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无双缓缓步上AngelMaid的大理石楼梯，全身肌肤因为冷气强劲而战栗出微小的麻木，赤足感受着脚底传来的冰凉触感，这是她为数不多能感知到的部分。

二楼水疗房前有一个小小的会客室，美容院的女孩帮夏无双推开房门，安安和苏敏早已换好浴袍坐在那里。会客室的报纸上，娱乐版正正印着四女在慈富晚宴上的合照。

夏无双拿起报纸看了一眼。

“Vicky，好久不见。”苏敏主动向夏无双打招呼。

“那晚安安叫你来，你又不来，你看，少你一个。”夏无双指着晚宴里的照片。

“我就算了吧，师奶来的，要帮小孩煮饭呢。”苏敏笑笑。夏无双注意到她颈部戴着一枚十字架。

“那项链，一会儿要下水，你还戴着吗？”夏无双问。

“是啊。”苏敏礼貌笑笑。

话音未落，门被推开，黎绮云和梁菲雅走进房间。

梁菲雅见到夏无双，脸上笑开了花，她万分感谢夏无双那天在慈善晚宴上坚持的合影，这是她十几年来第一次被记者拍照时，身边站着的人不是何家俊。况且那张照片成为第二天全港几乎所有报纸的娱乐头版，那天连婆婆看她的眼神都多了几分柔和，在豪门，能帮助到丈夫的妻子才值得尊重，不然就得闭嘴做个哑巴。

“既然大家都来了。”安安站起身，推开一道暗门，这道门可以直接连通浴池，这样方便客人水疗完毕可以直接到会客室喝水休息。

蒸汽慢慢从浴池的方向涌入会客室，空气中开始出现淡淡的朦胧。

“约大家来这里，就是为了让大家放心。”安安努力提高嗓音，声音听起来却愈发沙哑，“既然要讲秘密，就选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

众人默不做声。

“因为不确定这件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所以希望大家坦诚相对，这样保证没有什么泄露秘密的可能性。”安安所说的坦诚相对，是她很快脱去浴袍，露出身体。

蒸汽不算朦胧，一具白皙身体突然让空气变得柔和起来。安安保养得宜，身材依旧曼妙，皮肤也吹弹可破。

看着众人有些尴尬的模样，安安径直走进水疗室，慢慢浸入池水中。

“今天为了招待你们，我专门花了大价钱，你别看这池水没什么特别，花了我几万块的玻尿酸原液，保证你们个个走出去都回春十年。”她笑着说。

众人都没有动，空气沉默着，眼看蒸汽将空间一点一点填充着，就像巨大而无形的压力蔓延在这几位重遇的女子之间。

曾经也不是没有裸身相见，拍摄《Amazing Island》时都是在泳滩一角围块布，互相挡着换衣服，谁没见过谁的本钱。但现在，毕竟年华老去，要自露其短，还是需要勇气。

苏敏终于站了起来把浴袍脱下，看得出她下了大决心，她的身材几乎可以说完全走形，胸部下垂，小腹和臀部被赘肉所包覆。梁菲雅这才知道为什么苏敏总是穿着宽松的衣物。

“胖了不少。”苏敏自嘲。

“不会，还有救，我们这里纤体机器很多的。”安安安慰道。

“我早就说过，我不会下水。”黎绮云突然开口，扶着腰，靠在沙发上。

梁菲雅白了黎绮云一眼：“今天不就是来解决问题的，你不怕再来一次拍戏受伤……”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人啊，一倒霉，就什么都倒霉。”梁菲雅似乎把一直以来的怨气一吐为快，最近她有点扬眉吐气，夫家那里人脉广，她什么消息都能探听到，黎绮云受伤，自己做新闻被反噬，搞到好不容易到手的Raymond Hong对她避之不及，这样的事情，自然是富豪圈的笑柄。

黎绮云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噌地站起来：“何太，你也不敢吧？让我们看看你的胸真的还是假的。”

梁菲雅气得翻白眼，她生了女儿后隆了胸，但有次晚宴没遮好瑕，生生被记者拍到腋下一道疤，再比较《Amazing Island》时期的泳衣照，实在是铁证如山，这新闻令她在夫家受了不少委屈。

“有什么好再提的，大家都知道。”她强作镇定，这事比起电邮里的那些照片带来的危机不算什么。梁菲雅身为阔太，自然保养得好，可肚子上一道蜿蜒的深褐色伤疤却格外显眼。看那伤疤的位置，应该是生孩子时留下的。她骨架小，生孩子的时候受了苦，高级医院高级产房伺候着，都差点出意外，最后医生强行开刀把Josephine取了出来，给她留下了这样一道疤，她想想就委屈，之后又流了一次产，就再也不敢动生孩子的念头了。

这才给了Mandy Wong那个贱人趁虚而入的机会。

女人们聚集在水池里，水温适中，空气里弥漫着高雅的精油香气。

黎绮云的身材尚算不错，只是手臂和大腿腹部布满一块一块青紫，梁菲雅瞪大眼睛看着她，毫不掩饰眼中的惊惧。“你该不会被家暴了吧？”

黎绮云没出声。

安安却笑了出来，“家暴个鬼啦，那是抽脂对不对？”

蒸汽太大看不清黎绮云脸上的表情，不过惹得梁菲雅和苏敏都笑了起来，“吓死人了。”

“这是专业精神，我没你们这些少奶奶那么好命，我还要辛苦拍戏。”黎绮云是真的爱演戏，这一点大家倒是没法质疑。

“Vicky呢？”

“来了。”安安先瞥到朦胧水汽中走来的人。“快来，很舒服！”

蒸汽愈来愈大，茫茫雾气中，那走过来之人的身体轮廓纤细高挑，曲线玲珑，如踏水而来的维纳斯，长发被盘在头顶，更显得长身玉立。

但当她走近，看清楚她的身体之时，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凉气。

夏无双的整个右边身体，从胸口一直到大腿布满大片翻出的伤疤，皮肤就像被烧熔重铸的蜡烛，胡乱堆叠着，勉强拼凑出一个完整的躯壳，仿佛从恐怖电影里走出来的怪物。就连冷静如安安，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惊恐表情。

“怎么了？很恶心？”

在一片静默中，夏无双轻声问。

2000年夏天，港岛风光怡人的石澳泳滩。

那天是礼拜一，游客寥寥，电视台从早上就开始拍摄《Amazing Island》的海滩特辑，这日拍摄海报，所以是节目开始以来人最齐的一天。

《Amazing Island》是电视台为了迎接千禧年、促进香港旅游业而策划的旅游节目，那时所有人都对时代巨大变迁充满着强烈感受。是否一切不同了，是否一个新的纪元代表着希望？人们需要娱乐，需要有人告诉他们，一切会越来越好。

而事实也如此，当夏天阳光晒在皮肤上，海还是那个海，海滩上的比基尼也依旧鲜艳，其实一直都很好，舞照跳马照跑，漂亮的女孩也还是年年被选美吹捧出来、戴上闪亮钻石桂冠出现在电视里，新的面孔新的肉体，是娱乐世界里唯一不变的真理。

安安成名早，活泼也有人缘，她和夏无双关系不错，于是把梁菲雅和苏敏也介绍给夏无双认识。安安和苏敏又是好朋友，苏大小姐斯文腼腆，只有安安这种调皮小可爱才能撬开她的防备心。

这日天气好，海水蓝，这些电视台里的年轻女艺人都互相认识，所以自然很快就玩成一片。

直到黎绮云出现，强势地打破了这种和乐。

那天她穿了一身黑色连体泳衣，别有心机地大喇喇展露着前胸后背，下身的开衩也直接开到腰部，这样的造型在电视上出现绝对会被观众投诉教坏小孩。连一向以好色著称的导演也看不下去，叫服装师给了她一条丝巾包着下身。

那是黎绮云第一次出现在综艺节目里，她是蓝凤仪新签的艺人，有着浓浓的北方口音，当她对着镜头用粤语介绍自己时，“黎绮云”听起来像是“露乳晕”，苏敏忍不住笑了，然后大家都在偷笑。

黎绮云却完全没有理会，她知道她的身材摆在那里，没有人会在意她说什么。

事实也如此，她是火热的北方红玫瑰，在镜头里横冲直撞，胸部一晃一晃，炫得人头晕，女孩子们看得目瞪口呆，却拿她没办法。终于，几个人在海里抢水排球时，黎绮云被关子盈绊了一跤跌到水里。

当黎绮云走回岸上，大家才发现她的脚底不停涌出血水。关子盈很惊慌，因为她不是故意的，但黎绮云完全没有要休息的意思，只是简单处理了伤口，又回到水里继续拍摄。

伤口进了咸水会有多痛，她却看起来毫无反应，众人都惊叹，这个新人好搏杀。

然后是“捉衣因”环节，众女早就看不惯黎绮云的风头，偏偏她又抽到当找人的那个，大家心里都翻了无数个白眼，要知道，做找人的那个，摄影机全程跟着她，指不定她会做出什么惊世骇俗之举。

关子盈已经没兴趣了，拉着夏无双躲起来，她们跑到海滩尽头嶙峋的礁石阵时，关子盈继续赤脚往里面走。

夏无双想也没想，跟着她往礁石里面走。

两人走了很久很久，远到好像黎绮云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她们，她这才坐下，松了口气似的靠在礁石上。

“这样真的可以吗？”夏无双有些担忧，毕竟还在拍摄期间。

“累死了，不想玩了，让他们找。”关子盈没好气地瘫在礁石上，她已经习惯了喜怒都由着自己的性子。

两人就这样躲在礁石背后，从缝隙里，能看到远处海平面太阳慢慢沉没。

“这是什么味道？”夏无双终于忍不住问，她不明白为什么关子盈玩了一整天，那香味竟然还能存在。

“晚香玉。”关子盈看着远处被落日染成红色的天空。夏无双记得她说她家乡台南的夜晚，空气里漂浮着这味道。

“晚香玉，是一种什么样的花？”

“那不是一种花散发出来的味道，是很多不同的东西。”

“比如呢？”

“比如农田，比如糯米、夜来香、甘蔗……还有海风。”关子盈闭上了眼睛。

“台南有海吗？”

“有，我住的地方附近有个海边的庙，叫临水夫人庙，里面供奉了很多花仙，那庙里很香，好像真的有花仙一样。”

天色渐暗，空气里弥漫着夜晚将至的凉意，关子盈慢慢躺在礁石边，降温的海水悄然涨潮。

“你们拜的东西真的很奇怪，随便什么都是神吗？”夏无双也学着关子盈一样躺下。

“传说有个种牡丹花的女人，因为犯了通奸一直被追杀，最后跑到台南海边，已经没有地方可以逃了，于是就只能死在那里，她的灵魂停留在那座小庙里。”

关子盈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仿佛只是为了配合海浪声，必须发出什么声响一样。

远处的落日已经全部被深紫色的海面吞噬。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关子盈哼着歌，歌词模糊不清，好像是国语，连曲调也不清不楚。

“如果真有情，为什么悄然远离去……”夏无双只听到了一点点歌词。

“但是又何奈……”

在那样断断续续的曲调中，被夏日烈日炙烤过的皮肤，在海水之中得以一点一点降温冷却，万物也渐渐温柔。

“诶，都快天黑了，她们拍完没有？”夏无双突然打断了关子盈的自哼自唱。

“不管她们，谁叫那个‘露乳晕’蠢，找不到我们。”关子盈嘴角带着无所谓的笑，“你看，我们看到了日落，日落真好看。”她靠在夏无双的肩膀上。

夏无双不敢动，她想起Seven-eleven，很长时间没有见过那只猫了，可能是死了，也可能被人给养了，但她觉得是前者，因为像Seven-eleven这样的猫，不会愿意被一个人私有。

这个想法让她有点悲伤。

后来的事夏无双就不太记得了，好像最后天黑了，她站起来，涉水走出礁石，但再回头就找不到关子盈。又好像她们最后被节目组的人找到，回去被狠狠骂了一通。

夏无双只记得被夕阳染红的那片海滩，关子盈就这样消失在海面，就像那个种牡丹的女人。

关于关子盈的记忆，好像总是空了一块，那一块从哪里开始，从哪里结束，夏无双并不确定。

但那日的落日真美，那日的香味还记得，那歌声，好像也还隐藏在海浪里。

“不会是她！”夏无双脱口而出。

“为什么不会？”黎绮云咄咄逼人，“那你说知道那么多事情的人，除了关子盈，还有谁？”

夏无双有些慌乱，“比如……Lyn姐？”

“不是她。”黎绮云斩钉截铁。

“为什么？”

“……反正不是她，我知道。”黎绮云似乎欲言又止。

“那你们为什么觉得会是关子盈，她现在音讯全无，为什么要来害我们？”夏无双继续辩驳。

“因为,” 一直没有出声的苏敏突然开口，

“因为，她恨我们。”

水池中一片沉默，所有人都望着苏敏，蒸汽模糊中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有颈脖前十字架的微弱反光。

苏敏深吸一口气。

“那时候，我爸银行的美国白银信托基金做得很好，关子盈问过我那支基金的事，当时刚好香港楼市开始大涨，她就把房子卖了，几乎大半身家都进了基金……然后的事情你们都知道……”苏敏用尽量冷静的语气说。

大家当然知道，苏敏爸爸破产后跳楼自杀，据说就是因为白银信托出事。这么说来，关子盈因为苏敏的爸爸，很可能把卖房子的钱全给输光了。

当时这场不亚于金融风暴产生的波折，对苏敏来说也是巨大打击，此后她无心在娱乐圈发展，很快便嫁给了现在的中学教师丈夫，那场变故来得太突然，所有人都看着苏敏由千金小姐变成普通女子，却没有留意到跟风投资的其他人也输得一塌糊涂，比如关子盈。

苏敏望向梁菲雅。

“还有你，你好好想想，关子盈为什么恨你。”

“我……我又没有得罪她……”梁菲雅的声音变得像蚊子一样细。

“……你老公何家俊之前不是和关子盈在一起的？他们虽然是地下情，没有公开，但连我都知道，你会不知道？”

“可……我和我老公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已经分手了！”梁菲雅慌忙辩解。

“那是何家俊说的？”安安问。

“是啊。”

安安一笑，“这个就不知道真假了。”

“是真的！我干吗和关子盈抢男人？”梁菲雅着急了。

“当然有必要，”黎绮云冷笑，“何家俊当时可是离婚的单身汉，多少女孩想嫁进豪门？”

梁菲雅冷笑，“随便，现在说这个也没意思。但是Amy，你和关子盈的事，我们都记得清清楚楚，当年关子盈吊威亚从两层楼摔下来……”

黎绮云的脸色变得难看，“这事不关我……”

“你当年也是这么说的！但现场就只有你在。而且她受伤之后你就成了那部戏的女主角……要不是心里有鬼，也不会这次受伤之后吓成这样吧？”

黎绮云没出声，但脸上的表情已经很不好看。

众人都沉默着，夏无双的脸颊微微发烫，她还记得那天，从化妆间赶到现场时，关子盈正被人送上救护车，浑身是血，双目紧闭，就像死了一样。夏无双不顾一切冲上救护车，被人推下来，很多记者，很多闪光灯，很多很多人。

她就这样目送着关子盈远去，这是她第一次感到无能为力。

“Lyn姐当初签我，就是为了取代关子盈，我有必要做这种事吗？”黎绮云提高声音，也许她也联想到了那日的恐惧。

“那你说威亚线为什么会断？”夏无双的视线穿透水雾，直直打在黎绮云身上。

“我怎么知道？我这次的威亚为什么会出问题？我也不知道啊！意外就是意外。”黎绮云激动起来，“你们现在是说我害得关子盈受伤？那现在只有关子盈没有出现，她到底有没有回香港，人在哪？你们为什么不把她找出来直接问？啊？”

没人能回答她的问题。

黎绮云的嘴角突然流露出一丝冷笑。“那是因为你们谁也不敢面对她……对吧？”她的目光像滚烫的蒸汽，直直望着安安。

“安安，你又对她做了什么呢？”

安安一愣。

“我记得最后把关子盈逼得在娱乐圈混不下去的人，是你吧？是你把她的事告诉记者……咦，你们都不记得了吗？”

黎绮云站了起来，坐在池边，她的身体坚实粗壮，那些大大小小的淤青隐没在水雾中，胸部骄傲突显着。

“当时关子盈一脚踏两船，一边和何家俊在一起，一边又和李德龙搞在一起，不知道谁把照片同时曝光，大大页头版，听说何家俊的父亲看见报道之后大怒，直接下令电视台永久封杀关子盈。”

“所以关子盈才中断了香港的演艺生涯，心灰意冷，最后嫁去大马，对吧？”

安安低下头，她的脸在蒸汽熏炙下变得通红。

“但是。”黎绮云话锋一转。“真正爆出这事的人，不是安安。”她双腿交叠，曲卷长发蜿蜒垂在耳侧，仿如从水中爬升的美杜莎。黎绮云举起手，那只因过分抽脂而青紫难辨的手臂，慢慢指向夏无双。

“是你。”

所有人望着夏无双，她的眼神平静得就像一池冰封的湖水，缓缓望向黎绮云。

“你是怎么知道的……阿细吗？”

“记者的嘴可是全世界最不能相信的东西，就你会笼络人心，谁不会？”黎绮云冷笑，“当初那些照片都是你亲自偷拍的吧，然后你和阿细合力，借安安的口来爆料。”

“至于为什么安安会乖乖照做，我想，大概是因为阿细手上也有些她不想被曝光的东西吧？对吧安安？”

安安没有说话，只是咬着牙望着夏无双，似乎默认了这一切。

黎绮云爆发出尖利笑声，“说什么好姐妹，到了最后关头推她去死的人，就是她最好的姐妹。”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夏无双坐直身子，因此一半的胸部露出水面，右边胸口的伤疤在热水的浸泡下更显得红艳可怖。

她微微调整坐姿，将身体靠在有着按摩水柱的池壁，随着巨大水柱冲击她的后背，在她的身体周遭撞击出无数白色水花。白色水花与红色伤疤在碧蓝池水中，触目惊心。

夏无双抬起头，直直望着黎绮云。

“对，是我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