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2003。
李德龙工作整日,回到万华区巷子里的破旧出租屋,一打开门,便见到叶萍萍倒在地上,口吐白沫。
“Vicky!”他冲上前,不停拍打她的脸,这不是第一次,但这次他却没能把她拍醒,她的鼻子通红,鼻涕干涸处,留下残余的白色痕迹,这让李德龙的心再次坠入谷底。他把她抱起冲出家门,跑下昏暗的楼道,为她戴上头盔,再把她用皮带绑在自己背上,骑上摩托车。
摩托车穿过西门町繁华的夜,游客熙攘,满街都是说普通话、广东话的人,那些游客陶醉于夜市烟火,琳琅满目的南国风情,他们是快乐的过客,而他和她,却是可悲的异乡人。
从香港逃来台湾,李德龙带的钱不多,很快被她挥霍一空,她疯狂购物,最近又开始去东区的夜店,他没想到夜店附近竟然那么容易就买得到那些东西。直到他第一次回家,看见她神智不清地瘫在地上,鼻涕口水流了一脸,对着他傻笑。
他这才明白,把她带来台湾,或许是他做的一个错误决定。
她在香港,是高高在上的女明星夏无双,虽然用短短两年时间就搞臭了自己的名声。她当时日日见报,风头火势,出门都要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惧怕所有陌生人。再这样下去,她会是另一个关子盈。他为了她好,在他出事之后,他要跑,也决定带上她。
李德龙没想到,夏无双已经做不回叶萍萍了。
在台北她叫叶萍萍,没有工作,也没有朋友,她很无聊,整日只能呆在小小的出租屋里,楼下就是卤肉饭餐厅,她越来越恨卤肉饭,也恨西门町的嘈杂,她恨游客,恨没有电梯的台北捷运,恨这里的夏天热得像要窒息。
说到底,她恨自己变成nobady。
李德龙心想,也许那些香港娱乐圈的女孩子,都是扑火的飞蛾,她们眼里只看得见璀璨灯光,无法存活在暗处。
他以为夏无双不同,可原来都一样。
他很内疚,做了半辈子观赏鱼,他以为她也一样,累了,想逃出鱼缸回到大海,但也许,她根本不属于大海。
车上的凉风让叶萍萍微微睁开眼睛,在她模糊的视线里,那些夜晚街头的流光溢彩,仿似一场异乡烟花,她虚弱的脸上,露出了天真烂漫的笑容。
夏无双在游艇沙发上醒来,旁边躺着喝醉睡着的男模Jackson。
她抬头看着深蓝色的天空,郊区海域一尘不染,天空中并无世俗之光彩,从甲板走下船泊位,夜风吹过单薄的衣服,她不由得抱紧自己,在微凉的风中从码头走回大路边。
等了很久的士,终于经过了一架,司机得知她去银鹭湾,便觉得地点太偏僻,不愿意了,她蛮横地追了上去,用力拍打的士车尾,司机没办法,只能一边抱怨一边打开了车门。
路灯一盏一盏划过她的脸。
2002那年,关子盈离开香港一段时间了,那时候的夏无双正在事业上升期,她很红,态度也傲慢得不可一世,蓝凤仪晚晚带她去应酬,过着最奢华骄纵的生活,几乎每晚都玩到凌晨。
记得在深夜回家路上,李德龙帮她拦的士,她拍打车门叫停车,一开门就吐了一地。李德龙下车扶着她呕吐,她吐完之后,抱着他哭,说她好孤独。
她试过回去黄大仙的公屋找她母亲一家,还专门带了鲍鱼花胶伴手礼。那段时间她的负面新闻铺天盖地,人人都说她是第二个关子盈,母亲收了礼物,却不让她进屋,因为家里来了亲戚,怕丢人。
然后她偷偷住进了李德龙家里,李德龙不让她告诉蓝凤仪。有一夜,她在电影首映礼上胡言乱语,说受不了戏院里的暖气太闷焗,丢下所有人,自己跑出去截的士想要回家。
那时正值圣诞假期,兰桂坊满山满谷都是人,她胡乱抢了一架的士就要上车,另一对鬼佬男女说的士是他们先叫的,的士司机也不想接待醉醺醺的女人,她很生气,用高跟鞋大力踢车门,也推倒了那位外国女士。
记者们跟在她身后,全程都拍了下来,一阵壮丽的闪光灯,没有人上前阻止,他们只想看她发疯,她越发疯,明天的报纸就越好卖。
果然,在夏无双一觉睡醒后,她疑似嗑药街头打架的新闻铺天盖地,手机里有几十个未接来电。她再打给蓝凤仪,蓝凤仪没有接电话。再接她电话时已经是三天后,她告诉她,接下来的电影和电视剧全部被换角。
就这样沉寂了一年,之后香港突然SARS肆虐,市道凄迷,她的积蓄开始撑不住日常开销。突然有一天,蓝凤仪打给她,要她陪一个老板过夜,可以赚三万块。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就再问了一次。
“是的,三万,现在市道不好,都是这个价格。”蓝凤仪温柔劝说,“那个老板一直很喜欢你,我之前也一直没机会撮合你们,最近他因为疫情被困在酒店里,就想说见一见你,机会难得。”
“可是……万一那人有SARS……”她说了很烂的拒绝理由。
“那就搏一铺啊,你不做,大把人做。”蓝凤仪语气开始冰冷。
那个老板并没有准备现金,说好了第二天转账给她,结果第二天,她打去酒店,那人已经check out 。
她气急败坏地打给蓝凤仪,蓝凤仪的声音听起来也很焦急:“哎呀,我也被他骗了!这个骗子!”但蓝凤仪的最后一句话是:“就算了,当鬼压床,我最近手头也紧,下次给你找个真的老板。”
她便恍然大悟,蓝凤仪现在也自身难保,便先把她献出去了。
放下电话后,万念俱灰,把剩下大半瓶安眠药都吞进了肚子。结果死不了,被李德龙送去医院洗胃。
在医院里醒来,楼下都是记者,她迷迷糊糊中,求李德龙带她走。
“我们去台湾吧,那里物价便宜,山清水秀。”李德龙在她耳边轻声回应。
“好。”她用尽所有力气点头。
她一出院,他们就搭了飞机去台湾,她只带了一个小行李箱,里面是几件换洗衣服,账户里的钱不多,都换成旅行支票,被她藏在内衣里。过移民的时候,她拿出她的护照,上面写着“叶萍萍”。
她想,从此就做回叶萍萍了,再没有夏无双。
的士终于到了银鹭湾。
车停之后,夏无双发现自己脸上有几道水痕,她抹了抹脸。突然发现身上没带现金,她尴尬地问司机能否留下一个账户,她会尽快转账给他。
“凭什么信你。”司机没好气。
她苦笑,还以为他会知道她是谁,真是自作多情,她想了想,把手上花朵形状钻石手镯摘了下来。
“小姐你不要拿假货糊弄我。”司机说。
“拿去送你老婆吧,她会知道这是好东西。”
司机看了看在黑暗中熠熠发光的手镯,自认倒霉,骂骂咧咧关了门。夏无双顿时觉得好累,只想好好睡一觉,她已经很久没有睡过好觉了。但是,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啊。
电话响起,他终于打来了。
“Andy,”她幽幽地接了电话。
《城市周刊》夏无双专栏
我的声明
最近,有本八卦杂志言之凿凿地说我曾经在台湾经历过火灾,什么“冤魂索命”、“凶宅咒怨”、“地下室神秘焦尸”,标题骇人听闻。很多朋友打电话来关心,我都一一回复:我现在很好,不必担心。
不过,既然大家都很好奇,那我就借用这个专栏和各位说清楚事情经过。
所谓的火场“神秘焦尸”的确存在,死者系我前夫。我和前夫的关系,其实并没有大家想象得那么复杂,不过他牵扯到一些财务官非,曾经改名换姓,所以当时并不能完全确认身份。但是我必须强调,他的那些财政问题,与我完全无关,那些是是非非,让身为局外人的我很无奈。
大概情况就是如此,这对我来说的确是一段痛苦往事。
我虽然在这场大火中万幸保住了性命,但却没有保住孩子,康复之后,我便回到香港,可以说是离开伤心地,让一切重新开始。现在我也释怀了,明白了上天给你的才是应得的,而我已经得到许多。
因此,也请求各位莫论妄邪之事,不要再跟拍我、骚扰我的家人,我不想谈论过去,也请大家放我安静生活。
我现在全部心思将会投入在慈善事业,并会在月底的银禧慈善周年晚宴上献唱。积福德、结善缘,是现阶段唯一能做到的事情,希望大家支持,万分感激。
夏无双
早晨的银鹭湾,有着香港少有的宁静。
天气多云,远处海面是灰蓝色,灰比蓝多一点,夏无双喜欢这样的海,让人看着心生平静。
年轻时人人都喜欢阳光沙滩碧海,现在反而懂得欣赏平静的阴天海面,因为云会遮住远方,让人看不见更遥远的事物,便会安心于当下的生活。就像从未给过希望,就不 会有失望一样的道理。
夏无双端出刚煮好的奶茶,分发到分别坐在餐桌的梁菲雅和苏敏手上,安安在露台抽烟,黎绮云则瘫在沙发上,含笑看着夏无双。
“Jackson怎么样?”
“酒量很差。” 夏无双淡淡说。
“何必呢?”黎绮云靠在沙发上,“一把年纪了,年老入花丛,这么好的羊皮沙发,这么大的房子……我是你,早就安心做个废物。”
而夏无双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苏敏正在敲打银禧慈善周年晚宴的流程,这是新美伦和何家俊一起合作的慈善机构,本来是由Mandy Wong的公关公司承办,但Mandy最近被人贴街招,说她欠钱又做小三,为了避嫌,只好退出筹委会。梁菲雅适时自荐,何家俊因为Martin的事,对妻子难免有些内疚,便同意了。
梁菲雅接手了Mandy Wong筹备的所有资料,加上记者联络和贵宾邀请公关公司在前期都做好了,梁菲雅等于不用怎么做就能得个名声,Mandy心中不忿,暗地里把表演嘉宾的价格都调高了,梁菲雅心知肚明,冷冷一笑,她好歹以前就是娱乐圈的,友情价请个把明星对她来说不是难事。
当然,贴街招这事就是梁菲雅找人做的,Mandy Wong心里清楚,却也没有证据。
因此,梁菲雅最近走路都是挺着腰,她嫁进何家十几年,第一次明白正宫的地位不是谁都能取代,她有点后悔,要是早明白,也不至于忍到现在。
苏敏和黎绮云当然是梁菲雅的幕僚,苏敏毕竟在上流社会长大,什么慈善晚宴小时候每个月都要出席,她聪明又心思细腻,用电脑虽不熟练,但也有板有眼。
“宝儿要是在就好了!她平时闷蛋一个,又学编程又学电脑。”黎绮云忍不住嘟囔,最近宝儿不知道去了哪,之前租的房子也退租了,几乎人间蒸发。
“女大不由人。”黎绮云喝着奶茶看着安安。
安安没说话,只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黎绮云自然也不是省油的灯,新美伦新上任的年轻副总裁Jerry徐是大连人,他对黎绮云一口东北腔的普通话觉得亲切,最近出席什么场合都带着她。
梁菲雅还是不放心,“苏敏啊,这次你一定要帮我搞好啊,我跟你说,现在好多人都准备看我笑话。”
苏敏一边打字,“你上次说要找的表演嘉宾,经理人回复我时间太急了,档期安排不过来。”
“那怎么办?!”梁菲雅从椅子上弹起来。
夏无双笑盈盈地坐在餐桌边,举了举手,“你觉得我怎么样?我很便宜的。”她指了指露台上抽烟的安安,“我和安安一起唱歌,她答应了。”
苏敏瞪大眼睛,指了指喉咙。
“哎呀唱低音就好,到时候叫乐队配合一下,反正做慈善嘛,要的是话题,谁会在意唱得好不好听。”夏无双说。
梁菲雅眼睛发亮,“你们要是真的肯,那真的帮了我大忙,Mandy Wong那班手下,眼尾都快翻上天了,我说什么他们都叽叽歪歪……”
门铃声突然响起,打断了梁菲雅的话。
众人一片安静,空气仿佛凝固,夏无双叫大家不要出声,很快,保安屏幕出现了陈云生的模样。
夏无双开了门。
陈云生进屋后,双方都有点不知所措,安安从露台回来客厅,一见到陈云生回家,也愣住了。但夏无双好像早有安排,她从厨房冰箱里捧出一个插了蜡烛的大蛋糕,走到安安面前。
“生日快乐!”
安安一愣,看了看陈云生,再看着其他人迷惑的表情,随即会意,只好露出笑容。
“我给你介绍,这些都是我以前电视台的好姐妹,Faya,Amy和苏敏,还有安安,她过生日,我们在这给她开Party呢。”
陈云生对着妻子笑笑,“你们继续,不用理我。”
“不是说明天回来的吗?”
“有些急事要处理。”
“那就一起吃蛋糕吧,”夏无双亲昵地拉过陈云生,“是我自己做的蛋糕呢。”
苏敏偷偷把电脑合上放进自己的包里,黎绮云帮夏无双去厨房拿杯子拿香槟,梁菲雅也忙不迭地切蛋糕,只有安安愣愣地,好像不知道做什么反应。
陈云生走近安安,“生日快乐。”他笑看着她。
“谢谢,”安安有些慌张地拿出烟盒,“不好意思,我出去一下。”她举了举烟盒。陈云生目送着安安的背影,在露台与海的背景中,她在落地玻璃的景框里徘徊,就像一尾怎样也逃不出去的鱼。
“你们认识啊。”夏无双放下刀叉碟子,递来一杯香槟,“安安还单身呢,有没有好介绍啊,她可是女强人,一定要介绍好的啊。”
陈云生笑笑没说话。
夏无双继续张罗着食物和酒,但众人都没有心思,没过多久,纷纷找了借口要走。
安安也要走,夏无双拦住她,“就走了?礼拜三约了去你那里做facial,别忘了啊。”
安安有点慌乱地点点头,转身走了。
夏无双收拾餐具,不一会儿,陈云生也走进厨房,“阿薇不是今天来?放着让她洗吧。”
夏无双没有抬头,“我叫她别来了,她做得不干净,我不喜欢,宁愿自己弄。”
陈云生一愣,许久没有说话。
“对了,下午会有人来修地下室。”他突然说。
“要我帮忙吗?”
“不用,你在楼上呆着,好好休息。”
二楼卧室窗帘轻轻拉开,夏无双站在窗边,面无表情地看着楼下。
一架面包车停在车库旁,工人进了车库,车库旁边就是地下室,她知道,再熟悉不过。
她打开卧室的电视,把电视剧播放得最大声,手机里却调开监控录像的软件,很快,手机屏幕出现了画面。
昏暗的地下室里,那尊一动不动的白玉浮雕在暗色光线中散发着温润的光,在那光的折射下,一个个崭新的纸箱被人抬进来,仔细堆放。
她当然知道那里面是什么,她也知道,很快,很快就要到那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