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甜甜
回波士顿的路上,甜甜跟Richard用英语对话,展示自己英语学习的成果,验证这次真的没说谎。Richard用英语说了一些他从来不会讲的话,他讲起未来的生活,想跟甜甜、Grace住在冲绳,每天都是夏天,每天都能晒太阳,游泳,钓鱼,听唱片,给grace讲故事。
甜甜不小心脱口,这是老年人的生活。Richard却马上道歉,还说,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我已经忘了你还年轻。
甜甜看向窗外,说,没关系。
年轻喜欢热闹,对吧?我们住到纽约怎么样?你可以经常去酒吧玩,我有一处房子在上东区,去大都会方便的,虽然我不太喜欢曼哈顿,绿化太差,到处是高楼,除了中央公园,其他地方都是秃的,晚上的街道没法走,餐厅把垃圾清出来,哪都是臭的。新泽西呢,又太土。看你喜欢,好吗?Richard说。
甜甜没说话,想哭。
grace坐在后排的儿童椅上,能听懂一些,她说,妈妈喜欢上海。她想回上海。
甜甜惊得冷汗出来,偷偷瞟一眼Richard,笑意挂在他的眼角,还没消散。
他说,你知道妈妈为什么喜欢上海吗?
Grace说,我知道,那是她的家乡。
Richard摇摇头说,不全是,那是爸爸妈妈认识的地方。
Richard说着,一只手握住甜甜的手,她任由他握着。
原来我太忙,没有时间照顾你们,以后不会了,好吗?Richard说。除了上海,你想去哪里都行。其实你想回上海看看也可以的,我不陪你,你去玩一个月,再回来,好吗?我来带Grace。
不用了,别说了。现在很好。一切都很好。甜甜说。
夏天的夜晚来得很迟,一旦来临,布满星星,唾手可得。
到波士顿,已经凌晨。Grace迟迟不睡,Richard哄她很久,这种时刻不多,所以Grace更加不肯睡着。甜甜在一旁看着,不自觉会微笑。也许,现在逼近他的真实了,那她是真实的吗?
等他精疲力尽回到床上,甜甜装作睡着,他又握住了她的手,一整晚。他们都没有睡着,也没有说话。
第二天,Richard起来做了早饭,给甜甜涂面包,剥鸡蛋,倒牛奶。
Richard说下午他要去给儿子过生日,既然他们见过面了,不如一起去。
甜甜说她要去上英语课,第二期开始了。
Richard看着她,眼神有点迷茫,然后笑了,笑得像解开一个谜题。他说好的。
后来甜甜总会想起这个笑容,越想越失真,也许从来没有笑容。
当时她一心只想跑出去,去找蒙雪象,她记得这个时间他应该回波士顿了。
手机被扔掉,她根本记不住他的手机号,只能亲自去他家里,学校里,跑一遍,没有他。
她还联系了她的律师,但律师说最近太忙,不能接她的案子了,让她找别人。
她又回到蒙雪象家楼下,坐了一会,等起风的时候,抽了两根烟,脑子里认真编一遍,今天的英语课讲了什么,她说了什么,同桌是谁,老师是谁。确认无误,天快要黑,打车回家。
甜甜回到家,从里屋传来一首分外熟悉的曲子,欢快明亮,好像阳光普照。
甜甜脱掉外衣,闻闻头发,还有一点烟味,要马上冲个澡,同时,她在回想这旋律,歌词复杂,和弦简单,她一定听过,走进门厅,在楼梯处,等她再一抬眼,大脑一片空白。
蒙雪象被绑在椅子上,身体往一边斜,满脸的血,还在往下滴。他面前站着一个穿着黑色紧身运动衣的大块头中国人,两手背过身。甜甜曾经在上海见过他,是退伍军人,叫阿荣,Richard的司机兼保镖。
Richard坐在沙发上,她看到他的头顶,平静而恐怖。
Richard听到她的脚步,扭头冲她微笑。
宝贝你下课回来了。Richard说。
甜甜努力吞咽口水,腿软掉,一步也迈不动。她突然想起了那首歌,是她在文工团的日子,第一次到Richard吴兴路的家里,他给她放这张唱片,问她喜不喜欢这样的生活。
你的英语水平提高了吗?Richard问她。
甜甜被钉在原地。
是上课学的还是上床学的?Richard说。
蒙雪象微微抬起头,血肿的眼睛看向甜甜。
甜甜扑上去,瘫软在地,浑身发抖,想解开他身上的绳子。蒙雪象摇摇头,嘴张了张,似乎没有力气说话。
上次我来波士顿见过他,对吧?我当时就在奇怪,怎么会有麻省理工的学生到这里来跑步?甜甜,你,害了他。Richard说。
甜甜抓着他身上的绳子,面色惨白。
没有你,他不会有案底,不会被学校开除。我最不愿意看到前途大好的年轻人自掘坟墓。Richard说。
甜甜看着蒙雪象的眼睛,想要确认。可是他的眼睛那么柔和,没有一点责怪。
甜甜又爬到Richard脚边,哆嗦着对不起对不起。她说都是她的错,是她勾引他的,跟他没有关系,他很无辜,他太无辜了,放了他放了他吧。
那首歌钻入甜甜的脑子里,他许诺给她那样的生活,他都做到了。
Richard手握一桶冰激凌,一勺一勺慢慢挖着吃。他的手背青紫肿大,关节上破了口子,她能想象得到他每一拳是怎么打在蒙雪象的脸上。
冰箱里全都是冰激凌布丁蛋糕,全都是。你的生活有这么苦吗?Richard说。
甜甜摇头,眼泪失控。
他把勺子插进冰激凌里,俯下身,手掌捧着她的脸,大拇指抹掉她的泪。
为什么这么爱吃冰激凌?因为从小吃不到吗?
对不起对不起。
甜甜反复着对不起,身子还在发抖,那些对不起像是抖出来的零件,她快要散架。
宝贝,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对不起对不起。
你这样我怎么放心把孩子交给你?
甜甜眼睛睁圆,忽然意识到什么,两手撑地艰难站起来,飞快跑到楼上grace的房间,孩子已经不见了,包括她的毯子和艾尔莎公主。甜甜扶着门框跌坐倒地,两手互相绞着,大拇指边缘的皮肉被食指抠破,血流下来,她盯着红色,问自己,Richard想干什么。
等意识回归花了一些时间,直到看到对面邻居凯伦正在练瑜伽。
他们的房子离得近,但天黑下来。甜甜跑到露台上疯狂摆手,凯伦没有看到,甜甜拿起露台上的盆栽,朝她的窗户扔去。
凯伦吓得跳起来,扭过头。甜甜用嘴型说help me,911。凯伦点点头,脸上竟然很兴奋。
甜甜到水池抹了把脸,看着镜子,想想最坏的情况,好吧,让我来解决。
甜甜下楼,走到酒柜,取了一瓶威士忌,酒柜二层是他们曾经在日本买的玻璃酒杯,日语叫哨子,有木村哨子,东洋佐佐木哨子,最薄的是松德哨子,人工吹制而成,不到一毫米的厚度,却十分锋利。甜甜拿松德哨子倒了大半杯酒。Richard瞥她一眼,他讨厌看见她喝酒。
她看向蒙雪象,用眼睛检查他身上哪里受伤,脸上的血是头上的两处伤口流下来的,左脸肿起来。左肩塌了下去,像是脱臼。两手手腕被绑在椅背后,被缠了三圈。他的眼睛跟过来,充满抱歉。她瞟一眼酒杯,又瞟一眼他。
阿荣站在蒙雪象面前,甜甜走到蒙雪象背后,一口气喝掉杯里的酒。
问Richard,孩子在哪?
你以后别想再见到孩子,从你第一天跟他上床的时候就应该明白。Richard说。
甜甜的脸微微颤抖,她背过身,稍一用力就捏碎手里的杯子,她现在可以捏碎一瓶威士忌。
蒙雪象接住一个碎片,握在手里。
甜甜走到Richard面前,直视他的脸,快速回想他在波士顿和纽约还有什么房产,她从来没关心过,但是她告诉自己没关系,他不会伤害他们的孩子,他那么爱孩子。
你想怎么办?杀了我们吗?甜甜问。
Richard看向她,一动不动,有点怔住。
你这样想我?甜甜,你从18岁认识我,到现在,甜甜,你这样想我?Richard面容悲伤。
他的呼唤让甜甜心中一阵剧痛。是的,她怎么会那样想他?她觉得自己有点无耻了,她知道他不会杀她的,她看着他的脸,想起在上海的那些深夜,他抱着她,他说只有跟她在一起才感受到真实。
她18岁被他挑中,这些年里,她从一个物件变成了一个女人,从众多物件中脱颖而出成为一个女人,在被爱和被打中,在被宠幸和被折磨中,她已经不能分辨自己对他的感情。
她觉得太快了,太快了。这一切她还没想清楚,没想清楚过去,现在和未来。没想清楚她能接受什么样的命运和审判。
你不爱我,放了我吧。甜甜泪流满面。
所以你去找律师了?你还想干什么?
Richard站起来,走近她,眼看着甜甜,但伸手向蒙雪象,夺过他手里碎片,扔在地上,甜甜要绝望,她不是他的对手。
可以。我可以放了你。Richard说。他从沙发垫后掏出一把转轮手枪,换保险,上膛,手柄朝外递给甜甜。
阿荣一步冲上来,伸手阻止,Richard抬眼瞟他一下,他便退后。
我已经不能小看你了,对吗?你有长进了。Richard的枪悬在两人之间,甜甜抽泣,不敢接。
你把他打死,我放过你。公平吗?Richard平静地说。
甜甜摇头,两手死死抓着肩膀。
不用担心有麻烦,之后我会继续给你钱,供你读书,或者帮你找工作,你开始新生活,交新的男朋友,也可以去看孩子,我不会再干涉你任何。
那首歌还在循环,雀跃无比。甜甜跪下。
拿着,开始新生活,好不好?Richard十分温柔。
甜甜抬起头,看着Richard的眼睛,想看出一点对她的怜悯,但怜悯和残忍并不冲突。
她伸出手,拿过手枪,颤颤巍巍站起来,转过身,看向蒙雪象,蒙雪象对她笑了一下。
世界上没人会在乎他了,你帮他解脱是件好事。Richard说。
蒙雪象看着甜甜,点点头,然后闭上了眼睛。甜甜心快裂了,他在想什么?他闭上眼?他打算这样死在她手里?
甜甜抬起手,食指弯进扳机,突然转过来,对向Richard,另一只手抓住拿枪的手腕。
阿荣又是一步堵在Richard面前,Richard把他推开。
他一下就苍老了许多,眼神是迅速吹灭的火柴,几乎要冒出白烟,深深的不见底的失望,甜甜清晰感知到。
他的仕途已经完了,红色通缉令上面已经有他的名字。甚至那都不是因为他的错,是他手下的蠢人。可是他完了,彻底完了。他早就知道,他已经绝望过多次,不会对她表露,他还是去带她和孩子去度假,他细心照顾她,再也没有对她动过手,他想确认他们之间是不是有感情,这些感情是他最后的安慰,否则他要怎么活下去?像其他在逃的贪官一样继续花天酒地吗?那不是他。她都明白,她不想让他堕入无边的寒冷。
他眼眶湿润,但是面带笑容,像是参悟人生真谛。他没有说一句话,也许他说点什么,甜甜就会心软,可是他什么都没有说。
甜甜扣动扳机,没有对准他,击碎了他身后的花瓶。
警车声传来,紧接着是敲门声。
阿荣反应迅速,拖着蒙雪象躲进储物间。
Richard夺过她手里的枪,插进背后的腰带里。
甜甜努力冷静下来,默默在心里组织语言。
Richard去开门,是一个黑人警官,警官问他出了什么麻烦,他接到邻居的报警,女主人是不是有危险?
都是误会。Richard扭头,看向呆站在原地的甜甜,对她报以虚假的笑容。
甜心,你来解释一下吗?Richard说。
甜甜也笑了笑,没有比这更绝望的笑。甜甜走上前。该怎么说?她出轨的情人被他抓到?他打人?也许能有个非法拘禁的罪名,但他可以请最好的律师,他不会有事,她呢?再找一个新的律师?她不会再有钱了,也不可能再见到孩子了。
Richard用流利的英文对警官说,他太太回到家发现孩子不见了,以为被劫走,所以情急之下求助了邻居凯伦,他随后到家,跟她说明,孩子是被他,也就是被爸爸带去玩了,现在孩子由保姆带着,在栗树山的别墅里,他马上就要过去。
甜甜站在Richard旁边,Richard亲昵地搂着她的肩膀,如果警官够眼尖的话,也许可以看到他几乎是掐着她的肩膀。
警官看向甜甜的眼睛,问她是这样吗?
不然会是怎样呢?甜甜说。
警官往里看了看,但并没有打算走进去,反而跟Richard握手,说了一些感谢的话,甜甜没听清楚是感谢他什么,应该捐款之类。她应该料到的,Richard已经不能回国了,他要待在波士顿,他会打点好一切。这才是他。
警官跟他们再见,走下台阶,Richard站在门口目送他,还是搂着甜甜,但他的手放松了,用手指摩挲着她的肩。
她退后一步,躲开他的拥抱,再退后一步,等他关上门,她抓起香几上的古琴,一把朝他头上砸去。他被砸得跌到门边,甜甜又猛砸两下,琴弦断裂。她突然想到很久很久以前,她曾被一对老夫妻收养,他们要求她学古筝,要求她守规矩,当时她就想把琴砸了,好多年,她从没断过这个念想。
Richard晕过去,她从他背后抽出枪,又从他兜里找出车钥匙。走到储物柜,拉开门,枪指着阿荣。
把他解开。甜甜对阿荣说。
阿荣眼神凶狠,朝她走过来,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
甜甜有点着急,这跟她预想的不一样。
跟你说话你听见没有。
阿荣走出储物间,砰的一声,他身体缩成一团,甜甜朝他的脚边开了枪。
妈的我让你解开他。甜甜朝他吼。
阿荣弯着腰,慢吞吞解他腿上的绳子。
甜甜一手紧握住枪,靠近储物间,另一手打开放在储物阁三层的工具箱,摸出一把工具刀,扔在地上。
绳子割开,如果你不想死就动作快点。
阿荣捡起刀,抬手瞬间刀飞出去,正中甜甜的手,打掉她手里的枪。
甜甜失策,倾斜身子去够枪,被阿荣一把捉住一只脚踝,像甩死鱼一样把甜甜甩在地上,阿荣直起腰,蒙雪象和椅子向后仰,双腿借力踢向阿荣,阿荣倒地,蒙雪象也翻仰在地。
甜甜爬在地上拿到枪,冲着阿荣的小腿开枪,你他妈的。
甜甜割开蒙雪象手腕的绳子,把车钥匙给他,让他先去后门把车开出来。
甜甜枪指阿荣,确定他不会再耍花招,慢慢退后。
甜甜不知道,Richard还有一把枪,他在她身后,坐在地上,瞄准她,他在瞄准框里看她的头,她的头发,他喜欢她的头发。他放下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