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雪象
当晚阿春收拾好房间的时候,蒙雪象已经睡着了,她自己洗了澡也钻进他的被窝,他没有醒,她抱着他的后背也很快入睡。
第二天,蒙雪象去公司,她还是不走。她说她来大姨妈,肚子疼。蒙雪象说,那你留下休息吧。
晚上回来,阿春蜷缩在床上。蒙雪象去给她煮了一锅红糖姜茶,还是蓝小妈留下的。
阿春喝一口姜茶,眼泪掉下来。
蒙雪象不敢看她,打开电脑,开始做账,他决定帮贵州女人还账。
阿春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说,我从哈尔滨到福州的,在洗浴中心,做按摩的,然后姐妹介绍说去美国能挣大钱,她已经有亲戚过去了,从长乐偷渡,到旧金山,原来是福清帮,一个人要交50万人民币,现在长乐商会只需要交30万就行,首付3万,之后可以在美国打工,再慢慢还。
蒙雪象看她一眼,她两手相扣,放在小腹上,躺得笔直。
阿春说,她跟我一起走的,我俩都付的是全款,我想她肯定不会坑我。大部分都是福建人,就我一个东北的。在集中箱里,憋了几天不知道,恶心、吐,臭,发烧不说了,没啥大不了,突然有天上岸了,怎么看都不像美国,荒岛一个,他们说是在公海上,我不懂公海母海,就是一个光秃秃的海岛,我去过鼓浪屿,不是那种海岛。他们(长乐帮)大概十个人左右,都有枪,让我们脱光衣服分成两拨,男的一拨,女的一拨。
蒙雪象把眼睛收回,盯着电脑里公司的账务。他一直知道偷渡业务,只是不归他管,他觉得跟自己没关系,那就不应该去打听。也许他早就有预感这种偷渡不是偷偷把人从一个地方送到另一个地方那么简单,便更不想打听。
阿春说,他们先问男的,有没有当过兵的,有一个当过,举手了,他们给他一把枪,逼他,让他随便杀死一个人,他不干,结果他被打死了。又选中一个人,让他加入长乐商会做小弟,他说好,然后他们让他杀人,说是投名状。他杀了,还被手机录下来,又让他强奸一个女的,他选了我,可能就我一个是东北的。手机也录下……
蒙雪象看着账目上的数字,脑袋轰隆一声,胃里翻江倒海。
阿春说,我不知道他们男的去哪了后来,女的就让我们接客,联系不上外面的人,不让出去,给吃的也给看病。在旧金山不知道接了多少,有死的,活下来的算听话的,又被带到波士顿,只剩下3个女的了,有我。
蒙雪象等她继续说下去,但很长时间,她没有再说话,他才转头看她,她平静,安详,像在说一件别人的事情。
空气安静,过了一会儿,蒙雪象说,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阿春翻身,背对着他,说,没什么,就是想说说话。
蒙雪象合上电脑,脱掉衣服,上了床,阿春挪进他的怀里,她压在他身上,他感到她所有的苦难也压在他身上,她吻他的脖子、胸膛和小腹,他觉得她的吻太过苦涩,她用身体告诉他,她不需要怜悯,他也给不了她安慰。他能做的,只是陪她度过一个夜晚。
审判已经来临,像她和她的苦难,从头到脚覆盖他。
蒙雪象清早醒来,动弹不了,低头,阿春爬在他身上,他把她轻轻挪到旁边,她的一只胳膊还是环着他的肩膀,他把她的胳膊拿下来,给她翻个身,自己也背过去。从来没有哪个时刻,像现在,格外想念张甜甜。
他接到小鸣的信息,贵州女人和她的孩子已经死了。
蒙雪象平时联系的一般是阿峰,让他再去跟其他人讲。有什么消息,也是阿峰第一时间告诉他。他感到不安,给阿峰打电话,没人接。他问小鸣,他说不知道。
蒙雪象开车去公司,又去了阿峰住的员工宿舍,他常去的唐人街的洗头房和游戏厅。他问冷眉,阿峰是不是死了。冷眉没回答,蒙雪象挂了电话。
风停在嘴边,烟没有被熄灭,熏得他掉了眼泪。
他掉头回家,阿春正在打扫家,还穿着他的衬衫。蒙雪象面色铁青,直奔卧室,翻出一些甜甜留下的衣物,放箱子里,箱子拖到客厅,冰箱打开,冷冻柜里,每一层都是满满的美钞现金。他把现金包在衣服里,塞进箱子。让阿春换衣服,阿春也不说话,听他指挥。
蒙雪象拎着箱子,阿春跟着他,两人上他的车,开上联邦大道,蒙雪象才开口,我把你送出麻省,你想去哪就去哪,好吗?
他没想到,阿春惊慌的摇头,我哪都去不了,我不走。
别怕,没人会知道。他说。
我不行的,我肯定不行。阿春急得掉眼泪。
相信我,也要相信自己。蒙雪象说。
蒙雪象突然一个急刹车,靠路边停下,下车,他想起来车是汪先生送的,也许他们会监控他的车。
换了车,再上路,去缅因州,阿春问他为什么要帮她,他说,你知道我会帮你,你才告诉我的。阿春说除了这个原因呢,他便说他从小是怎么长大的,阿春还再追问,但是得不到她想要的回答。
他们一起做在后排,她把头枕在他肩上,他把头扭向窗外,也能感受她的余光把他切割成八面,没有一面玲珑。
世界在下坠,落日高不可问。
到了西南部小镇斯布里,随便找了一个汽车旅馆。阿春恳求他留下来,说她是多么需要他,蒙雪象看着她闪着泪光的眼睛,心里塌陷,为什么甜甜不能这样?不能这样恳求他、挽留他、珍惜他。
他赶紧逃跑了,打车再回波士顿,在车里痛哭,哭累了睡着,梦里更痛苦,醒来一身冷汗。回到家已经第二天中午。
在床铺下找出所有的枪,挨个上子弹,犹豫半天,最后只带了一把曾经送给甜甜的“女武神”。出门,开车,去到老上海餐厅,汪先生正在包厢里吃饭,别人要拦他,汪先生让放进来。
坐下一起吃点,今天有秃黄油拌米饭。汪先生说。
包厢只有汪先生一个人,蒙雪象走进来,枪在腰上,心在嗓子眼。
汪先生喝一口酒,再抬起头,蒙雪象拿枪指着他的脸。
汪先生有些吃惊,马上自若,擦擦嘴。蒙雪象指腹按紧扳机,两眼通红。
有没有听过?枪变长可以成为一个党,手涂黑可以成为另外一个党。汪先生说。
我听不懂。蒙雪象说。
你把我们想得太可怕,又把自己想得太善良。汪先生说。
我什么都不想,我想走。可以吗汪先生。蒙雪象说。
大家都说你像我儿子,比我亲生的还像,你觉得呢?汪先生说。
对不起,汪先生。蒙雪象说。
你知道,我们根本不像,你没胆子,你不是仁慈,你只是没胆子。汪先生说。
蒙雪象感觉自己要炸了,他竟然又哭了。
你只是不想杀人,对吧,没关系,你走吧。汪先生说。
蒙雪象喘着粗气,不敢放下枪,人生充满博弈,读书的时候他博弈论学的最好,但他人生依然一败涂地。
汪先生手下的人已经围上来。汪先生冲他们点点头。他们散开,留出一条口子。
你走吧。我说到做到。汪先生说。
我以后跟你们没关系了,你保证。蒙雪象说。
我保证。汪先生说。
蒙雪象慢慢把手臂放下,枪在手里,转身走出去,没有人动他。
他越走越快,出了门,跑起来,飞快跑起来,打车去机场,他早就订好了回上海的机票。
在机场,办乘机手续的时候,乘务人员一再让他等一下,他预感不好,迅速溜掉。冷眉联系到他,开车来接他。
冷眉说,躲几天。汪先生不会放过你的。
蒙雪象没说话,两眼肿胀。
冷眉说,我不能经常去看你,不会太久,你有政界的朋友是吗?他们在帮你。
蒙雪象心不在焉,直到接到蓝小妈的电话,她说没有打听到甜甜回上海,如果她回去,她一定能知道,但她没有回国。挂了电话,他觉得疲惫至极,似乎说话的力气都没有,看向窗外,逐渐远离灯火,他沉沉睡去。
开到塞勒姆镇,一幢深绿色小屋,冷眉停车,揪出蒙雪象,把他拉进屋里。房间不大,但布置温馨。冷眉说这里很安全,她偶尔会来住。有什么需要给她电话,她会把号码贴在冰箱上。原来的手机不要打,原来的人不要再联系。
蒙雪象眼里只看到一张床,他躺上去,闭上眼,眼泪就出来了。冷眉在旁边收拾了一阵子,开暖气,修管道,又擦洗一遍马桶和家具,她说带来的衣物都放在柜子里,但房子太老,没有洗衣机,出门左拐就有一个洗衣房。蒙雪象一动不动,冷眉坐到床上,抓起他的头发,给了他一耳光。蒙雪象像没了骨头,冷眉一松手,他就滑下来。
蒙雪象翻个身,蜷缩起来。
他就这样躺着,像鬼一样活着,没有去死,因为死也需要勇气,他甚至不需要勇气,也不需要死,只是想躺着。冷眉每周来看他一次,给他带吃的,收拾家,扔垃圾,给他洗澡,洗衣服,他们会做爱,但他不说话,也不再感到悲伤,他甚至没有再回忆过去。
这样过去一年,他以为还要更久。除夕夜,冷眉又来看他,把他从床上揪下来,搬了一把椅子,让他坐下,给他头上套一张报纸,他任她摆布,她拿着剪子,开始给他剪头发,刮胡子,他慢慢恢复了活着的直觉,看着头发一点点掉下来,遮住他的眼睛。好多年前,甜甜也曾经这样为他剪头发。
冷眉把镜子端在他面前,他看到自己的脸,像看到一位老友。
冷眉递给他一张纸条,上面是一处地址。他接过纸条,看着她,寻求答案,她哽咽着点点头。
他整个身体都在发抖,抖动的越来越厉害,冷眉抱住他,撕心裂肺的哭出来。
蒙雪象走出了房子,他才发现原来房子外墙不是深绿色。
内华达州维尔京河谷,荒凉的平原,风沙弥漫。
居民和联邦警察正在对峙,对峙已经持续一个月,居民们抗议联邦政府强行征地,人群里有妇女儿童也有骑马的牛仔,很多人举着猎枪。蒙雪象被风吹得睁不开眼,用手遮着眼睛,走近人群。
她太显眼,唯一一个亚裔女性,甜甜,站在最前面,Grace靠在她身旁,长高许多,梳着两只粗粗的麻花辫。甜甜一手拿枪,一手抱着一个男童。只有男童看到蒙雪象,眼睛盯着他的脸看。
他们长着一样的眉眼和薄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