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龙油麻地庙街的牛杂店,是庙街晚上生意最好的店铺,热闹时人龙会排到下一条街。
夏无双一身宽大黑T恤和阔腿裤,头发松松扎在脑后,素净的脸上几乎没有妆容,鼻梁上架着一副黑边框眼镜,乍一眼就像个普通居家妇女。她刚刚排队买了一大碗牛杂,放了大勺辣椒酱,用竹签扎着站在路边吃了起来。牛杂很热,那些牛肠子切得粗野,连着一大团,她咬不开,就完整塞进嘴里,热得直哈气。辣椒和食物的热气让她苍白的脸色慢慢恢复红润。
她想起和李德龙在台北夜市时吃卤味、喝台啤的日子,街边食物散发出来的气味总是能让她觉得肚子饿,而高级餐厅里那些切割完美的肉类则永远无法激起她的食欲,只有低劣的蛋白质才能满足他们的脏腑。
说到底,她还是来自广州的叶萍萍。
吃完牛杂,开始吃那块吸饱汤汁的萝卜时,黎绮云的女助手宝儿终于找到她。夏无双看了一眼那个戴着眼镜,一身古板西装套裙的年轻女人,向她点了点头,又低头把萝卜吃完,最后恋恋不舍地喝完汤,才把一次性碗筷扔掉。
“我记得你。”夏无双对她笑笑,嘴里一股牛腩味。
宝儿犹疑着,最后还是点点头,她的头发乏味地直直披在肩上,穿着藏青色衬衫,过膝的灰色半裙,脚下是一双无聊至极的平底OL鞋,化了妆,但妆容糟糕,那双过粗的眉毛更是败笔中的败笔。
夏无双忍不住笑了出来。
“啊?”宝儿扬起眉毛,既困惑又紧张,但那眉毛一扬起,更显得滑稽。这让夏无双笑得更大声,她从环保袋里拿出一包纸巾,抹了抹手,然后一手拉过宝儿的颈脖。
“诶……”她非常惊慌,夏无双用另一只手的拇指把她眉头笔画擦了擦。
“这样好多了。”夏无双笑笑,“走吧,带路。”
庙街的算命摊位很多,但非常分散,有的就在街边一张桌椅,有的立个小棚子,有的店面在旁边的果栏街里面。宝儿带着夏无双钻进一条内街,穿过一些正在装箱水果的半裸南亚籍男子,又有些眼神涣散的老年人倚在门边,痴痴呆呆地望着她们。
“走快点……”宝儿有些害怕,小声地回头对夏无双说。
转过一条阴湿后街,走进某栋唐楼后楼梯,经过发霉阴暗的楼道走到三楼,宝儿开始敲一道生锈铁门。不一会儿,铁栏里面的门开了,一股霉味夹杂着香火味道扑面而来,暗暗的灯光下看不清那人,好像是个瘦骨嶙峋的老头。
“我们约了黄太,我是黎小姐。”宝儿说。
夏无双看了看宝儿。
黑暗中那双眼睛定定地望了她们两眼,然后铁门“啪”一声,掺着锈迹声打开。夏无双跟着宝儿走进那个单位。
里面非常破旧,客厅正中间供奉着一尊看不清身份的神像,那神像似男非女,似中非西,像是什么印度神,被团假花包围着。空气里弥漫着烟雾和劣质香火的味道,还有听不懂的经文歌曲。那个老头看也没看两人,指了指里面房间,自顾自走开。
宝儿指了指那个半掩门的房间,“你进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夏无双对她点点头,走向那房间。她敲敲房门,然后才推开。
房间很小,只放着一张小木台,上面放满了旧的命理书、万年历一类的东西,仔细一看,有个满头白发凌乱的老妪正躲在书堆后面,佝偻着吃一份盒饭,空气里充满了姜葱油鸡的味道。
夏无双坐在老妪对面。
老妪从饭盒抬起头来,夏无双第一眼就看见她浑浊的眼珠,就像垃圾堆里的劣质玻璃球,其中一只尤为僵硬。夏无双意识到那是一只假眼珠。她用一只手撑住下颚,尝试对老妪展露出友好笑容。
“好久不见啊,Lyn姐。”
老妪没有理她,继续埋头吃饭,她似乎吃得很香,饭盒的菜肉骨头都堆在一起,呼噜呼噜被她刨进嘴里。
“问咩?”她咀嚼着,终于出声。
夏无双在桌子找了张油迹斑驳的纸,写下一长串数字,推到老妪面前。
老妪很仔细地看着那串数字,最后皱了皱眉头,生气地抬起头对她吼叫,“出生生辰!”然后她接了一句粗俗的脏话,夏无双这才看见她的嘴里牙齿没剩下几颗。
“你知道的啊,Lyn姐,我们入行之前不是你都帮我们算过,适合做演艺圈的八字,你才肯签。”
老妪愈发气恼,又骂了一句脏话。
夏无双压低声线,“你当时算得到,现在变成这样吗?”
老妪骂骂咧咧,一手拿着饭盒,朝夏无双扔了过去,她迅速躲开,衣服沾上了油油的饭粒。
“做咩?”外面那个瘦骨嶙峋的老头闻声探头进来。“有事就问,冇事就走!”他凶神恶煞地指着夏无双。
“我知道了,抱歉。”夏无双和老头道歉,老头这才走开。
她低头在纸上写下,“1974年5月19日,凌晨5点”,递给老妪。
老妪不耐烦地看了一眼,嘴里念念有词,她用手沾了沾唾沫翻着桌上油腻腻的命理书。
“五行不缺金木,庚金啊,七杀格,六神旺度,阳年阴月阳日阳时,你要拜虚空藏菩萨,知道哪个菩萨吗?虚空孕,或者叫如意金刚……”
老妪念念有词,仿佛一台没有灵魂的机器,只是把一切喃喃读出来,她眼睛半瞇,一只在眼皮下乱动着,另一只却僵然入定。
最后,老妪抬起一只眼皮。
“到底要问咩?”
“问生死。”
老妪眼睛狡黠一转,“那抽关帝签。一签200块。”
“好。”
“生死系大事,一签不够,三签才够,你慢慢抽。”老妪闻言有人乖乖掏钱,兴高采烈地递来一桶油腻腻的签筒。
夏无双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抽出一支递给老妪。
“六十签。再抽。”老妪说。
夏无双再抽,老妪瞇眼一看,“十二,再抽啦。”
“二十六。”
“哈哈哈哈!”老妪仔细看了看三个数字,突然爆发出大笑,笑得一头乱发愈发凌乱,口水也喷了出来。
夏无双不做声,她倒要看看蓝凤仪能疯成什么样。两日前黎绮云找到她,告诉她蓝凤仪仍然在香港,赌钱输光身家,人已经疯了,几年前进过青山精神病院一段时间,后来出院,就跑来庙街开算命档维持生计。她也是意外才撞见蓝凤仪的。
所以才有了今晚宝儿带着夏无双来这里的事情。其实直到现在,夏无双对于这个苍老丑陋的老妪是否真是蓝凤仪还不确定,她想起二十年前那个看不出年龄的短发女子,永远画着红唇和飞扬的眼线,耳边垂坠着夸张的香奈儿耳环,烟不离手。
那时候蓝凤仪虽然平日吃素,但每天早餐一定要吃燕窝保养皮肤,花胶、海参什么的更按时进补。眼前这个白发老太婆到底经历了什么?亚洲金融风暴?SARS?投资损手?感情不顺?印象中蓝凤仪并不是容易被骗的女人,娱乐圈中心地带的她什么没见过?
至于精神错乱进医院吗?
等到那老妪终于停止令人喘不过气来的大笑,用手抹了抹油腻腻的嘴巴,向夏无双伸出手,那双手指甲里尽是黑泥。
“解一支签1200,三支算你3500。”她面无表情,死鱼眼看着夏无双,那只假眼球竟比真眼球还更灵动,闪耀着玻璃光。
夏无双站起来,从手袋里拿出一个信封,在里面拿出面值五百的现金,一张,两张地摆在蓝凤仪面前,一共摆了七张。
“请解签。”夏无双冷冷说
蓝凤仪眯着眼睛看着她,沉默许久,突然大笑起来,笑声充斥在窄小的房间里,刺耳得仿佛是要冲出笼牢的困兽。
她一直笑,笑到喉咙深处发出空洞的回音,笑到头发完全散乱下来,笑到那些零星的牙齿全部展露出来。然后她突然像猛兽一样扑向夏无双。
夏无双本能躲开,但她也没有攻击她,只是蹲下来,像动物一样用手捉着散落在地上的饭和鸡块塞进嘴里。那些饭混杂着地面上的污秽,有痰迹、有不知是香灰还是其他什么灰混合在油腻的饭粒里,蓝凤仪却大口大口塞进嘴里,就像饿了整年的流浪狗。
夏无双泛起一阵干呕,她冲上前拉住蓝凤仪,用力让她的头对着自己。面前那个老女人的脸上,却只是一片难以分辨的混沌,而她还在咀嚼着,牙齿上渐渐沾染上鲜血。最后蓝凤仪终于咬烂鸡骨,朝着夏无双用力吐了出来。
夏无双退后几步,逃出那房间。
宝儿疑惑地站起身,夏无双一把拉过正在换香炉的佝偻老头,将那个厚厚的信封塞给他。
“你帮我照顾好她。”夏无双说。
老头看了一眼夏无双,又看了一眼信封里满满的钞票,迅速把信封收下,夏无双却死死拽住他的手,“要是这钱不是用来照顾她,我找人打死你。”她压低声线。
老头点点头,她这才松手,径直走出大门。
宝儿见状,赶忙跟了上去。直到走出庙街大街,夏无双才终于停了下来,宝儿发现她眼角湿润。
宝儿有些惊慌,黎绮云是因为自己不方便,所以交代她去做这件事,她没有想到会看到夏无双哭。
好在夏无双也只是平静地站着,看着灯火和人群都密集的庙街。
“我饿了,陪我吃点东西吧。”夏无双的语气有些落寞。
宝儿只能点点头,其实她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但实在不忍心丢下夏无双不管。
“我们去吃煲仔饭吧。”夏无双转头对她笑了笑。
庙街的煲仔饭闻名已久,是夏无双以前总光顾的地方,她走得熟门熟路,很快就走到一间街角知名的大排档。“牛肉排骨,加腊肠。”夏无双高声说,然后又转头问宝儿“你呢?”
“我不饿……”
“吃一点吧,陪我。”她几乎是哀求。
“好……那我……”宝儿只好认真看着水牌,她一向讨厌做决定,所有的一切都被她的老板黎绮云决定了,她只需要去顺从。“那我……随便……”
“这里没有随便,你喜欢吃腊肠吗?”夏无双问。
“还好……”她也不知道自己喜欢吃这么,反正一直以来,黎绮云吃什么,她就吃什么。
“那就是不喜欢,蚝干你喜欢吗?这家店有流浮山金蚝干,看起来不错。”夏无双循循善诱。
“嗯……好像……还可以……”宝儿顺从地说。
“那就金蚝虾干?”夏无双问。
“好!就这样!”宝儿松了口气。
煲仔饭端上来后,夏无双充满期待地搓了搓手,等到老板打开了盖子,她的表情看起来却很是失望:白饭上面窝着可怜的两块小得不能再小的排骨,两片软塌塌的牛肉,还有半截瘦得干瘪的黑红色腊肠。宝儿的饭看起来也不怎么样,金蚝又瘦又干,虾干也像是身处休渔期般无力又不新鲜。
夏无双为白饭浇上酱油,拿起筷子吃了起来,只吃了两口,就丢下筷子,眉头皱得像牛大肠。“好难吃,你的呢?”
“还好。”宝儿低头吃着,她对食物味道一向没有什么要求,只要能吃就行。
“那就是不好。”夏无双不由分说用勺子在宝儿的饭煲里弄了一颗金蚝塞进嘴里,咀嚼两下后,翻了一个大白眼,“我们走。”她站起身。
“可是……”宝儿还没来得及申辩,就被夏无双拉起身。
“我们去哪?”走出大街上,宝儿怯生生地问夏无双。
“去旺角。”她说,走到路口,她伸手拦了辆的士。的士不由分说地驶向旺角闹市。
旺角步行街上永远人来人往,夏无双穿梭在人群中,直奔街边摊档,摊档上摆放着煎酿三宝、卤墨鱼生肠、汆汤水鱿鱼,沸腾的锅子里煮着黄灿灿红艳艳的咖喱鱼蛋、咖啡色酱汁的牛杂。一股复杂的香味猛烈扑来。
夏无双熟练地叫了一大袋食物,走向附近的麦花臣运动场方向。
灯火通明的运动场就像闹市里的另一层空间,有人在场中打篮球,而她们坐在看台高处的石阶上,吃着热烫的食物,那是夏无双藏在手袋里偷偷运进来的。
“很久没有吃这东西。”夏无双一边吃煎酿三宝里的鱼肉青椒,一边感叹。
“我也很少吃。”宝儿专心咬着卤墨鱼。
“为什么?不喜欢?”
“也不是。”宝儿摇摇头,“Amy姐不让,她很注重饮食,觉得这是垃圾食品。”
夏无双笑笑,“我们小时候都是吃这些东西长大的,那时候香港普通人没有钱,这些小东西已经是很好吃的一餐了。现在的香港人也没有钱,但这些小东西也变得很贵了。”夏无双拎了拎那个塑料袋,“猜猜这里多少钱?”
宝儿摇摇头。
“两百多,哈哈哈。”夏无双爽朗地笑了起来。
宝儿也有些吃惊,她并非不食人间烟火,黎绮云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只是她突然发现,一直以来她被保护得很好,连这些街边食物的价格,她根本毫不知情。
“诶,你叫宝儿吧?”夏无双仔细地看着她。
宝儿点点头。
“你真是安安的契女?”
宝儿一愣,随即点点头,“那个……你可以告诉我,你是怎么认出来的吗?”
夏无双笑笑,指着鼻子,“你鼻子上那颗小痣啊,你妈,哈哈,你干妈在你小时候就说要帮你做激光,说鼻子上的痣挡财啊,可你怕痛,死也不肯。”
宝儿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摸了摸鼻子,这下意识的动作让她有了几分原本年龄该有的少女娇羞。
“后来怎么跟了黎绮云?”
“干妈安排的,我读书不好,考不上大学,就直接跟了Amy姐。”意识到自己被夏无双看着,宝儿有些害羞地低下头。
夏无双便笑了笑,继续吃手里的鱼蛋。
球场里的人越来越多,打篮球的年轻人和他们的女朋友们热闹地喧哗着。这城市总有人正年轻,也总有人正在老去,没有人留意到她们坐在阴影中,像两个被遗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