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云生是在去机场的路上被警察拦下，要他回警署协助调查一桩杀人案件。

新闻主播正报道一具女性尸体在飞蛾山下的丛林中被发现，死者本名杜明君，她有个艺名，叫做安安。

这天入了夏，蝉鸣在城市里凄厉地响起。

“妈，为什么没有树，却有蝉叫，它们躲在哪里呢？”小儿子从游戏机中探出头来问苏敏。

他发现他的妈妈正在哭，眼泪落在面前的汤碗里。

“喝汤。”苏敏抹了抹眼泪，把汤盛好，递给儿子。

而此时黎绮云正在陪Jerry徐和他的内地客人在北京道一号的酒楼里饮茶。这风和日丽的午后，黎绮云手机里突然弹出这则新闻，她说要去趟厕所，用五十块钱把女厕清洁工打发出去，然后在对着海景的女厕隔间，把妆哭成一团斑驳。

马己仙峡道的别墅里，当梁菲雅把电视换到新闻频道时，婆婆一脸不高兴，转手便换回了她在追的电视剧。但梁菲雅却抢过了遥控器，“你是不是发神经？”婆婆皱起眉头。

“收声！”梁菲雅大喝。

婆婆被吓到了，直到新闻播完，梁菲雅才丢下遥控器，慢慢上楼走回了自己房间，锁上门，钻进衣柜里，找出那瓶很久没有碰过的威士忌，拔开木塞，用力往嘴里灌。

从一开始这个计划，她们便知道也许会有可怕的事情发现，但当真的发生时，她们谁也不敢面对。

但没得回头，一旦开始了就不能回头。

警署会谈室。

陈云生的律师Desmond本来解决过很多这类案子，以经验丰富著称，但此时他正被当事人骂得狗血淋头，当事人认为已经被羁留快要72小时，为何仍不申请保释。

Desmond无奈地告诉陈云生，因为他有杀人嫌疑，警方认为罪行性质严重，所以申请保释被拒。

“杀人嫌疑？我当然没有杀她！”陈云生大吼，“你第一天返工？”

“陈生…...杜小姐和你到底是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只是朋友，杀人嫌疑？他们有证据吗？”陈云生很是暴躁，他本来现在应该人在台北，亲自和叔父们解释最近发生的这一堆破事，那些被虚拟货币爆雷而蒸发掉的钱该如何填坑，他得跪下来求叔父们帮他想办法。

况且他早就调查过飞蛾山，那里并没有监控录像，就算那晚他和安安在游艇会餐厅吃了饭，又如何，他可以说是安安自己掉下去的。陈云生恨铁不成钢，花那么多钱养着这个律师，到了关键时刻屁用没有。

“可是……她体内检测出了你的精液。” Desmond压低声音。

“什么？”

“你们那天晚上在游艇会一起出现过，很多人都看见了……”

“我那天没有搞她！”陈云生大怒。

律师叹了口气，到了这个份上，他实在希望他的当事人能至少对他诚实一点。

陈云生恍然大悟。

“妈的，那个女的陷害我，肯定是她陷我的，那天晚上她录了我的音要勒索我，肯定早就想好了……”

“那你……到底有没有杀她？”

“我……不对，”陈云生想了想，“我那天晚上根本没载她。”他想起游艇会的停车场为了保护会员私隐，没有监控镜头。

“如果我说，我是之前和她做过，但那天晚上，我在餐厅是和她说分手，她大概是受不了，所以自杀……这样行不行？”陈云生已经方寸大乱，他努力想要找一个借口解释安安体内的精液。

这女人，上次在新加坡陪他出差时的勾引，绝对是故意的，他以为他已经很小心，她竟然心机重到还去回收他丢在垃圾桶的安全套，再带回香港。

要不然就直接说出她勒索他的事情……但这样他必须要交出那段录音，不行，那录音更不能被人知道。

陈云生恍然大悟，安安早就预备好的。他感到背脊一阵凉意，冷汗已经湿透了衣服。

“所以你可以保证大家也认为那天你没有载过她？”

“可以。”陈云生斩钉截铁。

他脑子飞速转动，两人是直接约在那家餐厅，她上车时没人发现，去飞蛾山的路都是山间小路，没有清晰的公路相机。而且，他之后彻底清理了车厢，哪怕一丝头发也不会存在。她的手袋也被他处理好了。安安的账户过的钱他也不担心，他设置了多层保护墙，不会查到他头上。

但律师却盯着他，盯得他全身发毛。

“我真的没有杀她！快去告诉警察她是自杀。”陈云生不耐烦地咆哮起来。

“可是，”律师顿了顿，“警察在你车子里发现了她的东西。”

“什么？”他明明记得自己清理得干干净净，还专门找了相熟的车行做“定期全车清洁”。

“在哪里？”

“后尾厢。”

他肯定他清理过后尾厢。

“你后尾厢里是不是常年放着急救盒？”律师望着陈云生的眼睛。

他的心中“咯噔”一声。

“急救盒里，他们发现了她吃过的珍宝珠糖果。”

“那……那又如何？”

“还有她手指上有急救盒里的止血贴。所以他们已经认定，那天晚上，她一定去过你的车子…..”

陈云生的心沉了下去，他检查了整个车内，唯独忘记了急救盒。那一夜，她弄伤手指，就是为了把吃了一半的珍宝珠放进急救盒里。

他突然想起，在山崖边，他的手拉住她的前一刻，她掉了下去。

难道是她自己松的手？

陈云生颓然瘫坐。

她要把他一起拉入悬崖。

《城市周刊》夏无双专栏

道别的意义

昨夜，我又见到永恒……

永恒是没有时空限制，可以是过去，可以是现在，也可以是未来。

对于我丈夫发生的事情，我一直在震惊和悲痛的情绪中，所以，我想我必须和你们告别了，亲爱的朋友们。

别担心，我不是要离开人世，只是不再适合生存在公众视线里，我还有我的生活，还有我的永恒。

有时候我在想，我来过，你们是不是会记得我？又会怎样记得？是偶尔想起，还是一直怀念？也许对于离开的人来说，“记得”已是一种安慰，不管她去了哪里，不管她是否知道。

在以前的专栏里，我写了太多声色犬马、人间美事，这些事情有假有真，但你们从来不会去考证，就像这个世界曾经引诱我们一样。我也曾经不辨真假，一头栽入，在里面沉浮许久，最后我不是我，我变成了这些谎言的一部分。

别人看我何等精彩、何等灿烂，我看别人，明白一切尽在流光之中。

所以我要走了，亲爱的朋友们，不要惋惜难过，我来过，曾在你们的记忆里活过，也曾给你们带来一丝欢乐，也就完成了使命。红尘中终有一别，和我挥挥手吧，至少有道别，也不枉相识一场。

希望总有一天，你们也能坦然看到永恒……

夏无双

“欐山一号”的崭新单位里，宝儿正面对着落地窗外满目葱茏的山谷，将夏无双的最后一篇专栏文章上传给阿细，然后将邮箱注销。

宝儿站起身，开始整理安安公司的所有财务资料，一并复印。当复印到董事资料时，看到那行：

“杜明君，家庭成员：无”，她的眼眶忍不住红了。

客厅中央的画板上是一幅刚刚完成的安安画像，那是《上海之花》海报里的安安，在海报一角不起眼的安安，扎着麻花辫，穿着女学生旗袍裙，笑得一脸天真灿烂。

一直以来，宝儿都不敢承认，她画的是安安，她的母亲。

那晚窗外山林静默，看不见城市的暗月，而画中安安的脸庞，一点一点显现在画纸上，圆圆小小的，就像一轮遥远的满月。

她的母亲死时孤身一人，她的尸体，是她那甚少相见的女儿，通过她手上的招财猫锁匙扣定位器找到的。

那是宝儿送给母亲唯一的东西，安安总说自己是路痴，因此宝儿便网购了一个定位器送她，她嫌那定位器不可爱，宝儿便搜到了这个招财猫，送给安安时，她一边嫌弃，一边却戴在了手上，还要她在手机里装上追踪软件。

她却从来没有开启过，直到那晚。

安安遇难那晚，在游艇会的卫生间里曾经打电话给宝儿。当时宝儿并不知道为什么母亲会突然打给自己，而那通电话里，安安只是交代了些很简单的东西。

“我有东西给你，放在集丰银行2246号保险柜里，2246，密码是你的生日。”

“……虽然不知道你现在在哪，但记得一定要听Vicky阿姨的话。”

“还有……”安安顿了顿，“没有了……”

“嗯。”

宝儿记得自己只是这样回应，她有点失望，因为她的生日快到了，母亲却毫无表示，不过以前一向如是，她习惯了。

“对不起。”

安安在挂电话前，飞快地说了这一句。

这是母亲第一次和她说对不起，她有点恍惚，这句话让她觉得不踏实。直到第二天，她发现母亲的定位一直奇怪地处于开启状态，却停留在一个不可能停留的地方，她再收到黎绮云的电话询问她知不知道安安的下落时，这才慌了。

当时宝儿看见地图上的红点已经在原地超过了24小时，好像明白了什么，报了警。

然后她去了集丰银行，找到2246号保险柜，但里面只有一只USB，她回去查看，发现是AngelMaid美容院的所有财务资料、资金流向、通话记录等等，她仔仔细细看了所有资料，都没有真正留给她的东西。

母亲走得干干净净，似要从此把自己在她的人生中删除。

宝儿画上最后一笔，眼镜起了雾，看不清那画里的人，模模糊糊的，那圆圆的脸庞，圆圆的眼睛，和自己好像。

敲门声打断了宝儿的思绪。

她警惕地将那沓资料塞进床垫下面，关上电脑，再拿起放在门口的水果刀，紧紧捉在手上，凑上去看门上的窥视孔。

门口站着一身黑衣黑帽的夏无双。

宝儿毫不犹豫地打开门，和夏无双拥抱在一起，压抑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决堤而出。

新闻播放着陈云生位于银鹭湾别墅的地下室下发现至少四具骸骨，死亡时间最久超过二十年，相信是多年来涉及洗钱案件而被灭口的人士。最近的那具死亡数月，相信是一位此前失踪，名叫阿玲的内地女子。警方认为，陈云生在地下室私藏的白玉雕塑，为台湾某个历史悠久黑帮的标志信物，将事件定性为黑帮杀人凶案。

通过杜明君被杀抛尸飞蛾山案件，警方顺藤摸瓜追查出千禧年以来最大的黑帮跨境洗钱集团，其中涉及金融、慈善、地产、影视、珠宝、美容等行业。陈云生被控谋杀、洗钱等多项罪名，可能面临终身监禁。

新闻画面上出现了一身黑衣的夏无双，她正在去收押所探视的路上，被无数麦克风团团围住，画面中夏无双面色苍白，憔悴无比。

“作为一个妻子，无论如何也要尽力保住丈夫，就算卖了房子也要争取保释，会请最好的律师，希望法律给予公正裁判。”

画面聚焦在她流着泪的脸庞。

荔枝角收押所探视房。

夏无双没有想到陈云生在短短半个月便苍老得如此之快，在她记忆中，这个朝夕相对了十几年的男人，永远儒雅安静、胸有成竹。

除了在打她的时候，那百分之一的时间，其他时候他都是个完美丈夫。

曾经，她以为除了杀死他，没有别的途径可以逃离。

现在的陈云生知道自己已经变成弃子了，从十七岁那年，母亲陈淑芬把他带去台湾，求傅庆林收留他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会有今天。甚至这几日在收押所，他还在等，等会不会有人来暗杀他。可是没有，他只是一截从一开始就注定要抛弃的腐枝，他那正在准备竞选市长的同父异母兄弟，更不会为了他这样的弃子脏了自己的手。

所有罪恶，都是他扛，他必须扛。除此之外，他能说的也不多。他甚至发现，他知道的也不多。

他没有孩子，妻子也在出事后第一时间站在亡友那边。他也知道，现在对他来说，终身监禁已经是最好的结果，如果万一只判了十几二十年，他出去之后，必死无疑。

他的存在本来就是个错误。

此时，他那一身黑衣的妻子在探视房的玻璃对面坐下了，脸上还挂着泪痕。她拿起电话，脸色哀戚。

“云生，我给你买了所有符合要求的物资，怕你吃不惯，你放心，我会和Desmond努力把你早点接出来……”

陈云生在心里发出冷笑。接出来？就凭她这一副惨样？

“你放心，你的母亲我们一定照顾好……”

他一愣，“你们？”

“我们。”夏无双在玻璃之后望着他。

“你们是谁？”

夏无双没有回答。

“对了，你不用担心我的生活，我会过得很好，谢谢你留给我的东西。”

陈云生皱起眉头，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什么东西？他留了什么东西。他仔细回想，但一时间也没想出所以然来。

“我有问题想问你……”夏无双凑近玻璃，悲切的表情中，一双眼睛带着幽怨的火焰。

“那四具骸骨，哪一具是关子盈的？”

陈云生望着她，意识到自己一直把她当成温顺的宠物，好像是错了，不，上次她明目张胆地咬他，想置他于死地，他就该警醒。这个女人是母狼。

夏无双死死盯着他，眼神像是想要划开玻璃。陈云生心想，她终于不再伪装柔弱，露出了她的尖牙。

在场的惩教员提醒夏无双探视时间快要结束，放下电话前，她又恢复了轻声细语。

“本来不希望你在里面过一辈子，想让你早点解脱，但有人告诉我，叫我不要牺牲自己……她却牺牲了自己……”

她深吸一口气，“无论如何，我们会用你的钱好好活着的。”

陈云生的脑子很乱，他越来越想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望着夏无双，希望从她嘴里能得到线索，哪怕只有一丝。

夏无双看穿了他的恳求，笑了笑，用嘴型做出了两个字。

透过玻璃，陈云生清楚地看懂了那两个字。

安迪。

他的脑袋轰然一声。

安迪，那个漂漂亮亮的年轻人，混迹在台湾上流社会，永远操弄着最新赚钱买卖的人。他亲自邀请他走进阳明山别墅，亲眼看着他和他的妻子笑着聊天，从来没有把他当成什么威胁。

那个人，在他前段时间最着急关头，恰好地打来一通电话，告诉他自己在做Eden coin，也就是那么刚好，他需要转移一大笔钱，又不能用明面的方法，于是想到了虚拟货币。

其实虚拟货币也是近来洗黑钱的手段之一，他明白要与时俱进，也知道有不少台湾名流在和安迪打交道。于是陈云生便想着先避风头，再做打算，他万万没想到，这竟然是安迪做的最后一单。没几日，Eden coin爆雷，安迪人间蒸发。

原来这一切，都是夏无双计划好的，所以偏偏在他被举报地下室非法现金池的时候，安迪来找他，那是他理智混乱，最容易被说动的时候。

夏无双，从在阳明山别墅便开始结识她要利用的人，筹谋着未来报仇。这个女人，竟如此可怕。

玻璃对面，夏无双的脸上换上了一个温婉笑容，俨然一位柔弱的贤妻。“云生，一辈子还很长，你要平平安安度过余生，长命百岁，知道吗？”

她放下电话，转身离开，留下一个纤细的背影。

维港夜景如梦似幻，甲板被水中倒影染得温柔。

那夜，夏无双从海里救起了安安，而安安只是直直望着天空。

“你看到了烟花吗？”安安问她。

然后她开始不停咳嗽，一开始夏无双以为安安只是被海水呛到，可一直停不下来，直到最后吐出一口血沫，在白色甲板上触目惊心。

夏无双本打算驾船回岸送她去医院，她却笑着说自己已经废了，确诊了肺癌晚期，她其实也一直在等这一天。

“等哪一天？”夏无双望着安安。

“就算你杀了陈云生，也逃不了，不要浪费自己。”安安低声说。当她知道了夏无双的计划，她便知道夏无双和自己一样，骨子里都是扑火的飞蛾。

“你不是说会帮我做不在场证明……”

安安苦笑，她知道她不是那么幼稚，只是被复仇的火焰蒙蔽了双眼，不管不顾，只想要同归于尽。

“你真的觉得你逃得掉？”她反问夏无双。

夏无双沉默。

安安努力撑起身子，慢慢爬到她身边，一双手搭在她的肩上，这似乎已经耗尽了全部体力。

“我已经是个废物了。过去我们都没办法，但新的案子要他来背。”安安沙哑着嗓子轻声说，血沫在她嘴角留下淡淡痕迹，她那双又圆又大的眼中的光，前所未有地亮，比远处的灯火还要亮。

夏无双忍住眼泪，捉住她的手，而她挣脱开，用力举起手腕，给她看手绳上挂着的招财猫吊饰。

“你看，是我女儿送的。”

泪水慢慢在安安眼中积蓄，嘴角却露出了微笑的弧度，眼中光芒在泪水折射下变成一团火焰，虽然微弱，但是明亮。

她希望她明白，那个叫做宝儿的女孩，是她此生唯一的光。

为了让女儿远离罪恶，她从阿良“意外溺毙”那日起，便打算待她疏离淡漠。她曾把宝儿托付给黎绮云，因为她也没有家庭，但既然宝儿喜欢夏无双，她也只能请求夏无双代替她，给女儿庇护。

这样她才能放心赴死。

那天的海浪特别温柔，船儿随着海浪摇晃，在巨大城市夜景下，两个相拥女子的身影太过渺小。

从踏入这个华丽世界第一天起，她们便开始随波逐流的一生，为何漂流至此，她们谁也说不清楚，很多血和泪堆起繁华，堆起这座建在海上的城，也许从来，繁华只是维多利亚的倒影，

夏无双一袭黑衣，踏出荔枝角收押所，像是战士穿越火线一般，最后一次避开了留守在出口的记者。

关上车门，戴上墨镜，车子绝尘而去，她将永远离开那个由闪光灯和八卦报道组成的世界。过去留在过去，前方阔远无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