁河粉,如是每日过去,她没有食欲,因此反而换来纤细体型,一直到现在她都没有食欲。

“Faya,今年圣诞,我们带上Martin去北海道吧。”何家俊不经意地说了一句,将梁菲雅的思绪一下子拉回餐桌。

她想不到何家俊会在这个时候这么轻易地提出这个要求,她飞快地瞟了一眼Josephine,女儿正在专心吃蟹膏拌饭,仿佛根本没有听到。她再看了一眼婆婆,婆婆也看着她,笑着,似乎像是征求媳妇儿意见,七十大寿在哪办?这样郑重又欢喜的事。

梁菲雅的脑袋“嗡”一声,喉咙深处突然翻涌起刚才吃下的那一整勺蟹膏的味道,这蟹的膏比别的浓郁,那浓烈的味道直冲她的喉头,像是想要挣扎出来。

“对不起!”梁菲雅捂着嘴站起身冲去卫生间,门还没关上,口中的液体就汹涌而出,把马桶喷了个翻天覆地。

“菲雅啊,你没事吧?”先来的是婆婆,她语气里少有的关切让梁菲雅有一瞬间迷惑,但很快,她明白了婆婆的关切来自何方,她的呕吐,看起来就像,就像孕吐……呵呵,原来她一直在介意,所以她们全家都想快一点、再快一点把Martin变成真正的何家人。

她还能复盘吗?还有可能吗?

不,为什么没有可能……只要还有例假,只要理论上可行,她什么不能做到。她还没输,不到最后一刻都不能认输。

那晚梁菲雅早早冲了凉,从衣柜翻出来几年前买的内衣,夜空一样的黑蓝色绸缎,是她之前在法国百货公司为了凑满减而买的,一次也没穿过。衣柜那么大,如果不买一些废物来填充,岂不是浪费空间。

关上衣柜前,梁菲雅本能反应似的看了衣柜深处一眼,这才放心。

法国女人确实很风骚,这件内衣没有亚洲内衣的钢圈,薄如蝉翼。梁菲雅对自己的身材很有信心,人造的总是最靠谱。她不知道香箱蟹有没有催情功效,反正她看见那晚何家俊还吃了两颗日本空运来的生蚝,她觉得这是上天在逼她做最后一次努力。

那天晚上,当梁菲雅把睡衣解开站在何家俊面前时,他正在用手机和供货商订圣诞节送给客户的清酒,这些年他常去日本,圣诞节基本都在北海道的二世古雪山度过的,他的合作伙伴在那里经营一间五星级温泉酒店。他和Josephine每日把所有精力花在雪板上,而她留在酒店,无聊到死。她不喜欢温泉,不喜欢冷天,甚至不喜欢日本酒,心想为什么这里不是东京,即使是留在香港也好啊……啊,她不能再想那些不好的回忆,她对他展露了笑容。

何家俊诧异地看了妻子一眼,礼貌表示内衣很好看。

梁菲雅有些尴尬,但也不想放弃,她不知道自己哪条筋不对劲,大概早就对何家俊失去耐心。她直截了当地说,不如,我再给你生一个,那个女明星Tracy  Lam今年四十六,不也又怀上了吗。

何家俊有些窘迫,也有一股不知所以的怒火冲上头,他觉得自己已经处处给梁菲雅面子,她却不知好歹,要找他不停要地位、要身家——不就是要地位吗?她以为生越多,家产就能分更多?如果那么简单,他用那么辛苦天天混商会、搭人脉?

妻子不懂他,他虽然早就知道,还是心烦意乱。

“再生?现在吗?你几岁?

“我查过卵巢,我的还能用。”梁菲雅已经不顾面子,她从小也是这样求妈妈:“我要暑假和学会去英国,你给我机票钱,我比姐姐成绩好,也比她漂亮,所以你投资我比较划算。”

原来这么多年,还是没有长进,要靠这样不顾面子才能活下去。

何家俊上下打量了她,拿了手机,丢下一句“我去楼下睡”。

梁菲雅目送何家俊下了楼,她知道这结果,但至少尝试了,当然还是不行。要关门的时候她 突然发现女儿在房门口看她,她吓了一跳,将睡袍往胸口拉了拉。大概是光线昏暗,Josephine的眼神有点阴沉,她看了母亲一眼,转身回房了。

梁菲雅心想,她的Jojo,注定和她不是同路人。Josephine是何家人,她不是。

一个人回到偌大的卧房,现在这房间完全属于她。躺在床上,想好好睡一觉,又觉得不安心,她从手袋里拿出Ipad,点开hotmail。

很快,她用手捂住忍不住溢出的尖叫,那双制作精美的圣诞红色指甲,深深嵌入脸颊,隔着薄薄的皮肉触到皮下的金丝,那是新埋的皮下提拉线,昂贵的丝网让她做不出惊讶表情,她的眼睛露出来,死死盯着新收到的邮件。

“那些照片”被人工剪接在报纸版面上,还有杂志封面,她的照片,她那二十年前的躯体,在那些封面上,“豪门人妻香艳旧照”,标题浮夸,她噩梦里的画面成为现实,就在眼前,仿佛全世界都在震撼,都在屏息观看。

梁菲雅知道这是恶作剧,只是对她的吓唬,可她无法再忍受了,仗着这个时候有着难得的独处空间,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一颗一颗掉下来。

她撞撞跌跌打开衣柜,从大衣深处找出那瓶一直偷偷放在里面的威士忌,拧开瓶盖,仰头往喉咙灌。

 

第二日是周六,何家俊要去一趟马场和商会主席见面,而他昨晚在客房睡得不好,需要一杯咖啡。他从床上爬起来走去厨房。

空气里弥漫着咖啡香气,何家俊有些疑惑,菲佣在周六通常不会那么早起床,母亲从来不喝,是谁在厨房煮咖啡。

厨房里散漫着半山早晨的阳光,梁菲雅的背影显得有些似幻似真,头发随意扎起,身上系着亚麻布围裙,咖啡壶下的火苗轻轻跳动,蒸汽从壶嘴一缕一缕散开,将光线染成咖啡香味。

“老公,你起床了?要炒蛋还是太阳蛋?”

何家俊愣了一下,“太阳蛋吧。”

鸡蛋打在平底锅,一切行云流水,何家俊差点忘了,梁菲雅从小为全家人煮饭,而他对她心动的那一刻,也在十几年前的那晚。

那时还是小艺人的梁菲雅在她的出租屋里为他煮了三菜一汤,汤是西洋菜陈肾汤,润肺清热。菜色简单,都是家庭小炒,材料却新鲜,是她亲自去街市买的,火候足,调味清淡。何家俊就是在那一晚决定再一次踏入婚姻。

“对了,Martin喜欢玩雪板还是雪橇?”梁菲雅一边翻动平底锅。

何家俊彻底迷糊了,是什么意思,妻子接受和他儿子一起去北海道度圣诞假?是这个意思吧?

“他和我一样。”何家俊大大松了口气,只想快点结束对话。

“那就好,我在网上订了和Jojo一样的品牌的雪板,大概一个礼拜就能寄到。”梁菲雅回过头,对着何家俊笑了笑。

“谢谢。”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但至少他很欣慰,他的二婚妻子是懂事的,他得想想要怎么补偿她,带她去札幌的时候顺便逛逛百货公司,她的识大体,值得一个下午疯狂购物。

他很期待北海道圣诞之旅,这是第一次全家人一起去旅行。

就在睁眼的瞬间,梁菲雅已经走到他面前,未施粉黛的脸凑在他眼前,他突然有些恐惧,他的妻子,怎么到现在还没有一丝皱纹。

这张脸努力地对他笑了笑。

“你昨晚又喝酒了?”他的眉毛皱起来。

他闻到了,即使起床后刷了两次牙,喷了香水,还是被他闻到了。何家俊转身走出厨房的同时,咖啡壶发出尖利声响。

梁菲雅愣愣站在原地,阳光照在精心打理过的棕色头发上,反射出柔和的光晕,她的皮肤保养得多好,即使整晚烂醉如泥,第二天早晨还是完好如初。昨夜的烂醉留给昨夜,她好不容易决定站起来,示好、妥协、笑着举起无力的白旗。

就换来这样一句话。

 

 

周六的马场总是热闹,一切和以前好像没有什么不同。每个礼拜会员大厅都会被不同的商会包场做活动,城中才俊和淑女们,也会在这日社交休闲。

买马赛马,只不过是一种社交润滑剂,名贵马匹的主人是谁,这季的那个拉丁骑手表现很好,抑或是小输小赢,都是打开话题的精美前菜。

马会的自助餐向来质量不错,水牌写着今日生蚝一款来自澳洲,一款来自美国,淑女们用手捏着蚝壳,小叉轻轻一推,蚝肉连着柠檬汁与海水就消失在嘴边,唇膏完完全全没有损坏。

黎绮云很快在人群中找到夏无双。

这日,夏无双戴一顶深蓝色缎质高帽,上面饰有一颗巨大的人造珍珠,半张脸藏在帽子垂下的面纱中。她穿了同样是缎质的棕色套装,裙长直到小腿,下面踩着一双尖头深蓝色麂皮高跟鞋 。芸芸众女中,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人维持着入马场戴礼帽的传统。

黎绮云记得自己第一次进马场,新来乍到不知道要戴礼帽,自以为风情万种地披头散发就来了,被蓝凤仪骂得狗血淋头。那日夏无双和关子盈都在,双姝的头发都盘成高雅发髻,戴着造型特别的礼帽,仿如两件精美的移动艺术品,黎绮云自惭形愧。那日蓝凤仪不让她见记者,叫她从后门离场。

此时夏无双手中执着一杯透着凉气的白酒,正在和几个人聊天,黎绮云也不顾场中认出她的人,快步向她走去。

“我有话问你!”

夏无双看见黎绮云,有些愣住了,端起酒杯站起身,示意黎绮云去露台聊。

露台下正在进行一场跑马,外场的男男女女挤在跑道栏杆外大喊着数字,露台上人倒是不多,气氛使然,为数不多的那几个西装革履男也跟着喊“七!”“九!”的马匹号码。随着有人叹气有人高呼,这场比赛应该是结束了,气氛并不怎么热烈。

现在还专门来马场的人越来越少,大概都是些赌徒或是游客吧,周末其他娱乐项目太多,骏马也像明日黄花,威武还是威武,眼神里却总透着一股不知生涯如何的惊恐。

下一场马还要等半个小时,露台上的男人抽完烟就往屋里走,只余下夏无双和黎绮云。

“说吧。”夏无双呷了一口白酒,“是Raymond和你说我今天会来?”

“我在香港呆了二十年,认识的人还是比你多一点。”

附近的侍者端着酒走过,夏无双举手示意,侍者走上前来,她拿起一杯白酒递给黎绮云,“服务现在也是不太行了,你看这酒,不够冰就端出来。”

“Raymond和我还有联系,这你知道吧?”黎绮云一挑眉。

“我知道啊,他是你的好朋友嘛,我上次只不过借来用一用。”夏无双笑了笑。

“我今天收到一通电话,有个女人打给我,叫我离她老公远一点。”

夏无双失笑,“你和Raymond整天出双入对,还用我来告状吗?他老婆不是在大马?你那么聪明,没提前搞清楚状况吗?”

黎绮云被夏无双激得一时失语,深吸一口气。

“我今天来不是和你吵架的,你知道Raymond是大马人,那你肯定问过他关子盈的事吧?关子盈如果真的嫁了个拿督,以Raymond的人脉,怎么会不知道?”

夏无双的脸色微微一变,但很快扭头望向跑马赛道,那里正在准备下一场跑马,骑士鱼贯入场,许久,她轻声道,“你怎么还在怀疑关子盈,我知道你恨她,但是,可不能因为人家嫁得好,你自己找不到好码头就怀疑人家啊……”

“呸!”黎绮云还是没忍住在高雅的会员露台上表现出她骨子里粗鄙的一面,“嫁得好个屁,我找人查了她,带她走的那个人根本不是什么拿督,就是个傲丽珠宝的普通会计师!打工仔!关子盈肯定是被人骗了。”

“傲丽珠宝?”夏无双皱起眉头,“你从哪查到的?”

“傲丽以前的人现在很多都去了新美伦,你别小看我,我他妈还告诉你,我的好朋友不止Raymond 一个!”黎绮云已经完全不想在夏无双面前掩饰自己。

“所以呢?”

“关子盈早就在马来西亚混不下去了,她没钱,说不定现在老公也出事了,她才想到来诈骗我们!”

夏无双听完大笑起来,把黎绮云吓了一跳,旁边走来抽烟的男士,也朝着这边侧目。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把酒杯放在栏杆上,扶着栏杆对着下面,用手腕轻轻抹着眼角笑出来的眼泪。

“Amy,你真是活该找不到人娶你,但凡你要是有一点脑子,都不至于混成现在的样子。”

黎绮云面色一变,怒色爬上她的眉头。“你的嘴真的很贱。”

“你全身上下都贱。”夏无双回敬。

“你…… 自己有老公还抢人男人!”

“总好过你抢有老婆的男人。”

夏无双还没说完,便见黎绮云抬起手,很快,她的脸上传来火辣辣的痛感,那痛感似曾相识,晕眩也似曾相识。

恍惚间是那日重临,最近怎么老是想起关子盈,夏无双在晕眩中想着。

那日阳光可有这般好?夏无双记得那条电视台的走廊照到阳光,墙是橘红色的,因而一切都笼罩着黄昏似的光晕。

好像什么前因后果都不重要了,只记得那一巴掌,狠狠摔在她脸上,没有任何保留的恨,就这样重重落下,然后是关子盈离开的身影,留下充斥整个世界的耳鸣。所有人远远围观,好戏一场,这对曾经出双入对的好姐妹,娱乐圈的好姐妹,呵呵,哪有真正的友情?可不是!

她忘了自己是怎么从那条走廊的这头走向那头,一路上人们议论纷纷,那些面孔,看不清,全世界都恍惚着,余留下来的阵痛让一切变得更慢,关子盈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也从此消失在她的生命里。

当夏无双回过神时,她看见宝儿站在不远处看着她们,眼镜后面的眼睛瞪得溜圆。

夏无双拿起栏杆上的空杯子,伸到黎绮云面前,松开手,杯子应声碎裂,然后对着附近的侍应招了招手,指着黎绮云脚下一地玻璃碎片。

“黎小姐不小心打碎了酒杯,你帮她清理一下吧。”夏无双在侍应惊异的目光中转身离去。

宝儿跟了上去。

“宝儿!”黎绮云在身后喊着。

宝儿却没有理会,追上夏无双。“你回来!”黎绮云恼羞成怒,所有的人都望着她,就连露台下面普通观众席上的人也被这声音吸引,张望过来。

新的比赛要开始了,人们纷纷入场。夏无双逆行在人群中,那顶深蓝色缎质礼帽,就像一片破浪的船帆。

宝儿突然发现夏无双正捂着侧后方的腰部,表情痛楚,额头渗出细汗。她赶忙扬手拦截下了一辆正准备离去的计程车,不由分说地把艰难走出会场的夏无双推进车里。

“去最近的医院!”

夏无双惊讶地看着宝儿。

“你怎么了?”

夏无双摇摇头,面色苍白,“去上环禧利街。”

责任编辑:梅头脑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维多利亚的派对》于每周一、三、五更新。编辑部微信:oneapp2020。定期发布活动,赠送签名书和周边,欢迎添加。

作者


吴沚默
吴沚默  @吳沚默momo
编剧,TVB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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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王小花
我也觉得可能和灼目之夏一样,聚会的邀约可能是夏无双自己安排的,包括威胁其他人的东西也都是她准备的。或许就夏无双就是关子盈吧
栀千
感觉是夏无双,她回来是为关子盈报仇?
不许晚睡
这集撕逼撕得很用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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