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汪先生帮助蒙雪象成立了一家游戏开发公司。
新公司业绩很好,汪先生十分满意,意想不到的收获是,很多人真的沉溺在玩游戏上,花了远超管理费的钱去购买装备,迫使蒙雪象不断改进修复和强化程序。
留下的小弟们更加闲下来,但蒙雪象规定在公司不能再打牌赌博和无所事事,小弟们只能全都在公司里学习编程,否则也会被开除。
蒙雪象知道他的专长并不在游戏开发上,游戏能收管理费已经足够,信贷业务才是重头。风险评估体系和游戏信用挂钩,商家如果经营不下去,也可以向公司借钱,只要他在游戏里信用良好。
在管理理念上,他也大胆创新,他跟小弟们说,我们不应该把唐人街商户当成受保护费的对象,而是要当成客户。我们是提供服务的,每一个商家都是上帝。阿峰说,大哥我们是黑社会,黑社会还有上帝的话,那我们跟万恶的资本主义国家有什么区别?
但汪先生一如既往地支持,还帮他搞到了合法身份。
而他已经很久没有再见到甜甜。
最后一次收到她的信息,她说不会再回去了。他没明白,以为她像上次一样,赌气,有情绪。虽然他还是不理解为什么她总有情绪。
她消失的日子里,他只有工作,想她的时间也越来越少,当然他也没有想别的女人,冷眉说,一个男人的快乐永远不能从女人身上获得。
冷眉还对他说,你需要的不是女朋友,你需要的是战友。
她说的就是她自己,她给蒙雪象打理生活,教会他开车,给他买内衣、西装、名表,还给他做饭,她在公司弄出一个厨房,每天中午只给他一个人做菜,蒙雪象不知道该如何拒绝,怎么能拒绝一个女人的好意?他只能给她更多钱,他还住在跟甜甜的房子里,但他给冷眉的钱足够买一个上好地段的公寓。
冷眉15年前来美国,之前在重庆妇幼保健医院做护士,丈夫是妇科医生,结婚一年,老公到美国进修,刚来一个月就抑郁了,他说吃不了美国饭,每天饿得心慌。冷眉第二年来美陪读,在唐人街打两份工,还要抽空给家里男人做两顿饭。他第一次动手打她因为她把辣椒放太多。第二次打她因为她回家晚了,让他10点才吃上晚餐。他是大夫,有分寸,不会把她打得太伤或者打残,他只是想让她疼。套路总是那样,他下跪悔过,他说因为在美国压力太大。冷眉当时想只能给他三次机会,如果再打她,她就离婚。后来这个期限被她改成十次。她每一次都记得清清楚楚,第十次,她不想跟他做爱,他打她,她把他杀了。没过多久,冷眉跟了汪先生。
圣诞节三天后是蒙雪象的生日,冷眉给他搞了一个大爬梯,大家玩得开心,汪先生又送他一辆车。同时,汪先生说要拜托他一件事,很简单的事,有人欠了他们的钱,他去要回来就是了。蒙雪象说,我不太擅长这种事。冷眉一把搂上蒙雪象的肩头,说,我会帮你的。汪先生笑笑,又拍着蒙雪象的手背,你要小心。蒙雪象不解,汪先生继续说,冷眉看上的男人,都逃不出她的手掌心。
蒙雪象喝得大醉,晚上小弟开车送他回家,新的敞篷加12月的风,把他冻得流鼻涕。
第二天去公司,蒙雪象发烧了,趴在桌上,趴了一上午。阿峰给他拿了药,看他没动静,把药倒出来,放他手心里才离开。
没有喝水,药在嘴里,慢慢化掉,他尝到了一点苦,觉得不够,又抓了几颗,塞进嘴里,苦水浸泡舌头,舌尖又尝到一点点咸,可能是眼泪滑进来,苦的,咸的,酸的,辣的,没有甜的,他突然想念甜的,也怨恨甜的。
一只手覆盖在他的后脖颈,他差点相信是那点甜的,慌张抬头,布满泪痕,冷眉错愕。
他的头被冷眉箍进怀里,她让他在她怀里哭,他顿时清醒。
冷眉是来交代昨晚汪先生给他的任务,说了一串地名人名和时间,他没听进去,她又说,给他二十个人,二十六把枪。他问他要去干嘛?
冷眉说,是个贵州女孩,嫁给一个爱尔兰人,她原来在长乐商会做事的,手脚不干净,拿了不该拿的东西走。她老公是个废物,爱尔兰帮的废物,爱尔兰帮你听说过吧?又土又蠢的一群人……
还是没懂,我要干吗?蒙雪象问。
你觉得呢。冷眉说。
要钱吗?蒙雪象问。
你能要什么钱?冷眉说。
蒙雪象有点明白是什么意思了,感到药劲上来,一手支撑着脑袋,头疼欲裂,说,汪先生说让我去要钱。
冷眉又坐到他办公桌上,盯着他看一会,说,你又变帅了,要死人哦。
蒙雪象说,其他的事我干不了,你知道的,我连老鼠都害怕,害怕死了的那种害怕。我去要钱可以的,让我去要钱吧。蒙雪象直起身子。
你能要什么钱?公司要账的人那么多,轮得到你吗。冷眉慢悠悠地说。
蒙雪象脸靠近,嘴唇几乎碰到她的眼睫毛,她眨眨眼,睫毛刷到他的嘴唇,当做接吻。他感到身体沉重,生殖器也沉重,已经抵在桌子上,崩溃的边缘。
我不想杀人。蒙雪象说。
生活从来都不能如你所愿。冷眉说。
蒙雪象两手搭上她肩膀,眼神脆弱,说,你会帮我的,对吧。
帮你杀人吗,可以的。冷眉也一副脆弱神情,说杀人像在说做爱。
帮我不要杀人。蒙雪象说。
你现在还不明白吗?冷眉说。
明白什么?蒙雪象说。
游戏规则。你进来了,你做了一些事情,得到了一些认可,但这不够,在唐人街这里,不够。《水浒传》你看过吧,投名状了解吧。
我操。蒙雪象站起来,拎起椅子砸向落地窗。冷眉叫了一声。
蒙雪象被她的尖叫鼓励,烟灰缸、酒瓶挨个往窗户上砸,他不停地摔砸,不知道为什么,他的鸡巴一直勃起。他害怕被她看到,更不能停下来。冷眉很快平静,点了根烟抽,静静看他发疯。
直到窗户有了裂纹,他停下来,喘着气说,我去找汪先生,我跟他说,他不会这么不讲情面的,他才送了我一辆车。
冷眉还是抽烟。她的大腿裸露在外,瓷白,有点干燥,他能看到她大腿上细软的汗毛。
那我退出,什么都不要,总可以吧。蒙雪象说。
上一个这么想的人,就是那个贵州女孩。冷眉说。
蒙雪象看着窗户上被砸裂的纹路,一丝丝蔓延,他必须盯着这纹路,不能让眼睛移下去,更不能移到她的大腿上。
我帮你杀掉这个人啊,你的手还是干净的。冷眉的脸颊贴上他的手掌。
你杀过人吗?蒙雪象问。
你看我像吗?冷眉说。
不像。蒙雪象说。
对啊,怎么可能。但是我会为你杀人。何况我已经帮你处理掉一个人了。冷眉说。她说的是长脸,她的人发现长脸被捅死,她在警方发现之前已经把人处理干净,没跟任何人讲。
什么,什么人?蒙雪象说。
不重要的人。冷眉笑笑。
冷眉摸摸他的脸,他没再闪躲。
这天晚上,蒙雪象住在了冷眉家。
他从冷眉的住处出来,感觉寒冷逼人。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去找汪先生,他对他像父亲,一个父亲怎么会让儿子杀人呢。
汪先生在查尔斯球场打高尔夫,蒙雪象想起三年前,他还是MIT的学生,他和Raj一起去查尔斯球场拉屎散心。他蹲在51号洞,但没拉出来。不想拉屎的时候根本拉不出来,那不想杀人的话怎么能去杀人呢,还是一个陌生女人。
他跟汪先生直说,现在公司已经在洗白了,我们已经是游戏公司了,为什么还要杀人?
汪先生说,你知道美国每年有多少家游戏公司倒闭?十个有九个吧。
我们现在运营得很好,苹果都要推首页了,很多人是自愿下载的,还有信贷,已经步入正轨了。蒙雪象说。
汪先生笑笑,说,你是不是真把自己当天才了?
蒙雪象愣住。
我们的游戏有人玩,因为我们是黑社会啦。汪先生说。
出发前一天,星期一,凌晨4点,小弟们在公司检查枪弹,谋划布局,贵州女孩住在麻州米德尔赛克斯县的沃尔瑟姆市,独栋别墅。他们检查了两个街区的监控,调查了值班的保安、逃离的路线,可以有十分钟的间隙,把人做掉,不被发现。
他一直心不在焉,手里拿着烟,慢慢碾碎,直到阿峰跑进来,跟他耳语几句,他抓起外套就跑出去,跳进车里,开得飞快,直奔培根山。
培根山第四街,路易斯家庭幼儿园,阿峰帮他查到甜甜的女儿葛瑞斯在这里,但等蒙雪象到达,他们说葛瑞斯一个月前就被妈妈接走了。寄养家庭父母正在打官司,但甜甜这人彻底消失了,起码不在麻省。
蒙雪象在车里,听到园内传来孩子们嬉笑的声音,缥缈又失真。更多孩子的笑声向他涌来,他离他们那么近,但那不是他的生活。
他在心里说,甜甜,我要去杀人了,甜甜,我要去杀人了,甜甜你在哪呢。
他的手机一直在震动在催促,他的眼泪都急出来了,他不知道在着急什么,人生像一条恶犬,追着咬他。他已经停不下来。
Vivian
Vivian作为民主党市议员在斯托克顿第二区的工作干满两年,有一些成绩,比如促进社会保障体系的完善,让失业者可以拿到更多保险金救济金,同时招商引资兴办公共工程,尤其是亲自招揽了很多加州的华裔富翁来投资,一部分政客开始了对她的反感,认为她把中国人和共产主义那一套搬到美国。
但民众调查里她成为近十年来地区最受欢迎议员。她推动成立了预防青少年犯罪委员会、法律仲裁委员会,民众只要花11美元就可以得到法律帮助。
她开始考虑竞选市长,她的幕僚团队则希望她在进行下一步之前先把自己的生活和过去清理干净。尤其是生活。
几个月前,她和一个比自己小20岁的华裔男人Miki结婚,也并没有改夫姓。
Vivian和Miki在慈善晚宴上认识,Miki穿牛仔裤,套一件皱巴巴的西装,戴方框眼镜,脸也方正。眼睛神采奕奕,却没有在捕捉女人。Vivian是当地政治明星,太多人要跟她结识跟她讲话。她很早就擅长应付这种场面,但也很早心生厌倦。等到进入跳舞环节,她溜去自助餐区吃东西。
跟她一样狼吞虎咽的人就是Miki,两人面对面,都在吃中餐点心。她一整天没时间吃饭,可以理解,但眼前这个年轻男人就有点搞笑。她对他开玩笑说,你是不是来蹭吃的?
Miki点点头,诚恳认真地说,我还蹭酒。听说这里提供黄酒。
因为是她的辖区,她的活动上都会有专门的上海大厨来服务。有正宗江浙点心和石窟门黄酒。她也不在乎小报上写她不入乡随俗,不是美国人。
你是哪里人?Vivian问。
苏北人。Miki说。
很多年没听过有人说苏北了。Vivian说。
我也很多年没吃过好吃的淮扬菜了。他说。
你怎么混进来的?Vivian说。
我就是正大光明走进来的。Miki说。
每周三在圣玛丽教堂有免费的食物发放。Vivian说。
好的,我知道了。Miki说。
Vivian擦擦嘴准备离开,Miki说,我能不能请你跳个舞?正大光明的。
Vivian当然在犹豫,他的眼神不像刚才那么自信,但依然纯真质朴,仿佛拒绝了他就显得阴暗小气。但Vivian要考虑权衡很多,她第一支舞应该留给市长、参议员、市政厅元老、最大捐赠人,或者哪怕是自己的幕僚,绝对不应该给这个疑似流浪汉的陌生人。
Vivian说,我可以不给理由直接拒绝你或者说我现在不想跳、我不会跳。但实话说,是我不应该跟你跳,因为种种我也觉得很扯的原因。但事实上,的确,我不能和你跳,也许再过几首,也许今晚都不行,对不起。
Miki露出微笑,方方的脸露出了尖下巴,轮廓深刻了很多。他说,我非常理解,谢谢你愿意给我如此真诚的解释。
Vivian跟一位驼背年老的州议员跳了舞,她比老人家高出一个头,她装作无意瞄了几眼这个流浪汉,他腰背直挺站在原地,手里拿着一小瓶蓝标黄酒,直直望着她,正大光明的。
她那样看着就踩上了老头的脚,老头颤颤巍巍歪了一下,她赶紧扶正,道歉。老头却说,对不起。他顿了顿继续说,我们都会支持Simon。他从小长在这里,他的家族和关系也都在这里,你毕竟是外来者,做议员丰富一下种族多样性还可以,但做市长是不可能的。
Vivian说,我不是那么容易放弃的人。
但之后心情全无,看到Miki过分明媚的笑容更是来气。
第二天,Miki去她的办公室找她,带着他的简历。他说他叫Miki chen,江苏盐城人,也是学法律出身,斯坦福毕业,从大学毕业起做公益律师至今。Vivian直觉他就像他的英文名,随性,不正经,也排斥正经一样。Miki好像没什么钱,也不想挣钱,大学贷款至今没还完。他跟Vivian说,他愿意免费在她的团队工作,11美元的法律援助就是他的主意。这不是一个在美国做律师的姿态,她想他可能是在积累政治资本,为了以后从政。
Vivian问他,有没有去圣玛丽教堂?他说,那个应该留给更需要的人,就像你也应该留下我。你需要我。
Vivian说,如果要应聘职位你不应该直接找我。你太不守规矩,不适合我这里。他道歉,乖乖离开。
三个月后,她在办公室里再次见到他,他已经成为团队的一员。她发现他对待工作非常投入和专业,并不像他的名字那么随便。
半年后,他在加班的时候突然跟她求婚,用他自己做的戒指。她没答应,还把他辞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