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审判(二)第四章:负负得正


文/红拂夜奔不复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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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波士顿街头的人依然短袖短裤。有些树的叶子变红变黄,有些树还在绿。蒙雪象喜欢光叶七叶树,繁茂的红黄,不管不顾,就像喝多了,在耍酒疯。

实验室的公共喇叭每天傍晚放柴可夫斯基的降b小调第一钢琴协奏曲,连放一周,因为130多年前的十月,降b小调第一钢琴协奏曲在波士顿首演。

古典音乐里,蒙雪象喜欢巴赫,巴赫的音乐像数学,和谐对称。但是听多了有一种做题做懵的感觉。如今他每天听着这首协奏曲,佐窗外红黄,觉得干劲十足,又可以专心投入研究,有时又突然觉得可以放下一切,只是需要爱。

蒙雪象给甜甜打电话没再通过,他去蹲点几次,没有碰到过甜甜,便不再靠近后湾区。

几天前跟崔西和Raj去布鲁克莱恩镇(Brookline)吃四川菜,他们沿着灯塔街(Beacon St.)一直走过去,一般他是不会参与这种为了吃而奔波的活动,不过是因为甜甜和他来吃过冰。而这里现在又没有甜甜。

路上,崔西给他讲两边的房子,什么是都铎式什么是殖民风,蒙雪象出于礼貌跟随她的指点左顾右看。

英国喜欢用王朝或者君主的名字命名艺术风格……比如这个是詹姆斯式,那个是乔治式。崔西说。

蒙雪象看着神采飞扬的崔西,突然意识到什么。

几年前他在上海的法租界,带着越南妹妹Candy走街串巷,跟她讲建筑师邬达克、石窟门和花园洋房,应该也是这副样子,自己得意洋洋,别人看你有点可怜。

他可以可怜甚至可悲,但他受不了女人可怜,大概是遗传吧,他想。也不知道这个遗传是好还是坏。他跟两人说了跟甜甜的事情。

就像一个尽心尽责的导游发现一个游客还要擅自脱团,崔西不悦,又维持高傲,只是说觉得他很不道德,他在破坏别人的家庭。

是你说我可以做任何我想做的事情,只要不是杀人。蒙雪象说。

有时候偷情比杀人更严重。她已经结婚有孩子了,你的行为会伤害很多人。崔西说。

我不会伤害她,她的婚姻也不快乐。蒙雪象说。

崔西眼睛瞪大,原来在他以为的伤害里都不包括她。

不快乐她可以离婚,你可以等她,反正包法利夫人和安娜卡列尼娜的结局都不幸福你知道。崔西说。

她的丈夫是中国的高官,可能离婚比较麻烦。蒙雪象说。

总统都可以离婚,高官有什么麻烦的?你们中国人真的奇怪,该勇敢的时候不勇敢,不该大胆的时候都很大胆。崔西说。

也几乎没有总统是离过婚的吧。美国人一样保守,才不会选离过婚的人当总统。蒙雪象说。

Raj也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幸好她不是印度人。他还说,听说在中国,婚外情跟去马尔代夫旅游一样,是中产阶级必配的一项爱好。

美国的中产也一样有这个爱好。蒙雪象说。

当然也是啦,但美国人的爱好很多,会分散不少注意力,好像中国人的爱好不多。

那是因为你在中国都跟死了两千年的东西(兵马俑)待在一起,所以不了解。

我对中国的了解主要来自你,你就没有爱好。

数学是我的爱好。

你还需要两个爱好,建议你去马尔代夫旅游的时候搞婚外情。

道德这件事,他的确不怎么会去想,小的时候洪叔跟他说,一夫一妻是制造谎言的制度,那就是不道德的制度。所以他没有不道德,顶多是负负得正。

川菜吃得不开心,毛血旺里面还有罐头马蹄片。


接下来几个月,他恢复忙碌,现在他们管导师都叫老板,做老板的项目来挣学费和生活费,他的老板生活太丰富,基本不管他,只给钱,科研计划和方向自己来定,他主要任务是给老板写prorosal,类似计划书投标书,老板出去拉资金做演讲。

月中,他还主动参加了和BU大学的龙舟赛,苦练许久,还是在5号桨位置,是给技术最差水感最差,下桨带入起泡最多的选手的位置。

然后他和崔西、Raj一起度过感恩节、圣诞节。新年,一起铲雪过后,在蒙雪象的家里,崔西给他们做了中餐,她以为的中餐。炖了一大锅菜和海鲜。

蒙雪象找到话题,问崔西这些是什么菜,她又开始普及常识,长得像某种病毒的罗马花椰菜,长得像穿山甲的朝鲜蓟,还有胡桃南瓜,梨果仙人掌什么的。

她就像维基百科,或者日本的人工智能娃娃。蒙雪象想,如果跟她谈恋爱会显得自己像个宅男变态。

他夹了一块黑乎乎软塌塌的东西放嘴里,崔西问他好吃吗?

他品咂半天说,一言难尽,可能就是这个味道吧,我没吃过。

不好吃的意思吗?崔西说。

不不不,印度人肯定会喜欢,这像他们爱吃的。蒙雪象说。

Raj说,你对印度有偏见吧?

崔西瞪他一眼,Raj赶紧说,其实我很喜欢,有恒河的味道。

崔西淡淡地说,莫卧儿王朝的第三个皇帝阿克巴,就是喝恒河水得痢疾死的。

哦是吗?我没去过印度。Raj说。

我也没去过马尔代夫,你去了吗?搞外遇。Raj又问,看向蒙雪象。

崔西的眼睛扒上来,蒙雪象吓得又吃了几口。

我最近都在干活。蒙雪象说。

崔西眉毛一挑,说,我点个披萨吧。

吃饱后,崔西又拉着他俩一起去了法尼尔厅市集看灯展和冰雕展。

崔西对蒙雪象说,要多出来玩,你之前都不出来玩,世界就变得很小,就会动坏脑筋。

蒙雪象鬼使神差握住一角冰棒,手早就冻得没知觉,冰在手里有点刺痛有点痒。


接到蒙自忠电话的时候,是三月的碧空晴日,蒙雪象正在图书馆休息室,准备吃一份烤吐司配可乐当早饭。蒙自忠说他到了波士顿,住在四季酒店,想跟他见一面,聊聊天,不知道可不可以。

蒙雪象不说话,有多少年没有听到父亲的声音,就有多少年他没有想起过这个人,父亲的声音把他拉回过去,这种感觉不太舒服。

蒙雪象说可以,哪里见?

蒙自忠说,那就一个小时候后来酒店吃午饭吧。

放下手机,蒙雪象觉得自己比想象中要冷静,低头发现吐司被他捏成一盘碎渣。

蒙雪象准时到酒店,左顾右盼等了半小时,越发觉得自己不属于这儿,服务员来询问过他两次。他才发现自己穿着凉拖和羽绒服,看上去十分不好惹。

他直接给蒙自忠打电话,要到房间号。

豪华园景套房,是他一贯浮夸的风格。他敲门半天,助理小孙给他开门,他还没进来就听到蒙自忠的声音,谁他妈让你开门了?关上!蒙雪象闻声往里面看,蒙自忠穿着浴袍坐在地上。

门关上。蒙雪象有点懵,他想起最后一次见蒙自忠,是他正在跟candy做爱,他每次想起这个画面都恶心得要把早饭吐出来,好在今天早上只喝了一罐可乐,否则他现在就要吐。他不埋怨candy,他从认识她起就知道她以什么维生。他也知道蒙自忠压根没必要那么做,他就是想恶心他,惩罚他。

蒙雪象后悔答应跟他见面。几年未见,对父亲他没有任何情感上的波动,只是觉得烦躁,蒙自忠的房里现在肯定还有别的女人,说不定不止一个。

他想到这儿就掉头走了,等电梯的时候,小孙追上来。

他见过小孙一次,在大都会,他那会是行政主管,复旦毕业的高材生。

蒙雪象问小孙,是不是有别的女人?不嫌累吗?

不是,没有女人,只有一个男护工在。

有没有我不管,我是想等他完事了之后我再来。

真没有,他刚才摔了一跤,这不是不想让你看见么,你现在能进去了。

蒙雪象盯着他看。

真没有,哎,摔跤这事别提,等会。小孙说。

蒙雪象跟他往回走。

怎么了他?蒙雪象问。

身体不好,本来早想出门了,血压突然升高,头晕,动不了,歇了一会,然后又……失……哎,你当我什么都没说。

蒙雪象点点头。

到了门口。小孙又迟疑,要不再等会,让他缓缓。

蒙雪象等着,看着门,看着他的过去,越来越远。

小孙频繁看手机,可能收到指令,刷卡开门,他没有跟进来,蒙雪象自己进屋,蒙自忠坐在沙发上,换过衣服,一身白西装,稀少的头发梳得油光锃亮,手里拿块方巾擦着汗,蒙雪象走进,感觉这个房间有点不对劲,坐下发现,茶几下面少了块地毯,只剩下地毯边缘的痕迹,室里有搓洗的声音,可能是那个男护工。

一股浓浓的消毒液味,混合蒙自忠身上的香水,依然掩盖不住生病的人散发出来的气味。蒙雪象知道小孙没有撒谎,反而避重就轻,他知道刚才蒙自忠为什么坐在地上,他知道为什么撤了地毯。他微微屏住呼吸,努力让自己忘掉刚才发生的事情。

刚才摔了一跤。蒙自忠说,没有看儿子,用方巾抹了把脸。

你得什么病了?蒙雪象问,他看看父亲的脸,又瘦又老,皱纹把脸分割成很多片,像毕加索的画。

死不了。蒙自忠说。

蒙雪象眼睛扫过桌上一排摆放整齐的药瓶,不让自己去细看标签。

两人无话。蒙雪象一直在想象父亲那分割成很多片的五官一点点碎裂,像他今天的早饭。

你穿几码鞋?等下买双篮球鞋?蒙自忠看着他的凉拖。

我记得你一直爱穿篮球鞋,是吧?蒙自忠又说。

他爱穿篮球鞋是小学的事情了,因为一直不会打篮球,上了初中就不好意思再穿了。

不用了,我有很多,凉拖方便。蒙雪象说。

那你还打篮球吗?蒙自忠问。

他想说他一直都不打,从来都没打过,但想了想,说,现在不怎么打了。

我听蓝小妈说你一直拿奖学金?厉害啊。蒙自忠仰头大笑,却汗如雨下。

她还好吧?蒙雪象问。

还行吧,老了,你们经常打电话是吧?蒙自忠说。

嗯。洪叔呢?很久没联系他了。蒙雪象说。

蒙自忠沉默一会,说,又坐牢了。

为什么?蒙雪象问。

蒙自忠摆摆手,不想说下去。

蒙雪象继续追问。

蒙自忠擦了把脸,面色为难。用他们的话说,洪叔叫出轨了,不对,出厨?出桌?蒙自忠说。

出柜?

对对对,是柜子,出柜了,我就记得是个家具。

就是说他公开了他的性取向?

嗯,虽然我们早知道了。

然后呢?怎么会坐牢呢?

蒙自忠没回答,只是过了一会,问,美国黑道里的同性恋都怎么样?

蒙雪象认真想了想,他在美国还没见过什么黑道,但回忆自己看过的美国黑帮电影,里面好像没有中层干部是同性恋的。但可以想象,在他们的政治里,应该过得不是很好。

我不知道。蒙雪象说。

蒙自忠又突然看一眼蒙雪象,问,你头发怎么这么长?故意留的?

蒙雪象已经一年没剪头发了,发梢到肩膀。

没时间,就习惯了。蒙雪象说。

噢,你没问题吧?蒙自忠问。

什么问题?蒙雪象说。

呃……实际上也没撒……这是美国嘛……阿拉一道去侬额学堂傍边契饭伐。蒙自忠站起来。

蒙雪象点点头,第一次发现蒙自忠也没那么讨厌。

小孙开车把他们送到MIT附近的哈佛广场,他们找了家意大利餐厅简单吃了点东西,又换了地方喝咖啡,在露天咖啡馆,蒙自忠几次欲言又止。暖煦的阳光带着海风,涌进他暗淡的眼睛里。

终于忍不住,他问,有没有跟你妈妈联系过?

没有。蒙雪象说。

实际上我是来美国找她的,顺道来看一下你。蒙自忠说。

蒙雪象低头看酒单,终于松了一口气,他不是专门为他而来,太好了,否则他会压力过大浑身难受。他点了一杯可乐,又马上反悔,要一杯白鲸伏特加。

中午就开始喝酒了?蒙自忠说。

蒙雪象没回答。

蒙自忠呼吸的声音很大,蒙雪象有一种强烈的不太好的预感,他知道是不好,但他没有感到悲伤,只能说有点悲悯,就像悲悯世界上任意一个可怜的将死的生命。

蒙雪象流露出抱歉的神情,抿了抿嘴唇,他打算主动跟父亲聊聊他最想聊的东西,就是他母亲。

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再想找她了。蒙雪象说。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她抛弃你都这么多年了。

你懂什么?什么抛弃?蒙自忠说。

蒙自忠的脸马上露出凶相,但身体已经不能支撑他再发火,他努力平复下来。

我跟你说说我怎么认识她的。她还叫孙彩苗的辰光。蒙自忠说。

责任编辑:颗馨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最后的审判(二)》于每周一、三、五更新。编辑部微信:oneapp2020。定期发布活动,赠送签名书和周边,欢迎添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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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拂夜奔不复还
红拂夜奔不复还  @红拂夜奔不复还
作家,编剧。公众号:红拂不复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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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路过深圳雪象医院
我想我是海
不过瘾,酒到微醺就没了。
蝉衣
临睡前,想到今天是更新日,就赶着来看看别人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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