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那年是2013年,台北入冬的第一场雨,天气异常湿冷。
自从08年马英九上台,陈云生的生意突然忙了起来,常在各地出差,这是夏无双嫁给陈云生的第七年,她想要个孩子陪陪自己,可肚子总也没消息,试了几次人工受孕,也没有结果,陈云生又开始有糖尿病的病症,她是真的着急了。
天气突然就冷了,连房间里的空气也湿冷刺骨,夏无双住阳明山,湿气尤其重。那日她泡了茯苓红豆水的热浴,坐在客厅里,看着窗外一片升腾着雾气的树林。
前些日子湿气重,月经来得不顺,去找了相熟的中医。中医要她多喝四物汤,暖宫,也对备孕有帮助。当归、川芎、白芍、熟地黄,还缺一味补身的黑糖。台北不是买不到黑糖,那老中医看了看超市卖的黑糖,连连摇头,说他儿媳妇只喝冲绳黑糖,再不行台南的黑糖也是好的。
于是夏无双想起来关子盈,想起台南的阳光,想起那片翻腾的甘蔗田。
那时的生活距离现在,好像隔了整个人生,这些年夏无双觉得自己在地狱走了一回,终于踏上平岸,只消坐着看云卷云舒,做个旁人羡慕的阔太太。而她就想吃一口甜的,但陈云生的糖尿病,让她在家庭饮食里尽量少糖少油。
她突然地很想吃黑糖,砖块一般的古早黑糖,掺和着烘焙成红褐色的甘蔗渣渣,调成热水,不止甜美,还有股朱古力似的坚果香气。
于是她就决定启程。
叫了计程车到高铁站,然后搭了去年新开的高铁,不到三小时就到了台南站。她只带了简单一套换洗内衣,在台南高铁站附近订了包车,便在星巴克一边喝咖啡,一边等司机回复。
晒得黑黝黝的当地司机很快就接上了夏无双,旅游小面包车,最多可以坐七个人,夏无双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车厢里,司机问她要去哪,她一时竟答不出来,此时她才意识到,关子盈早就不在台南了,她嫁去了大马,成了拿督太太,再也不是布农族的拉蓝,也不是夜市煎海鲜的女孩了。
“我想去买黑糖。”夏无双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司机想了想,便说了个专做游客生意的品牌。夏无双摆手,说她想去甘蔗农庄直接买。
这可把司机难住了,他一边开车一边打了好几通电话,最后终于找到了一间甘蔗田附近的黑糖小工厂,离市区有段距离,一路开车,夏无双就在车上沉沉睡去了。
睡了不知多久,一醒来便见到左边的海。台南的海不像那些东南亚的海水那样蓝,总有点灰色调,灰蓝灰蓝的,让人明媚不起来,也感慨不起来。
夏无双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雀跃一点,像一个真正的台北观光客,但她有点沮丧,不知道自己其实是为了什么而来,是为了要个孩子吗?几年来试过多次人工受孕而不果,她觉得自己真是没用。还是为了找关子盈而来?她唯一挂念的朋友,却老死不相往来,她更觉得自己没用。空虚而无用的人妻,阳明山才是她的乐土,也是她的笼牢。
“可以停一下车吗?”。
下车之后咸腥的海风就这样扑面而来,台南是这样的味道吗,哪里有晚香玉的气息?她记得台南海边有盐田、黏糊糊的黑糖、热腾腾的鱼汤,一切都是黏黏的,像是粘在关子盈耳边的几缕黑发。
“前面,”夏无双指着不远处海岸边的一处宫庙,“那是什么?”
司机张望了一眼,“临水夫人庙”
“临水夫人?”
“对,拜临水夫人的。”
夏无双记得关子盈说过,临水夫人是个种牡丹花的女人,被追杀到海边,投海自尽,然后人们拜她为花仙,起了个庙,关子盈还说庙里很香,像真的有花仙一样。
“我们去那。”夏无双说。
车子又开动,行了几分钟便到了庙门口,寺庙盖得算是气派,雕龙画凤,绿墙红瓦飞凤檐头,不是龙,是凤,还有大团大团俗丽的假花。大概因为是平日,周边无人,更显得这花团锦簇孤寂冷清。
“怎么没人?”夏无双疑惑。
“这不是主庙,来这的都是打了胎的女人,也不会全家来。”司机叼着烟,敷衍地解释着。
“师傅,我去参观一下,您周围休息,不着急。”夏无双说。
司机瞪大眼睛看了眼这位贵妇,想了想又没问出口,点点头,“好”。
进了庙,里面构造极其简单,有片不大不小的空地,数个香炉正对着大殿。说是大殿,内里供着的三尊女神像,都穿着极尽华丽,头戴花冠,盘凤雕花,脸色却木然,远看有点像纸扎女娃,在空荡荡的大殿里,竟有几分诡异可怖。
夏无双往功德箱里投了零钱,看见旁边放着的茭,便拿了起来,学着以前跟蓝凤仪在香港看过的寺庙许愿流程,心中默念,“信女叶萍萍,一九七五年生人,丈夫善男陈云生,祈求一儿或一女,若能达成,他日必来还愿……”
就这样掷茭,连掷了三次都没掷出结果。
“许愿前要先忏悔、洗罪孽。”有人的声音传来。
夏无双回头,一位穿着素净的老年妇人正在偏殿往净瓶里换新的百合花,竟一直没留意有人在此,夏无双连忙恭敬地弯了弯腰。
“不好意思,我台北来,不太懂。”
老妇人却没有理会她,而是自说自话。
“很多人想当妈妈,可是自己的罪孽都没洗清,有人打胎没处理好,有人得过病,有人被老公打,才跑来这里,这些罪孽都没处理干净,夫人怎么给你新的生命。”
夏无双一脸窘迫,老妇说得有道理,这庙宇寂寂无人,却修得华丽,看来人们为了消除罪孽,真是什么都肯付出。
“那您说,我该怎么做?”夏无双想着钱包里还有现金,应该是够做些法事功德,无论是真是假,她也得试试。老妇停下了手中动作,走近夏无双,对她招招手:“你过来。”
老妇拿了她的出生日期时辰地点,然后就用纸笔刷刷刷起了个命盘,在那念念有词,看来她的确是这里的神婆。
“你命主丁火,旁边比肩,其余都是酉金,你做演艺圈?”
夏无双一愣,点点头,
“过了39岁就不可能红了,还是找个人嫁了吧。”
夏无双一笑,自己当太太都好些年了,但她没说话,含笑点点头。
神婆继续念念有词,“夫妻宫廉贞破军,感情容易吃苦头,婚姻不好吧?这样对孩子也不好,子女宫煞夫妻宫,田宅又忌火,火太旺了。多穿穿黑色衣服吧,水能制火,自己好了才能保护孩子。”
神婆絮絮叨叨,夏无双却越听越心烦意乱,再不生孩子确实是生不出来了,前几年把身体搞差了,她对自己的身体没信心,还有在三重的那晚……
她突然意识到,她是有罪孽的。
“我想求子,子女都行。”夏无双有些急躁。
“夫人不负责还因果的,你就别烧香了,供一把清水鲜花。”
“多少钱?”
“800一束玫瑰,1500一束百合,你又不要桃花,供百合吧。”
夏无双掏出钱包,数出了1500,这庙确实算黑心的,她想了想,又拿出剩下的凑了800,“加一束玫瑰吧,我帮朋友供的。”那朋友是关子盈,她觉得关子盈就像一束艳丽的玫瑰。不知为何,她觉得关子盈想回到这里。
“以前有个朋友,这里是她老家,这寺庙她也来过。”夏无双不想再听神神叨叨,只想了心愿。
“你朋友叫什么名字?”
“关子盈。”夏无双脱口而出。
神婆想了想,摇摇头,“没听说过。”
神婆收了钱便不再理会夏无双了,转身帮她在女神像前供了花,其实那束百合就是刚刚偏殿的百合,玫瑰也是一把放了好几日的旧花,夏无双苦笑,难怪这庙宇建得如此华丽,果然是生财有术。
“鲜花清水,先求平安再求子女,夫人保佑平平安安,孩子挡灾……”老妇之后又说了几句台语,夏无双听不懂,反正钱花了,一头雾水,被骗了也算了。
出了临水夫人庙,司机也准时回来了,问夏无双今晚要不要回高铁站。她想了想,叫司机给她找个海边民宿,干净就好,司机摸摸头有点不好意思,说他家就是开民宿的,如果不嫌弃去他家的房间住,想吃什么晚餐叫老婆给她煮。
夏无双同意了,去往司机家民宿的路上,她看见落日慢慢坠入海里。一路上司机的话也多了起来,叫她别担心,明天带她去买好的黑糖。
台南人淳朴,夏无双还是这么觉得,就算那庙里的经历,她还是觉得那老妇人孤独一人在海边住,给她赚些钱也没关系,何况她自己看起来就是身光颈靓的台北人,不赚她的钱赚谁的。
天空变得幽蓝时,到了司机家的民宿,那是一栋距离海岸不远村庄里的透天厝,一楼是早午餐店面和主人房,二楼三楼各一两间民宿房间。司机老婆连忙说白天能从阳台看见海,又说今晚就她一个客人,要她随便选房间,更忙不迭地去厨房准备晚餐。
晚餐很快送上了房间,是虱目鱼汤、炒青菜和杂虾饭,夏无双饥肠辘辘,风卷残云全部嗑精光。杂虾是几种不同品种的虾,都新鲜,虱目鱼汤一点也不腥,这鱼汤她在台北是不会喝的,什么滚猪肝汤她也不喝,她骨子里还是广东人,信奉老火靓汤。吃完这餐,她觉得十二分满足,夜里就打算好好休息。
入夜海风湿冷,远处有潮声,躺在铺有电热毯的榻榻米上,半梦半醒,空气里竟真的飘来一丝类似晚香玉的花香。
夏无双记得在广州读书时,学过一首诗:“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学过的什么别的都忘了,就记得这一首,许多年没有想起这首诗,突然想起来,花非花,那香味到底来自哪里,她说不上来,或许这就是关子盈说过的,是很多味道混合在一起,才变成台南的夜晚。
她闭上眼睛,脑海里出现那些画面,她和关子盈来过台南的,对的,她也差点忘记了。
那是97还是98,还是99年,她们来台湾拍戏,拍戏地点是高雄。关子盈趁着有一天假偷偷带她去了台南。
她们整日暴走在夏日烈阳下,关子盈像个疯狂的寻根浪子,小时候吃过的餐厅、玩过的地方,都要带夏无双去一次,要喝甘蔗汁,吃西瓜棉鱼皮汤、虱目鱼碗粿,要喝蜜香红茶……一日之内要完成所有项目。天气太热,关子盈脱剩下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背心,任由皮肤暴露在阳光中,她的胳膊颜色就像蜜香红茶。
黄昏时候她们来到海边盐田,关子盈说小时候常来盐田玩,看每块盐田里堆凝而成的盐堆,远看像是一个个雪屋。最美的时候是黄昏,火烧云将天空和盐田染成赤红色,整个世界像在燃烧一样。那日关子盈也带了一部拍立得相机想拍火烧云,但天空却突然灰暗起来,眼看乌云在远方海面集结,最后竟下起了大雨。
两人无处可躲,全身湿透,狼狈地在路边拦车子回市区。最后果然错过了回高雄的大巴,花了很多钱搭包车回拍摄地,那程车上夏无双昏昏欲睡,肚子又饿又冷,半梦半醒间夏无双发现手里黏糊糊的,是关子盈给她塞了块黑糖,那糖块慢慢融化了。
她在黑暗中,愈发饥肠辘辘,只好舔着手,像个偷吃糖果的孩子。
回到剧组酒店时已是凌晨,两人偷偷溜回房间,盖上被子,假装没有离开过。第二天化妆师问黑眼圈怎么那么重,她们隔着镜子相视傻笑。还记得夏无双之后就感冒了,关子盈倒是没事人似的。她在房间发烧烧得天昏地暗,关子盈和剧组其他朋友在外面客厅打牌大笑,夏无双气得迷迷糊糊爬起床想轰人出去,却在床头看见一杯带着余温的黑糖水。
她快步走到客厅,却发现客厅里空无一人,旁边的床铺空了,关子盈不知所终。
夏无双在清晨醒来,旁边的床铺也是空的,有一瞬间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年何处。
打开窗帘,越过前方房顶,能见到三分之一的海面,海依旧灰蓝,开窗之后,强烈的热带海风气味扑面而来。
早餐是蛋饼配热豆浆,蛋饼味道清淡,她很满意,觉得这店家懂她口味。司机老婆连忙解释司机在外面办事,就快回来了,司机老婆没多说什么,态度很恭敬,也没问她要不要多住一晚。
夏无双在海边走了一会儿,发现这只是个普通渔村,有点脏乱,没什么好逛的。她和丈夫陈云生在刚结婚那两三年几乎游遍了世界,什么颜色的海水她都见过。台南的海,平平无奇,可她有点舍不得离开,这场偷偷进行的小旅行,就像多年前的那场小小逃跑,暂时卸下阳明山别墅女主人的身份,暂时忘记子宫功能的倒计时,忘记前夫,忘记前尘,忘记李德龙,忘记三重的那夜。
其实也是忘记刚来台北时的自己,狼狈得像是只断腿野猫,只有李德龙见过她这副模样,而她隐隐期盼,期盼遥远不知所终的关子盈也能懂得她的狼狈,某种程度来说,都是因为关子盈,她才变成这样。
也许现在已经是最好的结局,她知道陈云生也想要孩子,却一直没有逼她,两人都没有说破,只是一个负责给钱去做试管人工,一个负责给身体去疼痛,各司其职,合作无间,并无怨言。
或许这才是婚姻的真谛,她感觉平静,就像台南的海,不够壮丽,但物产丰饶,有鱼有虾,有盐有糖。
热带气候反复无常,走着走着,阳光开始消退,远处海面聚起乌云。夏无双快步小跑回司机家,司机老婆已经煮好了热红茶,正瘫在桌上等凉。
“我老公回来了,帮你买好了黑糖。”司机老婆笑盈盈地给她倒了杯红茶。
“啊?”夏无双正疑惑着,司机走了出来,手里提着几袋子牛皮纸包好的糖砖。
“直接在糖厂买的,这个最纯,是好东西,对女人身体最好。”司机邀功似的说。
夏无双有些摸不着头脑,她以为司机会带她去,“那多少钱?我给你吧。”
“不用了,陈老板给了。”司机说。
夏无双一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陈老板?”
“对啊,陈太太,陈老板已经交待我了,我一会就直接送你去高铁站。”
空气开始翻滚起来,乌云连着海面,一阵一阵盖住远处的视野,然后倾盆大雨就从远而近,打在身上。
“快进来,别淋湿了!”司机老婆把夏无双拉进屋子。
夏无双的脑袋努力地回想着,这不是逃跑吧,不是吧?他是在哪一步知道的?她想了又想,结论是应该在租车时刷了信用卡,所以陈云生知道了她不在台北,然后呢,然后从什么时候开始司机接到陈云生的指示呢,这是无微不至吧,这大概是吧……
“这里去高铁站要一个小时,刚好可以搭十一点的车。”司机殷勤地帮忙提起行李。
一路上司机只是加快速度向前开着,完全没有问过她还想去哪,好像一心想要快点把她送上火车。
这是逃跑吗?是吗?她有些疑惑,这样做大概也是不对的吧,作为一名妻子,总要告诉丈夫自己在哪过夜的,不是吗?
应该是吧。
所以陈云生应该没有做错,他是关心她。
她这样想着,车子一转,离开海岸公路,驶入逐渐热闹的市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