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与金色,是夏无双最喜欢的颜色。
大厅白色大理石餐台上,透明玻璃大花瓶里插着白色海芋。夏无双小心翼翼地把杯碟从厨房里那个与周遭环境有点格格不入的深蓝色古董胡桃木柜子里拿出来,伦敦制造白骨瓷镀金边,没有太过花哨的花纹,标价却比玉还要贵,即使经历了一场大火,依旧洁白如初。
她不喜欢有家佣帮忙,这是在台北阳明山住时落下的习惯,反正多的是时间可以慢慢准备,从早上起床去街市买派对要准备的食材开始。
菜单非常简单,有机小店每日新鲜运到的蔬果,今天是罗马生菜、西红柿、软硬适度的酪梨,在面包店买了刚刚出炉的核桃麦包。甜品本想亲自烘焙,用当季的美国大樱桃做车厘派,但考虑到派对从下午开始,恐怕来不及,就去城中新开的咖啡店买了半打红酒梨塔。又从厨房酒窖拿出了一瓶法国夏瑟尼蒙哈榭的白酒,来自黄金莎当妮三角产区,这酒有着蜜桃杏仁的香味,微酸,与清淡香口的猪肉会是好的搭配。
主菜是烧脆腩肉,这道经典粤菜关键在于皮要脆、肉汁要丰厚,蘸上几种酱料,最重要甜酱一味、黄芥末一味。腩肉即出炉才能出彩,她决定等宾客们都到齐了现做。
而现在,宾客几乎都齐了,只差一人。
夏无双看着坐在大理石餐台两边的四位女子。左边是苏敏、梁菲雅,右边是安安、黎绮云。高雅、娇小、可人、风情万种,那四对尊贵的红唇们此时紧紧闭着,嘴部只机械地嚼食沙律里的菜叶,仿佛吃着一堆无味饲料。新打开的莎当妮白酒刚刚填满杯子,还散着幽幽的凉气,在杯壁外挂上一层迷离霜雾。音乐调到若有若无的音量,90年代美国女歌手Sheryl Crow的歌声就像一颗汁水饱满的柑橘,适合填充在每个压抑的空间里。
Sheryl Crow,也是那个没有来的客人曾经最喜欢的歌手。
看来那人一时半会来不了了。
左边是苏敏、梁菲雅,右边是安安、黎绮云。她再看了一眼,这些曾经出现在各种娱乐周刊八卦杂志中极其热闹的名字,此时都静默地望着自己,她们今日都很美,但都好像哑巴了似的。
她们在等她的一个答案。
“那么,就来准备主菜吧。”夏无双站起身,避开她们的目光。
她从厨房拿出了从早上开始用粗盐和黑胡椒腌制的五花肉。烧腩肉最重要的是烧出那层脆皮,因此需要用到一种特殊的工具,那是一把不锈钢皮扎,布满钢刺,钢刺一定要足够尖利,才能用它一下一下在紧实的猪皮上挑出许多洞孔,这样经过烘烤,释放出油分和水分,烧肉皮才能酥脆。
女人们都没说话,冷冷看着夏无双一下一下地刺着猪皮,这不是什么轻松工作,却是完满派对的必备过程。
对于派对一丝不苟的态度,是夏无双从曾经的经理人蓝凤仪那里学会的。
二十多年前,她们都亲身参加了每一个蓝凤仪开的派对,生日、圣诞、新年,在香港,中的西的节日都要过,一年到头,都要热热闹闹。大到场地布置,小到插食物的牙签选什么颜色,蓝凤仪都亲自过问。这是那个年过四十的女人最完美的时刻,她既艳丽如花,又运筹帷幄,将注意力投射在每一个宾客身上,观察他们是否尽兴。
夏无双又想起自己十几岁刚来香港,在街头认识了蓝凤仪,签了模特合约,又被她带进电视台,本来和母亲继父住在黄大仙公屋里的叶萍萍,一夜之间变成了夏无双。
艺名是蓝凤仪改的,还有英文名Vicky Ha,“Vicky是维多利亚的昵称,你就是高贵的代表。”蓝凤仪说。
没有她,就没有女明星夏无双。
猪皮刺得差不多了,夏无双抬起头,看着桌上的四人。
“很对不起。”
她们都没有说话,看起来并不接受她的道歉。
气氛凝固着,只有空气里轻快的音乐继续流淌,就像那个遥远的90年代,就像那些灿烂的旧日。
夏无双慢慢抬起头,“我也不知道怎么表达我的歉意……要不然这样吧。”她把左手放在猪肉上,右手高高举起不锈钢皮扎。在众人的目光下,对着左手用力扎下。
鲜血迅速充盈了薄薄的透明塑料手套。
她很快将钢扎拔起,再次扬起右手,又一次重重落下。
女人们这才清醒,一时间尖叫不停。“叫救护车……!”短发的安安第一个站了起来。
夏无双咬住下唇,又一次把鲜血淋漓的钢扎从左手拔出来,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红色唇膏被牙齿带到嘴的边界,让她看起来像是吃了什么血淋淋的肉。
“这样的话……可以暂时原谅我吗?”她再一次扬起右手。
“不要!”女人们同时喊出来。
看着她们被吓得铁青的脸,夏无双这才慢慢把钢扎放下,缓缓站起,拿起那块粘上血迹的猪肉。
“等四十分钟就能吃了。”她微笑着,像个温柔的女主人正在安抚饥饿的宾客。走向厨房的路途上,血水从手套漏出,顺着手腕一滴一滴落在白色大理石地面,就像雪地中开出嫣红的花。
客厅里的女人惊魂未定,梁菲雅是刚才尖叫声最大的,此刻,她喘着气,一把捉过那瓶斜躺在金色冰桶里的翁当妮白酒,大口把酒液灌入口中,就像个沙漠里快要渴死的旅人,此时此刻只有酒精才能缓解她那颗惊恐的心。
“只有酒精。拜托,拜托再给我一瓶……我需要全世界的酒精!”
梁菲雅抚着填充得过于丰满的胸部,在心里呐喊。
还没开始晚宴之前,梁菲雅最多只能喝三杯,这样脸色才不会红得太明显。
她对酒没有要求,虽然丈夫执着每年都订购法国知名酒庄的出品,但她知道他这么做只是为了宴客时有面子。何家俊其实只热爱酒给予的附加价值,或是必须要晃着一个名牌水晶杯,不停晃,然后机械化地闻香挂壁,似乎这是必要礼仪。
而她梁菲雅从来不管这些,她热爱的是酒精本身。
向来厌恶参加什么什么晚宴,厌恶的原因有很多,其中之一就是酒不能喝多,她从那天下午三点就待在化妆间里,被几个人团团围住整饬出来的妆容发型不能被酒精毁坏。看着来来往往端着酒瓶没有灵魂的男女侍应,她恨不得把他们一个个截停下来,你们这些猪啊,没看见我的杯子空了一半吗?
但她当然不能这么做,身为过气女明星,虽然作品寥寥,但毕竟也是女艺人嫁入豪门飞上枝头做凤凰的典范,她的每次出场,必得穿得像只凤凰,带着幸福从容的笑容,把丈夫的手臂能捉多紧就捉多紧。她那不算漂亮的12岁女儿Josephine,也得从三点开始呆在化妆间里,收拾成一朵金光闪闪的花,才能紧紧跟在自己身后,形成一家三口的人间美景。
尤其是今晚何家俊的演讲非常重要,他的慈善基金会最近出了不好的传闻,台湾黑帮教父傅庆林去世,据说何家某个家庭成员出现在葬礼,因此出了帮台湾黑帮洗黑钱的新闻。尽管多次否认,但难保今晚记者不会再追着何家俊问。这些事情梁菲雅本来不想知道,但婆婆和丈夫似乎都很紧张,她也只好强打精神,做出岁月静好的样子。
豪门和黑帮,这帮八卦记者就喜欢写这些故事,她毕竟在娱乐圈摸爬滚打过,什么时候做出什么姿态她知道,她都知道。
但没人知道她的黑眼圈花了那位明星御用化妆师多长时间来遮瑕,那个不男不女的叫什么什么Gigiko的化妆师,和助手来一次府上化妆要收三万。豪门的钱就是那么好赚。
梁菲雅昨夜彻夜未眠,就为了今天这个破慈善晚宴。
不是不想睡,是根本睡不着,当一想到要面对那个PR女人,她就想冲到地下室酒窖,开一瓶随便他妈什么,全部往嘴里灌。
梁菲雅拿起杯子,强忍着只喝了一小口,一小口就好。就在她放下杯子的瞬间,那个永远穿着黑衣服的女人就出现了。Mandy Wong,做公关公司的女人总是穿着不显山露水的黑衣,可她知道她那身是D&G,标价比现场大半花瓶的礼服还要贵得多。一个破公关能天天穿名牌?还不是……
梁菲雅举起杯子一饮而尽。
还不是和她老公何家俊生了个儿子?叫Martin还是什么,这事全香港的记者都知道,但她何太要假装不知道,而所有人也要假装不知道她知道。一想到这个,她就要发疯。
一直以来,梁菲雅努力保持着和那个PR女人的距离,她恨死丈夫总故意把这类慈善晚宴的PR工作给那女人做,她宁愿丈夫偷偷给钱给房子去养那对母子,也别这么给脸。看那女人上蹿下跳左右逢源的样子,仿佛也知道人人都在心里叫她一句“小何太”,其实也没有小不小之分,那女人长得明明比自己老。到底是为什么?是因为她工作能力强?还是因为生了个儿子?
梁菲雅恨不得把头盘里的火腿撕成碎片,然后怨气地看着身边那个没什么表情的女孩,Josephine,她的女儿,何家明面上的独生千金,可惜完全没有遗传到她的容貌,而是更像爸爸。
而Josephine很快觉得无聊了,她感觉无聊时,就会不停用餐具敲击出声音。梁菲雅心烦意乱,用英文叫她小声一点好好坐着。她安静了一小会,很快,银器与瓷器的撞击声又响起。
“Susana!”她对着隔壁桌的菲佣小声而威严地叫了一句,菲佣会意,拿起一部Ipad,一手拉着Josephine就往外走。菲佣被她调教得很好,一个表情就知道该做什么,这是她唯一自傲的事情,不过当然,每天在家里什么也不用做,要是连菲佣也调教不好,还不知道被婆婆鄙视成什么样。
说起婆婆,梁菲雅的头又一阵眩晕。当初好不容易嫁给离过婚的何家俊,婆婆对记者说了那句名言“走了个戏子,又来一个。”妈的妈的妈的,害她一辈子都要被全世界笑。以后再怎么得体优雅,在慈善晚会上捐再多钱和珠宝,记者只要轻飘飘重提这句,市民们又有茶余饭后谈资。名媛不好做,她自认已经尽力了,不然去看看她小时候家里的样子,几个梁家姐妹抢零食的馋样,再看看现在的她……梁菲雅深深吸一口气,塞了一口头盘里的食物,那蜜瓜不够软熟,实在失败,花了那么多钱买这张台,酒店就给这种质量的食物!好在侍应及时满了杯,她控制不住,又吞了一口酒。
宴会现场灯光终于暗了下去,音乐响起,有个最近在电视里经常出现的年轻女生走出来,唱了首不温不火的爱情歌,唱得非常一般,那身蓝色蓬蓬裙晚礼服更像个迪斯尼公主,一看就是不知道哪个杂牌借来的。但就凭她那副破歌喉,已经引来一堆宾客拿出手机拍摄,还有什么副主席自以为风度翩翩地上台送朵玫瑰,呸。梁菲雅看了眼丈夫,好在他顾着埋头看手机,没去瞄台上的迪斯尼公主。
不过,他该不会是正在发短信给那个PR女人吧?梁菲雅心里一阵愤恨,拿起白酒杯喝了一大口。
迪斯尼公主唱完一首,又唱第二首。这首很明显引起了大家共鸣,好像是哪部热播剧的主题曲。看着她巧笑又顾盼的样子,梁菲雅想起了自己,十几二十年前的她,可不就是这样招摇生风。
在电视台的那些日子里,好像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随时有摄录机拍着,女艺人们抬手、撩拨头发、整理裙子、喝水,都像是一种脱离了日常生活的刻意表演。
和现在有什么不同呢?梁菲雅心想,一手举起红酒杯,瞥见丈夫在看自己,于是悬在半空,晃着。唱唱唱,唱完了没有。她想快点到丈夫上台发言,快点站起来带头鼓掌,快点吃完主菜。总之快点他妈的填饱肚子。然后是甜品,她瞟了眼被水晶灯饰和帷幔装潢得高不可攀的天花板,这家酒店的甜品还是能入口的,不过今天来月经,希望别是水果雪芭,最好是暖暖的朱古力心太软……好在至少她月经还是准时的,来得也鲜红新鲜,只希望能多撑几年。
再瞟了眼主席桌同桌的那些夫人们,从她们的眼角纹、妆容,和腰部赘肉上猜测着,谁谁谁早就绝了经,谁还在外面养了小白脸……
“阿囡呢?”
“啊?”梁菲雅猛然回过神来,一杯红酒已经见了底。
“少喝点!”何家俊小声而严厉地斥责了一句,“阿囡去了哪?把她叫回来,我等会发言要提起她。”
梁菲雅四处望望,一声没吭站了起来,笑着朝对面那个一看就绝了经的主席夫人点点头示意,提着裙摆,像尾珊瑚里的热带鱼,耳边钻石一晃一闪地穿过大半个会场。在这家酒店参加了几十场慈善晚会了吧,闭着眼睛也不会迷路,她决定谁也不理,脸上挂着假笑,直接游到会场外的休息室。
“Susana!”她四处寻望着,见到菲佣坐在一角喝着橙汁。
“Josephine呢?”她忍不住皱了眉头,那么一大杯橙汁,糖分有多少,菲佣总是由着女儿胡乱吃喝东西。
菲佣说她去了厕所,连IPAD也带去了,Josephine这个年纪,是连去厕所也要看韩国男偶像MV的,那些白得吓死人的年轻男子她一个也认不出来,可刚刚十二岁的女儿满屋子都贴的是这些男人。
“Bring her back!”她气急败坏地走出休息室。
休息室向右拐,穿过一条走道,就是宴会厅外面的大堂,厕所在走道尽头。梁菲雅踩着高跟鞋走过整条走道,脚酸得像被人踢了几脚。年轻时她喜欢穿高跟鞋,当时小小的房间里专门有面墙摆满了高跟鞋,总共有十几双呢。现在呢,她是数也数不清了,反正那几个牌子,有新一季的就买、买、买……
女厕里见不到Josephine。
“Jo!”梁菲雅估摸着丈夫快要上台了,她得快点把女儿搞回那个主席桌上去……
“JoJo!”她再大声了点,大堂有几个人回过头来望了她一样,她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此刻只想喝口红酒,让那团带着酒精的口水把情绪压下去,压到最底下,剩下一层浮面的假笑。
终于,在大堂另一侧的咖啡座见到了穿着白色纱裙的女儿,女儿正低头在IPAD上点着什么。她快步走到女儿面前。
“Jo,爸爸要上台了!”她低声说。
“你的email密码是多少?”Josephine抬头问梁菲雅。
“什么?”
“Password?hotmail password?”女儿那双单眼皮从下望向梁菲雅。
“hotmail?那么久之前的,我怎么记得?”
“刚才有个女人,问了你email地址,我就说了这里面这个,但没了密码。”Josephine扬了扬Ipad。
梁菲雅眉头一皱,她立刻想到了那个黑衣PR女人。
“我们先回去。”她拉起女儿。
“No!She said it’s emergency!”女儿大叫起来。每次着急就大叫,这就是她女儿,梁菲雅的脸上热乎乎的,不知道是被人望着的尴尬,还是刚刚那杯酒的劲上来了。
她一把拿过Ipad,打开那许久没被开启的Hotmail,这些年hotmail已经没人用了,“Faya0507”这个账户仿佛已经经年许久,好像是她还在做女演员的时候用来收电子版剧本的……还是嫁给了何家俊之后开了那家曲奇饼店用来办公的?她记不清了。
所以密码是19760507?还是19800507,不管了,皱着眉头飞速敲打着密码,她要让女儿明白自己很愤怒,Josephine什么也不知道,不知道她妈咪要承受的压力,那个Mandy Wong不是第一次骚扰她。这次莫不是又发给她她和那个见鬼的儿子新“家庭照”?是要多无耻才能在会场外直接找到Josephine,这是挑衅,赤裸裸的挑衅!
试了三次,梁菲雅终于顺利进入电邮,一堆未读垃圾邮件之上,放着一封主题空白,带有附件的新邮件。梁菲雅点开那封电邮,没有文字内容,只有几张图片附件,她点开第一张图片。
就看看你他妈胆子多大。
经过了半秒,图片被下载并打开,那是一张像素不高,很明显是被翻拍的照片,照片中间,一位女子年轻的胴体一丝不挂,噪点聚合成的雪白肉色之中,那张年轻稚嫩的脸带着一丝迷茫的似笑非笑。
梁菲雅的表情被死死固定在脸上,下一秒,她用力按下关机键。
那张脸、那身体,梁菲雅再熟悉不过。
那是二十年前,当梁菲雅自己还是电视台女艺人时,那副年轻饱满的肉身。
Josephine看到了妈咪脸上的表情,会场里传来遥远的掌声,妈咪好像惊醒过来似的,一把拉住了她的手,撞撞跌跌往会场跑去。她很疑惑,因为发现妈咪的手,凉得像一块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