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多利亚的派对·第二十一章:烟花之影


文/吴沚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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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12月31日,夏无双是在游艇上进入千禧年的。

那天晚上夏无双看见关子盈和李德龙在浮台上亲吻的画面,她那颗年轻而热烈的心,感到隐隐失落。其实长那么大,还没正儿八经地谈过恋爱,夏无双的那些男朋友们,都是拼命追她的富二代。

她没有试过心酸。

之前夏无双以为,心酸的感觉,是少女时代夺走她初夜的酒吧老板在第二个礼拜便不接她电话。或是入行前几年,总是跑龙套郁郁不得志,又或者母亲在她最艰难时打电话来,问能不能预支些生活费…..那些都很痛,但此时此刻的心酸,明明没有那么痛,却好像被盐腌着细小的伤口,一刻不停地滋扰着。可能她变得敏感许多,以前她不是这样的。

她想暂时关闭自己的感官,于是头也不回地走上二楼甲板,那里的人们在喝酒、大笑,以最快乐的方式迎接千禧年,她接过不知道谁递来的酒,一饮而尽,拥抱每一个人,靠在每一具距离最近的身体上。然后她变得很开心,好像李德龙和关子盈变得不那么重要,全世界都相亲相爱。有男人和她搭讪,她大笑着,那人说任何一个字她都觉得好笑。

她喝了太多太多酒,自己跑到楼下的睡房厕所里呕吐,不知道吐了多久,走出厕所,扶着床,慢慢坐在木地板上。

当时担任东南商会主席的陈云生跟着她下来,给她递了杯水。但她不记得了,她叫他滚远点。

她爬到床上,朝着天窗往外看,自言自语说真的好无聊,她好难受,其实她根本不喜欢演戏,也不喜欢喝酒,为什么会是现在这样子呢?

最后视线变得一片模糊,她接过他递来的烟,他说,夜景要这样才好看。她觉得那烟味道怪怪的,但没有想太多。过了不知道多久,她抬头看着天窗,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有烟花啊。

她笑得特别开心,像个小朋友,不停问每一个人,看到了烟花吗?

然后李德龙又回到了甲板,她好像突然有了勇气,一下子跳进了他怀里,李德龙有些愣住了。

“看到烟花了吗?”她天真烂漫地问。

“这里是公海,没有烟花。”他这样说。

 

海水摇晃,甲板被月色染得温柔。

夏无双此刻身在自家的游艇上,那艘叫做“风云”的小船。安安问她抽不抽烟,夏无双摇摇头,她的手上仍缠着绷带。

远处维港夜景如梦似幻。

以前以为,这就是世界上最美的灯火,但到了后来才发现,原来灯光竟可以一年比一年更璀璨。她常常怀疑,那是真的吗,那些灯火都是真实存在的吗?还是就像烟花,在任何时候的下一秒,都可能烟消云散。

“Vicky ,现在你其实已经很幸福了,做我们这一行,不就求个安稳吗?”

“你安稳吗?”

“我有什么安稳不安稳的,”安安苦笑,“难道一把年纪还化浓妆出去拍戏吗?总得想办法养活自己和家人啊。”

“你为什么不结婚,我记得你可是很多人追的。”

安安撇撇嘴,吐出一个完整烟圈,在夜色中迅速消散,“眼高手低呗,耽搁了,现在也没人要。”

夏无双转过头盯着安安,“不对啊,我记得那时候你有个男朋友,好像是围村人,Lyn姐不让你公开和他的关系。”

安安一愣。

“这人去哪了?”

安安站起身,脸色有些难看,“死了。”她说,“我去趟厕所。”

甲板就剩下夏无双一个人,这艘叫“风云”的船,是陈云生回到香港后买的二手游艇,花重金翻新装修。因为他喜欢听夏无双唱的《笑看风云》,所以改了这名字送给妻子。最近她越发喜欢在船上过夜,因为这样在水中漂浮,才能睡得着。

久等不到安安,夏无双便进船舱找她。

厕所门没完全关上,门缝里飘出丝丝缕缕的烟雾,夏无双用鼻子一嗅,面色变了。她打开门,安安正坐在马桶上吞云吐雾,扑面而来的味道,让她想起曾经那些游艇派对,想起台北深夜郊区的医院……

那时候她落魄消瘦,医院里的护士大声问,患者叶萍萍在哪里?她发疯,撕咬,最后被李德龙紧紧抱住……

安安看见了夏无双,便笑了,苍白的脸上带着发烧似的红晕,她带着奇异的平静,就像慢动作后的表情,目光失去焦点。

“……不要……”夏无双夺过安安手中的东西,“不要……”她几乎恳求地,想抱住安安。安安却挣脱开,跑向甲板。

“安安!”

安安快步跑到甲板,就像要投入到远处维港夜色中一样,跳入海中。夏无双想也没想,也跟着跳了下去。

安安在海里没有动,只是任由自己身体下沉,夏无双拼命游向她,捉住她的衣服,再把她拖出海面,用尽所有力气拉回游艇。

等到她们终于爬回甲板,安安睁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天空。

“你看到烟花了吗?”安安躺着,湿透的身体越来越凉,她却毫无觉察,只是一次又一次地问着。

夏无双的眼泪止不住涌出,没有烟花,从来都没有。

 

午后阳光照进银鹭湾的海景别墅,电视机声音是空气里唯一的声响。

娱乐新闻播放着安安的专访,她的短发修剪过,愈发精神灵巧,在节目主持人的循循善诱下,她用粗哑的声音讲起一段过去感情。

初恋是围村男孩,意外溺水而亡,从此她便孤身一人,后来爱上不该爱的人,整日以泪洗面,那人是有妇之夫,让她心力交瘁,活在痛苦之中。安安彻底揭露伤疤,泣不成声,让女主持人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夏无双听着电视机的声音,手上正画着眉,腿上放着那本怎么读也读不完的《诺桑觉寺》。

“陈太。”阿薇打断了夏无双的思绪,“您一会儿要出门?”

夏无双一愣,“我去游泳。”

“陈太,我差不多弄好了的,您要不要检查一下。”

夏无双环顾四周,笑了笑,“你打扫我很放心。今天辛苦了。”

“好的,那我先走了。”

夏无双突然叫住她,“对了,你有阿玲的联络方式吗?我还是没有联络到她,还不了钱,心里有点过意不去。”

阿薇愣了愣,随即连忙摆手,“没有的,我和她不熟的。”

夏无双点点头,“这样,那你要是知道了阿玲的联络方式就告诉我吧。”

“好,好!”阿薇应承下来。

夏无双站起身,她的妆容精致,让阿薇忍不住多望了几眼。

“陈太,您去游泳都打扮得那么漂亮。”阿薇忙不迭夸奖着。

“过奖了。”

“陈太您的手……”

“哦,”夏无双看着缠着绷带的左手,“又喜欢做饭,又笨手笨脚,不碍事。”她客气之中,透着一股冷淡。

阿薇也会意,转身出了大门。

夏无双盯着阿薇离开的背影,低头看了看手机刚刚收到的短信,来自黎绮云。

“人到了。”

夏无双微微一笑。

这日银鹭湾海滩人不多,只是零星几个,救生员很快就看见了穿着一身黑色亚麻长裙的夏无双。

她似乎很快便找到今日约的人,那人叫Jackson,中韩法三国混血的年轻男模。他戴着墨镜,一早已经除去上衣,只穿着泳裤在海滩晒太阳,那健硕完美的身材,在模特里也算出彩。

Jackson是黎绮云同经纪公司新签的新人,工作还很少,他回流香港不久,野心勃勃,想凭着自己姣好的面容和精心操练出来的身体出名,至于女人,他并不缺,但毕竟夏无双是明星,手里人脉丰厚,即使被记者胡乱写一通,他还是觉得这一票值得。

 “Hi ,Vicky!”他看见那个穿着黑色长裙的女人,皮肤被阳光照射得白皙发光,她摘下墨镜,看起来很有气质。

夏无双爽朗地笑了笑,毫不客气地上前拥抱他,并亲昵地贴了贴他的脸颊,他有些错愕,以为香港女士会比较保守,但很快他便欣然接受。

“我们去游泳吧。”她对他笑得灿烂。他发现女人不管多少岁,只要肯笑,就总有些令人心旷神怡的魅力。

“Sure!”

夏无双并不迟疑,直接脱下长裙,露出里面的分体半截式泳衣,泳衣款式有些保守,但她脱掉衣服的爽快,让他更加有兴趣。她很快跑向海并投身其中,他连忙跟上,两人一前一后在海中游泳,他惊讶她竟然游得很快,自己要保持速度才能跟上她,他不知道她要游向哪里,离岸边越来越远,他有些担心。

很快,他发现他们正游向海中心的浮台。她身形矫健地爬上浮台,他也爬了上去。大概是因为身处海中央,周围似乎没有人,她主动许多,亲昵地躺在他身边,帮他拨弄被打湿的刘海。他浮想联翩,虽然因为出众外表,身边从来不缺女人,但他出身普通,还是第一次与这样美丽的贵妇名媛如此亲密。

“你长得很像一个人。”夏无双盯着他说。

“是吗?”他趁势捉住了她的手。

“他也喜欢晒太阳,皮肤黑黑的。”

他没说话,把她的手放在嘴边,轻轻吻了一下。

“不过,”她笑了笑,“那人死了。”

他一愣,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Oh, Sorry about that……他是怎么死的?”他问出口便觉得有些唐突,显得自己很稚嫩。

“烧死的。”夏无双幽幽回答。

他一愣,随即作出伤心的表情,“你一定很伤心。”

她躺了下来,望着天空,阳光很猛烈,她却眨也没眨眼,“伤心的人不是我,是我的一个朋友,她叫叶萍萍。”

“她也是演员吗?”

“不是,她很单纯很傻,以为像飞蛾一样扑火,就能得到爱。”

“结果呢?”

“结果她也被烧死了。”

夏无双望着他发愣的表情,笑了笑,然后刮了一下他的鼻子,纵身跳下浮台,往岸边游去。

 

梁菲雅很后悔昨晚睡前偷懒没有敷面膜。

这个笑容已经保持在脸上一整个上午了,她的法令纹应该已经积了两条粉痕,更别提眼角那些鱼尾纹,现在怕是像血管一样固定在脸上了吧。

这福利院的老人怎么那么多,个个眼神呆滞,但义工怎么能把他们一个个像下围棋一样推来推去,都推到她面前乖乖拍照。

“何太,看这里!”

梁菲雅看见相机又对准自己,连忙深吸一口气,再露出一个“慈善”笑容。这笑容有讲究:绝对不能太开心,因为要表现悲天悯人。梁菲雅拿捏着嘴角上扬的弧度,眉目间再适当添点忧心忡忡,没错,这就是“施舍者”的笑容。

东南福利会老人院的庄院长对梁菲雅毕恭毕敬,她一年间虽也接待不少电视台的慈善秀,但那都是节目效果,那些浓妆名媛穿着上电视的漂亮衣服,来这拍几张照喊几句口号,翩然离去,真正落实捐款没多少,钱都分配去了大机构,他们这间小庙没落下什么油水。

而这位豪门何太可不同,实打实地以新美伦基金会的名义捐了不少钱。虽然庄院长心里也清楚,新美伦的这番操作,一来善款能抵税,二来呢,新美伦要在这附近开发养老地产、医疗地产一类的公益型地产,说白了就是卖房子的新噱头,最后钱还是他们赚进口袋里。但她不管,只要老人院能有多些补助,能请多几个物理治疗师,买多几部轮椅,让这里的工作人员轻松点也好。这么说来,何太太绝对是一位值得供奉的女菩萨。

“院长,能不能给我们一份这里老人家的详细资料?我们想回去研究一下具体怎么帮助每一位老人。”何太太拍完照,转身面向庄院长。

庄院长一愣,“啊,当然可以!何太您想得真周到”。心里却暗暗嘀咕,真是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位曾经做女演员的何太太据说是最近才开始在何家有了点小权势,但她爱折腾就让她折腾吧,只要善款到位,什么都好说。

“这些老人都有家人吗?”何太太又问。

“哎,有些家人没管了,有些是孤寡老人。”庄院长回答。

梁菲雅的脸上维持着笑容,哦,是这样,她点点头,在一瞬间有些晃神,想起年轻时跟着电视台去福利院拍慈善募捐节目,却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变成善长仁翁。

时间到了饭点,梁菲雅按照行程,和福利院工作人员一起吃工作餐,菜色清淡,她胃口很好,把两道菜都吃完了。吃完饭上车之后,基金会的社工小女生同车,小女生怯怯地,下车前终于忍不住对梁菲雅说:“Faya姐,我小时候真的很喜欢看你演的戏。”

梁菲雅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她没演过主角,都是些不起眼的配角,主角的妹妹、闺蜜、主角的秘书一类的。

“你演的余思瞳我真的很喜欢,小时候就想和她一样做社工。”小女生一脸单纯的憧憬。

梁菲雅在脑海中拼命回忆“余思瞳”是哪部戏的哪个角色,怎么也想不起来,只好对着女生尴尬一笑。

“我到地铁站啦,Faya姐下次见!”小女生跳下车,回头冲着她挥挥手,转身走去地铁站。

“余思瞳”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恍若隔世般的时代,梁菲雅敲敲脑袋,最后决定放弃思考。窗外景物飞驰而过,她的心情从未如此轻快,这几年来,不,这十几年来,都未有如此轻快。

同一时间。

阳光从车窗照入苏敏的脸庞,她刚刚给两个儿子分别送去午餐。前些日子确实太过忧郁,连儿子也觉察到了,父子仨常常自作主张吃外卖,她也迷迷糊糊,弄不清楚状况。

丈夫也不是没有问过她的情况,甚至担心她受了什么不正规教会的直销骗局。但她家务还是照做,账户里钱也没见少。他又担心她是更年期抑郁,给她买了保健品,劝她去社区情绪健康中心咨询一下。那些保健品苏敏都收下了,天天吃,也像模像样地去社区中心。今早徐晔华看她像以前一样哼着歌煮四人早餐,便稍微放下了心。

做完早餐送大儿子去学校,二儿子由丈夫送,之后去街市买午餐晚餐的食材,回家先把汤煲上,再煎鸡肉、炒两个菜,自己快速吃完,然后把三个便当装满,出发去送午餐。

送完午餐她有更重要的事。

此时苏敏的副驾驶座坐着社区中心的黄姑娘,黄姑娘是社区里的注册社工,当苏敏告诉她最近家庭负担重,想自己做些兼职,黄姑娘便立刻好心地提出陪她去委员会重新注册治疗师执照,苏敏以前拿过物理治疗师执照。

一路上,黄姑娘都在安慰苏敏,物理治疗师是个不错的职业,赚得也不错。苏敏说自己没有时间去上门帮客户服务,如果黄姑娘可以介绍一些社区机构的老人院集中工作,时薪少一点也没有关系。

“当然可以,现在老人院都缺物理治疗师,一个礼拜可以去三日,是辛苦点,但胜在稳定,也不用周围奔波。”黄姑娘热心地说。

“我想离儿子的中学近一点,南区的老人院可以吗?”

“我帮你问问社区服务机构,应该有的。”

“真是太感谢了!黄姑娘,我一定要请你吃饭。”苏敏由衷地说。

“别客气,”黄姑娘忙不迭地摆手,“其实现在越来越多人需要物理治疗师,不仅是老人家,很多人工作中肌肉劳损、职业伤害也都需要,不过很多人都以为物理治疗师是护工,要干脏活,所以不肯做,其实真的很抢手的。苏小姐,我真是想不到,你是明星,还那么亲民,愿意去老人院护理老人家。”

“都是过去的事了。”苏敏笑笑,“其实当时读物理治疗,也是为了将来不做演艺圈能有一技之长,不过后来因为要照顾小孩,一直拖到现在才打算出去工作。”

“苏小姐,能有和美一家子,简简单单已经很幸福。”黄姑娘感慨。

苏敏没说话,她觉得黄姑娘说得对,她也一直这样认为,但她心里清楚,感恩知足,不代表原谅过去。

 

《城市周刊》夏无双专栏

阳明山的四季

香港寸土寸金,不如在台湾生活得宽敞舒适,想起之前和先生住在台北阳明山上,那真是一段神仙眷侣般的日子。

阳明山一年四季都绝美,春日最适合赏樱,常和先生驾车去山里的花钟广场,在樱花树下野餐,两个人吃着三文治时,总会有惊慌失措的樱花掉落在酒杯里。

到了初夏便是海芋季节。海芋是我喜欢的花,因为看起来高雅又坚强,我常常买来放在家中作为装饰,不需要刻意搭配和插花的技巧,只是简单几枝,便显得清新又干净,那段时间,先生工作回家时,也常会为我带回几枝。

绣球花季紧挨着海芋季,因为那时候差不多暑假,人总是很多,我们便宁愿呆在家中吹冷气,享受互相安静陪伴的时光,而到了秋天,天气清凉,便会和先生一道去赏红叶、泡温泉。阳明山以温泉著名,离家很近便有知名的温泉旅馆,我们也偶尔会在那里住一晚,享受丰盛晚餐,感觉也像去了趟旅行。

12月,便是阳明山最著名的芒草季,漫山遍野都是白白芒草,远看就像一层积雪。我们徒步走到山顶,看山脚的基隆河,有时驾车翻山去基隆夜市吃美食。先生知道我体寒,便常带我去吃姜母鸭,吃完热热的美食,再开车回家,总能睡一个好觉。

很多人好奇我为何离开香港的花花世界,那是因为我更爱简单生活。

CocoChanel说过:“二十岁的脸是天生的,三十岁的脸是生活雕刻的,但五十岁的脸,是你自己的选择。”正如我选择看花,而不是看纷乱的世界,我选择朝朝暮暮,而不是刹那光辉。

 

夏无双

责任编辑:梅不谈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维多利亚的派对》于每周一、三、五更新。编辑部微信:oneapp2020。定期发布活动,赠送签名书和周边,欢迎添加。

作者


吴沚默
吴沚默  @吳沚默momo
编剧,TVB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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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许晚睡
夏无双的专栏真是细思极恐
当务之急是睡觉
我喜欢夏无双的专栏,这样的生活谁人不向往,真要有这么美好就好了
消失殆尽不如怀念
她的专栏绝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写这个不为赚钱,难道是写给谁看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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