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多利亚的派对·第四章:不羁之猫


文/吴沚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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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没有一些,刻骨铭心事,谁能预计后果……”

视频中,一位短发俏丽少女站在电视台舞台上,一边微笑对镜头,一边唱着《笑看风云》,那是1997年的电视台庆典。当时电视台选了两个少女唱这首经典歌曲,其中之一是以甜美歌喉著称、童星出道的女歌手安安,而另一个,是当时名不见经传的夏无双。

安安唱完第一段副歌后,23岁的夏无双从舞台另一侧走出来,那时香港市民还对她没什么印象,但从她举起麦高峰,摄影机从下至上扫描她的身体开始,那一袭突显身材优势的低胸长裙,若隐若现的长腿,一下子就让全香港记住了她的名字。

这世界永远需要新鲜的肉体,夏无双只不过是刚好在适合的时候出现而已。

夏无双知道Lyn姐为了让她上这个节目,扫走了多少拦路虎,又送出去了多少名牌包。本来她得穿电视台准备的裙子,Lyn姐坚持自己带她去中环的名牌晚装店借行头。她记得,当她从更衣室出来时,Lyn姐捉住她的胸部下部,用力往上托了托,“这里再垫垫!”蓝凤仪满意地笑着说。

夏无双一开始不明白那笑容是什么意思。后来,在第二天几乎全部娱乐版都出现自己登台时的样子时,她醒悟,Lyn姐什么都知道,她什么都知道。

那天是1997年11月21日,夏无双去了最近的便利店,把每一份报纸都买了。她翻看着所有关于自己的报道,看着看着眼泪就一滴一滴掉下来。

十五岁搬出来住,家里没有她的床位。她做过兼职店员、模特儿,窝在与陌生人合租的单位里。后来有了点收入,便一个人在旺角租劏房,至少拥有一间自己的房间。再后来和关子盈成了好朋友,住在关子盈家的其中一间房间里,每月给她象征性地交两千块房租。入行六年,藉藉无名,直到今天。

她在想,母亲叶芬是不是也看到了电视,一定是,这个节目几乎全香港市民都会看。她想象着母亲和她的丈夫、她丈夫的儿子,还有他们的新生女儿挤在那一间小小破旧的公屋里,一起看着电视的场景,一种类似复仇的快感在夏无双心中涌起。

但愉快之后,她还是咬咬牙从银行取了这几年的全部积蓄,大概八万港币,她没有用千元钞,而是一百元,整整八百张,厚厚一沓全部塞进母亲公屋楼下邮箱里。她不再亏欠。

歌声像某种年代久远的气味,漂浮在夜海上,从四面八方涌来。

“这视频……是什么意思?”

安安沙哑粗粝的声音和视频里的声线判若两人,若不是她还维持着那几乎没有怎么变老的容颜,没有人相信现在的她就是当年那个歌声甜美的安安。一缕又一缕的烟雾围绕在她身边,她已经抽了不知道第几支烟了。

“我也不知道,前段时间收到了这个短信,我查过那个号码,是海外号码,一开始我以为是哪个旧粉丝发的,但那短信还说,要我找到你们……”

夏无双欲言又止,“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我在香港已经人生地不熟了,所以才安排记者做新闻、上封面,我想你们总有人会看到……”

安安眉头紧锁。

“你说,这人发这么多东西到底想干什么?”

“那么多东西……”夏无双试探着问,“那其他人……?”

“苏敏和梁菲雅都有。”安安又点起一支烟。

“那么,我们几个必须见面,然后仔细想想会是谁。否则这些东西……”

“好,我来安排。”安安打断了夏无双的话。她站起来,有些不安地望着远处岛屿上的黑色丘陵。

“很晚了,我要回去了。

“你今晚可以睡船上,有浴室,有毛巾。”夏无双柔声说。

安安摇了摇头。

“今晚必须回家。”

夏无双垂下眼睛,“好吧……很高兴重新见到你。”

她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像朵昙花开放在夜色中,然后站起身重新启动游艇。随着马达声渐起,船身慢慢移动,海风像一只渐渐苏醒的巨兽,扑面而来。


第一次看见关子盈的时候,是1995年。当时她躲在第七摄影棚外面的角落抚弄一只黑白花色的野猫。

这个角落从外面没人能看见,只有偷偷抽烟的人才会藏在这里。那天拍摄间隙,夏无双匆匆跑了进来,刚摸出一支烟,回头就看见和猫一起蹲在角落的关子盈。

夏无双吓得差点叫出来。

关子盈只是抬头看了她一眼。她的面目轮廓深邃,眼睛瞳仁是浅棕色的,像猫。

她也没抽烟,只是蹲在那,轻轻地抚摸着那只野猫。夏无双认识这猫,它非常出名,叫Seven-eleven,因为二十四小时都会神出鬼没。女演员们个个喜欢它,食堂的工作人员也会偶尔喂它食物,猫吃百家食长大,皮毛油光水滑,脸色轻佻高傲,平时完全不给人碰。

而此刻,Seven-eleven乖乖瘫在地上,半眯着眼睛露出肚皮,乖得像只狗仔。

“Hi……”夏无双怯生生地打招呼,她认识关子盈,谁不认识关子盈?她是Lyn姐最得意的作品。据说Lyn姐是在台湾夜市把关子盈带来香港的,她是台南人,混了原住民血统,皮肤小麦色,一笑起来一对迷死人的腰果眼,而最煞食的,还是那对蜜色长腿。

Lyn姐说,当时关子盈正在一个小摊前用黄油煎海鲜,穿着牛仔热裤,一边出汗一边往锅里丢虾子,也不知道自己吸引了多少人排队。后来Lyn姐把她带来香港,改艺名选美,顺利塞进电视台。

现在的关子盈,出道几年了,粤语还没说流利,就已经在拍她第一部女主角的电视剧。但一说起她,Lyn姐的脸色就不好,“这女孩心冷,不懂做人。”她恨关子盈进了电视台之后就不怎么理她了,叫出来吃饭“认识认识人”也不肯,以为自己真成了金枝玉叶。

那时夏无双还没红,经常穿着夸张性感衣服在综艺节目里当赔笑道具。相比起她的浓妆和五颜六色盛装,关子盈这天只穿了件宽松白衬衫,裤子短到看不见,她半蹲着逗猫,长发倾泻下来就像一幅画。关子盈没搭理夏无双,只是点点头当知道了。夏无双便不好意思抽烟,默默走开了。

后来听说那天摄影棚里曾经闹翻天,一场接吻戏,关子盈不肯真亲,导演不想借位敷衍了事,生气说了她几句,她就自己走了。找不到人,打电话也不听,没人知道她躲在角落里逗猫。

夏无双想起,Lyn姐天天叮嘱她们在电视台里要听话,一次不听话,以后就可能什么机会都没了。而关子盈却劣迹斑斑,常常迟到,天气热就请假说自己中暑,通告太晚就索性回家睡觉。

Lyn姐总在背后骂关子盈迟早会后悔,但她明明就像那只矫健而慵懒的Seven-eleven,谁也不待见,却吃得百家食。夏无双听说她今年已经在宝马山买了房,她还是当红炸子鸡,平时开辆白色跑车,总戴着大墨镜,艳丽又冷冰。

据说那天最后,导演还是依了关子盈,把吻戏都删了。

之后过了大半个月,夏无双第一次有机会和关子盈一起工作,那场戏夏无双演伴娘,女主角关子盈是新娘,她穿了婚纱,像朵丰盛欲滴的白牡丹,胸部被紧紧束缚至呼之欲出。她脸色依旧冷淡,坐在一张大大外景凳,不停喝冰水降温,手里捧本书,不知道是在专心看书,还是借故不与任何人说话。

夏无双在服装车里,发现自己的伴娘裙太松了,胸前空荡荡,走光走到根本无法出来,服装师又跑去现场伺候主角了,车里连个人都没有,她就差没急哭。

“有人吗?”夏无双在帘子里往外喊。

没有回应,眼看拍摄时间要到了,她的眼泪几乎要在眼眶打转。

“没人,就我。”隔了一会儿,外面有个声音出现。

“能不能帮帮忙?”夏无双无助地隔着帘子喊着。

几秒钟之后,关子盈掀开帘子走了进来,狭小的空间立刻被她那身婚纱填满。

夏无双见是关子盈,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关子盈却一眼看见了她身上那条不合身的长裙,“有没有搞错,这样都行?”关子盈翻了个巨大的白眼,她早就对那个倚老卖老的服装师有意见,基本上她对谁都有意见。

她转身在自己的服装架子上挑了条长裙,扔给夏无双。“你穿这条。”她说完转身挤出了帘子。

夏无双想在现场和关子盈道谢,但她那副大明星样子,又把她吓退缩了。中午饭时,夏无双没拿剧组饭盒,因为她看见外卖烧腊饭盒就想吐,她母亲的老公就是卖烧腊的,小时候家里里外外都是一股叉烧味,全家人餐餐吃他带回来的冷剩烧腊,她受够那气味。

附近也没有餐厅,她决定不吃了,就喝一罐可乐当午餐。远远看见有辆私家车停在场景外,有个男人下车提了一袋外卖给关子盈,两人说笑一阵,关子盈最后叫助手拿了外卖袋子,男人依依不舍地走了。关子盈抬头刚好瞥见夏无双,招手叫她过去。

“你看,这里附近有深井南记烧鹅。”她笑着打开饭盒,眼睛化成一双南国的腰果。“你要不要吃?”关子盈虽然问,手里已经塞给她一双筷子。

夏无双没有推辞,她只是觉得奇怪,其他女演员肯定趁机做人情,招呼导演摄影师来共享,可关子盈看起来并没有这个打算,夏无双有点喜欢她的做派,于是大胆地坐下来。

深井烧鹅果然名不虚传,肥美入味,当然也要价不菲,半只盛惠四百港币。关子盈胃口很好,一个人吃了一只鸭腿连着半个胸,剩下的夏无双也啃得干干净净。在荒郊野岭拍戏能吃得那么好,是少有幸福。

两人坐在树底下啃烧鹅,剧组人看见了,就窃窃私语起来,人人以为夏无双去巴结关子盈,自然对她没什么好脸色。服装师见她擅自换了服装,还把她臭骂一顿,关子盈见到了,在旁边冷冷说,“我叫的,你给的什么破衣服?她整个奶都跌出来了。”

她说的是国语,又粗俗,又天真,让人回不了嘴。

服装师没出声,以后常给夏无双使绊子。

也不知道是不是和这事有关,夏无双接下来一个月就没什么工作。那时她没想到为了这点小事还真能被人封杀,但的确如此,电视台众多演员,八卦每天在天上飞。后来夏无双听说关子盈男朋友是电视台股东,所有人对她敢怒不敢言,那些怨气就都发泄在没有后台的夏无双这。

人穷志短,这些日子她缩在旺角旧唐楼小房间里,每次出门就买一冰箱速冻食物,然后整个礼拜不出门。Lyn姐叫她出去应酬也不去,家里没电视,就一本一本地看八卦杂志。

有天下着雨,刚好看到一整页关子盈的专访。

关子盈说自己在台湾读大学时被星探挖掘,最爱读的是英国文学,最爱的作者是简奥斯丁,最爱的电影是台湾电影,希望和杨德昌导演合作。夏无双看着看着就笑了出来,她知道关子盈的底细,在台北夜市煎海鲜时关子盈不叫关子盈,她有个原住民名字叫什么拉蓝,初中刚毕业她就跑去台北投奔阿姨,在夜市混迹了好几年,什么英国文学?你要她说句英文都露馅。为此Lyn姐在她选美时给她请了两个老师,一个教粤语一个教英文,关子盈聪明,一学就有模有样。但好几年过去了,现在也没进步过。

看着杂志里那个矫揉造作的女子,夏无双突然觉得好笑,但又有点确确实实的激励,台南夜市的拉蓝可以变成香港的关子盈,那她来自广州的叶萍萍为什么不能成为高贵的夏无双呢。

她想到这,便有了点勇气化妆换衣服出去见Lyn姐,刚好这时候电话响了,是关子盈打来的,问她去不去“做陶瓷”。夏无双满腹疑问,关子盈问她家在哪,她开车来接她。

挂电话后,夏无双匆匆忙忙洗了几日以来的第一个澡,化妆穿好衣服,喷了香水,头发还没吹干就收到关子盈的电话,说她车子转弯就到信和中心。夏无双只好放下风筒冲出门,她和关子盈撒了谎,说自己住在信和中心附近,其实她家在街市肉铺上面,那里租金比较便宜。

她以高跟鞋能跑出的最高速度穿过两条街跑到信和中心,一眼就见到关子盈的红色跑车,在众人目光中上了车,把关子盈放在副驾驶的小皮包小心翼翼挪开。

“哇,下雨你不撑伞!”关子盈墨镜背后的眼睛瞪得滚圆,夏无双这才发现自己出来得太赶,连伞都没带,头发比洗完头还湿。

她顺手从凌乱的后座捞了一条围巾扔给夏无双,夏无双一看,那是名牌围巾。“把头发擦擦啦。”关子盈启动了车子。

用那围巾往头上擦拭,高级的羊毛触感一下一下包裹着她的后颈,车子里的暖香,让她一时间云里雾里。“好香。”她小声说,她身上的香水味都被完全打败。

“这是晚香玉。”关子盈用力踩着油门,天空明明阴雨,夏无双怀疑透过那副又大又黑的墨镜是否能看清路。

“晚香玉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像我小时候住的地方的味道。”关子盈一踩油门,转上了高速。

“我们去哪?”

“做陶瓷啊。”

夏无双以为她在开玩笑,《人鬼情未了》已经过去好几年了。结果她们还真的来到新界山窝子里,里面有个陶艺工作室,没有其他客人,老板给了她们一桶泥,叫她们自己玩。

“我们来捏个爱心碟子吧。”关子盈提议,语气却不容反抗。

夏无双就真的在这里捏了一整个下午,她发现关子盈的手当真不算巧,而自己因为从小帮母亲织毛衣做家务,捏出来的东西有模有样。

等待碟子烧制要好几天,这几天关子盈没有消息。又过了一个礼拜夏无双去楼下便利店买吃的,无意间看见八卦报纸上面写着新闻:“人鬼情未了的浪漫?关子盈亲手烧制爱心陶瓷送男友。”夏无双一眼就看出那个碟子是自己捏的。

夏无双在便利店大笑起来。她不怪她,反而觉得这个女子有趣极了,花几万给男友买符合其身份的名牌礼物,关子盈才不肯,不如这样又划算又讨巧,还显得清纯又深情。

这个有着布农族血统的野生女孩,从台南到台北,再从台北到香港,进了浮华娱乐圈,才不是为了追逐什么梦想。她风尘仆仆,就是为了让自己过上好日子的。夏无双早就看出来了。她喜欢这样坦诚的人,总好过假意惺惺,背后捅刀子。

即使后来嫁给现在的丈夫,住在台北阳明山时,夏无双身边的阔太朋友们,没有一个台湾人让她想起关子盈,那样轰轰烈烈、不择手段,像匹母狼。

其实夏无双一点也不喜欢台北的生活,一开始是暗无天日,后来是虚伪,那些身边的人都碎嘴又高傲,她喜欢香港的烟火气,喜欢街边吃鱼蛋、卤墨鱼。台北那些阔太太是不会光临夜市的。

她从来打心里就不相信自己是高贵的,叫叶萍萍时的她在鱼蛋档旁边吃鱼蛋,这才是她。


夏无双从银鹭湾的海面探出头来,天已经阴沉欲雨。

她决定游回岸边。

水面浑浊,趋向于深黑色。而她从来没有害怕过,雨点大颗大颗坠下,她觉得舒服,这一刻天地间只有自己。

自从去年搬回香港,夏无双便爱上了在这海滩游泳。虽然住宅区也有泳池,但她不喜欢泳池,她喜欢看不见底、看不见尽头的所在,喜欢海浪把自己打往不知何处。

偶尔,她也想过松开手任由身体漂泊,在海里像一具浮尸,看看终点在哪里……

但现在不行。

等到脚能够着水底了,她站了起来,轻巧地绕过那些有暗礁的地方,走到空无一人的沙滩上。那个健硕有着纹身的救生员男子看着她,她没理他,进了沐浴间。

这里的沐浴间是露天开放式的,因此她没有脱泳衣,只作简单沐浴,她感觉到救生员的目光穿透雨点笼罩着她,像是监视着动物的管理员。

在稀疏冰凉的莲蓬头水流之中,她实在很想笑,就像多年前的那日在便利店一样大笑。

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很想念关子盈。

责任编辑:颗馨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维多利亚的派对》于每周一、三、五更新。编辑部微信:oneapp2020。定期发布活动,赠送签名书和周边,欢迎添加。

作者


吴沚默
吴沚默  @吳沚默momo
编剧,TVB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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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内容


大老板董晓宁
很喜欢 tvb的感觉 非常nice
Van
透过文章似乎看到了TVB演员真实生活的样子,记得十岁那年看过一部TVB剧,戏王之王,江华吕颂贤巫刚主演。当巫刚用尽阴险手段,把当时红遍演艺圈的江华从戏王宝座的高台上踢翻下去的时候,我都惊住了。这一幕是我的童年阴影之一,也让我第一次看到了演艺圈人士背后的勾心斗角。看着默默的长篇,不由得又想到了戏王之王这部老片子,很怀念也很感动。
不许晚睡
和隔壁一个南方一个北方故事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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