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禧慈善晚宴如期进行。

夏无双之前在专栏做了预热，梁菲雅也铆足了劲要做出个名堂，因此这日参与的名流不少，收到风的记者也蜂拥而至。

梁菲雅这日着实出了风头，她穿着一袭银色低胸礼服，搀扶着一瘸一拐的何家俊进入会场。一片闪光灯直把站在一旁的Mandy Wong眼睛都闪瞎了，她第一次有了这样的感觉，梁菲雅才是女主人，而她自己，只能躲在暗处见不得光。

虽然平日里知道什么叫各取所需，Mandy Wong还是觉得有点悲凉，也许是生平第一次憎恨这种浮华场面，因为这热闹里藏不了任何人的一丝悲伤。

她索性躲去女洗手间，但一进门就见黎绮云正在洗手台补妆。黎绮云今晚也确实下了功夫，一双豪乳呼之欲出。她瞥见Mandy Wong，便毫不客气地上前揶揄几句。

“咦？今晚的dress code不是银色吗？怎么穿黑色啊，不过也是，你又不是客人，又不是主人，也不用跟dress code啦。”

黎绮云人高马大，又穿了10厘米高跟鞋，Mandy Wong在她面前气势就少了一截，只能赔笑着躲开。

黎绮云一扭一扭走出洗手间，“我好了！”她说着北方普通话，挽住一个瘦小男人的手臂，那人叫Jerry徐，是新美伦的副总经理。凭黎绮云的身高和身材，又穿成这样，Jerry觉得有面子，生平第一次有一堆记者围着他拍照，初入香港名流圈的他，一时把低调这两个保命的字忘在脑后。

与此同时，苏敏推着陈淑芬的轮椅，和其他义工一起从酒店电梯走向宴会厅。

在同一个会场空间，衣香鬓影中，梁菲雅、黎绮云、苏敏，她们都看见了彼此。

眼神交汇的刹那，许多往事涌上心头。

2000年的海滩，彼时青春无敌，她们穿着五颜六色泳衣，争奇斗艳。黎绮云为了抢排球和镜头把脚给弄伤。安安是开心果，谁都喜欢她。苏敏是千金大小姐，人人都穿三点式，只有她不用。梁菲雅是永远的配角，总是站最边，抢不过别人。夏无双和关子盈是糖黐豆，自成一角，常常小声说话大声笑。

那时的日子多简单，电视台把行程都给你安排好，只需做个笑脸娃娃，嘻嘻哈哈又一天。安安那时候总说，难过也是一天，开心也是一天，为什么不开开心心地过。

后来，难道是想要的东西太多？人才会变得不快乐？

也不是啊， 想要的并不多啊，但这世界没有“傻人有傻福”，她们都聪明过人，耗尽了心血也才不过如此。然后会怎样呢，回不了头了，不对，早就回不了头了……

她们交换一个眼神，擦身而过，走向会场不同的方向。

苏敏要安排老人院的老人做电视台采访，她必须让陈淑芬出镜，出了镜的老人家是电视台的重点关注对象，这就意味着没人敢动她。黎绮云得陪着Jerry徐，他去哪她就得跟哪，还得帮他当粤语翻译，她得伺候好了这位一个人在香港的寂寞大连男子，才能获得更多关于这个慈善组织资金的去向消息。

梁菲雅忙着和陆续到场的客人打招呼，她老公早被她丢在桌子上，侍应要给她添上红酒，她不耐烦地扬扬手，叫他走开了。

就在宾客熙攘中，一个西装革履，头发有几丝灰白的身影向梁菲雅走了过来。

梁菲雅回过头，发现正走向自己的人，竟是陈云生。

他看起来精神不错，西装革履，头发也梳得齐整，手腕恰到好处露出手表。

“何太，”他向她问好，向晚宴的“女主人”打招呼是社交礼仪。

梁菲雅却愣住了，久久不知怎么反应，按理说，他此时不应该在这里。

或者说，他此时应该不在人世。

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今天很热闹，看得出来筹办得很用心。”陈云生张开手臂，抱住梁菲雅，她一愣，本能想要推开，却突然意识到他只是行拥抱亲颊礼。

“谢，谢谢。”她狼狈不堪。

陈云生松开手，若有深意地对着她笑了笑，转身进入熙攘的会场。

梁菲雅站在原地，久久无法回过气来。

“何太，”公关工作人员来找，梁菲雅这才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她没有理会工作人员，匆匆拿起手机赶往某处。

宴会厅一角的新娘房，那是梁菲雅为她们预留的私人空间。

一路快步穿过会场冲进新娘房。苏敏和黎绮云已经在那等候，梁菲雅立刻转身把门锁住。

“看到了吗？”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两人点点头。

“安安的手机关机了，Vicky的手机……”苏敏看了看其他两人，“号码被注销了。”

梁菲雅跌坐在新娘凳上。

“要不然……”黎绮云终于出声，“要不然就当做，当做没事发生……”

“你什么意思？”梁菲雅望向黎绮云。

“没什么意思……陈云生肯定知道这事和我们有关，上次在她家，他都看见我们一起了。”

“所以就当什么也不知道？”苏敏低声说，也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刚才吓傻了，他肯定起疑心了，我和他老婆那么熟，怎么可能不问她有没有来！”梁菲雅捂住脸。

黎绮云叹了口气。

“那，我们什么也不做，他会不会放过我们？”

苏敏和梁菲雅没出声。

“会吗？”

她们心里知道，不会，任何一个年轻时的黑材料被放出来，她们所拥有的社会地位都会瞬间消失。这个世界对女人的所有指责，女演员出身的她们，比谁都懂。报纸会怎么写，旁人会怎么嘲笑奚落，她们即使活到现在的年龄，也知道自己受不住。

在这个世界，杀人从来不用刀。

三人都沉默了。

苏敏先抬起头，“就算这样，事情还是要接着做，陈老太太我一定要保护好。”苏敏的母亲很早就癌症过世，她没有母爱的体验，之前在蓝凤仪身上找到了她以为的依赖，结果那不是真的，只有自己成为母亲之后，她才慢慢明白，这一辈子，为男性付出许多，父亲的死、弟弟、丈夫、儿子……这一切看上去是付出，其实是依赖。

黎绮云冷笑一声，“你倒是挺仗义，自己儿子不用管？”

苏敏没说话。

“所以生什么小孩啊，像我，一个人，一条命。”黎绮云故作轻松地拢了拢长卷发，“行吧，勾引男人的脏活都我来做，你们两个，好好当你们的好太太好妈妈。”

梁菲雅的眼泪不知不觉就涌了出来，她自己也没意识到。刚刚强迫自己撑住的一股子气势一下子被击退，她本能想找杯酒来喝，可这里什么也没有。

不，她想起来了，喝酒从一开始就不是她的选择。一开始丈夫不回家过夜，她睡不着，婆婆就跟她说：“睡前喝杯红酒就能睡着。”婆婆说她自己也是这样，一点红酒助眠，对女人好。然后她就一直喝，真的能睡得好。她记得丈夫看她喝醉后的眼神，嫌弃又厌恶，但他从来不阻止她，酒窖也总是定时放得满满的，因为她喝了酒，就不会吵也不会闹。

“我是何家的人，他们还能弄死我吗？”梁菲雅抹了抹眼泪，她早就受不了了，一天一天，重复的日子，重复的屈辱，最多不就是净身出户吗，反正她生了Josephine，何家不可能让她死得难看。

Josephine，想起女儿，梁菲雅心里就一阵酸楚，这小女孩在她面前总冷着脸，在何家俊面前却百依百顺，连和Martin都能谈笑风生。可她知道，她女儿心里恨死Martin，她见过她偷偷把他的假期作业本丢进垃圾桶。

她的Josephine，是豪门里生长出的又一朵黄金花，长大了还不知道怎样冷酷无情。

“ 操你老母，”梁菲雅站起身，“月经反正都停了，还怕他条毛！”

苏敏和黎绮云瞪大眼睛望着梁菲雅。

“停……了？”

“停了停了早停了，他妈不想吃激素了。”梁菲雅大喇喇地坐下，她其实因为压力大，四十出头月经就没了，一直用激素拖住月经是为了什么，她自己心里清楚。

不就为了生个男孩。

苏敏和黎绮云对望一眼，黎绮云吐了吐舌头。

敲门声突然响起。

气氛一下子变得紧绷，苏敏和黎绮云立刻闪身躲进洗手间，梁菲雅开门，门外站着满脸紧张的公关助手，“何太，找了你好久！”

“我有点头晕，休息了一下，怎么了？”梁菲雅强作镇定。

“夏小姐来了，她找不到你。”

梁菲雅快步走回会场，一眼便见到舞台上站着一个穿着黑色长裙的女人。

是夏无双，真的是她，全场所有人都望着她。

她发型一丝不苟，妆很浓，似乎是为了遮掩什么脸部的浮肿，穿着一条从头包到脚的黑色长裙礼服。

黎绮云和苏敏也走出来，愣愣地看着舞台。

公关在一旁连声向梁菲雅道歉，“不好意思啊何太，刚才找不到你，夏小姐就自己上去了，我没拦住……”

梁菲雅没有理会公关的话，她觉得刚刚好不容易缩回去的眼泪怎么好像又要涌出来，没事，没事就好，没事就还有希望。

台上的夏无双姿态优雅地拿起麦克风。

“各位老朋友、新朋友大家好，今天我来呢，是想支持我的好姐妹Faya，我答应了要来，就一定会来。”

梁菲雅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一下子冲出眼眶。

眼看现场摄影镜头就要拍向这边，苏敏立刻拉着黎绮云退到暗处。

“其实慈善这件事，每个人都应该不遗余力去做，记得选美的时候，每个佳丽都说会为了慈善事业奉献出自己的时间和精力，可是真的如此吗？”

现场的空气哑然，所有人都望着她，不知道她接下来会说什么。

“这些年，我看到的慈善晚宴，都很高级气派，主办方高价请来很多他们相熟的明星来唱歌助兴，这样又可以吸引到更多有钱人买台入场，又可以以工作名义接近明星，而请明星的钱、会场布置费，包括自己作为筹备人的酬劳，价格也不低，这些，都是在善款中的“必要开支”，很多时候，这些所谓的必要开支，其实已经占了差不多全部费用，真正能用到慈善的钱，还剩多少？”

众人面面相觑，气氛甚是尴尬。

Mandy Wong冲上来，希望梁菲雅去把夏无双请下台，梁菲雅却回头瞪了她一眼，一时间，她被梁菲雅眼中的凌厉震慑住，动也不敢动。

“在坐的各位，又有几位是真心想要捐钱帮助弱势群体而坐在这里呢？”夏无双笑笑，“我想，大概大家情面上推不过去，又或者，商会之间要搞好关系，反正捐给慈善组织的钱，有一部分是可以抵税的，这样想想，也不亏，对吧？”

场下的人们已经开始窃窃私语，Mandy急得跺脚。其实她大可跷起手，看筹备委员会主席梁菲雅笑话，但她还是忍不住为了何家俊的面子心焦。她看了何家俊一眼，何家俊也在看她，但他腿伤未愈，行动不便，只有干着急的份。

Mandy Wong顿时觉得心里有了暖流，有了底气，她甩开梁菲雅，几步冲上了舞台，想要夺过夏无双的麦克风。

夏无双眼见不速之客上场，侧身避开，在两人推搡间，夏无双反手甩了她一巴掌。

全场哗然。

Mandy Wong不可置信地盯着夏无双，她不敢相信自己在全场人面前被这位过气女明星打了脸。但她毕竟是城中知名的公关，情商高是她的职业素养，她强挤出一个笑容，反而想要凑上去扶住夏无双。

在她的笑容还未完全固定时，另一巴掌又甩在她的脸上。她完全呆了，眼泪在眼眶里不争气地打滚。

“不好意思，我就是故意的。”夏无双举起麦克风，“我是收到委员会主席梁菲雅女士的邀请，在这里讲话的，你这个小三还敢来抢我的麦克风？”

这句话一出，会场一片哗然，大家心里其实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时间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把目光聚集在何家俊身上。

“如果全香港的公关都像你这样，利用职务之便，把慈善晚宴当成勾搭有妇之夫的机会，那么慈善事业就会变得更加乌烟瘴气，你自己好好反省一下。”夏无双毕竟是演戏出身，说起台词一套一套，正义凛然。

Mandy Wong再也忍不住，哭着冲出会场。

没有人去追上她，在场的所有女人都恨死了小三，也乐意看着她成为笑柄。

夏无双对着台下的梁菲雅笑了笑。

“我的朋友梁菲雅，真的是一位对慈善很有热忱的女士，当我听到她要筹备银禧慈善晚宴这个城中盛事，就决定不收一分一毫来支持她，本来，我会和安安一起为大家唱一首歌，但安安因为有一些私人原因来不了。所以，就由我为大家献唱一首，相信各位今日来到此，也是心存善念，希望大家慷慨解囊，这次筹备的善款，我代替Faya保证，绝对不收取任何费用，全部物尽其用。”

夏无双说完，深深鞠躬。也不知道是谁开始带头鼓掌，全场都松了口气，都跟着鼓起了掌。

音乐响起，是《笑看风云》。

安安曾经的甜美声音，就这么突然地出现在会场里，众人先是一愣，尔后才意识到那是录影带里面自带的音轨。

陈云生坐在离大门很近的座位，眼睛微微眯起。

夏无双举起麦克风，与“安安”合唱起来。

“活得开心，心不记恨，为今天欢笑唱首歌，任胸襟吸收新的快乐，在晚风中敞开心锁……”

20年前的歌声回荡在这座历史悠久的酒店会场里，有种时空交错的幻觉，人们不由自主想起那个90年代，当时他们还年轻，有的做金融业，有的成了医生，有的进了传媒机构，也许是为了名、为了利、为了梦，或者只是随波逐流，逐丰美水草而居。但一直到现在，这片水草还丰美吗？风云曾经几度汹涌，过去真的能一笑而过吗？

夏无双把目光锁定在台下的陈云生身上，两人的视线，相遇。

陈云生知道她没死，也猜到她死不了。但他不知道是那本《诺桑觉寺》救了她，里面的书页里写着提示，告诉她马桶水箱里藏着柴油。她靠着那一点点柴油开启了游艇，找到最近航线，最终等到其他渔船的帮忙。

一曲终了。

空气中仿佛还回荡着旧时日的余韵，老歌像是有种魔力，夏无双也有一种魔力，她始终是那个年代其中一位风靡全港的女神。

很快，晚宴又回到热烈气氛中，交谈、碰杯，讨论最近的时事、度假见闻、谁谁的八卦，仿佛刚才发生的事从未存在过。这座城市也一向如此，留给旧日的时间越来越少。

夏无双从台上走下来，穿过整个会场，走向陈云生。

黎绮云想要拉住她，被她轻轻推开了。最后她终于走到陈云生身边，

“对不起，我知道错了，我们回家吧。”她说。

陈云生用眼角看了她一眼，过了半晌，他伸出手，让妻子牵着自己。

“两位看这边，来拍张照。”大会摄影师适时地向两人招手。

镁光灯下，他们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

慈善晚宴之后的几日，陈云生没有出过家门，但也没有和夏无双说话。

大多数时间，他只是脸色阴沉地坐在沙发上。

夏无双战战兢兢，不敢问他发生了什么，只好去厨房为他冲一杯茶，递在他面前。

陈云生却一下子打翻了茶杯。

“对不起，我真的错了，不会再犯了，真的！”夏无双憋不住哭了。她的哭声惹恼了他，他站起身把她拉起，用力掐住她的脖子。

她发不出声音，只能尽力挣扎，他越掐越紧，直到有电话打来，才终于松开手，留下她一个人瘫在地上喘气。

陈云生去厨房接电话，语气烦躁，夏无双依稀听见什么“安迪、着草、找不到”的词语，然后电话被他甩在地上，是噼里啪啦的厨具被扫在地上的声音。她不敢上前，躲在客厅。

过了很久，厨房里安静得恐怖，她这才敢上前，看见他瘫坐在地上，手上流着血，血滴在白色大理石地上。

她连忙着上前查看，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陈云生只是被碎瓷片割伤了手，而他却好像完全没有察觉，眼神呆滞地望着前方。她抱住他，像抚慰孩子一样摸着他的头发。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告诉我。”她尝试安慰他。

过了很久很久，陈云生才挣脱开她，站起身独自走到客厅打开电视，调到台湾的新闻频道。电视新闻滚动播出“Eden coin”爆雷的新闻，创办人跑路，十几亿台币人间蒸发。

夏无双终于恍然大悟。

之前陈云生知道有人举报他别墅地下室的非法现金池，正在想办法转移现金，正巧这时候，一个在台湾做虚拟货币的老朋友安迪联络了他，情急之下，陈云生便暂时把现金换成Eden coin，先避一避风头。但他想不到，安迪不久就跑路，Eden coin爆雷，他联络了台湾的人去追查，可是那个安迪应该预谋已久，早就出国不知所终了。

陈云生在香港的现金资产几乎一铺清袋，低调行事许多年，他知道自己虽表面光鲜，但真实身份就像水沟里的老鼠，专吃垃圾腐食，把最脏最臭的钱累积起来，再变成可回收垃圾，重新流入市场。

他也知道，傅庆林的亲生儿子此时正在台湾准备从政，电视里满口仁义道德，现在肯定不能出什么事。所以背后的污秽肮脏，都是由他这个私生子承担。

他现在要如何向他们交代？

夏无双温柔地捉过他的手，紧紧握着，他的身边只有她了。

“当时那封举报信，是你写的吧。”陈云生挣脱开她的手。

夏无双一愣。

“是不是？”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对不起……”过了许久，她才从喉咙里憋出这几个字。

陈云生看着她，目光里有恐惧、嫌厌、嘲讽、陌生，她还没反应过来，双手就被陈云生捉住，一把扯开沙发，朝着地下室的方向拖去。

夏无双闭上眼睛，知道自己已经无力再反抗。

空荡荡的地下室，只剩下夏无双和那尊白玉浮雕。

在黑暗中莹莹发光的竹林猛虎玉雕，是陈云生一生都无力甩开的宿命。

陈云生没有再打她，也没有体力再打她了，只是把她锁在地下室。他们像两只困兽，纠缠了多年，终于无力再碰撞。她遍体鳞伤，而他，只想她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世上，就像以前那些阻碍他活着的人们一样。

是时候作个了结了。

夏无双靠在墙上，迷迷糊糊睡去，她只希望警察捉到陈云生之后，能快一点发现这个地下室，在她饿死之前。

彼时在游艇房间，年轻的夏无双和李德龙偷偷锁起门，避开二楼甲板上狂欢的人们。李德龙关掉灯，脱去衣服，露出黝黑的身体。

他的胸前有一条黑丝线挂着白玉佩，那也是一只徘徊之虎。

他们纠缠在一起，她的身体和玉佩一起，在夜色中闪着莹莹的光。

游艇在海浪里上下浮动，她也在他的身体上浮动，他们都不是生活在安稳陆地上的动物，颠沛流离间遇见彼此，就像捉住了暴雨里的浮木。

结束之后，李德龙在她身边喘息，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声音从她耳边传来。

“关子盈人不见了，你知道她去了哪里吗？”

她摇摇头，并不想在这时候提起关子盈，她是她心里的一道刺，也是他们之间的一条沟壑。

“如果有她的消息，记得告诉我。”他话里每一个字都像在施展魔咒，她又抱住他，她想风浪更猛烈些，想和他一起葬身在海底。

每次从游艇回家时，夏无双都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

她觉得自己像一块脏抹布，带着食物、烟酒、香水、呕吐物、情欲的味道，这块抹布包罗万象，是维多利亚港夜色的总和。她早已空空如也，变成收纳的容器，变成画布，谁都可以塑造她，她带着醉意的笑，迎接所有。

但回到家时，她总能闻到别的气味，那是独自生活的气味，说不上是香还是臭，但这味道让她清醒，让她意识到自己孑然一人。

她瘫倒在沙发上，胃里翻天覆地，突然，她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有什么打破了房间本来的气味。

有人在她家里。

她很想站起来，但酒精让她动不了，那人在黑暗中靠近她，越来越近。

她尖叫起来，但很快，那人扑上来，抱住她，捂住了她的嘴。

她死命挣扎，突然感受到抱着自己的手臂滑腻的肌肤质感，还有发丝的香气，弥漫在她身边的熟悉晚香玉香气，那人并不想攻击她，只想让她安静。

是关子盈。

夏无双再也忍不住，腹中酸味涌上头脑，呕吐物从关子盈的手指缝中流泻出来。她全身酸痛，胃像火烧一样，说不出任何话语，只记得关子盈扶着自己进了房间躺下，给她喝温水，脱去脏衣服，然后给她盖上被子。

昏昏沉沉地躺着，渐渐地闻到香烟的气味。她努力睁开眼睛转头去看，关子盈坐在她床边，在黑暗里点了一支烟。

“Monna……”她呼唤着关子盈的英文名字。

她回应了她，然后用国语说着什么，大概是她要走了，所以来和她告别，她说她拿了很多钱，凌晨包了渔船去台湾。

夏无双努力想要思考她话中的含义，但脑袋一动就疼得厉害，最后索性放弃思考，努力伸手捉住了她的手。

“不要走……”她说了这一句之后，脑子便再也转动不了，酒精的后劲排山倒海，慢慢地，视线陷入深沉的黑暗中。

关子盈默默抽完那支烟，看着夏无双睡去。

她站起身，把钥匙放在床头柜上，然后随手拿了一支夏无双的唇膏，在镜子上写着什么，最后她用那支唇膏涂在唇上，放在了自己的口袋里。

做完这些，她俯身吻了吻夏无双湿漉漉的头发，转身离去。

直到清晨阳光照入夏无双的睡房，空气里似乎还回荡着昨夜晚香玉的甜香。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梳妆台镜子上，红色的唇膏写着“C U ”两个英文字母,旁边是一朵硕大的红色花，似玫瑰，又似牡丹。

C U ，是see you的意思，再见，也是再次相见的意思。

关子盈以为，她们还能相见。

不知道睡了多久，夏无双在迷迷糊糊中看见几缕光线，那光刺目，她想，那一定是曾经在阳明山别墅地下室里的火光，它烧到这里，烧到如今，从未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