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凤仪的生日派对 ，是90年代末香港娱乐圈的年度小盛事。

每年二月的最后一个礼拜，蓝凤仪都会在不同酒店餐厅，或是城中最时髦的bar里举行生日派对，每一次主题都不同。

刚刚过去的1998年，华航飞机坠毁，澳门发生爆炸案，一场名叫谢柏的飓风吹袭了菲律宾、台湾和日本，死了很多人……但那又如何，那年王菲大红大紫，赤鯻角的新机场启用，东涌线铁路通车，舞照跳，马照跑，人们发现时代更替似乎也不错，蓝凤仪旗下几个女孩子事业都挺好，她自己公司也赚了不少钱。

香港有这样的喜庆劲儿，她更想搞得隆重一点，于是便包下了珍宝画舫，那是停泊在香港仔港湾里的一艘船舫餐厅，需要搭接驳船才能到达。食物却是大路货色，摆明了做游客生意。不过蓝凤仪当然不会让宾客们吃那些食物，食物都是另外从酒店预订的。

蓝凤仪一个一个打电话通知圈子里的娱乐记者，又挨个叮嘱她的女孩子们穿得美一点、再美一点，把衣柜里最闪的礼服穿出来，如果没有，她就打电话去帮借。

那年夏无双的工作量开始增多，绝对算是正在迅猛上位的女明星。关子盈反而有点力不从心，不知什么原因一直被电视台雪藏着，最近几个月都没有工作，夏无双每次回到家，都看见关子盈房门紧闭，不知道她在里面干什么。而她的竞争对手黎绮云却正在上位，靠着敢搏敢露，得到了不少角色。

出门前夏无双以为关子盈还在房间睡觉，就打电话给她，要和她一起出门。电话那头关子盈却说自己早就在salon弄头发了。直到夏无双到了岸边准备搭驳船，见到一堆记者早在岸边围着某人，那人群中心流光溢彩的女子，正是关子盈。

她平日在家里时不修边幅，此刻却像个刚刚出浴的维纳斯一样发着光，不知道从哪弄了件暗色流金的礼服，衬着她蜜色肌肤，像是水中的稀世珍宝。

关子盈见到夏无双，远远地在一片闪光灯下朝她挥手，待到夏无双过去，她便一把拉着夏无双一起给记者拍照。夏无双自己并没有太过隆重其事，毕竟是刚刚上位的新鲜花旦，她记得蓝凤仪跟她讲过，做人要知道自己的位置，万万不可逾越。

但，即使被关子盈衬托得日月无光，夏无双心里却高兴，至少关子盈又站起来了。她就知道，这位有着台南原住民血统的野生女子不可能那么轻易被打败。

不一会儿，黎绮云从一辆噪音喧天的橙色跑车副驾驶下来，低矮的跑车座位让她下车时上下都中门大开，用时下报纸最流行的评论语说就是“不如不穿”，镜头瞬间便全部转向那具来自北方的活动肉弹，以及神秘的跑车主人是谁。

在暂时没有闪光灯的领域，关子盈回头望了望夏无双，“喂，你怎么哭了？”她那涂了闪烁透明唇釉的嘴唇露出惊讶的弧度，夏无双这才发现眼中有了眼泪，她摇摇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看着关子盈这样精神抖擞，她很是高兴。她不知道关子盈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圈中为数不多的好友？室友？恩人？她只是不想看见自己仰望过的一棵树，被风吹下落叶，一片也不想看见。

黎绮云在收获了一波闪光灯猛烈攻势后，走向关子盈和夏无双。

“Hi！你今天真靓！”例行的赞美，“一起拍照吧。”三个人合影的话，明天报纸大头版是稳了。

关子盈笑笑，每一句话背后的意思她都懂，她也乐于配合，于是三人揽腰露齿，共同面对又一波更加猛烈的闪光灯攻势，就像患难与共的战友。

这样的联盟关系在最后一下闪光灯结束后立刻宣告破裂，当记者围上来进行群访时，黎绮云首先毫不客气地说出了刚才那架橙色跑车车主的姓名，那是一个单身的城中富二代，她侃侃而谈，说两人正在互相了解，对对方都有好感。

夏无双差点没忍住翻一个巨大的白眼。就在她和关子盈像两个摆设一样站在旁边一句话都不能说的时候，关子盈突然开口了，“恭喜你啊，好羡慕你可以拍拖。”

“那你呢？有拍拖吗？”记者顺着话问关子盈。

她笑了笑，“我就没有呀，现在还是事业为重吧，接下来我要拍电影了。”

“什么电影呀？”

“风月湖啊。”

关子盈轻笑着说出来的话，却爆出一片巨大涟漪，不仅在场记者沸腾，连站在一旁的夏无双也惊呆了。

风月湖的导演，是圈内臭名昭著的三级片导演，而关子盈的形象一直都是健康玉女，想不到她会答应接拍这样一套以裸露身体为卖点的三级片。

“是的，我想做出一些挑战，希望到时候大家捧场。”她笑得愈发灿烂。

夏无双却笑不出来。黎绮云更笑不出来，之前那位导演找过她，她还在因为尺度问题考虑要不要接拍，没想到几天之内就被关子盈截了胡，此刻她心里又惊讶又敬佩，以为自己已经够搏够勇，想不到这个关子盈看上去云淡风轻，到了生死存亡关头比自己狠得多。今天这一仗，她黎绮云是输得一塌糊涂。

派对还是要继续，画舫里没有记者，艺人们可以尽情玩乐不必担心形象。蓝凤仪这点做得很贴心，她对派对的态度就像对工作一样一丝不苟。此刻她穿着全身缀满亮片的华伦天奴复古礼服裙，像一尾热带鱼灵活穿梭在人群之中。

“威哥，上个月跟我说王导的电影什么时候开机啊，叫我的囡囡去casting啦。”她把手搭在一个即使在冷气开到16度也永远流着汗的胖子肩上。“来来来，来我们台子坐。”又一把拉过体重超过100kg的胖子，把他死死塞进属于vip的那张台子里。

在那一台里，蓝凤仪是唯一女性。里面坐着几个熟面孔老一辈男明星，两个华语电影圈内导演，一两个看起稳重不语的西装男子，还有一个肤色黝黑的年轻男子，不知混了哪里的血统，有着雕刻般的眉目和鼻唇，眼角微微下垂。身上衬衫解开了三颗，露出胸口的一小块纹身。

蓝凤仪将一杯新酒塞进胖子手里，另一只手搭在了西装男子肩膀上。“看看有什么电影要陈生投资啊。David，给我倒酒。”

那个叫David的男子沉默地拿起酒瓶，在蓝凤仪高高举起的酒杯里倒满红酒，然后放下酒瓶，继续瘫靠在沙发上。

见夏无双和关子盈黎绮云走进会场，蓝凤仪笑得像一朵沾尽了雨露的花，“靓女来了。”她径直走向关子盈，几乎看都没看夏无双和黎绮云。

“Monna今天最美了，威哥你看看，风月湖的女主角。”她像一只雌蜘蛛似的将关子盈搂在怀里，又推向刚刚又出了一层汗的胖子。“Vicky，Amy你们也过来一起坐。”蓝凤仪仿佛是现在才看到夏无双和黎绮云，硬是把座位坐得更挤了点，把三女都塞进这个拥挤的男性空间里。

夏无双刚好坐在了那个肤色黝黑的年轻男人身边，他身上散发出一股浓烈的柑橘香气，混杂着她不能确定的烟草味道，和周遭环境做出一种割裂。他睫毛很长，微微下垂的眼角边，有一颗凑近才看得清的痣。

“David，我表弟，今年刚从美国回香港，是不是很靓仔？”蓝凤仪亲昵地挽着那个叫做David的年轻人的手臂，向女生们介绍。

“陈生，你看我现在让他帮忙管我公司，以后有什么数字上的事情可以问他啊，他读Accounting的，专业人士。Monna，你赶快跟陈生敬酒，这次可是他选你做女主角的……”

话音未落，关子盈已经听话地和那个陈生酒杯相碰，她现在俨然是蓝凤仪终于驯服好的母豹，用以炫耀和取悦他人。

 “威哥，你看，Vicky和Amy身材也很好，又靓，又聪明，有没有其他角色预给她们呀？”蓝凤仪把夏无双和黎绮云推了一把，让她们更深入那雄性的阵列。

胖子一边抓了把纸巾擦汗，一边懒闲闲地说：“Lyn姐你不要开玩笑了，三级片不是人人都能拍，拍了回不了头的。”他说的倒是实话。

听到“三级片”这个词，夏无双迅速看了一眼关子盈，她脸色没有异样，依旧挂着那带着异域风情的灿烂笑容，半个身子都被挤到胖子身上。她不禁又想起第一次见关子盈的时候，那个蹲在地上摸着猫的女孩，头发像瀑布一样倾泻下来，脸上是闯了祸也不在乎的神色。夏无双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关子盈不该是现在这副温顺又谄媚的样子。

夏无双站起来，“不好意思Lyn姐，我去洗手间。”离开时顺手把座位上不知是谁遗漏下来的一盒烟捏在手里，费了好大劲才穿过屋子里密集人群，走到画舫的甲板。

大概因为屋子里太多热情的男女，甲板上几乎没有人，十月底的夜晚已经有了微微凉意，海风吹来，她终于呼吸到新鲜的空气。

夏无双拿出刚刚偷出来的烟。她手脚灵活，小时候是偷过东西的，那时候母亲摊位的隔壁几家都是刻薄的师奶，总假想广州来的母女俩会抢了她们的男人似的，时时刻刻白眼翻到天上。她不动声色，时不时摸一把小东西，一手里有块亮晶晶的发卡，另一手里是根珍宝珠棒棒糖，她慢悠悠沿着马路走到附近的海边，咬着珍宝珠，顺手把那发卡扔海里。

夏无双打开烟盒，拿出一根，一股浓烈的烟草味扑鼻而来，是她不熟悉的味道。她平日不抽烟，但今晚，她很想抽一根。

拿出烟却发现没有火，她心里觉得好笑，偷也偷不齐全。一簇火苗却突然出现在视线里，抬起头，看见那个叫David的混血年轻人站在面前。

“你拿了我的烟。”

他很高，身材像男明星。他半眯着眼，自上而下看着她，就像一只猫看另一只猫。

夏无双窘得脸通红，右手食指和中指正紧紧夹着烟，她是个被捉的现行犯。

David把打火机靠近夏无双，她哆嗦着怎么也点不着，他便不耐烦地拿过夏无双手中的烟，用嘴对着火苗吸了一口，烟尾飘出一缕浓烈的味道，再递给她。

她愣了愣，还是接过烟放进嘴里，被他吸过的滤嘴有一丝湿润。

David把手放在夏无双的另一只手上，她吓得想要弹开，但其实他只是为了拿回那烟盒。他很快也给自己点了支烟，然后背靠着栏杆，和她面对面，她尴尬地避开身子。

“不要吸进肺里。”

她一愣神，就被烟给呛到了，咳得眼泪都流出来，他就笑了，笑她明明不会抽烟还要偷别人的烟盒。

 “不要和Lyn姐说……”她恳求。

他笑了笑，捉住她的手拿过手指间夹着的烟，自己吸了起来。她的口红还在滤嘴上，一阵稍大的风吹过来，凉意更甚，她微微抱紧了自己，却看见他在看她手臂夹住而显深邃的乳沟，不禁脸一红，松开手，转身往室内走。

他拉住她，她吓了一跳，他从裤子口袋里翻出一盒薄荷糖，从里面拿出一颗，给她。她刚要伸手去拿，他的手指已经直接放入她双唇之间。她也只能张开嘴，让那颗糖滑入口腔，连带吞下的，还有剧烈得就快窒息的心跳。

她阻止自己想下去，转身匆匆进了屋子。

回到那台vip桌，夏无双几乎是心惊肉跳地找了个空坐下来，拿起酒杯连灌了好几口。蓝凤仪拉着她对着一个西装男子，“Vicky，陈生说你唱歌很好听。”

蓝凤仪说的什么夏无双也听不进去，脑子里都是嘴里那颗还没化开的薄荷糖，她没有尝过那么强劲的薄荷味，那味道与红酒融合在一起，就像药水。杯子空了，头有些晕，她觉得她不能再和那些人敬酒了，但很快酒杯又被满上。

夏无双心一横，心想自己酒量明明没有那么差，“陈生，敬你！”她扬起头就把酒又往喉咙里灌，一入口觉得奇怪，这酒怎么变了味。再一尝，那明明是利宾纳葡萄饮料的味道，不是酒。

她诧异转头，什么时候被换了。看见David又坐回她身边，朝她扬起粗眉，笑了笑。

夏无双闻到一种不知如何形容的香气。

她知道这里曾经是美国水手的温柔乡，那些过去的世界与他们都曾沉浸在这样的晚风里。在这个没有秋冬的城市，海风夹杂着烟草、花枝、河流、蜜糖的气息，从遥远之地而来，与身边男子身上散发的味道缠绕，把她包围在世界中心。

那是她第一次遇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