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敏总是随身带着一个保温瓶。
里面保持有半瓶以上温水,只要低于半瓶,她就会感觉不安。香港处处冷气强劲,即使在最热的盛夏,她也穿着薄薄外套,随时准备在饮水机接满暖水。
此时,杯子里装着大半瓶上午在教会喝剩下的竹蔗茅根水,清热消暑,她煮了一大桶,分给所有人作为礼拜之后的糖水。大概因为苏敏性格恬静端庄,曾经作为艺人形象良好,她常常被委任这样的工作。
而苏敏曾经的经历,也成为教会里总是被人传诵的信仰分享,关于那些年,她是怎么艰苦、忍耐,在神的带领下洗净铅华,如今家庭美满、平淡幸福。
把车停在补习班门口的路边,还有几分钟儿子就要出来,然后把他送去钢琴老师那儿,再在附近的商场见一个人,六点再接儿子回家煮饭。这就是她的礼拜天,丈夫徐晔华最近周末都要上教师晋升指定课程,只有通过了学分才能再上一级,工资再高一阶,所以他不敢大意,早早就出门去了西贡训练营。
说起来,丈夫一个人养一家四口,虽说工资不低,但的确开销大。房子还有十几年要供,两个儿子一个小学一个中学,小的去他姑姑家玩了,大的为了考美国大学,钢琴要证书,A level 也要补习。天知道那些补习社每年赚多少钱,反正她已经麻木了,拿着老公的信用卡,为了儿子,多少都刷得下去。
此时儿子垂头丧气地从大门走出来,他戴着厚厚镜片,头发凌乱,面上两三颗青春痘,衣衫却齐整,这点倒真有点像名校大学生。儿子从上了中三之后就开始变得沉默,小男孩闹腾腾的那些消遣,打游戏什么的,一概也不碰了。她知道儿子乖,有心出人头地,于是也咬咬牙,其他方面省点,早早给他存好了去外国读书的学费。
至于小儿子,她想想也有点泄气,小儿子没那么聪明,但等他中学了也要存同样多的学费,没完没了。当初干嘛生两个,她时常心想。
大儿子一声不吭上了车,坐在副驾驶低头喝着手里的星巴克。她瞟了一眼,大杯冰咖啡,上面是厚厚的奶油,下面半杯都是冰块。其实她很想说,这样一杯要四五十块,不如喝她亲手煲的清火糖水,但她忍住了,只说了声,“喝冰的对身体不好。”
儿子没说话,放下咖啡杯,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她也知道读书苦闷,可隐隐也觉得有些不对,青春期男生本来该是热火朝天的贪玩怪物,她有时宁愿儿子迫不及待地趁着坐车时间开手机看个视频或是打一场游戏,可他只是稍做休息,为下一个课程储存精力。
她便不再说话,只专心做司机。
礼拜日闹市街上车流不多,马路上走着的也大多是游客。这里是游客旺区,钢琴老师在临街楼上租了间共享工作室,空间只够放一台钢琴,两个凳子,再没多了。她想到在这样密闭空间里弹钢琴绝对不是享受,但儿子一直也没抱怨,她感谢那来自丈夫的踏实勤奋基因,那样的基因一定不是来自她,至少不是以前的她。
放下儿子后,苏敏找了个地方停车,距离约定时间还有十几分钟,慢慢走去附近的高级商场三楼的咖啡座。
这间日资商场历史悠久,陈列在橱窗里的琳琅货品让她想起在她23岁之前的那些日子。商场冷气强劲,以前不觉得冷,只是觉得舒适,现在她却不得不一直喝着暖水杯里的热水来保持体温。
在她小时候,所有吃穿用度几乎都来自这儿。她一度以为这里是很普通的地方,从不知道任何东西的标价。直到后来去了电视台,才知道那些出身平凡的女演员同事们,衣柜里也未必有一件来自这间商场的衣服。
这里的一切,她曾经唾手可得,在父亲死之前。
华亨银行高层William So,苏敏的父亲,这名字就像一块植入在脑海深处的冰,只要想起父亲,苏敏的全身就会在一瞬间冰冷,然后颤抖,她必须打开暖水杯,让外界的温度带她回到现实,父亲死后的现实。
从那天以后,一切好像突然就变成现在这样,不,也许是慢慢发生的,从她去那商场想买件冬天羽绒,却发现靠自己的工资连件普通衣服都买不起。然后衣柜慢慢被些赞助的廉价衣服塞满,然后是大众连锁品牌。她最后无心在娱乐圈恋战,迅速嫁给了任职中学老师的丈夫。当时她流离失所,只有结婚,才能找回一点安全感。
丈夫是好人,对她很好,可无法再给她23岁以前的人生了。
身上那件不离身的浅粉红色羊绒开衫,就是二十年前买的。苏敏记得那天她和父亲在“绮丽心”吃饭,她因为来了月经身子发冷,父亲就叫她在咖啡馆等等,不一会带回来一个绕着丝带的袋子,她解开丝带彩纸,里面就是这件浅粉色柔软的开衫。以后记得带外套出门。父亲说。
当时只道是寻常。父亲死的那年45岁。
后来有一年,她突然意识到,丈夫就要45岁了,和死去的父亲同岁。然后她突然发现,其实每一年她都在计算,还有多久她会到45岁。
那天她帮丈夫庆祝45岁生日,坚持订了间城中知名餐厅,还开了一支差不多两千元的红酒,在这看得见维多利亚港的高处,她想有片刻时间,怀念一下曾经。
而丈夫很讶异,这样奢侈的行为不像她。更让他讶异的是,那晚回到家,她主动索取,并且表现得非常热情。想到隔壁的两个儿子,她用力咬住他的肩膀不让自己发出声音,身体热得像一团烫手的蚕蛹。
在他的印象中,自从小儿子出生后,妻子就像熄灭的炭火,一点一点冷下去,身体永远是冰凉的,需要穿外套,喝暖水。那晚的她,太不寻常。
事后她从床上爬起来,开门去了厨房。他听见冰箱开门的声音,然后是什么瓶子被扭开了,大概是在喝儿子冰在冰箱里的冷饮吧,他听见咕咚咕咚急切饮水的声音,喝了很久才停。
苏敏终于走到“绮丽心”咖啡馆前,她约了人在此。
这曾经是她最常去的咖啡馆,现在大概有十多年没去过了吧。
昨夜苏敏突然接到梁菲雅的电话,要求今天无论如何要和她见一面。她心想大概这位豪门太太又遇到什么不公平待遇。豪门不是好呆的,苏敏早就明白这个道理,所以谈不上谁羡慕谁,何况她的确是梁菲雅唯一还能交心的老朋友。
“那就下午四点约在Koyo商场的咖啡馆吧。”苏敏提议,为了方便她送儿子学钢琴。
“四点半吧……我要陪婆婆午餐,之后还得回家,怕来不及。”梁菲雅慌慌张张。
“那到时见,我有一个半小时。”
“好好好,你要是先到选个偏点的位置。”梁菲雅在电话那头压低了声音。
“绮丽心”咖啡馆也开了多年,苏敏不太愿意踏入这里,这里不再是现在的她能经常消费得起的地方,但她熟悉这里就像熟悉家里一样。
刚刚走了一段路,有点热,进店第一个动作就是脱了外套,挂在大门附近的木质衣架上。这里的客人都很随意地把外套挂在这,没有人会丢失物件。她放下外套时,发现曾经的木质衣架已经变成冰凉的不锈钢,时代变了,可能人们置身其中并不觉得,可对她来说,记忆中的世界似乎一下子变得陌生了。
巡视四周,准确地找到了一个被柱子挡住的座位,她实在太熟悉这里,早就想好了要坐这个座位,柱子能挡住她们,不必担心被其他客人看见。
女侍应以恰到好处的冷漠表情帮她拉开座位,她也没有道谢,这里的顾客是不会道谢的。她坐下后顺手将餐巾放在腿上。很多年前就是这样,穿着最时兴的短裤,用那块柔软的餐巾放在膝盖上,以防走光。餐巾上本该绣着日文的“绮丽心”,现在也没有了,只有一块不那么柔软的普通白色餐巾。
女侍应在玻璃杯里倒了水,她记得这里除非特别要求,一向应该是供应泡了柠檬片和罗勒薄荷叶的冰水,一年四季如是。苏敏举起杯子,水虽然还是冰的,但就是普通的冰水。这平时她沾也不沾的冰水入嘴,一股熟悉的味道涌入喉咙,那些无来由的燥热瞬间被驱赶、安抚得明明白白,她开始明白有钱人的那种沉静,来自于贵价冰水所带来的镇定。
苏敏把整杯水喝完时,梁菲雅刚好从外面急匆匆地走进来,她戴了墨镜和帽子,但那慌张的肢体却一下子吸引了侍应们的目光。他们窃窃私语,猜测着她的身份。
梁菲雅终于瞥见柱子后面的苏敏,快步走来,自己拉开椅子坐下。此时侍应才施施然来到,放下一本菜单。
“我喝杯拿铁,冰的,走cream。”梁菲雅说。她走得急切,脖子边渗出了薄薄的汗。
“好的。”侍应说。
苏敏记得以前这里没有冰咖啡,就像父亲说的,咖啡只有在热的时候才能把香味散发出来,这里曾经坚持每一种咖啡都手磨过滤,不会过浓,但都香得各有特点。看来今非昔比,向市场妥协,便会出现各种顶着奶油的花俏冰饮。
“我要手冲就好。”苏敏说,她其实很想再点一客奶油千层面,但想想还是留着肚子回家和儿子吃饭吧。
侍应一走开,梁菲雅便脱下墨镜,苏敏是这位豪门太太唯一的朋友,她们二十年前在电视台就认识,后来一群女孩各散东西,留到现在的,才敢推心置腹地讲话。况且苏敏现在又不在富人圈,不怕说出她的秘密。
“是不是你?”梁菲雅劈头就问。
“什么?”
“那个email啊!”梁菲雅压低声音。
苏敏一脸茫然。
梁菲雅决定不管客不客气了,凑近苏敏:“上次我没帮你弄成你儿子升学的事,你该不会对我有什么嫌隙吧……你以前不是认识那个Mandy Wong,是不是跟她说了我的事?”
“Mandy Wong?……她几年前是有问过我工作的事,我没理她。”几年前那个PR黄小姐问她有没有兴趣复出出席一些公关活动,当然一开始是没钱的,苏敏知道这些公关的套路,没钱又抛头露面的事她不干,就回绝了。
“我也觉得你不是这样的人……”梁菲雅皱着眉头,她的脸还是少女般娇憨白嫩,比以前还好看,明眼人都看出来她在脸上动了多少功夫。那些功夫把她的脸紧紧绷着,一个表情都惊天动地。但苏敏还是看出来她是真的慌了。
“怎么了吗?”
梁菲雅抬头看了眼苏敏,仿佛再次确定似的:“真的?真没和别人说?”
“到底怎么了?”
“2000年那会我用的那个电邮,你记得吗?我们那时候接通告用的,那个地址能有谁知道?你帮我想想。”
“那个电邮?不就我们这些电视台同剧组的才知道。”
“我也没得罪人啊。”梁菲雅翘着小嘴,那嘴唇用玻尿酸打出了上下三个唇珠,硬是有种不符合年龄的娇憨。
“到底什么事?”苏敏喝了口送来的手冲咖啡,味道的确是今不如昔,她也有了点无来由的焦躁。
“我收到了个恶作剧邮件……反正不是你就好,那时候我们在拍什么来着?2000年那会?”
“……《Amazing Island》?”苏敏没想太久,因为当年那个节目确实盛大、耗时许久,所以印象深刻。
“对对对,你知道我,我那时候没什么工作嘛,就是这个,拍了大半年呢……除了我们还有……”
苏敏想了想,“你说……安安她们?”
2000年那时候,为了迎接千禧年,电视台搞了一个大型企划节目,找了许多当红小花旦分头介绍香港岛上特别的玩乐点,也是为了回归之后面向内地游客推销香港旅游业。那个节目是外判的,拍摄时间长达大半年,因为怕和花旦们的拍戏档期相撞,所以都是提前互通电邮来锁定档期的。梁菲雅的电邮也是那时候用得比较多。
“还有黎绮云,还有……夏无双。”梁菲雅努力回想。
“关子盈。”苏敏接着说。
梁菲雅的脸色迅速而微妙地一颤,她拿过冰拿铁的杯子,用饮管大口喝起来。
“反正不是你就好了……”
“你究竟收到了什么?”
梁菲雅欲言又止,将那杯冒着水汽的杯子在手里拿过来拿过去,最后还是摇了摇头,将手扶住额头,白皙手指上璀璨夺目的钻戒像一道利光,将她的帽檐下的脸衬得黯淡无光。
她下意识看了一眼手腕,手腕上却空空如也,大概是出来得太匆忙忘了戴腕表。“几点了?”梁菲雅有气无力地问。
“五点半。”
“我得走了。”梁菲雅打起精神戴上墨镜。
“不是说能聊到六点吗?”
“今晚何家俊妹妹从温哥华回来,要和她吃饭。”梁菲雅大大的墨镜倒映着苏敏的脸,她站起身,“我去买单,你再坐一会儿。”
“我来吧,你走就好。”
梁菲雅面有难色地看了苏敏一眼,然后点点头:“谢谢了,下次还你。”
“不用。”苏敏知道梁菲雅的难处,何家媳妇口袋里是不会有现金的,偶尔要用点现金还得问司机借,自己偷偷跑出来吃饭,要是刷了卡就会被发现。她家婆婆每天坐在大餐桌上,一单一单地对信用卡月结单。
梁菲雅感激地点点头,转身疾风般地飘走了。
苏敏看看时间,还有半小时儿子才结束钢琴课,差不多也该动身了,她叫了买单。
账单来了,两杯东西就要两百多块,苏敏拿出信用卡付了账,是贵,不过也没办法。梁菲雅是不可能和她去星巴克那种地方的,苏敏从来没有因为这种事怪责这个朋友,况且她看起来的确是惹上麻烦了。
梁菲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和当年那个节目有什么关系吗?苏敏一边思付着,一边走出“绮丽心”,商场冷气让她顿时意识到皮肤的寒意,恍然间回身去门口的衣架处拿回那件浅粉色开衫。衣架上只有其他客人的两件西装外套,开衫不翼而飞。
苏敏先是愣住了,“有没有见到我的外套!”她不顾形象,一把扯过一位女侍应。
“谁拿走了我的外套?啊?”苏敏有些语无伦次。
“小姐的外套不见了?”侍应仍然保持着冷漠的礼貌,“或者您再想想,是不是遗落在餐台那边了?”
“不,我的外套!刚刚我放在这里!有没有监控录像?你们是不是有人拿错了?!那件是Burberry!”一股无名之火从她胸中窜起,她想喝一杯冰水,不,冰水也没有用,外套,外套!
“小姐你冷静一点!”几个侍应望向这边,却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可能有顾客不小心拿错了,需不需要我们联络商场保安失物处?”
“我的外套在你们这不见的,你不要把责任推给商场!报警!快点报警!”苏敏失态地大吼大叫起来。
“小姐你先冷静一点,我们现在立刻去找保安,要报警也要通告商场保安,可以吗?”一位经理模样的老年男子走出来,他有着和善的面相,殖民时代遗留下来的混血血统。苏敏一愣神,想起小时候,侍应很多都是这样的面孔,她安静下来,垂下手,点点头。
“我陪你去吧。”男人柔声说。
那人礼貌地比一个请走的手势,另一只手做出扶腰的动作,苏敏自然而然地跟着他往外走。
没走几步到了商场转角,苏敏突然停下回身,刚刚经过的垃圾桶边,正正搭着一摊柔软的粉红色。她冲上前捡起,柔软的触感不会是别的,就是她的外套。
“真奇怪,不过找到就好了。”男经理安慰道。
苏敏点点头,不想再追究什么,隐隐约约觉得奇怪,那像一团云似的柔软中,似乎镶嵌了什么坚硬的东西
她突然意识到开衫的口袋里放了什么东西,用手掏出来,那是一个老旧的黑色USB,她非常确定自己从没见过此物。突然想起刚刚梁菲雅欲言又止的神态,一股凉意瞬间从脚底冒出,她抬头对着经理挤出一丝笑容,快步走出商场。
哪里有电脑?
她不敢看里面的东西,却又不得不看,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她脑海中盘旋。
对了……她记得那个钢琴老师有一部手提电脑,回想起钢琴老师那副忠厚老实的师奶模样,决定就是她了。
苏敏加快脚步走过马路,再走过一条街,就是那栋商业大厦,走进电梯按下14楼,电梯嗖嗖上行,走出电梯,穿过一排密密麻麻的玻璃共享工作室,推开1421号房门。
看着钢琴老师诧异的目光,她忙找了个借口:“不好意思林老师,我突然要寄一封邮件,可不可以借用一下你的电脑?”
林老师疑惑地沉吟了一会,然后点点头。苏敏不管那么多了,拿着电脑来到楼层的公共区域,迅速打开电脑,将USB插入。没有病毒,一切运行顺利。她打开文件夹,里面只有一张图片和一个word文档,犹豫半秒,她打开了图片文档。
那是一张非常模糊的图片,看起来就像是什么监控录像截图,但那监控录像也是距离遥远。在模糊的图像中,似乎是一栋住宅的外墙,其中某一层的阳台外正挂着一个黑点,不知是什么东西。
苏敏的呼吸变得急促,颤抖着放大图片。随着图片一点一点放大,她突然意识到这个模糊的黑点是什么。
她小声地惨叫一声,捂住嘴,眼泪迅速充盈眼眶,瞬间汹涌而出。
那个黑点,就是她父亲苏国雄。
这是她父亲死前最后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