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房子里逃出来,甜甜把蒙雪象塞进车里,自己再跳上去,沿着哈佛桥,开过麻省,一路开到哈佛广场,拐上小路,进入公园街,旁边是杜威公园。
我们要去哪?蒙雪象说。
我不知道。甜甜说。
那你在乱开?蒙雪象说。
对。甜甜说。
我们可不可以在前面停一下?蒙雪象说。
哪里?甜甜说。
那个H-Mart那边。
甜甜一个急刹车停下,四处看看,除了树就是空地。
这是哪里?甜甜说。
我不也不知道。蒙雪象说。
那你让我停下?甜甜说。
我想买瓶可乐喝。蒙雪象说。
你他妈的现在想喝可乐?甜甜说。
对。蒙雪象说。
你他妈的浑身是伤满脸流血你想喝可乐?甜甜说。
你帮我买一下吧。蒙雪象说。
甜甜突然大笑,蒙雪象也笑,他们笑到眼泪飙出来。
我帮你买可乐,我们以后就在一起了。甜甜说。
好,就像你说的,英雄和英雄的在一起,虽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蒙雪象说。
就是我们这样的玩意儿,什么都没有的玩意儿。甜甜说。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蒙雪象说。
嗯?甜甜说。
我想永远跟你在一起。蒙雪象说。
我们可能很快就死了。甜甜说。
那我们死之前一直在一起吧。蒙雪象说。
不然呢。
甜甜吻上他肿裂的嘴唇。
蒙雪象让甜甜买了可乐,消毒纱布,压脉带,止疼药和一次性手机。这也是她最后一次刷Richard的信用卡,她还给自己买了一桶蓝莓冰激凌。车就搁在超市停车场,甜甜给他简单包扎伤口,两人迅速离开,身上一共剩下100刀。蒙雪象用一次性手机跟raj联系,Raj答应收留他们。
Raj的公寓在培根大街,要爬上一个尘土飞扬坡道,出租车不愿意上去,把他们丢在坡下,关门的瞬间,蒙雪象胳膊上的纱布条被门夹住,出租车绝尘而去,纱布扯掉大半,蒙雪象疼得哇哇乱叫。甜甜又急又恨,她连包扎伤口都不会,她还能干什么呢。
甜甜仰着头看前面的上坡路,想哭,忍住了,回头看蒙雪象,他眉头渐渐舒展,身体慢速后仰,她要抱住他已经来不及,他疼晕过去,咣当巨响,直接砸地。甜甜又崩溃,爬在他身上哭,感觉太累了,太累了。一边哭一边想要怎么办,怎么办,还是想哭。
几个黑人经过他们,询问是否需要帮助,甜甜才停下来,眼睛发亮,摇摇头,等他们走开,甜甜折叠了一下蒙雪象,把他背起来。
她想还好他晕过去,不会因为她粗笨的折叠再叫唤了。他的身体压在她身上,她不觉得重,她只是祈祷他不要死或者残疾。
如果不是站在街边的Raj发现了蒙雪象,叫住甜甜,恐怕她还能走老远。
Raj看到蒙雪象的衰样和脱臼的胳膊被吓得够呛,两人把他送了急诊,检查后,医生说不会有生命危险,都是外伤,后半夜,蒙雪象醒来,Raj已经把他偷出医院,他的骨头接上了,但没有缴费没有登记。全程几乎不需要甜甜帮忙,看来这个印度人经常干这种事。
回到Raj的房子,他的房子跟蒙雪象租的房子差不多大,堆满Raj全世界搜集来的奇怪零碎。甜甜和蒙雪象坐在一堆破烂上,因为白天过于紧张,现在两人都意识迟钝,Raj看一眼甜甜,小声对蒙雪象用英文说,中国女孩是真主赐给我们的礼物,一旦拆开包装,才发现是炸弹。
甜甜听懂了这句话,有点不高兴,因为他说得没错。她想说点什么,眼皮就合上了,但Raj迟迟没有睡觉的意思,他说,艰难的一天,对吧?你们要好好休息,我来给你放松一下。你们现在一定需要。
蒙雪象一脸茫然,甜甜瞬间清醒,裹紧被子。
Raj从他们屁股底下抽出一把号称紫檀木二胡,他说在西安那年,也经常去山西玩,在大同学会了三人麻将,在太原学会了二胡。
甜甜和蒙雪象正襟危躺,偶尔目光交流一下。Raj盘腿坐在床上,面朝两人,拉二胡《赛马》。他拉得够吵闹,中间用手掌拍击琴筒,嘴上还要模仿马嘶鸣。很好营造出四面楚歌迫在眉睫的氛围,甜甜和蒙雪象对视,我们现在正需要这个,是吧?
第二天中午,甜甜还在睡,蒙雪象又在哇哇乱叫,脸肿得像猪头,后脑勺鼓起一个大包,但不记得头被打过。甜甜浑身酸软,床铺难闻的咖喱味劈头盖脸,她洗完澡站在镜子前,抬起手,却发呆很久,她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她没有护肤品,然后她没有能换的衣服,她失去了所有昂贵的护肤品化妆品裙子和包包,她失去了孩子,失去了生活。最重要的是,她不知道如何面对失去。
Raj从学校回来,说蒙雪象已经被通缉了,因为他在保释期非法闯入。Raj说,我第一次发现美国警方这么有效率。级别不算很高,只是没法出境和买票。
甜甜抱膝坐在地上,从昨晚就一直咬着嘴唇,到现在,已经咬破几回结痂几回。蒙雪象安慰她,我觉得很刺激,你呢?甜甜抬眼对他说,你被毁了。
对,你把我毁了。蒙雪象温柔地看着她,亲吻她的额头,像在感激她一样。
以后你会怪我的。甜甜说。
我会怪你为什么没有早点把我毁了。蒙雪象说。
甜甜想去跟警察解释清楚,蒙雪象实在没必要背这个非法闯入的罪名。蒙雪象不同意。他也许可以洗清嫌疑,但一定会被遣送回国。他可以回国,但不是现在,他要等甜甜找到孩子后,跟他一起回国。
Raj说,喂,你们在干吗?是要做爱了?只有我一个人在担心吗?
两人小心翼翼躲了几天,等蒙雪象身体恢复。
直到一天,甜甜在超市买快过期的减价面包,她特意穿了Raj宽大的棒球夹克,果然,面包快过期还是有点贵,她把面包压扁,塞进衣服里,手忙脚乱之际,瞟到窗外,Richard的保镖阿荣站在门口的停车场,靠近窗户,他看到甜甜,并对她挥手,一点不着急,他还指指自己的腿,冲她竖大拇指。
甜甜蹲下来,心跳太快,她撕开手里的面包,大口咬,胃里充实让心跳平缓下来,她眼瞄远处的超市员工,一个白人男子,一个黑人大妈,她找到黑人大妈,跟她说一直家暴她的丈夫现在在门口等她,她已经逃出来几次,不能再被他抓到。黑人大妈说,跟我来。大妈把她领进仓库间,直通后门。
仓库堆满纸箱,开门的瞬间,甜甜迟疑,让大妈先看看外面有没有中国人。大妈拉开门,出去装作检查垃圾,进来,冲甜甜点点头。他们被双面夹击。
大妈惊呼一阵上帝,比甜甜还紧张。甜甜指指箱子。
黑人大妈拖着拉货板,从大门出来,往超市的货车走去,大妈滚圆的身子,走起来屁股摇摆幅度很大。阿荣盯着她的屁股看了一会,继续守在门口。
甜甜蹲在拉货板上的纸箱里,被大妈端进货车里。祝好运。大妈说,面包藏得不错。甜甜道歉。大妈说,别往心里去。
晚上,在Raj的笛子伴奏下,甜甜再次给蒙雪象剪头发。
他们在这里住不下去了。镜子里,他们年轻的面孔闪闪发亮,因为不知道将要踏上什么征途,恐慌放大了他们的五官。
蒙雪象左右看看自己的新发型,说,感谢你的手艺,我已经认不出我了。
我也是。甜甜说。
我只能靠摸你的身体来识别你了。甜甜继续说。
甜甜亲吻他的脖子和前胸,精瘦,肌肉紧绷在皮肤下面,暗流涌动的,这身体比她第一次睡他的时候结实了许多,还在往结实里长,她竟然跟一个还在长身体的小子私奔了。她放弃所有,所有她能拥有的最好的,交换他这样一个男孩子。
她摸着他的手臂问他,护士是不是都很喜欢你?
嗯?
你的血管很明显。甜甜说。
那你喜欢吗?蒙雪象说。
血管吗?甜甜说。
嗯。蒙雪象说。
你的血和血管我都喜欢。甜甜说。
那真是喜欢到骨子里了。蒙雪象说。
是的。甜甜说。
她同时明白,她没有在交换什么,这样一个男孩子,不是她放弃什么而得到的,放弃什么都得不到,他们就是应该在一起,不分青红皂白在一起。
我该不该害怕?甜甜说。
害怕什么。蒙雪象说。
本来我自由了,现在我又不自由了。甜甜说。
爱让你不自由吗?蒙雪象说。
爱怎么会感到自由。甜甜说。
我现在呼吸都困难了。甜甜说。
我也是。蒙雪象抽抽鼻子。
两人把注意力从彼此身上拔出来,才惊觉屋里烟雾弥漫。
Raj从烟雾里走出来,手握艾草,随身摇摆。
Raj说在帮他们驱邪,新生活要开始了。
天还没亮,Raj帮他俩转移地点,安排他们住在南波士顿,多彻斯特。在地铁上,Raj把头搁在蒙雪象的肩上,十分恋恋不舍。
甜甜翻白眼,又不是见不到了,你可以经常来看我们啊。
Raj说,我知道。
过了一会,Raj说,我只是为你们感到遗憾,我还有一个乐器没有展示呢,本来想今天晚上给你表演。
甜甜用中文说,别告诉我是吹箫。
哦不是,琵琶,琵琶你听过吧?听说是中国古典美人都会演奏的乐器。
你真的多才多艺。甜甜拍拍他的肩膀。
我最近想学尺八,你知道尺八吗?Raj说。
多彻斯特黑人区是绿线终点站,房租便宜,治安混乱,多是黑人和意大利人,近年也有不少越南人和福建人散落在这,很多建筑似乎从里根时代就没再翻修过,巡警和邮递员都不愿意靠近,几年前总有倒霉的路人在白天的肯尼斯大街上被流弹打死。这两年好一点,犯罪分子的枪法更准了,有的放矢,不会有路人莫名其妙中弹。
Raj说他最近交了一个女朋友,来自西西里岛的一位高知淑女,玛丽亚,临时住在多彻斯特肯尼斯街的老房子,刚好有一间空房。
Raj总能带给他们惊喜。
在肯尼斯街一栋破旧公寓,甜甜和蒙雪象跟着Raj,到了二楼第一户,地上的烟头几乎可以铺成地毯。
Raj疯狂拍门很久,又吼了几句玛丽亚。终于有人开门。是一个只穿着海绵宝宝裤衩的男子,鸡窝头,像墨西哥人。蒙雪象看看Raj,你什么时候…转变口味了?
Raj一把揪出鸡窝头,大叫玛丽亚,你他妈在搞什么。
鸡窝头男子看向蒙雪象和甜甜,耸耸肩,跟蒙雪象说,能不能帮我把衣服拿出来?
他们走进屋里,一股刺鼻的酒后酸腐味。床上爬着一个蜜糖色肤色的女人,还好屁股上盖着一截被子。应该就是那位高知淑女,玛丽亚。
Raj骂骂咧咧,终于把玛丽亚骂醒,她抬起头,睡眼惺忪招招手,毫不回避众人,光着身子坐起来,后背和手臂大片热带雨林一样的文身,她四处抓衣服,套上一件粉色睡袍,点上一根烟,打量眼前的人。
中国人?她问Raj,声音沙哑。
蒙雪象点点头。
你先跟我说说那个鸡窝头是谁?Raj说。
玛丽亚耸耸肩,烟雾升腾,经过她绿色的眼睛,弥漫不散。你说真主给你的好朋友,真主给你中国朋友?
真主不可预测,谁知道他会给你朋友还是鸡窝?Raj说。
蒙雪象从地上捏出一条疑似男式的裤子和T恤,扔给门外的男子。
鸡窝头男子抱上衣服跑走,留下一句,美好的一天。跑走。
玛丽亚根本不理会Raj,站起来,往里面走,他们跟在后面。玛丽亚推开一扇门,说,你们可以住在这,每天50刀,我提供免费咖啡和朗姆酒。
房间正中央是一个看上去积攒了十几年污垢的大浴缸,里面风干的呕吐物上已经长出蘑菇。Raj都被震惊到扶额。
这是洗手间吗?甜甜问。
天啊,你见过这么大的洗手间吗?洗手间在我的房间旁边,跟厨房连在一起的那个。玛丽亚白了她一眼。
哦,我还以为那是一个衣柜。蒙雪象说。
甜甜后湾区的别墅洗手间有三个房间这么大。不过甜甜是觉得没有必要。
那这里为什么有个浴缸?蒙雪象问。
不知道,好吗?我不是你们的真主或者佛祖,我不懂那么多。从我住到这儿,它就在这儿了。你就当成有钱人家的当代艺术吧。玛丽亚说。
浴缸旁边有一个脏兮兮的床垫,一个占满黄色污渍的塑料衣柜,一摞旧时尚杂志当茶几,上面放着一个烟灰缸,烟灰缸里面有一个用过的避孕套。
玛丽亚扭过头看看蒙雪象伤痕累累的脸,不要在这里打架,不要给我惹麻烦。
对不起,我们还没决定是不是要住在这里。蒙雪象说。
Raj也点点头,是的,让他们再考虑一下吧。
操你妈的,操你们所有人,当我是中介?带你们免费看房?玛丽亚发飙。
甜甜握了握蒙雪象的胳膊,蒙雪象看向她,用中文说,我不能让你住这儿,流浪狗都不会住这。
我们现在可不如流浪狗。甜甜说。
玛丽亚脏话连篇转身离开,Raj跟着她解释。蒙雪象看看这个房间,又看看甜甜,从没觉得自己这么没用。
甜甜走进去,打开房间的窗户,对面是同样破败的公寓的防火梯,一个目光呆滞的老头坐在高一层的台阶上直视前方。甜甜胳膊架在窗台上,努力仰头,看到一条细细的天空,她扭头对蒙雪象笑,
有点像在上海的永康路呢,我很喜欢,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