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敏在教会听完礼拜,吃完中餐后,还是不肯离开,主动留下来帮牧师收拾杯碗瓢盆。
她在教会很受欢迎,当时把她介绍到这间教会的姊妹,是她的影迷,那个年代还没有“粉丝”这个词,那姊妹帮她在当时才刚刚流行起来的msn上建了一个群,叫“苏敏国际影迷会”,后来苏敏结婚退隐,过了几年,msn也成为了过去。
苏敏觉得,这里是离她父亲最近的地方。小时候爸爸带她去教会,她只当周末的必需课程,后来进了演艺圈,因为工作不定时,大把理由不去教会。再后来家道中落,以前教会的朋友也不联络了,她和上流社会的最后一点关系也散了。也是直到大儿子上了小学之后,再来到现在这间教会,跟着唱起第一首圣歌《赞美我天父》时,她突然就泪流满面。
每个礼拜日,是苏敏唯一属于自己的一天,她不必为丈夫孩子煮饭、接送、家务和一切生活琐事,只需要完全沉浸在回忆里。
天国究竟是什么样子的?苏敏在洗碗时想着,凉水冲在手上有种奇异的抚慰感,水流变成一种丝缎的质地,等到碟子上的油脂浸润到手上,就变成羊绒的柔软触感……丝缎与羊绒,就是天国吧。
“苏敏姊妹,有人来找你。”有人接手过她的工作,苏敏用洗手液好好把手洗了,用手巾抹干,这才走出大厅。
安安坐在大厅一角,专心吃着一根珍宝珠。
苏敏知道她想抽烟,不能抽烟的地方就吃糖,她的指甲涂着反光锐利的暗红色,侧影看起来就像个叛逆的街头女孩,而她的名牌包出卖了她的年纪。安安喜欢的东西都很实际,宝石要大颗,热裤要够短,眼影要够黑,嘴唇要够红,名牌就要有大logo。
她跷着二郎腿,正用手玩着绕在颈上的一条红绳,红绳埋在最里面,外面戴了几串金金暗暗的链子,层层叠叠,把她的脸衬得更小巧。
“苏敏!”安安远远地和苏敏招手,嘶哑的声音像是被放大的破旧铜锣。
“走,我们去吃下午茶。”安安不由分说拉着苏敏走。
走到街角商场,安安又指了指里面,“里面有柜员机。”
“什么?”苏敏疑惑。
“你不是说还缺十万吗?我转给你。”安安走进商场,搜寻着柜员机的踪影。
苏敏想起,她打算筹集那两百万,自己的存款58万,夏无双说能借她130万,的确还差一点。
“其实……是12万……”苏敏小声说。
安安比了个“OK”的手势,苏敏刚想跟上去,安安指着不远处的便利店,“我想喝水,你帮我去买瓶冰奶茶吧。”苏敏点点头,想想又觉得疏忽了什么:“对了,我给你我账户号码。”
“不用了!”安安甩甩手,大步流星地走向柜员机。
苏敏只能先去便利店,店员告诉她,冰箱坏了。她便想着再去问问安安喝什么别的。
走近柜员机,安安似乎没有发觉苏敏的靠近,她刚想开口,一眼瞥见安安的账户余额。那个数字很长很长,一时之间甚至数不清有几个数字,八个、九个?这样的数字让苏敏像是看到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她忙扭过了头,再轻轻咳了咳。“那个,安安,没有冰奶茶了,你喝什么?”
“那算了吧!”安安回过头,同时柜员机发出数钞票的声音,不一会儿, 出来一沓千元钞票,安安抓起那一沓钞票,塞给苏敏。
“我……我马上给你写个欠条。”苏敏小心翼翼地接过,迅速放进手袋里,又把手袋抱在胸前。
“不用了。”安安摆摆手,“我信你。”她把珍宝珠的棍子丢进垃圾桶,“我们去下午茶。”
安安的车子一路往新界开。不知为什么,刚才安安账户里那串长长的数字,像一条幽空中的蛇,游进了苏敏的脑海。
安安虽然是美容院老板,但每次去也见不到几个客人。苏敏知道安安的出身,围村女孩,不可能有这么厚的家底。况且,既然那么有钱,为什么当时苏敏提出需要借钱的时候,她一声不吭,反而是夏无双愿意帮忙。苏敏不觉得安安是有心计的女人,安安是童星出身,从小就成名,所以长大后没那么着急着要做什么大明星。也是因为这样,以前的苏敏愿意和她玩。
但为什么,在她需要帮助的时候,安安只肯拿出十二万?
苏敏对于自己有这样的想法感到有点羞愧,她也知道安安没有责任帮她。但,那串数字,那样的一串数字,200万,只是其中很小很小的一部分吧。
苏敏这样想着,假装睡着了。
过了不知多久,车子进了围村,停在一家“星记冰室”门口,苏敏看看时间,安安开了一个小时车,就为了来这里吃下午茶。
“星记冰室”看起来颇有历史,地板和墙面都是白绿的马赛克,空气里弥漫着炸猪扒和菠萝包的香气,生意倒是很好,小小的店铺几乎全部坐满。
“一定要吃这里的猪扒包和菠萝油,还有猪膶丁。这里的咸柠檬是自己浸的,全部浸了整年,不是外面喝得到的味道,一颗下去,喉咙一整天都舒服。以前唱歌前那是一定要来这里喝一杯的 。”
安安兴致勃勃,立刻点了一桌食物,“星嫂,猪扒包、菠萝油,两碗猪膶丁,鸳鸯奶茶,她要咸柠七。”也没问苏敏的喜好,自顾自帮她决定了。
那个叫星嫂的女人看起来绝对不是“嫂”,至少是“婆”。她扬了扬手,头也不抬,语气没有一丝温和,手脚麻利,厨房桌子两面走。
所谓猪膶丁,其实是切得薄嫩的猪肝快速煎香,放进出前一丁方便面里,最不能缺的是出前一丁的那一小包麻油,必须淋在猪肝上,和面一起吃。安安从筷子筒里拿出筷子,递给苏敏。
苏敏却不知从哪里搞来一张纸,在上面端端正正地写着什么,安安凑上去一看,是借条。
“苏敏欠安安港币拾贰万,五年之内,尽快归还。”最后苏敏签上名字,郑重地递给安安。
“对不起,虽然写着五年,但我会尽快。”苏敏说。
安安失笑,但还是接过了借条 ,随手塞在牛仔短裤口袋里。
星嫂两手端着两碗猪膶面来了,“砰砰”两声放在桌上,扑鼻麻油香气。苏敏突然觉得好饿,刚才在教会吃的午餐,自己忙着服务兄弟姊妹,拌沙律、煮水饺,都没怎么吃东西。这寻常的一碗猪肝方便面热面,竟是香得不知所以。
“还有这个菠萝油,趁热吃。”安安用长长的闪亮胶指甲捏着一半递给苏敏,苏敏完全被撩起食欲,菠萝包又热又脆,里面的黄油一大块,冰冻得像冰淇淋,然后立刻融进嘴里成为绵密的脂肪。苏敏抬头,见安安吃得嘴角油光光,下巴还沾着菠萝包的碎片。在苏敏印象中,安安喜欢吃的,也总是这种平民小店……她实在不像拥有那串长长存款数字的人。
“最近美容院生意怎么样?”苏敏试探着问。
“不太好,最近韩国的日本的美容院新开了好几家分店,把客都抢走了。”安安嘴里还嚼着一大片猪肝,红红油油的小嘴喷发出猪油香味。
“你之前说准备开新分店?这样的话会不会压力太大……”
“压力什么时候都大啦!”安安停了下来,看着苏敏。苏敏被盯得有点慌张。
“苏敏,借你那点钱我不等着用,你就别想那么多了。”安安咬了一大口炸猪扒,炸浆的清脆声就像让苏敏结束这个话题。
“可是……”星嫂端来一碟食物,苏敏闭上了嘴。“给你朋友试试。”星嫂丢下一句,又去了别的台子。“蜜糖多士!”安安像只几天没偷过油的馋老鼠,一手拿起刀子就将浇着蜂蜜和黄油的脆多士切成两半。
“哇,好想念这味道!”安安夸张地大声说着,星嫂听见了,从不远处回抛过来一个“知道了”的表情,这女人似是不会笑的。苏敏吃了一口多士,很普通,不难吃,但也就是街边茶餐厅水准,她不知道安安为什么会表现得那么夸张。安安平日里风里来雨里去,从不讲究食物的味道,说起来,她虽然是美容院老板,却从不约苏敏去下午茶、逛街。苏敏突然有一种感觉,她突然明白了安安看似丰盛却无暇享受的人生……也许,是因为那串数字。
安安以前不是这样的。
苏敏记得,年轻时安安经常主动约她去城中新开的酒店试下午茶,她味蕾敏锐,比苏敏这个大小姐还要娇贵,这个奶油不是日本进口的,味道略微不同,她苏敏没吃出来,安安的眉头已经皱起来了。那时她们正当红,苏敏去日本玩,安安想要苏敏帮忙买一款在香港断货的包包,结果思前想后,还是没舍得买,她是围村女孩,骨子里节省,但事后又悔恨得牙痒痒,直捶打苏敏为什么不自作主张帮她买了。
而现在的安安,却像个浑身沾满水钻的街头小孩,有钱没处花,已经没心思打扮了,只想让自己看起来贵。自从喉咙坏了之后,安安不仅声音变粗,好像连感知也变得迟钝。
说起来,安安的喉咙是什么时候坏的?
苏敏心中思忖,她家出事之后便退出娱乐圈,和圈里的朋友也就没有联系,只有安安还偶尔关心她。那些年苏敏虽然没见安安的样子,只听电话,电话里声音还是那样清脆甜腻,像个小孩子。
以前安安寄过几次自己的新碟给苏敏,她也没怎么听,她想和过去的生活彻底断绝,后来也的确没了联系。
直到去年在美容院重遇安安,声音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苏敏一直没敢问,怕对方有什么隐疾不方便说。
安安吃完最后一口多士,买了单,把苏敏领到二楼的露台,又点起了烟。
“以前常来这家冰室,就是因为这里有个露台,可以抽烟。”
苏敏环视四周,这露台刚好在围村旁边,看得到围村的小广场,还有广场一角的小水塘。
“苏敏,那个David以前不是和夏无双在一起过吗。”安安突然问。
“啊?”苏敏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说的那个David,和关子盈还有夏无双都拍过拖,他和关子盈的事曝光之后,关子盈不是就彻底不行了,然后做不下去就跑去大马嫁人了,后来夏无双不是跟David去了台湾……”
苏敏沉默,这事她其实知道。
“你说夏无双现在和David还有联系吗?”
苏敏摇摇头,表示不清楚,“其实我不知道是不是他,欠了这笔钱一直是我心里的大石,趁这个机会还给他,对我来说也是解脱。”
“当时David和你非亲非故,为什么借你钱?两百万不是小数目。”
“不知道,那时候我真的慌了,只要有人肯借钱给我,感激还来不及,怎么会去想那么多……”
安安皱着眉头,把口中只抽了两口的香烟顺手插在露台一角的香炉里。这时,苏敏才注意到这个香炉。
香炉很小,大概就只有碗大,白玉质地,里面是白米,插着三支燃尽的香尾。安安随意地将细烟插在那香尾一旁,乍一眼看起来就像个普通的烟灰炉似的。
苏敏刚想开口提醒安安如此做不敬,潮汕客家人有的会在家里拜灶王、三山国王,有的会“施孤”,就是慰劳些路过的孤魂野鬼,所以祭起这样的小香炉。但苏敏很快想起,安安从小在围村长大,怎么可能比自己这个基督教徒还不忌讳这些。
看来安安知道这香炉拜的是什么,且她很熟悉这人。
红唇抿过的烟嘴,在白玉白米中格外艳丽。苏敏突然想起安安这些年都是单身一人,为什么呢?曾经有八卦杂志在写无可写时臆造过安安喜欢女人,并且煞有介事地放了些与女子同行的偷拍照片,可苏敏知道那女子是安安美容院的店长,两人绝无瓜葛。苏敏知道安安有过男朋友。
二十年前安安就瞒着公司偷偷谈恋爱,她见过安安的男友,长得不错、有点痞里痞气的男孩子,好像是她围村里的青梅竹马。两人谈恋爱,安安拉着苏敏做烟幕,那男孩和安安你一句我一句斗嘴,一刻也没停,有时两人说客家话,苏敏是听不懂,只觉得听起来好好笑。
不过后来就没听安安说起过。苏敏发现自己从来没有了解过安安,她的原名叫什么,她为何淡出演艺圈,为何单身至今,苏敏一概不知。
她有点愧疚,作为朋友,竟然一点也没关心过安安。
“你还记得你以前介绍过给我认识的那个男的吗?叫什么来着?”
安安愣了愣,她想不到苏敏会提起这事,大眼睛忽闪了一下,“哦,你说阿良。”安安的语气平淡,“他啊,后来进了监狱。”
“什么?”苏敏有点意外。
“打架把人打坏了。”安安轻描淡写,顺手又把烟尾巴插进香炉里。
“那你们还有联络吗?”苏敏知道自己显得很八卦,但她实在忍不住,她想了解安安,如果她肯说的话。
“没有啊。”安安又拿出一支烟。
“记得你们以前挺好的,真可惜。”苏敏心里可怜安安,这个女歌星,从未有过绯闻,也就是说,除了青梅竹马之外她再也没有爱过其他人。
“人都死了,怎么联系。”安安点燃烟。
苏敏的心中一阵发凉,“死了……怎么死的?”
安安用夹着烟的手指指了指露台远处的围村水塘,手腕上那枚水钻镶嵌的招财猫在午后阳光下发出刺目的光。
“喏,就在那死的。”
一股冰冷瞬间将苏敏吞噬,脑海深处的冰块又开始旋转、刺痛,怎么回事,为什么,就连乐观坚毅如安安,也有死亡的阴影,原来不止她,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她突然觉得身体很冷,即使有阳光照在身上也无用,这里是郊区,气温比市区低下一两度,她穿得不够,她想念她的粉色外套,她想回家。
“走吧,我送你回去。”仿佛是看穿了苏敏的心思,安安放下烟,转身示意离开。
苏敏跟着安安走下露台,离开的时候转头看了一眼,那白玉香炉中,正正好插了安安的三支残烟,就像三支香。
苏敏突然明白,阿良就是安安祭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