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自忠

蒙自忠身体时好时坏，他发现他老了之后，很多在原来看来不可能忍的事情可以忍了，比如涉及所谓尊严、面子的事情。也有一些东西，他不能忍了，比如疼痛，身体上的一点痛他都变得很敏感，他每天要吃很多止痛药，有一段时间依赖医用吗啡。他能感到身上疼痛的地方被温柔又暴力地镇压住，那种感觉很奇妙，暗流涌动，无声燃烧。

他常常挑一个没有雾霾的下午，坐在窗前，服下药，看着窗外密集错落的房顶，等待药效，再等待夜晚降临，然后是生活，最后是自己。

只要等待得时间够久，他就能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长出根须，从肩膀、胳膊、手掌到屁股、腿、脚底，都在蔓延出粗壮的根，牢牢抓住地面，他不能动弹，像一棵大树埋在土里的部分，他能闻到黑暗潮湿的泥土味。这味道他曾经害怕，现在却让他怀念。

24年前，他30出头，带着100万从深圳回到上海，没有背景，也不愿意寻求背景。总是会得罪人，总是在处理麻烦，最麻烦的一次，在佘山泗陈公路的一片荒地，他们要活埋了他。

他的手脚被捆着，嘴巴堵住，眼睛蒙着，脖子下面已经动弹不了，一铲一铲的沙土撒在他的头上脸上，Vivian被绑在椅子上眼睁睁看着他，他听到她失控的尖叫和晃动椅子的声音，他也听到他们的交谈声，甚至远处的拖拉机声，他知道有两个人铲土，另外两个人，一个是走来走去的何秘书，有枪，一个是坐在凉棚下吃杨梅的老谭，杨梅汁水饱满，是他听出来的，不自觉咽咽口水，可是嘴里已经没有口水。

他判断所有人的方位，并不知道该怎么办，泥土落进他的嘴里耳朵里鼻子里，他害怕土落下来但又不得不等待下一拨土继续落下来。Vivian的尖叫声越来越大，老谭停下吃杨梅，可能扇了她一巴掌，更多的混乱和声响，他觉得肺里可能也进土了，快要爆炸。

这一次沙土迟迟没有落下，空气安静，他失去判断，但很快他眼睛上的布被解开，铲子在他胸前背后松动沙土，铲土的俩人把他从土里拔出来，像拔萝卜一样。阳光太刺眼，他适应光明后，看到Vivian挟持了老谭，她的手臂勒着他的脖子，一手拿着刀抵在他的眼袋上。她知道自己可能力气不够，只能朝眼睛下手。

他救过很多女人，这是他第一次被一个女人解救。同时，他也知道了她有多狠，她先是让拿枪的何秘书崩了那两个铲土的，并不容易，但老谭的命更重要，老谭对何秘书大叫，册那快崩特，崩特伊拉。两人反应过来，转身跑的瞬间倒地。

Vivian继续让他把枪放到地上，蒙自忠捡起来。Vivian冲蒙自忠点了一下头，他的理解是他们要撤了，他便去搜车钥匙，但Vivian又喊了一句他的名字，他意识到她可能不是那个意思，既然她不直说她的意思，一定是很残忍的意思。

他又看向她的眼睛，还不小心看到了老谭的眼睛，他的眼袋已经被划开， 她应该不是故意的，她只是紧张。她的眼睛盯着他，坚定无比，像他们在深圳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的眼睛告诉他，她承受过苦难，也能承受他的爱情。现在，她的眼睛告诉他，她不想再承受，杀掉他们，她也能承受杀掉他们的所有后果。

蒙自忠照做，他打死何秘书，Vivian的眼睛还在命令他，蒙自忠迟疑，老谭察觉他们的暗号，要挣脱，Vivian一刀扎在他眼睛上，蒙自忠紧接着给他胸前补一枪，血溅她一脸，老谭倒地，她擦掉脸上的血，往后拨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每当她内心发虚的时候就会这样。

这是蒙自忠第一次杀人，也是最后一次。他并不喜欢。但这不是Vivian第一次为他杀人。

Vivian的手在衣服上蹭蹭，拿起杨梅吃，狼吞虎咽，面无表情，她拿给蒙自忠吃，蒙自忠摇头，Vivian直接塞进他嘴里，她的手有淡淡血腥味。

最后他俩一起埋了四个人，一直埋到半夜。那四个人的眼睛都是她用手硬生生给合上的，她一点都不害怕。

他感受到她的冷静、阴险、残忍和果断。她对自己的了解，对敌人的判断，对他们夫妻间默契的信任，都没错。他确定这不是他认识的她，虽然他从未小看过她或者任何女人，但这一次他发现女人要比他以为的复杂得多。

他想一定是他在坑里的时候，他们对她做什么了。想到这，他的肺又要炸，她不该承受这些的，自从她跟了他，就开始面对这些。

第二天早上他们开车往市区走，她说要顺路去佘山圣母大教堂，她还说这个圣母大教堂是无木无钉无钢无梁的结构，19世纪法国传教士建造，远东第一圣殿，我们应该好好参观一下。

于是，他们在杀人埋尸后，开始参观教堂。蒙自忠没走两步就坐下，他被恐惧掏空，头晕目眩，害怕日后要永远被噩梦缠身。

Vivian说，老谭刚才要强奸我，但这不是我要他死的理由。我不喜欢他们那样对你，我不允许有人那样对你，你是我的儿子的爸爸，他们不能那样对你。

蒙自忠把Vivian搂进怀里，他想下半辈子肯定会噩梦缠身，但他不会害怕了。

类似的麻烦一个一个解决，Vivian是挡在蒙自忠面前的一道艳丽雷厉的屏障，她掌控麻烦，但不会给人感觉她在掌控他，她建立起他的权威和声望，但不邀功不恃宠，她比任何人都要尊重和爱戴这个男人。她甚至不在乎钱。

蒙自忠对她盛大而无私的爱诚惶诚恐。

日子好起来之后，生活变得复杂，不像生或死那么简单。

他不知道该怎么对Vivian好，他想尽一切办法对她好，后来他发现她不需要他对她好，他对她的好会让她烦躁，那他就停下来，等待她的指示，可她没有任何指示。

她从不干涉他，他跟别人睡觉，她无动于衷。她很讨厌蓝小妈，但她只说如果你要睡那个女人，必须戴两个套。他没有睡蓝小妈，也绝对不会睡。但他做不到在她跟别人睡觉的时候无动于衷。

Vivian说，你可不可以成熟一点？你再这样打人，以后谁还敢理我？

蒙自忠说，宝宝，我为什么打他们，你心里很清楚，你如果先成熟一点，我就不会打人了。

Vivian说，这不是我想过的日子了。

才过去一年，她竟然说，这不是她想过的日子。

蒙自忠着急，哪能可能呢，阿拉嘎勿容易，阿拉忒勿容易了阿拉，一道奋斗过来额，哪能就勿是侬想过额日子了呢。

我没法骗自己，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现在这不是我想要的了。Vivian说。

蒙自忠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不是，宝宝，你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跟我讲，有什么不开心的，有什么不爽的，你说得具体一点，我都能解决，但你不要说你不想过这样的日子，千万不要，宝宝，这样我真的不知道哪能办。

蒙自忠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比他那次杀人还要害怕得多，他害怕失去Vivian，他可以失去儿子，失去所有，但不能失去Vivian。

Vivian说，你还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吗？

蒙自忠说，我明白，我们的感情有多深我能不明白吗？

Vivian说，你不明白，我爱你的时候，可以为了你杀人，但如果我不爱你了，你杀了我也没用。

蒙自忠说，我明白我明白，你说的是如果，但不存在这个如果的啊。

他已经想不起来她说这句话的神情，无从判断她的内心，也不想判断。

不管存不存在这个如果，那句话都成为他下半辈子的噩梦，他想可能会跟着他到死。

可他也从没因为她的狠话放弃过，他不相信在他们的感情里有不爱了这回事。他认为她只是年轻贪玩，他会等她玩累了回来。他一再哀求，他抱着儿子求她，她说她只为自己而活，不为任何人，不管是儿子还是老公。

他一直等不到她回来。

他有了新的女人，然后是层出不穷的女人，但他的痛苦没有减缓一点，在他的痛苦和冷漠里，他的儿子长大了。

他身边有不同的亲近的人跟他讲，儿子怎样了，要对儿子好一点。他从来没有听进去过，他认为儿子跟他的痛苦相比，不值一提。有时候他跟洪叔说，他觉得他已经给了儿子生命、不错的基因、用不完的钱、很多可以照顾他的姐姐，那就足够了，比他做儿子的时候要幸福得多。洪叔说对孩子不能拿这些去衡量，没有给他爱就相当于什么都没有。

蒙自忠差点哭出来，他想说，他真的没有多余的爱分给任何人哪怕是自己的儿子。他不愿意承认，但事实就是如此，他不爱他的儿子，什么父母对孩子的爱是天生的自带的永恒的，他真的没有。他甚至不想单独跟他待在一起太长时间。蒙雪象身上有Vivian的血肉，可他不是Vivian，蒙自忠做不到爱屋及乌，他多么想可以爱屋及乌，可是他做不到。

他这辈子只能爱一个人，再也分不出一丁点给别人。

在他疯狂吃止痛药的下午，他总会想，如果他没有那么爱孙彩苗，或者他没有遇到过孙彩苗，他是不是可以成为一个正常人，正常地爱女人爱孩子。如果那样的话，他就不用吃这么多药。

Vivian说过，在廉价的幸福和崇高的痛苦里，她一定会选择痛苦。

可是现在蒙自忠才意识到，她从来没有痛苦，她比他活得开心得多。一个想爱就爱，不想爱就不爱的人，怎么会痛苦？

没关系，他不介意。他还是想见她。想去看看她崇高的幸福。

蓝小妈

蒙自忠马上做好决定，跟大家说，他要去旧金山待两天，找Vivian吃杯咖啡。蓝小妈知道劝不了，执意要求陪他去，蒙自忠不愿意，又不忍心拒绝，她这两年状态很差，他想也许像他们这样的人，年轻时候太放纵，年纪大了都要还回去。

出发的前几天，蓝小妈在收拾行李，是专门为这趟出行买的新套装新睡裙，她还做了头发，见二十多年的情敌，总是会振作一点。她计算着去美国待几天要搭配几件衣服，想着想着突然乏累。坐在一地贵巴巴的衣服上，从半夜发呆到早上。

她跟蒙自忠说她不想去了，身体不舒服。蒙自忠让她好好休养，他带了助理和护士陪他。

蓝小妈说，你既然去美国，顺便去波士顿看看雪象吧。

蒙自忠说，他去了美国之后就没再跟我说过一句话。

蓝小妈说，Vivian也没有跟你说过话，你还是会去看她。

蒙自忠说，不一样。

蓝小妈捂着空荡荡的胸口，有点激动。她说，以后你会后悔。

蒙自忠说，你注意身体吧。

蓝小妈五年前检查出乳腺癌晚期，切掉了两只乳房。

当时她的病情恶化得很快，大家认为癌症就是这么没道理。

她做手术的前一晚，蒙自忠在医院陪她，她怎么都不肯睡觉，她说你记不记得好多年前我们认识的时候，我有个女儿的。不是我亲生的，但是我的女儿。蒙自忠说记得，跟雪象一样大，你把她送给美国人了。

蓝小妈突然哭出来，她说，我想我上个月看到她了，她在大都会唱歌，她的声音跟小时候一样，我想应该是她，而且我想，当年她可能就没有出国，她没有跟那对美国夫妻走，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有这种感觉。而且我还知道，她过得不好，我知道过得不好的人是什么样子的，我该怎么办，她过得不好，她肯定很早就出来混了，她过得不好……

蒙自忠一再说，你看错了，二十多年过去了，你不可能认出她来的。她肯定在美国。

蓝小妈嘴唇颤抖着，我跟你不一样，我对自己的孩子太了解了。

蒙自忠说，那我帮你找到她。好不好？如果她上个月在大都会，那一定能找到。

蓝小妈愣了一会，不住地摇头，又突然笑起来，笑得毛骨悚然。她说，你说得对，应该是我看错了，毕竟女大十八变，我再怎么了解她，也是小时候的她，她肯定变得我再也认不出来了，她在我面前我肯定都认不出来。

蒙自忠说，是啊，孩子变化很大的，要我说，你就是瞎想。人在美国活得好好的呢。

蓝小妈一边点头一边控制不住地掉泪，肯定是我认错了。我的甜甜不可能跑到酒吧卖唱，不可能，不是她。

蓝小妈拉住蒙自忠的手说，别去找那个女孩，别去，是我认错了。

蒙自忠拍拍她的手，说，绝对是你看错了，我找人家干嘛，神经病啊。

蓝小妈看着他，她的悲哀，从眼睛到手，准确无误传递给他。

蓝小妈再也没提过这件事，但是这件事一直在她的脸上，她迅速老去，刹不住闸，再也没法瞒住别人。

她后来只交往过一个男朋友，阿康，其实比她小不了几岁，脸上连个褶子都没有，她认为他的年轻健壮跟一事无成有关，她帮他创业开店，也给他买新出的游戏机。他陪她度过艰难的日子，跟她残缺的身体做爱没有流露出任何嫌弃。

有一天，他们准备做爱的时候，阿康说你可不可以不卸妆？

蓝小妈第二天就跟阿康分手了。她不觉得他的要求有什么过分。但她已经比年轻时候更懂自己，她去恋爱是为了开心，不是为了别的。她不再能从恋爱中得到开心。她想自己还爱着蒙自忠，但没有力气为这爱再付出什么，她都没有力气抵抗她的衰败。

很多时候她想到去死，并不沮丧，只是疲惫，她回想自己的一生，满满当当，一直顺应自己的喜好活着，直到没有喜好。她相信还有很多风景是她没见识过的，但没见识过也不存在什么遗憾。

有遗憾的部分时常折磨她，洪叔建议她去学学佛，拜个上师之类的，他们共同认识的几个妈咪不是皈依了就是信教了，她们说获得了内心的平静，那些坑过的姑娘和老板、那些流掉的孩子都原谅了她们。她们可以无悔地接受命运接下来的任何安排。

蓝小妈觉得这样更可怕，仿佛白活一场，她宁愿一直被遗憾折磨，她不想要释怀。她不想忘掉她的女儿，甜甜。

那些她曾经以为是安身立命的周而复始的爱与被爱都太轻薄了，根本不够抵御她遗憾的部分。她曾经照料过一个生命，甚至是塑造过这个生命，并被这生命深深地信赖和依靠，她获得了作为人类独有的使命感和创造感，后来她与这个生命失去联系，又失去了作为人类的一部分，是什么部分她不知道。

手术做完后，蒙自忠没有告诉蓝小妈，他已经派阿鑫偷偷调查上个月在大都会唱歌的女孩，他不相信有巧合和宿命，也不相信直觉和本能。

不到三天，阿鑫就给他回话，在大都会唱歌的女孩，叫张甜甜，中光福利院长大。最早是从人贩子手里逃出来的，警方没找见父母，就给送进福利院了。

蒙自忠沉默很久，问了一句，逃出来的？

阿鑫说，对，不是解救的，是她自己跑出来的，当年还上过新闻。

阿鑫继续说，福利院离蜜桃汇不到5公里，她读的中学就在雪象中学对面，她读完中学辍学了一阵子，后来进了文工团，很快被领导选中，之后就查不到她的消息了。

蒙自忠揉揉太阳穴，问，查不到消息的话不一定是坏消息，对吧？一般这样的情妇都在国外忙着转移资产，你当然查不到了。

阿鑫说，您说的这个可能很小。那个领导您知道，下手最黑的那位。原来敌人很多的，都能摆平，女人也很多，都下落不明了。

蒙自忠搓一把脸，有点不耐烦，说，什么乱七八糟，说得跟真的一样，我怎么没听说过？

阿鑫说，大哥，您这两年不在圈里混了，他的事儿还是传得挺开的，听说中纪委开始调查他了，因为做事太绝，新来的人不满意。

蒙自忠说，不要说他了，我又不是让你调查他的，你确定那个女孩是蓝小妈的女儿吗？

阿鑫掏出一张旧照片，是张甜甜6岁时刚进福利院的证件照。蒙自忠接过，看了一眼，马上撕了。

阿鑫见状，说，您放心吧，我就当没这回事。蓝小妈不会知道的。

蒙自忠说，你觉得她已经死了？

阿鑫说，去年有个女演员在酒店被杀您记得吗？

蒙自忠皱皱眉说，谁会记得这些啊？

阿鑫说，也是，您不关心这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