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安的美容院铜锣湾新分店开张那天,现场煞是热闹。
近来香港娱乐圈没什么新闻,这几年演艺事业几乎可说苟延残喘,安安好歹是个以前黄金年代红过的女歌手,经济不景气也能开到第三家分店,店铺位置又在时代广场对面,因此各报刊记者都乐得来凑热闹。
安安这日难得打扮得符合她的年龄身份,穿了套棕红色西装套装,短发也新染了酒红色,整个人精神爽利。一直含笑给记者拍照,自己不说话,请了个电视台灵巧的男主持人,热热闹闹,没有一秒钟冷场。
安安平时作风低调,难得乖乖站在镜头前给人拍照,记者们当然不会错过机会,一顿闪光灯咔嚓。突然,从布景板后面钻出来两只穿金披红的舞狮,在众人面前咚咚锵锵舞弄一番,记者也吓了一跳,纷纷退后一步。
安安脸上有点挂不住,她记得自己是没安排舞狮的环节,视线朝着请来的公关望去,公关却忙着安抚记者,两只舞狮讨好似的在她面前上蹿下跳,她认出了,是围村里的舞狮队。
安安心里无来由地有点不安。
等到舞狮散去,记者又围了上来,先奉承一番,当然最后又绕到感情方面有无着落的问题,安安听得出记者们那颇有深意的笑容背后的意思:这么多年没有男人,该不会喜欢女人吧?
安安花了大价钱请了公关公司,那公关以前在电视台做,和记者都是日见夜见的情分,上前插科打诨就把话题绕开了,一人派发一沓现金券,叫女记者们都来试试新美容仪器,韩国进口的,打一次脸能管两个月呢。
安安就只管笑着,点着头,一副客气的样子。
叮咚,电梯门开了,安安往外边一看,脸色一下变了,今天果然真是给她惊喜。
只见电梯门口出来了黎绮云,后面跟着梁菲雅、苏敏,和夏无双。几个人都艳妆窈窕,连苏敏都难得化了妆卷了头发,梁菲雅裹着皮草,带着女儿来了,夏无双穿着黑西装外套,黑色丝袜长靴,黎绮云则正常发挥打扮成一只雀。
记者见此情景,眼镜都快掉下来,谁能想到几个旧时女明星都来了,场面能这么大,这下好了!这两日的版面都不愁了!纷纷攒合几位女士站在一块,相机像是吃了兴奋剂,闪得不要钱似的。
安安被围在中间,脸上一阵尴尬。她头皮发麻,愣是搞不懂自己反复叫她们别来别来,怎么还一起上了呢?
黎绮云先开了口,“这么开心的事,也不叫我们来捧场?”
安安内心翻了无数个白眼,“我没出场费给你们的!”她知道黎绮云巴不得有记者有新闻,要不然也不会穿成一只喜鹊。她又看看梁菲雅,她带了女儿出来,好一幅慈母孝女图,梁菲雅是真有危机感了,最近总让女儿在媒体前多露露面。至于一向低调的苏敏,估计是被她们拉来的,苏敏多年没有面对镜头,看起来有点手足无措。
这些女人,到底把这当成什么场合?!
安安心里的怒火几乎就要冒出来,夏无双拉住她的手,让她稍安勿躁。
一通混乱的闪光灯狂轰滥炸后,男主持宣布仪式开始,今天的现场虽然比他想象中混乱十倍,但他可是电视台金牌主持人,这点状况可难不倒他。男主持立刻用手机搜到几位“不速之客”的身家背景,一个个殷勤问候道谢,俨然星光熠熠的城中盛事。当然正经事不能耽误,男主持很快叫调暗现场灯光,让大家把目光集中到投影墙上的公司宣传片,接下来要出场的应该是宣传片女主角,一位新晋星二代模特儿。
灯光完全暗下,屏幕亮起,在几秒钟白屏之后,出现在屏幕的却不是公司宣传片,而是一段旧视频。
“……谁没有一些,刻骨铭心事,谁能预计后果。谁没有一些旧恨心魔,一点点无心错……”
那是97年电视台晚会上,安安和夏无双一起唱《笑看风云》的片段。
虽然画质糟糕,但安安的歌喉甜美动人,在当时被称为“初恋的声音”,加上人又长得可爱,当时她唱起这首沧桑之歌,竟有种娇憨可爱。相比起来,夏无双当然歌喉逊色许多。
然而,风华正茂的安安与夏无双,一人穿着白裙,一人穿着黑裙,两张稚嫩的脸被古旧画质弄得斑驳掉色,竟显得有几分惊悚。
夏无双感觉到安安的手变得冰凉,其他所有人都以为这是刻意安排的怀旧桥段,个个交头接耳。灯光很快被调亮,记者蜂拥围上安安,他们终于能够光明正大地问出那个所有人一直想问的问题:“那一副‘初恋的声音’到底是为什么消失的 ?”
安安被围在中间,强颜欢笑。
“为什么?当然是因为……抽烟嘛,我真的抽太多烟了,哈哈哈,以后会抽少一点的。”
“对啊,我比较喜欢做生意啦,唱歌是小时候喜欢的事情,人长大要实际点嘛。”
“娱乐圈太不稳定了,凡事还不如靠自己,今天真的很感谢我的姊妹们来捧场,意外惊喜!”
安安沙哑的嗓音被收录在周遭的录音笔中,刻意的笑声让那嗓音更显得残破,公关完全无动于衷,或许在她们心中,明天能有尽量大的版面,就是最大的成功,今天简直物超所值。
黎绮云也有点看不下去,走到一边吃起了摆在一旁的小吃,梁菲雅的菲佣早把女儿伺候得周到,女儿早就一手拿着爆米花,一手拿着棉花糖,而她自己,手中也稳当当地举着一杯香槟,她本来就想今天尽量搏版面让夫家看看的。
苏敏看着夏无双,两人目光相触,苏敏的眼神里有着怜悯和同情,夏无双走到男主持面前,耳语几句。男主持很快便热情地招呼记者去享用餐点,成功把安安救出包围。安安面色苍白,对众女说,“去休息室。”
一进休息室,安安就不知从哪里找出一包烟来,狠狠吸了几口。梁菲雅端着酒,有些恨铁不成钢,“还抽烟!拿这个做新闻,何必呢!”
“你自己少喝点,不是叫你来喝酒的。关抽烟屁事!夏无双之前也抽,也没见她嗓子有事!”
然后安安就静了,继续狠狠吸了几口。
“你这是什么意思?把话说清楚嘛,我们今天多给面子来给你捧场……”梁菲雅面色微红,口中的酒气弥漫在空气里。
“什么意思?为什么我的嗓子变成这样,肯定不是抽烟!”安安气急败坏,“我今天根本没打算放这段视频!”
一片沉默中,苏敏先问出了所有人心中的问题,“你是说……有人害你变成这样?”
“你们这些白痴,”安安狠狠掐灭烟头,站起身,“有没有想过,我今天不让你们过来是有原因的。”
众人面面相觑。
“你们来我的美容院那么多次,看见过客人吗?还不懂吗?”安安的声线提高,嗓门就像一块破洞铜锣,砰砰地用力敲打起来。
“现在香港娱乐圈不好做了,他们总要有别的手段吧?”安安又点起一支烟,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继续呼吸。“你们别这样看着我,我能有什么办法?你们一个个都有靠山,嫁人的嫁人,有手段有方法,我没办法,脏钱也得赚。”
安安盯着几人,黎绮云脸上挂不住,把头撇到一边,梁菲雅也低下了头,空气就像那一丝一缕的烟雾,慢慢弥漫、飘散,胆战心惊被融入到空气里,它们是透明的,像盐,看不见,却尝得到。
夏无双想要上前拉住安安,被安安一把甩开。
“记者还在外面,我求求你们给我留点脸面。”
安安掐灭了刚点燃的烟,熟练地往身上喷洒香水,走出休息室。
《城市周刊》夏无双专栏
笑看风云的故事
最近因为一些机缘,又重听到当年我和安安唱的《笑看风云》,许多回忆涌上心头。
其实那不是我第一次在直播晚会上唱歌,但那一次让全港市民认识了我,我很感谢这首歌,《笑看风云》本是电视剧的主题曲,拍摄时我入行不久,也在那部电视剧里跑过龙套,饰演没有对白的秘书。
一开始在晚会上,监制本想让安安和另一个内地女歌手合唱另一首歌《月亮代表我的心》,但那位女歌手临时因为签证原因来不了香港,我幸运地成为了替补。然后监制又说,觉得《月亮代表我的心》太普通,不能代表香港,后来便选择了这首《笑看风云》。当时接到这个通告,我很紧张,不停在家练歌。事后才知道,这个机会是我的经理人蓝凤仪争取的。
可以说,没有她就没有我。
记得后来有一年,在台北的慈善晚会上,当时的我早已经退出娱乐圈,但因为慈善关系,而上台唱了这首歌,让我没想到的是,竟然在台北也遇见了我的fans,其中就包括我的先生。
就好像冥冥之中自有安排,我因为这首歌成为别人眼中的明星,又因为这首歌成为一个幸福的妻子。许多人惋惜我没有继续从影,但其实无论在幕前还是幕后,我都有我的幸福,谁没有一些,刻骨铭心事呢?
风云变幻里,命运自有它的玄妙,我亦无法参悟,只能心存感激。
夏无双
“谁没有一些,得不到的梦,谁人负你负我多?
谁愿意解释,为了什么,一笑已经风云过。”
2008年,夏无双在台北君悦酒店的宴会厅舞台上唱起了这首歌,十年前,她因为这首歌红遍香港,十年后,她再唱起这首歌,是为了赈灾募款。
那一年,马英九上台。那一年 ,汶川和宜兰同时地震。这个慈善晚会就是为了帮助地震灾民。舞池里摇曳着一对对男女,随着慢节奏左右晃动,年轻女孩穿着短裙,拿着红色筹款票走到每一桌边售卖,一张台币一百元,一沓一千元,善长仁翁们都买厚厚一摞。
香港商人陈云生就坐在台下,他看着台上的夏无双,眼里充满着柔情与欣赏。
“老板要买多少张!”年轻女孩子脆生生地站在陈云生身边,她们是志愿者学生,做这工作的要求是能够准确地认出一桌里最有钱的人,然后直接询问那人,免得其他人尴尬。陈云生依依不舍地把目光从夏无双那移开,对着女大学生笑了笑。
“我买一万吧。”他拿出钱包,数了数里面的千元钞票,脸色却微微尴尬,“现金不太够,不好意思。”
“我们可以刷卡的!”女大学生面带天真笑容。
“这样啊,好吧,那我买两万。”陈云生爽快地拿出信用卡,在女孩的信用卡机上操作着。
“谢谢老板!”女孩把厚厚一沓筹款劵递给陈云生,“等一下可以抽奖哦!”说完,女孩觉得这一桌的“扣塔”已经够了,便果断往下一桌走去,陈云生方可以继续专心欣赏舞台上的表演。
夏无双眼角带着笑意,手不由自主地放在小腹上,和台下的一个人,相视而笑。
那人是坐在舞台最中间那桌的李德龙。
李德龙不再穿着扣子开到胸口的衬衫,而是西装笔挺,头发整齐地向后梳,那是出门前夏无双亲手帮他整理的发型。
“李医生,食物还可以吗?”慈善组织理事走来和李德龙打招呼。
李德龙现在不叫李德龙,也早不叫David,他叫“李医生”,他正在代理一个美国有机保健品,为了得到那个职位,短暂修读了品牌的培训课程,得到一张证书。这样,他就成为了“李医生”,当然,他不需要真的看病,只需要找客人来体验产品,然后加盟成为他的代理,就能收一大笔佣金 。
“挺好的,谢谢。”李德龙嘴角带着弧度优美的笑容,他的确适合做销售,手下代理几乎都是有钱的太太婆婆,她们信他信得不得了,又介绍了自己的姐妹亲戚一起做。这短短一两年,李德龙收入一下子暴增,两人的生活也好了许多。
唱完歌,夏无双下了台和丈夫拥抱,一时间周围满是起哄,神隐数年后复出的港星,气质绝佳,丈夫也玉树临风,开着BMW,是位不折不扣的才俊,好一对神仙眷侣,
陈云生只是远远看着这一幕。
夏无双和丈夫就像穿花蝴蝶一般到处敬酒,这日她特别高兴,神采从眼角眉梢飞出来。当她听见有人喊自己,回过头来,陈云生举杯示意。
“唱得好听,比以前还要好听。”他说的是粤语。
夏无双愣了愣,随即举了杯子向他道谢。
“你喝的不是酒?”陈云生一眼便看出她杯子里的是茶水,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狡黠地对他做了个“嘘”的手势。
下一秒夏无双和李医生又绕了去别的桌子,今日就像一场属于他们的庆祝派对。虽然他们两人从来没有办过婚宴,但今日有了这样的补偿,好像什么辛苦都值得了,她心想。
慈善团体主席拉着他们到了另一桌,郑重介绍一位“专门从中部上来的电子业女老板,”女老板模样很富态,脖子上挂着一颗堪比核桃大小的翡翠,辣绿透亮,若是真货色,那女老板便是戴着一套台北的房子到处走。
女老板上下打量了李德龙一会儿,然后对着他举起酒杯。
“好久不见,David。”
夏无双清楚地看见李德龙的脸色变了,他有些尴尬地把整杯酒喝完,一直回避着夏无双的目光,她想问发生了什么事,却被主席拉走去和别人合影,等她再回过神来,只见到女老板和李德龙正往门口走去。
不会有事吧?她心想,不会的,她受了那么多苦才到今天,他们可以光明正大地生活在这里,不是吗?不是这样的吗?
夏无双还是放心不下,小跑追出门口。
在大堂侧边走廊找到了李德龙,他看见她时有点慌乱,但很快便安抚她,“欠了那个老板一点钱,不过是香港的数,不用太担心。”
她的心跌入谷底,本来燃烧着一团喜悦的火,几乎就要忍不住窜出来,现在突然一点点冷却,不行,不能冷却,她努力燃烧起那团火。那不仅是火,更是希望,好不容易才看到的希望啊。
“真的没事,我和她说清楚了,她有钱,这点小数目不会追究。”李德龙再次安慰她。
她闭上眼睛,好不容易稳住了情绪,但已没有心思回宴会厅了,“我们回家吧。”
“好。”李德龙扶住了她。
他们住在西门町巷弄的二楼旧房子,那里房租便宜,生活方便。只是他们那辆停在破旧巷口的崭新BMW显得有点扎眼,她从副驾驶座走下来,走了两个街口,才是他们家。
踏上昏暗的楼道,“蒂塔蒂塔”,是她高跟鞋的声音,也像踩在她的心上,她在想,那件事到底要怎么说。
本来该是开香槟庆祝的事。
一开门,潮湿气味扑面而来,该去买一台抽湿器了,她想着,有些烦躁地换上拖鞋,李德龙看她的样子,好声好气,但又不敢和她多说话。夏无双走进房间,不一会儿,走出来,步调有些娇嗔的轻快,突然从身后拿出一支粉红白的小棍子,他定睛一看,上面有两道模糊化开的痕迹。
李德龙猛然意识到,这是验孕棒。
夏无双脸上的笑绽放了起来,像个少女。
年到三十三四,她早就觉得该要了,但肚子怎么也没反应,她怀疑自己是不孕体质,便偷偷去医院打过破卵针。终于,终于给她等到月经迟到,终于给她看到这两条痕迹。
就在今天中午,夏无双才知道的,因此不敢喝酒,走路也特别小心,但此时李德龙的反应却让她摸不着头脑,她看见他的脸上先是呈现出疑惑,然后是一种复杂的神色,她从没在他脸上看过这种表情。他没说话,坐在沙发上,一片静默。
“阿龙,你要做爸爸了。”她尝试解释清楚。
他的脸上还是那样的表情,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但肯定不是开心。
“我以为你会高兴……”她小心翼翼地坐在他身边,拉过他的手,就像请求母亲同意养猫狗的小女孩。
他甩开了她的手。
他怎么可以!她的心里突然就燃起火焰,大概是因为母性本就凶猛,不允许任何人挑战新生命的安全,即使是父亲也不可以。
“你什么意思?”
他没说话,闭上了眼睛。
“你说吧!”她不依不挠,“现在想我怎样?打胎?啊?你想我打掉对不对?!”
李德龙站起身,走向橱柜,拿出一瓶威士忌,打开直接对着瓶口向嘴里灌。
“哑了?快点!要还是不要,有那么难说出口?”夏无双站起身,冷冷对着李德龙,她就等一个审判,如果所托非人,那就,她也不知道那就如何,反正现在她什么也做不了,除了沮丧、恼怒。
可她想不到答案会是这样。
“不是我的。”李德龙平静地说。
夏无双目瞪口呆,“你……什么意思?”
李德龙摇摇头,用手抓住自己两边头发,然后仿佛放弃一样,双臂垂了下来。
“你什么意思?!”夏无双的恼怒在一瞬间变成暴怒,她冲上前,“你他妈怀疑我……”
“我早就结扎了!”李德龙打断了夏无双的话,“在香港就做了,是永久性。”
她呆站在原地。
“不过,”他语气很轻,“不过如果你想要这个小孩,我愿意和你一起养大。”
夏无双茫然地看着他,感觉脑子像一个生锈的机器,努力运转,却怎么也动不了,她想再尝试思考,于是拿起威士忌喝了一大口,又吐出来。
“不对,不对,肯定是你的,不可能……”脑海总算有了一丝清醒,夏无双坚定地说。
但她却看见他的眼神中有一丝不确定的怀疑,那里面有失望也有怜悯。
“不可能!”她大声说。
他却仍然是一副认命的样子。
她找了沙发坐下来,捂着头想了不知多久,抬起头,“我要回香港。”她说,她很想她的母亲,她想回去跟她道歉,想请她留在她身边,她不要再呆在台北了,这里不属于她,这里糟透了。
“不行,你回去就死定了,”李德龙走上前握住她的手,“我说了,我会养。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陪你一起养。”
他还是不信她!夏无双用力甩开他的手,冲进房间,他追上来,看见她在胡乱收拾东西。
“你干嘛!”他用力抱住她。
“李德龙!”夏无双咆哮,“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没说话,只是更加用力地抱住她,把她拥入怀里,她用力挣扎,跑出客厅。他追上去,想要继续抱着她,反复告诉她没有关系,无论发生什么都没有关系。
而她最终在盛怒中拿起了威士忌酒瓶,朝他用力掷了过去。
在一片沉默里,血从李德龙的头顶滴下来,先是一滴两滴,然后是一条深红色的血线,将他的脸划分成两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