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开始的?我给你破处那天吗?甜甜说。
还要早。蒙雪象说。
在河边那天?甜甜问。
你问我要钱的那天。蒙雪象说。
那是哪天?甜甜说。她已经放弃用剪子了,拿来电动剃须刀。她觉得他还是长发好看,只是把他两耳上方的头发剃掉一些。
2004年3月,在曹杨一中后面的弄堂。蒙雪象说。
我不记得了。张甜甜觉得他在胡扯,反正谁也不会记得2004年的事情。
没关系。蒙雪象说。
我记得你原来经常跟我们一起打游戏,其实我也不喜欢打游戏,只是更不喜欢学习。
我知道,你经常在网吧听歌。
是。甜甜说。
还让我帮你翻译歌词。蒙雪象说。
好像是,你那个时候英语就很好了。张甜甜说。
其实我只是记忆力好。
那你说我让你翻过哪首?张甜甜说。
蒙雪象掏出手机,找播放列表。连上屋子里音响的蓝牙,音响里传出《Bohemian Rhapsody》
I'm just a poor boy' I need no sympathy
我只是个穷人的孩子,不需要同情
Because I'm easy come' easy go
因为我总是任人呼来唤去
A little high' little low'
跑上跑下
Anyway the wind blows' doesn't really matter to me' to me
风往哪个方向吹对我无所谓。
Mama'
妈妈
Didn't mean to make you cry
我不是故意要惹你伤心落泪
If I'm not back again this time tomorrow
如果明天这个时候我没有回来
Carry on' carry on' as if nothing really matters
你要活下去,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你记得这些,只是因为你记忆力好,是吗?张甜甜站在一地的碎发上,双腿虚弱。她想看清镜子里的男人,眼睛越睁越看不清楚。
她突然一脚踩在他穿凉拖的脚上,踩得够狠,他忍着。
她意识到他说的都是真的,也许一个字都没有胡扯,那些他们少年的辰光,她不记得的,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她从不回忆过去,过去对她太残忍。过去对他也不友好,但他后来的日子里还在反复咀嚼。
是不是?张甜甜还在问他。
是的,我一点都不想记住你,我从来没想记住你,我用了所有办法转移记忆力,我记住所有该记的不该记的,容易记的不容易记的,上学的时候我记住所有数学题型雅思单词所有不该背诵的课文记住我爸夜总会里所有的小姐妈咪和保安。就是为了不记住你。蒙雪象对着镜子说。
张甜甜张了张嘴,没有话。但她告诉自己,我不再是14岁的张甜甜,我不会被轻易感动。
急促敲门声。两人都一愣。张甜甜赶紧扯掉蒙雪象身上的报纸。
楼梯那的贮藏间!张甜甜让蒙雪象躲进去。
张甜甜拿来吸尘器想吸掉地上的头发,却不知道怎么打开,她只好蹲下把地上的头发藏到地毯下面。
敲门声持续不停。
张甜甜跑去开门,是邻居凯伦,永远穿着运动胸罩,展示着她因良好的习惯和对自我的约束而练就的巧克力腹肌。张甜甜觉得她人不错,但又没法喜欢上她,恐慌她没来由的热情。她总是自己烘焙蛋糕送给张甜甜,但她自己戒糖戒盐。她知道张甜甜英语不行,也要费力急切地跟她交流,连比划带猜,借助翻译软件,只为询问中国的人权状况。
凯伦为了跟张甜甜交流,下了三四个中英翻译APP,张甜甜闹明白她的好奇后,只回答我也不清楚。每当这个时候,凯伦就会惊呼上帝,然后握住她的手,说我知道你经历了什么。
张甜甜做好了词不达意的沟通准备,跟凯伦打招呼。凯伦却着急忙慌,举起手机,上面是翻译好的中文:你的宝宝危险地玩在露台一个人,快!快!
张甜甜道谢,然后急忙冲上楼。Grace的房间有一个小露台,正对着凯伦家。
Grace站在露台上,两手扒着栏杆,满脸兴奋得通红。
张甜甜抱起grace,问她在干什么,grace指着天空,说,妈咪,我想飞出去看看。
可是你不能飞啊,宝贝你没有翅膀。甜甜把露台的门关上锁死。
我什么时候长出来?Grace靠在她的腿上说。
你长不出来这种东西。甜甜说。
为什么?Grace说。
我们天生就没有。你看天上从来没有人在飞啊。甜甜说。
我可以。Grace说。
不可以,不要靠近露台这边好不好?甜甜说。
多吃花椰菜也不行吗?Grace抬起头,认真问妈妈。
菜还是要吃的,会长别的东西。甜甜捧着她的脸说。
什么东西?grace说。
漂亮的头发,漂亮的脸蛋啊。甜甜说。
我不吃菜也会长,因为我是你生的。妈咪你忘了吗。grace说。
我记得,但你会更比妈咪漂亮。甜甜说。
我不要漂亮这种东西。grace说。
那你要什么东西?甜甜说。
飞出去看看的东西。grace说。
我等一下带你出去,好不好?甜甜说。
Grace点点头,钻回她的玩具帐篷里,甜甜想着露台是不是应该加高防护,孩子长得太快。其他事情,她不该去想。
甜甜跑下楼。
储藏间的门打开,蒙雪象坐在一个工具箱上,脸上湿漉漉,憋出一身汗,前额是新鲜出炉的狗啃一般的刘海,他抬起头,看着光照进来的地方,还好吗?他问。
嗯。不过你的头发很不好,我想不能再剪了,太丑了。甜甜说。
我看看。
蒙雪象走到镜子前,一阵大笑。
我等下有课,要先走了。蒙雪象说,身子微微朝她前倾,似乎是想要一个拥抱。张甜甜装作没看到,退后一步。蒙雪象点了一下头,然后头就没抬起来,拿起外套,穿过廊厅。
等一下。张甜甜叫住他。
蒙雪象迅速转过头。
能不能帮我收拾一下厅里的垃圾?你知道最近阿姨走了,我……
没关系。蒙雪象走回来。
蒙雪象清理好地毯,教会她用吸尘器,拖着一个大垃圾袋走出门。张甜甜倚在门廊上,拨弄着头发。
再会。蒙雪象说。
再会。甜甜说。
蒙自忠
蒙自忠飞到旧金山找Vivian,住在老地方,联合广场的圣法兰西斯酒店,等待Vivian有空的时候召见他。但第二天接到信息,Vivian说她搬家了,现在在旧金山附近的斯托克顿。蒙自忠没听说过这个地方,让小孙查了才知道,是个申请过破产的小城市,又穷又乱,走在路上一天就能碰上十几起暴力抢劫,失业率是全美平均水平的两倍。
蒙自忠跟Vivian说,你要是有什么困难跟我讲啊,为什么要住在那么危险的地方,你要是晚上跑步多危险啊。
Vivian说,我现在不跑步了。
你不是跑了好多年了吗,是不是身体有问题了?蒙自忠着急。
我有比跑步更重要的事情啊。Vivian说。
什么事?蒙自忠问。
我要参选市议员。Vivian说。
什么东西?蒙自忠问。
你要没事就过来吧,给我捐钱。 Vivian说。
开车去斯托克顿的路上,蒙自忠让小孙给他普及了一些美国议员选举的知识,只要不是选美国总统,其他的听上去都不太难,但也十分麻烦。除了是美国籍,满18岁,还要在选举地住够几年,有相关社区服务经验或者从政经验。
小孙说,我的前大嫂怎么这么有理想?
蒙自忠看他一眼,说,不能说是前大嫂吧,我一直没有找新的啊。
小孙说,对对对,我大嫂真的太厉害了,她怎么想的啊?
蒙自忠说,你来得晚,可能不知道,她一直嘎好学嘎上进。
小孙说,这我知道,早听说过,女神一样的存在,但是一般人再好学也不会跑到异国他乡搞政治吧?
蒙自忠沉默一会,说,她不是一般人,她是我的女人。
小孙偷瞄一眼蒙自忠,撇撇嘴。
其实蒙自忠觉得不难理解,为了打发没有她的日子,他一直做生意,不让自己停下来空下来。
她没有他的日子,一定也很难熬,尤其在美国这个大农村,到处破破烂烂,除了奢侈品便宜点,吃喝住行都不方便,外卖都叫不到。她喜欢吃麻辣小龙虾,喜欢喝汤,尤其是他煲的鲫鱼豆腐汤、黄豆蹄髈汤。在一起的辰光,他不肯教她做,生怕怠慢她。在美国这么多年,她怎么喝汤呢?
她性格孤傲挑剔,蜜桃汇好多人反映,跟她相处压力大,说她摆架子、甩脸色。她不会来事,不跟大家喝酒,没有他在,她根本没法混。
在美国这么多年,她怎么交朋友呢?她连敬酒都不会,场面话更是不讲。
她一定待抑郁了,所以得折腾,怎么折腾怎么来,反正美国这么乱,大家都能胡来,不就是竞选个议员么,如果再见不到他,她竞选总统都有可能。蒙自忠这么想,越想越觉得自己来晚了。
小孙过了一会又说,美国是不是要完蛋了?肯尼亚黑人当总统,上海小姐当议员?
蒙自忠慢条斯理说,停一下车。
小孙靠边停下,蒙自忠开门出来,绕到驾驶座,打开门,把小孙拉出来,一拳打在他脸上,搓那娘逼。
蒙自忠这一拳至少又损害了他百分之三十的生命力,回到车里他不停咳嗽咳血,咳到眼泪飙出来,护工给他量血压,喂药。小孙鼻青脸肿,心下愧疚,默默开车。
两人无话,快到特雷西的时候,小孙眼睛肿得眯起来,他揉了揉眼眶,偷偷瞄了一下蒙自忠,说,美国真的是一个很伟大的国家。
册那娘的闭嘴。蒙自忠说。
车直接开到Vivian的竞选办公室,在北斯托克顿,林肯中心附近。她的房子外面看着挺大,进去之后,因为太乱,已经没有多余的空间可以叙旧。房间里只有廉价的塑料桌椅和破烂的沙发。
Vivian很自然地拥抱他,蒙自忠有点惊喜,她紧接着又抱了小孙。
她说她今天握了200多个人的手,手已经快断了。明天还要握200个人。
因为亚裔投票的人少,她要挨家挨户上门游说。蒙自忠看着这些破烂家具跟她说,我来出钱换一套新家具吧,得有点品位不是么,不能太寒酸,你都成领导了。
Vivian说,我是民主党人。
哦。蒙自忠像个孩子一样,又窘又乖。
蒙自忠转身偷偷问小孙,美国还有不民主的党吗?
小孙把他拉出房间,给他点上烟,简单介绍了一下美国的两党两院之类的东西。蒙自忠还是一头雾水,他说我是典型的上海人,你懂哇,不关心一切政治的事体。小孙点点头,接过他的烟头,揣进兜里。
蒙自忠回屋里,Vivian在吃三明治。
主厅里横七竖八睡了几个人,是她竞选团队的工作人员,听说他们已经工作了两个通宵,墙上贴满竞选事项,地上的废纸多到已经覆盖了本来的地板,到处堆着餐盒饮料咖啡杯。
蒙自忠跟小孙说,把这些收拾一下,打扫不干净别睡觉。
小孙诚惶诚恐开始捡瓶子。
Vivian说可以开车带蒙自忠回她郊区的房子,但她等下还要回来。蒙自忠问那你在哪睡觉。
我不用睡。她说。
啊,哦。蒙自忠说。
你累不累?她问。
不累,我觉得很兴奋。你呢?累不累?他问。
不累,我也觉得很兴奋。她说。
他想他们应该说的不是一件事吧。
我观察好像华人议员都出在大城市比较多,NYC和湾区,这种小地方怎么会让华人来折腾?蒙自忠说。这是小孙刚才跟他说的话。
没错,你还挺了解,这种情况几乎没有。只是因为本地议员让本地人失望的太多太久了,我才想试一试。Vivian说。
你不会让他们失望的。蒙自忠说。他心里已经做好准备,等她搞砸了回到他怀里,他会跟她一起痛骂美国佬们,那帮不长眼的孙子。
Vivian低头笑了笑。他得以静下来仔细看她。她头发又长了,没化妆,皮肤挺紧致,有健康的光泽,但皱纹多了很多,说话的时候连嘴唇周围都有一些,她可能没做过医美,也许美国人不流行除皱。他没有目睹她一点点变老,感觉错过一件天大美好的事情。
她抬起头,看看他。
你怎么老了?她说。
对不起。蒙自忠脱口而出。
Vivian笑,对不起我干吗?
蒙自忠挠挠头,他一下回到20岁,初见孙彩苗的年纪。
老一点好,你的脸适合老。Vivian说。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识过她的温柔了,有点想哭。
你还需要多少钱?我来帮你。蒙自忠说。
Vivian想了想,说,你要是不困的话,我们去天台喝啤酒。钱的事不急。
好。
夜晚的斯托克顿更显颓败,跟他的身体一样,他的肝已经不能支撑他再喝酒精,但他还是想喝一点。一切都那么颓败,也都那么美妙。他们吹着夜风,很长时间无话,却感到默契。他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她勾引他的时候说世界上每一个人的苦难都跟我有关。他想起他们第一次杀人之后,她说她要他们死的理由,因为她不喜欢他们那样对他,她不允许有人那样对他,他们不能那样对他。
她所有让他伤心的事情他都想不起来了,他甚至不觉得她让他伤心过。
他真想再跟她度过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