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甜甜
科德角半岛在波士顿东南处,像一个镰刀嵌入大西洋,优美天然的角度,尖刃处是小镇普罗温斯顿,这里到处是漂亮的房子和漂亮的同性恋,美国精神的丰盛遗产地。五月花号曾经就是在这里抛锚,就此停下。船上大部分被迫害的英国清教徒属于莱登弥撒团成员,后来被称为朝圣者。
信仰和勇气哪个比较重要?Richard问甜甜。
Richard回来第一天就要带甜甜和孩子去普罗温斯顿度假,他还是那么不容置疑,驳回任何甜甜推脱的理由。
他自己开车,放了一路的马勒,甜甜不喜欢马勒,她也很久不听古典音乐了,她现在喜欢美国早期的摇滚乐,但不敢讲。
她想抽空联系一下蒙雪象,上一次打电话,她哭了,他被吓到,她哭因为她生平第一次把平等这个词说出口,说出口跟做得到还离很远,但她已经被这种力量震慑到了,她一直以为她需要爱,需要非常多的爱,但她后来才知道,她更需要尊严,需要平等带来的尊严,没有尊严,没有尊严的爱,就没法活得像个人。她想找机会告诉他。
到第五交响曲的时候,Richard买了咖啡和三明治吃,甜甜只要了一盒冰激凌。他从不会在车里吃东西。甜甜看他吃东西的样子有点狼狈,马勒都挽救不了的狼狈。他从没有狼狈的时候,甜甜突然感到心酸,努力回避但无法摆脱。她意识到她已经不爱他了,她曾经爱他,对他有很多复杂的感情,唯独没有心酸。只有不再爱一个人,才会感到心酸。
她也不会再害怕他打她。在她眼里,他只是一个有点可悲的迅速在老去的男人。
你说什么?甜甜问。
信仰和勇气。
迫害比较重要。只要迫害程度超过了人的信仰底线,就有了勇气。甜甜说。
不是,你不知道人能承受到什么地步。反抗不是在压迫最重的时候。反而是在相对开明的时候。
法国路易十六是相对最开明的君主,但人民爆发法国大革命,英国伊丽莎白女王支持宗教改革,但大批清教徒出走。甚至清政府被推翻的时候,它明明在预备立宪了。
哦。
所以不能对人民太宽容。因为他们就是忘恩负义的东西。你说对不对?Richard温柔地对她笑。
车开进一条树林茂密的小路,尽头一幢红色木头房子。
Richard抱孩子,她拿行李跟在后面。Grace还在睡,他手脚轻柔,小心呵护着囡囡。
房子一股潮湿阴凉的味道,Richard生了壁炉,甜甜走进,Richard抱了她一下,把她的手机从口袋里捏出来,扔进壁炉。
他说,你的手机该换了,买新出的好吗?
甜甜愣一下,笑容立刻也跟上,好的。谢谢。
小时候她在福利院,有个女演员每次大张旗鼓来看她,都是两人比拼演技的时刻,拼谁在镜头前笑得最发自肺腑,谁先为这大爱无疆而忍不住热泪。甜甜后来明白了,女演员是个人精,早看出她不是什么好货色,小小年纪就会装,装可怜装天真,连感恩的心都能装出来。也许是这个原因,她后来不再资助她了。因为她跟她太像了,而她们都很厌恶自己。
甜甜想,如果她和女演员一样是进入演艺圈,面对一群大傻逼的观众和粉丝就好了,她现在面对的也是一个人精,怎么装都会被他一眼看透。
她把孩子安顿好,发现房子后门就是海滩。沙滩细软,海水蓝绿渐变,她毫无心情。
Richard下水游泳,她坐在沙滩上,风从脚底溜进去,钻到心口。
Richard上岸后,卧在躺椅上,眼睛没有看她,说,我前几天在上海展览中心开会,一直心不在焉,我想到第一次见你,也是在那,对不对?
甜甜看着海水一荡一荡,天色一深一浅,她分辨着海平面在哪里。
那天演出,本来有一个女孩是挑选好的,她唱歌比你好,长得也更好看,我们在饭局上见过一次。她目标明确,头脑简单,没有后顾之忧。演出结束后,她会在酒店等我,她会使出浑身解数伺候我,她的技术要比你好得多,你什么都不懂,对吗?Richard说。
甜甜搞不懂他想说什么,她总要猜,她猜了很多年了,实在猜不动了。
但是我更喜欢惊喜,我没有想到,有人敢对着我的脸打喷嚏,还把鼻涕蹭到我手上。我当时在想,天啊,她真的太骚了,而且,她不知道自己有多骚。
——那个女孩呢?甜甜问。
我如约到酒店,我是个守计划的人,你知道。我在干她的时候,还在想你。你很了不起。她后来发展得很好,我时不时地还会去干她。但并不是因为我有多喜欢干她。你明白吗?
世上所有事都跟性有关,除了性本身,性是权力?甜甜说。
你有点长进了,虽然你还是个麻烦,不过麻烦也是惊喜的一部分,对吗?就像你其他的坏毛病。
甜甜低下头,有点猜出他的意思。
你现在还是中午起床吗?Richard问。
馨姐不在,我没法睡到中午,早上要带grace去游泳。甜甜说。
很好,你还喜欢蹲在椅子上吃饭吗?
偶尔。
你还撒谎吗?
你不在,我给谁撒谎呢?
你爱我才对我撒谎的,是吗?
不是,我害怕你才撒谎的,就像你常说的,你手底下那些蠢人。甜甜壮着胆子说。
我把你留在身边,不是为了伤害你的。对吗?Richard一点也没有生气。
我不知道。甜甜说。
别对我撒谎,他们都对我撒谎,你知道这件事麻烦在哪吗?Richard说。
你像个傻子一样被愚弄?甜甜说。
不仅仅是,是你要花很多时间精力去想,去辨别每句话,当你知道下面的人在骗你,那他们汇报的所有事都不能相信,让我怎么做事?难道我要每一件事每一笔款去核实?一旦有什么事爆出来,上面要查的是我,我甚至都不知道,但倒霉的是我,他妈的倒霉的是我,你明白吗?Richard有些激动,深呼吸几次。
她看到他的腮帮子一直鼓着,他在咬着牙,太阳穴的青筋凸起,那根筋显得很年轻,跟他的脸比。
过了许久,他平静下来,继续说,同样的,你在一件事上骗我,被我知道,那你其他的事我都会怀疑。累不累?Richard说。
累。甜甜说。
那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Richard问。
甜甜咽下一口唾沫,心脏跳动得厉害。
你儿子来过家里,要钱。
很好,还有呢?他几乎是在恳求,她没有见过他的软弱,但她想,这就是他的软弱。
他来过两次。甜甜忽然轻松下来。
还有吗?Richard眼皮垂着,面无表情,一手揉了揉脸,每当他不耐烦的时候就会这样。但是甜甜也不怕了,她有种感觉,他的生命力渐渐在熄灭,是从内心深处在熄灭,他已经很久没有打她了,她预感他以后也不会再打她了,她不知道原因,但她敢肯定。他害怕她离开,他现在很需要她,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需要。
我在英语课上认识了一些朋友,有时候会一起去玩。甜甜说。
英语课上认识的?Richard问。
嗯。甜甜说。
还有吗?Richard问。
一起去过美术馆博物馆海洋馆昆西市场。甜甜说。
我总是一再给你机会,我以为有了女儿你就能成熟一点。Richard说。
我对孩子很负责。甜甜说。
负责的表现是什么?你希望她看到一个什么样的母亲?Richard说。
爱她的母亲,有自己意志的母亲。甜甜说。
Richard冷笑,你应该知道,你的意志不是你天生长出来的。
对,我很感激你,也在报答你。甜甜说。
不要说报答。我们不是这种关系。Richard说。
甜甜低下头,看到他棕黄垂朽的手耸耷在椅子边,修剪干净整齐的指甲也泛黄。他背后的远处是巨大笨重的山脉,他被衬得更小。她实在难过,她不想再骗他了,她也想好好对他,等他再老一点,她还想照顾他养老。
我近期不会回国了,永远不能回去了。Richard直视前方,一片虚无。
甜甜张开的嘴巴又紧紧闭上了。
蒙雪象
蒙雪象待了一天,中间被允许给几个朋友打电话,只有崔西接到电话,蒙雪象差点没忍住,委屈和恐惧积在他的胸口,一瞬间就冲到喉咙里,他强忍泪水,憋得打嗝。
崔西让他不要怕,她说会帮他找律师。只要有律师就能暂时出来。
蒙雪象平复休整好,再回房里,继续昏昏沉沉,却也想明白一些问题。
第三天凌晨4点,也许是第四天,蒙雪象被人叫起来。
因为有了律师,早上5点他的案子就会开庭。法官很年轻,还没睡醒,只有新手法官才会办这种案子。崔西找来的白人律师上交了一大堆材料,蒙雪象都不知道他是哪找来的。材料用来证明蒙雪象是一个多么积极上进的大好青年,没事就去教堂,帮助弱者,热爱大自然和小动物,前途光明,可以为美国建设献出自己的智慧和才能。律师压根没有说毒品的事情,他跟蒙雪象说自己也不关心他有没有藏毒或者吸毒,那不重要。
律师叹为观止的口才把辩护词说得像文学创作,蒙雪象十分汗颜,不是出于羞愧,而是意识到这个律师一定非常贵。因为警官抓捕他的时候存在程序瑕疵和种族歧视,本来没有权问他任何问题的。所以蒙雪象顺利被保释,两万保释金都被律师砍到一万美金。
当然他要付给律师一万美金。崔西说她会帮他垫上,因为这个律师是她的未婚夫。
回去的路上崔西说,谁会陷害你呢?
蒙雪象说我不知道,你的未婚夫很厉害。
崔西看着他的眼睛说,你也很厉害,能把自己送进监狱。
蒙雪象说,我会被开除吧?
崔西说,这是肯定的,还有更坏的。
蒙雪象说,但我还活着。
崔西说,保释只能说你暂时自由,既不能代表你无罪,也不能保证你接下来的安全。要随时和保释官汇报,新证据一出来就要重新开庭。你还得回来……
蒙雪象说,我知道了。
崔西说,你还要去找她吗?
蒙雪象说,是的。
崔西说,为什么要这样?不应该。你不明白吗?你为什么这样你不明白吗?
蒙雪象说,她没有错。
迪恩
迪恩的生日爬梯在自己租的房子里,房子太小,大家玩不嗨,转移到楼顶的露台上。天还没黑,他已经有点喝多,闻到烧烤架上烤糊的牛肉,却懒得动弹。他又给自己倒了杯酒,是从父亲家里拿的,那个女孩给他挑的,1990年五星牌铁盖茅台。他当时有点不高兴,问她你觉得我是喝这种东西的人吗?她眼里充满不屑,说,酒又没有错。
他的美国同学喝过茅台后都在惊呼,世界上怎么有这么不可思议的酒,太好喝了。
他喝着茅台,想着她的话,酒又没有错,她的话让他显得好像很狭隘和固执。这个酒当然有错了,都是错的。他想有必要找个时间再去找她,帮她厘清一些原则问题。
他还在国内的时候,见过两个父亲的女孩,都有点像,清清冷冷的,见到他都是一副自己有错的样子,那个女孩不是,她理直气壮的,他觉得挺有意思的。
这时,他同学跟他说,楼下有个男人找你。
迪恩下楼,父亲拿着百达翡丽的礼盒站在门口。
迪恩阴沉着脸靠近。
生日快乐,Richard说。
迪恩还想继续阴下去,却憋不住似的笑了,张开怀抱跟父亲拥抱。
什么时候回来的?迪恩问。
前两天。
上楼喝一杯。迪恩说。
不了,你帮我拿包冰块下来。Richard笑着说。
迪恩看到他一只手捂着另一只手。
刚才在修理东西,手被砸到了。Richard说。
这个给你的。他把礼盒给迪恩。
你是一个男人了,应该有一块好表。Richard继续说。
没有一块好表,我就不算男人了吗?迪恩说,脸上又迅速充满敌意。
你真是个孩子。Richard说。
迪恩耸耸肩,转身回家里,拿了一包冻豌豆,下楼,递给他。
Richard把冻豌豆敷在手上。
什么东西?你还要自己修理?迪恩问。
嗯,只能我自己来,有些东西。他说。
表我不要,不喜欢,你送你女朋友吧。迪恩说,说完马上后悔。
你见过她了?Richard眼睛盯着他。
嗯。
Richard突然大笑,并拍拍迪恩的肩,用他那只冰过的手。
Richard依然把表递给他,悬在半空。我有别的给她,这个就是给你的。
这是迪恩最讨厌的语气。他没有接。
Richard松手,盒子掉落,他们两个人都一动不动。Richard转身走了。
他确定父亲的车开走后,他才捡起来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